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裡還剩下的一些日子,給克萊德帶來了一些令人高興但又煩惱的複雜事態。桑德拉·芬奇利覺得,他作為一個愛慕她的人來說,她是很喜歡他的,一開頭就不打算忘掉他,或是冷淡他。可是,由於她所處的社會地位相當顯赫,下一步究竟該怎麼辦,確實讓她煞費躊躇。要知道克萊德此人實在太窮,甚至連格裡菲思一家人顯然都瞧不起他,所以,她也就犯不著過分露骨地給他青睞。
桑德拉一開頭喜歡克萊德,其動機主要就是:她想通過自己同吉爾伯特的堂弟友好往來,好讓吉爾伯特動火。除此以外,還有另一個原因。她喜歡他。瞧他長得是那麼漂亮,而又崇拜她本人和她的地位,使她感到既得意,又好奇。按照她的脾性,她需要的正是克萊德這樣的奉承——真心誠意而又羅曼蒂克的奉承。同時,克萊德在形體上和智力上的特點,對她來說,正中下懷——他鍾情於她,可又不敢過分惹她生氣(反正至少目前是這樣);他崇拜她,可又把她看做一個活人;他整個身心充滿了活力,可以跟她匹配成為儔侶。
因此,今後如何繼續跟克萊德交往,而又不太過分引人矚目有損自己聲名,確實使桑德拉傷腦筋。這個問題從她回家以後,每到夜晚,老是在她點子挺多的小腦袋裡縈繞不去。不過,那天晚上在特朗布爾家見過克萊德的人,都有很深印象,看到桑德拉對他很感興趣,同時,他的舉止言談也很招人喜歡,而且對人慇勤周到,因此,他們這些人,特別是姑娘們,也都樂於跟他酬應交往。
兩星期以後,克萊德在斯塔克百貨公司裡給父母、弟妹和羅伯達選購價錢不太貴的聖誕節日禮物時,碰到了也來購物的傑爾·特朗布爾,她便邀請他去參加翌日晚上范達·斯蒂爾在格洛弗斯維爾家裡舉行的舞會。傑爾本人打算跟弗蘭克·哈里特一塊去,但是桑德拉·芬奇利去不去,她還說不準。彷彿還有人邀請她去別處赴會,不過只要能去,她還是想去的。傑爾又說,她妹妹格特魯德要是由克萊德陪她一塊去,就會感到很高興——這是為格特魯德配備男伴的一種恂恂有禮的方式。此外,她知道,桑德拉只要聽說克萊德去,可能就把另一個約會放棄了。
「到時候特雷西樂意把車子拐過去接你的,」她繼續說道,「要不然——」她遲疑半晌說,「我們臨走以前,你上我們家吃晚飯,好不好?別客氣,全是我們家裡人,反正我們是很歡迎你的。范達家舞會要到十一點鐘才開始。」
舞會定在星期五晚上,這天晚上克萊德事前就約定跟羅伯達在一起,因為轉天她就要利用聖誕節三天假期,動身去看望父母——直至今日,她還沒有那麼長的時間離開過萊柯格斯。他也知道,她打算送給他一支新自來水筆和一支永久牌鉛筆。此外,這個最後一晚,她心裡真的巴不得能跟他在一起度過,事實上,她也不止一次地關照過他。至於他自己呢,也打算在這最後一晚,送她一套化妝用品,讓她大吃一驚。
可是如今,他一想到可以跟桑德拉再次晤面,心中便喜不自勝,因此決定把最後一晚跟羅伯達的約會取消,雖然他對取消約會一事感到十分棘手和很不正當,也不是一點兒都不犯疑的。因為,儘管現在他被桑德拉迷住了,可是他對羅伯達依然一往情深,也不願就這樣使她傷心。他知道,那時她一定會非常失望。不過,與此同時,他對突如其來的(哪怕是姍姍來遲)上流社會的承認,還是揚揚自得,樂不可支,所以腦海裡壓根兒不會想到謝絕傑爾的邀請。怎麼啦?眼前是壓根兒不靠格裡菲思家幫助,而是跟特朗布爾兄妹一起去格洛弗斯維爾斯蒂爾家作客的機會,難道說就能熟視無睹嗎?這對羅伯達來說,也許是不免殘酷、背叛不忠,但對他來說,豈不是又可以見到桑德拉了嗎?
於是,他說他樂意去,不過心裡馬上就決定非得先到羅伯達那裡去說明原委,編造一個合適的托詞——比方說,格裡菲思家請他去吃飯。這一下子就足以使她怔住了,難以反駁。不過,他到羅伯達住處時,發現她不在家。他便決定轉天早上到廠裡向她說明原因——必要時寫個條子給她。為了事後撫慰她,他想不妨就答應星期六陪她去方達,到時候把禮物送給她。
可是,星期五上午在廠裡,他並沒有一本正經地向她解釋清楚,甚至也沒有顯出早先那樣老大不高興的樣子,僅僅是低聲耳語道:「親愛的,今晚約會不得不取消了。伯父家請我去,我就非去不可。事後能不能再來,我還說不準。要是時間不算太晚,我就爭取來。不過,萬一來不了,明天我就在去方達的車上跟你碰面。我有些東西想送給你,因此,請你不要生氣。要知道這個口信是今天早上才得到,要不然我早告訴你了。你可不會生氣,可不是?」他露出滿臉愁容,兩眼直望著她,竭力顯示他心裡也非常難過。
可是羅伯達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彷彿在說:「哦,我可不會的。」她沒想到自己本來打算送些小禮物給他,樂樂呵呵地跟他一塊度過這最後一晚,結果卻被他滿不在乎地撇在一旁了,這還只是頭一遭呢。她神情沮喪,暗自納悶:這時候突然把她拋棄,真不知道是什麼前兆。因為直到現在為止,克萊德對她一直是體貼入微的。最近他跟桑德拉交往一事,因被他佯作一如既往的柔情蜜意所掩蓋,早就把她蒙騙過去了。依他的說法,盛情難卻,因而是萬不得已的事,這也許是實話。可是,她那個朝也盼、暮也盼的夜晚呀!他們將有整整三天再也不能待在一起了。在廠裡也好,後來回到自己房間也好,她心裡覺得很難過,暗自納悶:克萊德至少也得對她說在伯父家吃過晚飯後再來看她,好讓她把那些禮物送給他呀。不過,他後來又推托說晚飯結束時可能太晚了,他說不准還有沒有時間。他們談起過晚飯後要到某個地方去的。
這時候,克萊德是先到特朗布爾家,再去斯蒂爾家的,到處受到人們垂青,這在一個月前他是怎麼也夢想不到的,使他感到既得意,而又頗具信心。在斯蒂爾家,他一下子結識了許多頭面人物。他們見他是由特朗布爾家裡人陪來的,又是與格裡菲思同姓,便趕緊邀請他上他們家敘一敘——或是暗示說不久如有聚會,也許要請他光臨。最後,他不覺發現竭誠邀請他參加的,就有格洛弗斯維爾的范達姆家的新年舞會,以及萊柯格斯的哈里特家將在聖誕前夕舉行的宴會和舞會(屆時吉爾伯特和他的妹妹貝拉,還有桑德拉、伯蒂娜等人,都將應邀赴會)。
最後,大約到了午夜時分,桑德拉翩然而至,斯科特·尼科爾森、弗雷迪·塞爾斯、伯蒂娜都是跟她一起來的。開頭,她還佯裝壓根兒不知道他來,直到最後才紆尊降貴地向他寒暄道:「哦,你好,我可沒想到你在這兒呀。」她身披一塊深紅色西班牙圍巾,特別誘人。不過,克萊德一開頭就覺得她分明知道他也在這兒,所以只要一有機會,便來到她身邊,無比愛慕地問:「今晚您壓根兒不高興跟我一塊跳嗎?」
「怎麼啦,當然跳羅,只要你邀我跳的話。我還以為也許你早就把我給忘了,」她以嘲弄的口吻說道。
「我哪能忘得了您呢!今天晚上我上這兒來,唯一目的就是巴不得也許又能跟您見面。自從上一次見到您以後,不論什麼人,什麼事,我都不去想了,就是一個勁兒想您啦。」
說實話,他一下子被她的綽約丰姿給迷住了,對她佯裝冷淡並不反感,相反卻使他更加入迷了。現在,他那烈火似的真摯感情,差點兒把她征服了。他兩眼幾乎瞇成了縫,閃現著一種熾熱的慾念,簡直使桑德拉心亂如麻。
「我的天哪,你可真會說最漂亮的話,」她整一整頭上那一隻個兒挺大的西班牙梳子,微笑著說。「而且還會說得跟真的一模一樣。」
「您這是說您不相信我,桑德拉?」他幾乎發狂似的問。他又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一下子讓她和他心中都感到無限激動。雖然她本想斥責他太放肆,但她心裡畢竟很欣賞,因而也就作罷了。
「哦,是的,我是這個意思,」她跟他說話頭一回心裡有一點兒犯疑了。現在她開始覺得,要使自己十分明確地對他保持恰當分寸,不免有點兒困難。「不過,你還得說說,哪一個舞你要跳。要知道有人來邀我了,」她俏皮而又迷人地把她那張小小的節目單給他看。「你不妨選第十一個舞曲。快啦,也就是下一個唄。」
「就這一曲?」
「得了吧,那就再跳第十四個舞曲,如果說你還不過癮的話,」她衝著克萊德的眼睛格格大笑,瞧她這一顰一笑,幾乎把他征服了。
後來,她跟弗蘭克·哈里特跳舞時聽說他邀請克萊德上他家去一同歡度聖誕前夕,又得知傑西卡·范特請他除夕到尤蒂卡去。她馬上覺得他注定獲得真正成功,並且暗自思忖,他在上流社會應酬周旋時,顯然不會像她當初擔心那樣成為贅疣了。他長得很吸引人——這是毫無疑問的。何況對她又是那麼赤膽忠心。因此,她心裡暗想,要是有哪個姑娘一看到各地名門世家都垂青於他,就對他溫情脈脈,乃至於被他吸引住,恨不得奪去他對她的一片忠心,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她生來愛好虛榮,而又很傲慢,便決心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因此,她第二次跟克萊德跳舞時,就開口問他:「聖誕前夕,哈里特邀你去他家,可不是嗎?」
「是的,這也是托您的福,」他熱乎乎地大聲說。「您也去那兒?」
「哦,我非常抱歉。他們是邀請我去的,我心裡也巴不得去,可是,你知道,我有約在先,要去奧爾巴尼,然後再到薩拉托加去過節。明天我就動身,新年前趕回來。不過,弗雷迪有好幾個朋友,打算在謝內克塔迪舉行盛大的除夕晚會。你堂妹貝拉和我的弟弟斯圖爾特,還有格蘭特、伯蒂娜都準備去。你要是高興,不妨跟我們一塊去就得了。」
原來她想說「跟我」,可一下子改成了「跟我們」。她心裡琢磨,這麼一改口,當然就向所有女友顯示出自己有足夠力量控制他,因為她們將看到克萊德就是為了桑德拉的緣故才拒不接受范特小姐的邀請。於是,克萊德馬上一口應允,心裡還感到很高興,因為這樣又可以跟她見面了。
不過,讓他大吃一驚,幾乎被怔住了的,就是說:經她這麼隨隨便便但又非常親切、非常堅決地安排,他就又要跟貝拉碰頭,而貝拉馬上會把他跟桑德拉等女友一起玩兒的消息告知她的家裡人。不知道那又會出什麼事呢?直至今日,格裡菲思家始終沒有請他去串門——甚至過聖誕節都沒請過他。桑德拉讓克萊德搭車一事,還有後來不定期俱樂部也邀請他的消息,儘管也傳到格裡菲思一家人耳朵裡,可是他們並沒有採取什麼行動。吉爾伯特·格裡菲思火冒三丈,他父母呢,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至今仍避而不談。
然而,根據桑德拉的意思,他們一行人不妨在謝內克塔迪過一夜,這事她開頭並沒有詳細告知克萊德。如今,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羅伯達這時已從比爾茨度假回來了,既然過聖誕節時他讓她孤身一人了,當然,她指望他能夠跟她在一起歡度除夕。這個難題,他後來才想到,為時已晚了。此刻,他只是因為桑德拉關心他而感到幸福,心中就喜不自勝,馬上一口答應了。
「不過你要知道,」她再三叮囑他說,「不管到了哪個地方,要是我沒有向你先作出表示的話,你萬萬不可對我顯得過分慇勤,也不要見怪。要不然,也許我就沒法跟你常常見面了。這事改天我再跟你談。你要知道,我爸爸媽媽都怪得很。我這兒一些朋友,也是這樣。可是,你只要表現得恰到好處,甚至不妨冷淡一些——明白吧——也許這一冬我還能跟你多見幾次面。你明白了嗎?」
這時,克萊德露出熱切企求的神色直瞅著她,這些知心話讓他欣喜若狂,甚至連言語也都無法形容。他明白,這些知心話是因為他心急如焚,她才說出來的。
「那末,您是有點兒疼我,可不是?」他用又像是詢問、又像是懇求的口吻說,眼裡閃爍著誘人的光芒,竟然使她為之心醉神迷。這時,桑德拉一面是謹小慎微,一面又是銷魂攝魄;一面是慾火中燒,一面又是吃不準自己該怎樣表現才算是理智行事,她就只好回答說:「得了,我就告訴你吧:我是疼你的,可我又不是疼你的。這就是說,現在我心裡還弄不清楚。我很喜歡你。有時候,我覺得就數你我最喜歡的了。你要明白:我們彼此不太瞭解唄。可你畢竟會跟我一塊去謝內克塔迪,是吧?」
「哦,難道說我會不去嗎?」
「這件事我會寫信詳細告訴你,要不然,我打電話給你。你有電話,是吧?」
他把電話號碼給了她。
「要是萬一發生變化,或是我不得不取消約會,千萬不要見怪。以後我會在別處跟你再見面,那是沒有問題的,」她粲然一笑。克萊德覺得嗓子眼一下子哽住了似的。只要一想到她對他這麼坦率,還說有時她很疼他的話,就足以使他樂得神魂顛倒了。只要想一想吧,這麼一位美麗的姑娘——這麼一個了不起的姑娘,被那麼多的朋友和愛慕者所包圍,本來她可以從他們裡頭隨意挑選自己的意中人——如今她卻恨不得盡可能把他納入自己的生活圈子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