這次偶然的巧遇,真的意味深長地起了強烈的破壞作用。現在他儘管從羅伯達那裡得到了安慰和滿足,可是,他在這裡究竟能不能達到很高的社會地位,這個令人入迷的問題,又非常具體地擺在他面前了。說來也真怪,這個問題還是跟上流社會裡一個姑娘巧遇而引起的;在他看來,她是最能體現和弘揚上流社會本身所包含的全部意義。這個美麗的桑德拉·芬奇利!她那可愛的臉龐、漂亮的衣服,還有她那快活而又高貴的儀態風度!要是僅僅在初次見面時就能引起她的注意多好。要不然,哪怕是現在能——也好。
正當桑德拉這樣一位姑娘,以她的氣質和想像力,以及她所代表的一切吸引他時,現下他跟羅伯達的那種新關係,顯然也就無足輕重,微不足道了。試想溫布林格·芬奇利電氣吸塵器公司,乃是這裡最大的製造廠商之一。它那位於莫霍克河畔的高高的圍牆和煙囪,直插雲霄。再說,芬奇利的住邸,就在威克吉大街上,與格裡菲思家毗鄰,是那一長溜最新式、最講究——亦即意大利文藝復興——建築風格、奶白色大理石與達切斯縣沙石砌成的住宅裡頭最引人矚目的一家。而且,芬奇利這一家,又是屬於本城人們談論得最多的人家之一。
啊,要是跟這個十全十美的姑娘有更親密的交往多好!要是博得她的歡心,也許就能進入她所隸屬於的那個輝煌世界,多好。難道說他不也是格裡菲思——外貌上跟吉爾伯特·格裡菲思一樣漂亮嗎?他要是也有那麼多錢——哪怕是只要其中一部分,他豈不是一樣地富有吸引力嗎?要是他也像吉爾伯特·格裡菲思那樣穿著打扮,坐上漂亮的汽車到處兜風,多美!要是果真這樣,當然羅,哪怕是象桑德拉這樣的姑娘,包管垂青他——誰知道呢,說不定還會愛上他。簡直是《天方夜譚》裡的奇跡1啊。可現在呢,他悶悶不樂地在想,他只好盼呀盼,盼呀盼————
1原文為「阿拿茲喬爾和一托盤玻璃杯子」,按:阿拿茲喬爾乃是《天方夜譚》裡的一個窮光蛋,整天價想入非非,沉溺於夢幻之中。有一天,他忽然手舞足蹈,竟把他謀生的一托盤玻璃杯子全給打碎了。
去它的!今兒晚上,他不打算上羅伯達那兒去了。他只消胡編一個什麼借口——明兒早上對她說,是伯父或是堂兄叫他去辦什麼事。現在他心裡既然這麼激動,羅伯達那裡他就不想去,也不能去了。
他孜孜以求的財富、姿色與特殊的社會地位,給予他這種有如流水一般浮動不定的性格,就有這麼大的影響。
至於桑德拉,她事後回想她跟克萊德的這次巧遇,自己完全被他的魅力所傾倒,特別是因為:他對她的態度跟他堂兄那種傲慢作風,已形成了鮮明對比。他的穿著打扮、他的舉止談吐,以及他自己提到在廠內所擔任的職務,彷彿是在說明:他的處境也許比當初她想像的要好些。不過,她也回想到:儘管整個夏天她都是跟貝拉在一起,不時碰到吉爾伯特、麥拉和他們的父母,可從來沒有聽他們提到過克萊德一個字。其實,有關他的情況,她所知道的,不外乎是原先格裡菲思太太所提供的,說他是他們的窮侄子,是她丈夫把他從西部叫來的,想給他一點幫助。不過,這一回她親自觀察克萊德之後,覺得他好像絕對不是那麼微不足道,或是窮困潦倒——而是適得其反,他顯得非常有趣,相當漂亮,相當吸引人,而且,她也一眼看出,顯然,他恨不得就被像她這樣的大家閨秀看中。要知道,他是吉爾伯特的堂弟——同是格裡菲思家族裡的一員——這也是很有光彩的事。
後來,她來到了特朗布爾家。(這個一家之主是道格拉斯·特朗布爾,是個殷富的律師和鰥夫,在這一帶又是一個投機商人。此人得助於他的兒女,以及本人溫文爾雅,富有辦案才能,因而才能躋身於萊柯格斯上流社會。)她馬上就對這位律師兩個女兒裡頭年長的傑爾·特朗布爾說:「你知不知道,今天我碰上一件怪有趣的事。」說完,就把剛才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講給她聽。傑爾好像覺得挺有意思,晚飯後,再轉述一遍給特朗布爾家的小女兒格特魯德和獨生子特雷西聽。
「哦,是啊,」正在他父親的事務所裡熟悉律師業務的特雷西·特朗布爾說,「我敢打賭說,那個傢伙我在中央大道上碰到過已有三四次啦。他模樣兒長得很像吉爾,是嗎?只不過沒有吉爾那樣神氣活現。今年夏天,我有兩三次向他點過頭,因為那時我還以為他是吉爾哩。」
「哦,我也看見過他,」格特魯德說。「有時,他頭戴一頂帽子,身穿一件束腰帶的外套,活像吉爾伯特·格裡菲思,是嗎?有一次,阿拉貝拉·斯塔克指給我看過。後來,有一次,是在星期六下午,傑爾和我看見他走過斯塔克公司。依我看,反正他長得要比吉爾漂亮得多。」
這無異於肯定了桑德拉對克萊德的想法,於是,她便接下去說:「今年春天有一個晚上,伯蒂娜·克蘭斯頓和我在格裡菲思府上見過他。那時候,我們還覺得他這個人太羞羞答答。不過,我希望現在你們再好好看他一眼——他確實漂亮,還有他那溫情脈脈的眼眸和微笑。」
「哦,不過,聽我說,桑德拉,」傑爾·特朗布爾大聲說。(除了伯蒂娜和貝拉以外,在這裡就算她最接近桑德拉,因為在斯內德克學校,她們都是同班同學。)「我知道有一個人要是聽到你這麼說,心中一定會酸溜溜的。」
「要知道,吉爾·格裡菲思不見得喜歡聽人說他堂弟長得比他漂亮?」特雷西·特朗布爾附和說。「哦,比方說——」「哦,他呀,」桑德拉悻悻然哼了一聲。「他以為自己多麼了不起。我敢打賭說,就是因為他,格裡菲思一家人才不願意跟他們家堂弟來往。現在,我越是這樣想,越是覺得錯不了,肯定是這麼一回事。貝拉當然是願意的,因為今年春天我聽她說過,她覺得他長得很漂亮。至於麥拉呢,她是從來不得罪人的。要是我們裡頭哪一位什麼時候把他帶來,請他到各位府上作客——當然是偶一為之,對吧——只不過為了鬧著玩兒,看看他表現怎麼樣,那才棒呢。從中也看一看格裡菲思一家人態度怎麼樣。我敢說格裡菲思先生、麥拉、貝拉是不會說什麼的,可是吉爾准惱火。我自己嘛不便出面,因為我跟貝拉太熟了,但我知道有一個人準可以辦到——」這時,她沉吟不語,心裡卻想到了伯蒂娜·克蘭斯頓,也知道她不太喜歡吉爾和格裡菲思太太。「我心裡納悶,他到底會不會跳舞、遛馬、打網球這一類玩意兒。」說到這裡,她停住了,津津有味地陷入沉思之中,而周圍的人卻在仔細打量著她。傑爾·特朗布爾這個姑娘,雖說跟她一樣閒不住,急性子,但是長得遠沒有她那麼漂亮,那麼光彩照人,這時卻開口說:「這不是存心惡作劇嗎?依你看,果真不會引起格裡菲思一家人反感嗎?」
「他們反感,那又怎麼啦?」桑德拉接下去說。「除了不睬他以外,他們還能怎麼樣,是不是?再說,有誰在乎,我倒是很想知道。邀請他的那些人肯定不會。」
「你們各位都怎麼啦,真的想鬧得滿城風雨是不是?」特雷西·特朗布爾插嘴說。「我敢說,最後就是這樣告終。老實跟你們說,吉爾·格裡菲思決不會高興的。我要是他,也決不會高興的。你們要是存心鼓搗什麼玩意兒,那就請便吧,不過,我敢打賭說,你們就等著瞧後果。」
桑德拉·芬奇利天性使然,特別喜歡這一類奇思異想。不過,當時她雖然覺得挺有趣,要不是因為在這次談話以後,她又跟伯蒂娜·克蘭斯頓、傑爾·特朗布爾、帕特裡夏·安東尼、阿拉貝拉·斯塔克提到此事,本來也不見得就會見諸行動。但後來不知怎的,這次晤面的消息,以及對吉爾伯特·格裡菲思的議論,終於傳到了他耳朵裡(不過只是通過康斯坦斯·威南特才傳到他耳朵裡),城裡謠傳說他就要訂婚了。原來康斯坦斯希望日後准跟她結婚,現在聽說桑德拉對克萊德很感興趣,並且覺得桑德拉毫無理由地揚言說,克萊德比吉爾伯特還漂亮,因此就很生氣。於是,為了自己出氣,同時也為了盡可能設法向桑德拉進行報復,康斯坦斯便把這事向吉爾伯特和盤托出。吉爾伯特也馬上就克萊德和桑德拉說了一些尖刻的話。他的這些話,再加上康斯坦斯一渲染,後來又傳到了桑德拉耳朵裡,果真達到了康斯坦斯預期效果。這便迫使桑德拉恨不得向吉爾伯特進行報復。反正只要她高興,她當然可以向克萊德表示好感,而且還可以促使別人向他表示好感,這也許就意味著,吉爾伯特將在上流社會交際界遇到類似勁敵的一個人,而且這個人正是——他的那個雖然窮但也許比他更加招人喜歡的堂兄弟。這可多麼有趣啊!這時,她心裡忽生一計,不妨將克萊德引入本城上流社會,而且還得讓人看不出自己插手其間。結果要是跟她預期相反,反正對她本人也不見得會有多大壞處。
因為萊柯格斯一些比較時髦的人家,都將自己子女送往斯內德克學校讀書。這些子女有一個沒有實體、只是偶爾在一起聚餐、跳跳舞的組織,名曰「不定期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沒有一定的組織、辦事人員或會址。不拘是什麼人,只要他的階級出身、社會關係合格,本人自願加入,都可以邀請別的會員們到自己家裡聚會、吃飯、跳舞,或是喝茶。
桑德拉心裡琢磨怎樣才能找到一個合適方式,好把克萊德引見給大家,她想要是鼓搗俱樂部裡某某人(但不是她自己)發起,再由她附議,把克萊德也請來,該有多方便。比方說,由傑爾·特朗布爾發起一次聚餐舞會,招待「不定期俱樂部」成員,克萊德也就可以邀請來了,豈不很方便。借此機會,她就可以跟他再次見面,看看他究竟喜愛她到何種程度,他這個人究竟又是什麼樣的。
於是,十二月頭一個星期四便定為這個俱樂部及其朋友們小型聚餐日,傑爾·特朗布爾為女東道主。被邀請的有:桑德拉、她弟弟斯圖爾特、特雷西·特朗布爾、格特魯德·特朗布爾、阿拉貝拉·斯塔克、伯蒂娜和她的弟弟,以及來自尤蒂卡和格洛弗斯維爾等地的人。此外還有克萊德。不過,為了不讓克萊德有閃失,或招人非議,事前她們說好,不僅桑德拉,而且還有伯蒂娜、傑爾、格特魯德,都要對他慇勤招待,照顧周到。她們務必要使克萊德跳舞時每次都有伴兒,而且,不管是進晚餐也好,還是跳舞也好,決不讓他孤零零一個人,而是很有技巧地挨個兒輪流款待他,直至晚會結束為止。經過這樣安排,其他人就可能對他感到興趣。這樣,外界不但不會流言蜚語,說萊柯格斯上流社會裡只有桑德拉一人對他相敬如賓,而且還能使吉爾伯特——如果先不說貝拉和格裡菲思家裡其他人——心裡加倍難受。
於是,這事便按計劃進行了。
十二月初一個傍晚——即在他跟桑德拉不期而遇過了約莫兩個禮拜——克萊德從廠裡回來,一看見他櫃子上靠著鏡子豎著一個乳白色信封,心裡大吃一驚。字跡很粗,很潦草,是陌生人寫的。他拿了起來,翻過來看看,還是鬧不明白是從哪兒寄來的。背面是B.T.或J.T.的縮寫字體——他還是看不清楚:因為這些花體字母如此令人費解地纏在一起。他撕開信封,抽出來一份請柬,全文如下:
茲定於十二月四日(星期四)
不定期俱樂部假座威克吉大街135號
道格拉斯·特朗布爾寓所
舉行首次冬季聚餐舞會
恭請光臨,並祈賜覆傑爾·特朗布爾小姐
背後字跡,如同信封上一樣亂塗,寫道:
親愛的格裡菲思先生:
我想也許您會來的。這兒一切都不拘形式的。相信您一定喜歡。如同意,請告知傑爾·特朗布爾!
桑德拉·芬奇利
克萊德簡直驚喜交集,佇立在那裡看信。因為,他第二次跟她見面以後,比過去更加想入非非,夢想將來總有辦法擺脫目前自己卑微的地位,躋身於上流社會。是的,眼前這種碌碌無為的環境,依他看,是跟他這個人極不相稱的。如今果然時運來了——「不定期俱樂部」發來了請柬,這個俱樂部儘管他以前從沒有聽說過,但肯定是有來頭的,因為入會的都是這些了不起的人物。而且,在請柬背後,不就是桑德拉的手跡嗎?實在太妙了!
他是那樣大吃一驚,委實掩飾不住自己心裡的高興勁兒,馬上就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一會兒對著鏡子左顧右盼,一會兒洗手又洗臉,一會兒覺得領帶也許不太合意,換上一條——繼而想到這次他應該穿什麼樣的衣服,一會兒又回想起上次桑德拉怎樣望著他的一顰一笑。同時,即便在眼前這個時刻,他心裡還不禁納悶,要是羅伯達有特別的視覺能力,目睹他一看到這份請柬就樂成這副樣兒,又會作何感想呢。當然羅,因為現在他再也不受他父母的傳統觀念的束縛,所以對待她的態度也就變化了,她要是知道他現在這種想法,心裡肯定非常痛苦。儘管他想到這裡,連自己都困惑不解,但怎麼也改變不了他對桑德拉的萬種思緒。
那個多了不起的姑娘!
那個美人兒!
還有她置身於其中的那個有錢有勢的上流社會啊!
他對這一切的想法,都是與生俱有的異端邪說,跟傳統格格不入,因此竟然一本正經地反射自問道:既然一想起桑德拉就能使他心中獲得更大快感,那他為什麼不能將自己一腔情思從羅伯達轉移到桑德拉身上呢。諒想羅伯達也不會知道。她怎麼都看不透他的心思。她不會知道這種意外變故,除非他自己告訴她。當然羅,他壓根兒不想告訴她。他又反躬自問:像他這麼一個窮小子,一心想往上爬,有什麼不好呢?不是也有跟他一樣的窮小子,照樣跟桑德拉那樣有錢的小姐結婚嗎?
儘管他跟羅伯達之間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至今他仍記憶猶新,他從沒有說過要娶她,他要娶她,恐怕只是在某種情況之下。可是這種情況,他心裡想,特別是因為他在堪薩斯城早已學到了乖巧,現在也就不見得會發生了。
如今桑德拉突然再出現在他面前,卻又激活了他那狂熱的幻想。這一尊金光閃閃的女神,原是完全使他心旌動搖,此刻卻降尊紆貴,以公開直接的方式念叨他,建議把他也請來。毫無疑問,她本人也將到場。他一想到這裡,簡直就樂不可支了。
既然吉爾伯特和格裡菲思一家人肯定會聽說他這次赴會的事,那他們又會作何感想呢?他們要是在桑德拉邀他去別處赴會時碰見他,又會作何感想呢?哦,只要想一想!那會使他們惱火呢,還是高興?使他們覺得他更好呢,還是更壞?歸根到底,這事當然跟他完全無關。正式邀請他的,正是在萊柯格斯身份地位跟格裡菲思一家人相同的人(對於他們,格裡菲思一家人顯然也不能不表示尊敬),可不是嗎?而且,那不是由於他耍了花招,而是一切純屬偶然,這些事實當然不能說明他是強求得到的。至於人際關係的細微差異,固然他歷來不善於識別,但此刻他心裡帶點兒挖苦地暗自喜悅:現在吉爾伯特與格裡菲思一家人,不管願意不願意,可能不得不看重他了——甚至說不定請他到他們府上作客去。事實上,只要別人邀請了他,他們作為親戚,怎能把他趕走呢?哦,這真讓人高興!而且,也不管吉爾伯特對他是多麼瞧不起。他一想到這裡,差點兒格格大笑。他覺得儘管吉爾伯特會有反感,可他伯父與麥拉未必會不高興吧。因此,他也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即使吉爾伯特暗中為此向他進行報復。
這次邀請該有多妙啊!桑德拉要不是對他感到有一點兒興趣,幹嗎還給他偷偷地亂寫一通呢?為了什麼呢?這個想法使他如此激動不已,連當天晚飯差點兒都沒吃好。他拿起請柬,親吻著桑德拉那些字跡。可他並沒有像往日裡那樣上羅伯達那兒去。他決定要象頭一次同她重逢前一樣,只是先去溜躂一會兒,然後回到自己房間,早點睡覺。明天一早,他照例找個借口——說他上格裡菲思家或是廠裡某某負責人家去,聽取有關工作的匯報,反正這類會議倒是常有的。因此,今兒晚上他壓根兒不想去看羅伯達或是跟她聊聊天了。這些他可辦不到。可是繼而一想到桑德拉以及她對他感到興趣——委實也太誘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