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這以後,克萊德覺得在監獄裡簡直度日如年。只有他母親每週來探望他一次。她一動手工作,就很難更經常地來看他——後來兩個月裡,她往返於奧爾巴尼與布法羅之間,甚至還到過紐約市,但結果並不成功,跟她當初所希望的大相逕庭。因為,說到她向教會和公眾呼籲一事,她真可以說是疲如奔命的了(如果說克萊德並不知道,那末只有她自己知道了)。經過三周來多多少少向各地區和純粹各教派試探的結果,她不得不得出這麼一個結論:基督徒他們至少是漠不關心的——壓根兒不像基督徒應具有的氣度。因為,他們對此態度全都一個樣,特別是當地的牧師,他們自以為事事都得極其謹小慎微,方可表達出他們會眾的意見,因此,他們一致認為,這是一場臭名昭著、而且當然也是令人不快的、業已定罪結案了的審判——從國內比較保守的人的視角來看,或是從各報刊的言論來判斷,至少也都是完全贊同的。
首先,這個女人,還有她的兒子,究竟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一個自稱勸人為善的——地下傳教士——竟敢藐視有組織的、歷史悠久、等級森嚴的神權及其體制(神學院、合法教會及其分支機構——對於聖言都是極其審慎,深思熟慮地加以詮釋,而又由於符合傳統教條,因此也就是合法的詮釋)所規定的一切教義和方式方法,忽然靈機一動,擅自舉辦了未經任何神職授權,所以也就是莫名其妙的傳道館。再說,她要是也能像一位賢妻良母那樣待在家裡,一門心思撲在她的兒子和她的其他孩子上面——栽培教育他們——那末,上面談到的這類事,難道還會發生嗎?
除此以外——克萊德究竟有沒有殺害了這個姑娘呢?不過,不管怎麼說,根據克萊德自己在受審時所作的證詞,他不是已犯了跟這個姑娘通姦的罪嗎?這個罪在很多人心目中,幾乎跟殺人罪同樣嚴重。這個罪不是他自己也供認了嗎?替一個判定犯有通姦罪的人呼冤叫屈——即便此人不是殺人犯(這個有誰知道呢?),在教會裡能這麼亂來一氣嗎?不——哪一個基督教堂都不能為辯論這個案子是非功過提供場所,入場聽講居然還要收費。這可要不得。哪怕是每個教堂裡每個基督徒對格裡菲思太太個人也許是深表同情——或是對她兒子可能受到的不公平判決表示憤慨,這也要不得。不,不。這從道德上來說,是極不可取的。因為年輕人的注意力,也許還會被犯罪的一些具體細節給吸引過去了。
再說,由於各報刊載過有關她去東部營救兒子的消息,還描述過她身上穿著稀奇古怪的那副德行,絕大多數牧師都認為她肯定是個宗教狂,決不是哪一個教派或是某個神學流派裡的一員,以這副德行登上聖壇,就是為了褻瀆真正純潔的宗教。
因此,她所請求的每一個對像——儘管未必都是鐵石心腸——卻轉念一想——覺得不行——一定還有什麼別的好辦法——對基督徒來說可以少一些麻煩——比方說,租一個大會堂,如果再請各報刊適當配合一下,本來還是可以從基督徒裡招徠很多聽眾的。這樣,格裡菲思太太就到處(除了一處例外)碰壁,都叫她上別處求告去——至於向天主教徒尋求幫助——一來是出於她的偏見——二來由於她那種含糊不清、缺乏事實根據的不信任感——她腦子裡壓根兒連想都沒有想過他們。她知道,根據掌管聖·彼得神聖鑰匙的人解釋,基督的仁慈,不是給那些不承認教皇權力的人的。
所以,她不知有多少天來到處敲門,到處碰壁。最後,她出於萬般無奈,才不得不求助於一個猶太人——此人擁有尤蒂卡一家最大的電影院——真正罪惡的淵藪。得到他的允許,她可以在某天上午無償借用這家電影院舉行演講會,講講她兒子這個案子的是非曲直,題為「一個母親為自己兒子申辯」——入場券每位兩角五分,使她淨收入多達兩百塊美元之譜。這個數字儘管不算大,可是一開頭就使她精神亢奮起來。她深信,不管那些正統的基督徒態度如何,她很快就能斂到一筆錢,足夠克萊德上訴用的。也許還得花些時間——不過,這筆錢她準能斂到的。
但是沒有多久,她發現,還有別的一些因素不得不考慮到——比方說,車費、她本人在尤蒂卡等地的開銷,更不用說務必寄一些錢到丹佛她丈夫那裡去。這時,她丈夫已是一籌莫展,而且幾乎活不下去了,再加上家裡出了這一場特大悲劇,使他一病不起,病得越來越重了——看了弗蘭克和朱麗婭的來信,總是讓人牽腸掛肚的。也許他壓根兒好不了。他那裡少不得也要周濟一點兒。
因此,除了她個人在這裡的開銷以外,格裡菲思太太還不得不從眼前唯一收入的這筆錢裡拿一些派別的用處。想一想克萊德身處絕境——真可怕,可是,為了贏得最後勝利,難道她還不應該千方百計地苦撐下去嗎?她斷斷乎不能為了營救克萊德,就把自己丈夫也扔下不管了。
可是,隨著時間流逝,她的聽眾卻越來越少了,到後來,充其量才不過十幾個人——剛夠她本人開銷了——雖然通過這種方式,扣去她所有的開銷,最後她還是積攢了一千一百塊美元。
就在這時,也是正當她心焦如焚之際,弗蘭克和朱麗婭給她打來電報,說如果她還想跟阿薩見上一面,最好馬上回家來。他已是奄奄一息,要活恐怕沒有指望的了。於是,好幾件危難之事都衝著她而來;對於克萊德,現在她至多也只能每星期去探望他一次或兩次——如果說她當時工作允許的話——那是她目前盡心盡力讓克萊德得到的唯一樂趣——因此,她就趕緊找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商量,如何解決她現下碰到的那一大堆困難。
兩位辯護律師眼看著她歷經艱辛募集到一千一百塊美元,即將悉數交給他們,現在居然人情味十足,攛掇她回到自己丈夫身邊去。克萊德當然暫時還是相安無事,因為要在整整一年——或者至少十個月——以後,上訴法院才需要調集本案筆錄和案情摘要。而且,肯定還得再經過一年時間,方才作出正式決定。毫無疑問,在這個時限以前,上訴費用的余缺部分一定能通通籌集到。要不然,哪怕這事完不成——嗯,得了——反正她也不用發愁了。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兩位先生(看到她早已竭精殫慮,心神恍惚)一定會極力保護她兒子的權益。他們會提出上訴的請求,進行申辯——並且辦好其他一切必辦的事項,保證他的兒子能在適當的時候得到公正的申訴機會。
她就這樣心裡如釋重負似的,最後又去探望了克萊德兩次,讓他儘管放心,說她決心盡快趕回來的——只要阿薩體力一恢復,而且,回程費用,她也有了著落——於是,她就動身了。不料,她一回到丹佛,就發現倘要丈夫馬上恢復健康,決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這時,克萊德獨自一人留在那裡沉思默想,讓自己盡量適應這裡的生活——他努力往最好處爭取,這裡至多也只是一座精神地獄——在這地獄的門上,不妨可以寫上但丁在《神曲》地獄篇裡的這句話——「你們進這兒來的人啊——請把希望放在門外。」
這裡瀰漫著一種陰森森的氣氛。一種慢性的、但能撕裂心靈的力量!這種一望可知的恐怖和沮喪——是怎麼也甩脫不了地經常主宰著所有的犯人們——不管他們勇敢也好,害怕也好,喜好虛張聲勢也好,說真的無所謂也好(這種人確實有的是),他們都得被迫在這裡揣摸和等待。這時,由於處在這種特別冷酷、辛酸的監獄生活環境裡,克萊德就經常在心理上——如果說不是在肉體上——跟二十來個國籍不同、氣質殊異的同監犯人接觸;而這撥人裡頭每一個人,正如他自己一樣,都對自己天性裡某種狂熱、好色,或是他生活際遇裡的某種悲慘情況作出反應。而隨著最後的結局,或稱最後的插曲,就是作為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總爆發——謀殺——被人識破,於是,為了要在道德上和法律上自我衛護,先是鬥爭,繼而失敗,使自己飽受恐怖而又困頓不堪(對此克萊德已是相當熟悉的了)——如今他們發現自己都被關押在二十二個鐵籠子裡頭的這一個或那一個裡——彷彿在孤島上——等待著——可是,他們等待著的是什麼呢?
其實,他們心裡很清楚。而他心裡也很清楚。有的時候,他們就在這裡狂怒和絕望猝然迸發,或是被祈禱弄得神魂顛倒,也有的時候——咒罵該死——淨說一些粗魯骯髒、不堪入耳的笑話——或是大聲講故事,讓大夥兒都聽得見——或是發出下流猥褻的狂笑——或是在深更半夜,正當疲憊的心靈好不容易才入了岑寂之境,肉體和靈魂似乎也應當休息的時候,卻傳來了一聲聲呻吟歎息。
長長的走廊盡頭,有一個專供放風的院子。每天(在上午十點到下午五點之間)——兩次,每次幾分鐘,將犯人分成五個一撥或六個一撥——都被押出來——吸吸空氣,溜溜腿,做做柔軟體操——或是跑跑步,蹦蹦跳跳,全隨他們自己高興。不過,總有相當多的獄警在旁監視,以防他們進行任何形式的反抗。克萊德從入獄後的第二天開始,也被押到院子裡去,有時跟這撥人在一起,也有時候跟另一撥人在一起。開頭,他堅決認為自己可不願隨大溜參加這類活動;不過,眼看著別的一些同監犯人——不管自己的末日已在臨近了——好像還是挺樂意玩個痛痛快快。
有兩個黑眼睛、陰險的意大利人:一個是因為某個姑娘不肯嫁給他,就把她殺了;另一個先是搶了丈人的錢財,後來又把丈人殺了,並且還企圖焚屍滅跡,為的是給自己和老婆撈錢發財!還有那大個兒拉裡·多納休——方頭、方肩,大手、大腳,當過大兵,還派往海外去過,原在布魯克林某廠擔任值夜警衛,後來被工頭開除了,於是,他就伺機要幹掉那個工頭。有一天夜裡,他在某某地方果然把那工頭殺了,但不小心把一枚戰時服役的獎章失落在地上,經過追查,終於確認是他所幹的。所有這些,克萊德都是從獄警那兒聽說的。那些獄警對待犯人簡直出奇地無動於衷,但總的看來似乎還算友好,他們分日夜兩班看管這些牢房,每班兩人輪值,每八小時換一班。還有羅切斯特的警官賴爾登,因為妻子堅決要離棄他,他就把她殺了——而現下他本人就得自己來償命了。還有那個托馬斯·莫勒,是個年輕的「農場主」,其實,他充其量僅僅是個雇農罷了。克萊德入獄的頭一個晚上,就聽見他呻吟哭泣過——他用乾草杈把他的僱主給戳死了——現在眼看著就得自己來償命了,克萊德是聽人這麼說的。此人一個勁兒在牢房裡踱來踱去,緊貼著牆根,耷拉著腦袋,兩手撂在背後——是一個粗魯無禮、身強力壯的鄉巴佬,年紀大約三十歲光景。瞧他那副德行,彷彿挨過揍、被人家攆了出來似的,很難想像他竟然是個折磨人、殺害人的兇手。克萊德瞅著他暗自納悶——他真的有罪嗎?
此外還有米勒·尼科爾森,是布法羅的一位律師,年齡約莫在四十歲左右,細高個兒,論外貌顯然卓爾超群——屬於有教養的知識分子類型。乍一看,誰都一定會說他不是殺人犯,就像克萊德一樣——但他還是被定了罪,說他毒死某巨富老翁後,企圖將其財產佔為己有。不過,依克萊德看,至少從他的模樣或是態度上,一點兒看不出此人竟是如此十惡不赦——其實,他倒是個謙遜有禮的人。克萊德入獄後頭一個早晨,尼科爾森一見他,就走過去說:「害怕了吧?」不過,此人說話的語氣非常溫柔而又體貼,這克萊德一聽也感覺得到,儘管他站在那裡面色煞白,渾身冰冷——駭怕得幾乎不敢動一動——甚至連想都不敢想一想。可是,克萊德一是心裡誠惶誠恐——二是因為他感到自己確實完蛋了,就回答說:「是的,我想好像自己是害怕的。」殊不知這話一說出口,他就暗自忖度,他幹嗎偏要這麼說(如此低三下四地直言不諱),後來,尼科爾森身上的某種東西給他鼓了氣,所以,他就對自己剛才的答話感到後悔了。
「你叫格裡菲思,是吧?」
「是的。」
「哦,我叫尼科爾森。別害怕。很快你就會習慣的。」他儘管臉上毫無血色,還是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不過,他眼裡似乎壓根兒不含笑意。
「我想,我也並不是挺害怕的,」克萊德回答說,竭力想修正一下剛才他無意之中脫口而出的真心話。
「哦,那敢情好。散散心吧。我們在這兒都得這麼輕鬆輕鬆——要不然差不多人人都要瘋了。最好盡量多呼吸一點兒新鮮空氣。撒腿快步走一會兒。這樣對你有好處。」
他就邁開腿往外走了幾步,讓自己胳膊活動活動。這時,克萊德佇立在那兒,自言自語——聲音簡直很響——儘管他還是那麼發顫:「我們在這兒都得這麼輕鬆輕鬆,要不然差不多人人都要瘋了。」這話倒是千真萬確的。他在獄中過了頭一夜以後,就看見了,感受到了。真的——你簡直快瘋了。也許把你折磨死了。因為你被迫親眼目睹了這些駭人的、心肝俱裂的——而且對每個人來說——日益逼近的悲劇。不過,這一切他還得忍受多久呀?他又能忍受多久呢?
一兩天後,他又覺得這座死牢也並不像他開頭想像的那樣——至少表面上說——不全是一片恐怖。實際上——即使每一個同監犯人死期已是迫在眉睫,這裡仍然是嬉笑、嘲諷,乃至於遊戲之地——並對所有能想到的題目,從死亡到女人、運動、舞台進行抬槓——通過人類各種不同形式的俏皮話(或則正好缺少這種俏皮話)相互竟爭,而這一切照例又是跟他們知識層次普通低下相適應的。
如今,早飯一開過,沒有被叫出去參加頭一撥放風的人,往往就下棋或玩紙牌——那是這裡絕無僅有的兩種消遣——這並不是說讓他們從牢房裡放出來,按組發給一副棋子、棋盤,或是一副紙牌;而是由一刻兒也不離崗的獄警把棋盤發給兩名對弈(如果是下棋的話)的犯人,每人一塊,但是棋子不發給。他們對弈時是不需要棋子的。於是,由一個人先開局說,「我從G2跳到E1」——每一格都標出號碼——每一邊也都有字母。每走一步棋,都用鉛筆記下來。
接著,對手先在自己的棋盤上把這一著棋記下來,琢磨一下這對自己全局影響如何,然後大聲說:「我從F7跳到F5。」如果在場還有別人樂意加入,不管他們加入的是哪一方,獄警就會另外發給他們一人一塊棋盤、一支鉛筆。那時,只聽見樂意幫助跟他隔開三間牢房的「荷蘭佬」斯威戈特的小矮子布里斯托爾大聲說:「我才不同意這麼走,荷蘭佬。且慢,且慢,好棋還在後頭哩。」棋就這麼繼續對弈下去,並且根據這盤棋變化莫測的勝敗得失,時而嬉笑,時而怒罵,時而賭咒,時而抬槓。玩紙牌也是這樣。每個人照例都關在自己牢房裡玩,居然還玩興不減哩。
不過,克萊德不喜歡玩紙牌——也不喜歡整天價淨是粗魯嘲笑亂扯淡。他覺得——除尼科爾森一人外——周圍人們說的淨是下流猥褻,甚至粗野的髒話,他聽了簡直刺耳。不過話又說回來,他自己卻被尼科爾森深深吸引住了。過了一些時候——一兩天光景——他開始揣想,放風時有他在場,只要他們碰巧在同一撥裡有這個律師,跟他作伴聊聊天,就可以幫他頂住這一切。在同監犯人裡頭就數尼科爾森最有真知灼見、最受人們尊敬。其他的犯人都跟他大不一樣——有時一聲不吭——更多時間是那麼陰險、粗鄙,或是那麼冷漠無情。
他入獄才過去了一星期,他對尼科爾森剛剛感興趣,開始覺得自己至少稍微堅定些,這時卻突然得知布魯克林的巴斯誇爾·卡特龍尼就要行刑了。原來此人把自己兄弟殺死了(因為後者企圖誘姦他的妻子),結果被判處死刑。巴斯誇爾住的那間牢房,離橫穿而過的走廊最近,克萊德入獄後才知道,由於擔驚受怕,此人已經有些神經錯亂了。每當別人(六個人一撥)提出來放風時,他卻照例被留在自己牢房裡。可是,克萊德走過那裡,偶爾往裡頭張望一下,見他那張瘦削的臉看起來怪可怕的,從眼睛到嘴角邊,被兩道深溝,亦即獄中苦難的皺紋,一分為齜牙咧嘴的三大塊。
克萊德後來知道,從他入獄的那一天起,巴斯誇爾就已經開始日夜祈禱了。因為在這以前早已把下周以內行刑的大致日期通知了他。打這以後,他就開始讓自己兩手、兩膝匍伏在地,在牢房裡爬來爬去,老是吻地板,舔基督背十字架的銅像的腳。他有一對兄妹剛從意大利來,一連好幾次看望他,所以在一定的時間裡他就被帶到老死牢去跟兄妹晤面。不過,正如大夥兒現下竊竊私語所說,巴斯誇爾早已神經錯亂,兄妹他們也無能為力了。
整天整夜,只要不跟兄妹們晤面,他就是那樣在牢房裡爬來爬去,嘴裡咕噥著禱告。那些夜不成寐,原想看書消磨時間的同監犯人,硬著頭皮不得不聽他含糊不清地一面祈禱、一面撥動念珠的聲響。與此同時,他還一遍又一遍,不知其數地呼喚聖父和萬福馬利亞。
雖然偶爾有些人會說:「啊,謝天謝地,哪怕是他能睡上一會兒也好。」可他還是照樣不斷地念。還有他在祈禱時讓額角磕響地板的聲音——就這樣一直到行刑的前一天,巴斯誇爾這才從自己牢房移押到老死牢裡另一間牢房去。克萊德後來知道,在轉天清早以前,如果說有人來看他,那就去老死牢那裡跟他最後訣別。此外,還給了他一兩個鐘頭時間,讓他的靈魂做好準備去見創世主。
可是這一天,整整一個通宵,關在這座致命的監獄裡的所有犯人,都給嚇懵了。晚餐很少有人吃得下,從收走的餐盤就可以說明。牢房裡一片沉寂——在這以後,有好幾個人在含糊不清地祈禱——他們知道自己也不會多久就得到跟巴斯誇爾同樣的命運了。有一個意大利人,因為殺過銀行裡的一個門衛被判處死刑,現在歇斯底里大發作,一個勁兒大聲尖叫,把自己牢房裡桌子椅子往釘上鐵條的牢門上猛摔,並把鐵床上被單撕得稀碎,甚至還想把自己掐死。後來,他終於被制服了,移押到另一個牢房去,因為他神志不清,需要特別監護。
至於別的一些犯人,在這慌亂的時刻,人們可以聽見他們一直在牢房裡踱來踱去,含糊不清地祈禱,或是招呼獄警給他們做點什麼事。至於克萊德,他從來沒有經歷過或是想像過會有這種場面,簡直驚恐得渾身上下瑟瑟發顫。巴斯誇爾一生中這個最後一夜,克萊德就躺在自己小床上,徹夜通宵驅散駭人的惡夢。唉,在這裡,死——原來就是這樣的:人們號叫,祈禱,他們都瘋狂了,儘管他們還是驚恐萬狀,死這個駭人的進程決沒有停止不前。十點鐘,為了讓還活著的犯人安靜下來,送來了一頓冷餐——不過除了克萊德對面那個中國人以外,誰都沒有動過。
轉天凌晨四點鐘,監獄裡專管這一駭人任務的人,一聲不響沿著那條寬敞走廊過來,把各個牢門口深綠色厚門簾一一放下來,莫讓有人看見這一死亡的行列從老死牢出來,順著橫穿而過的走廊向行刑室走去。殊不知克萊德和所有其他犯人一聽見聲音就全都醒了,一下子坐了起來。
該是行刑的時候啦!死亡的時辰已敲響了。這是一個信號。各個牢房裡很多犯人,或是駭怕,或是後悔,或是與生俱有的宗教感情,又一次想到從信仰中給自己尋求庇護和安慰,就兩膝下跪,開始祈禱起來。另有一些犯人,只是在牢房裡踱來踱去,或是給自己咕噥著些什麼。還有一些犯人,由於一陣抑制不住的恐懼,不時大聲尖叫著。
至於克萊德,他已經僵化,一氣不吭,幾乎失去了知覺。就在此刻,行刑室那兒,他們要把那個人殺死了。那張電椅——許久以來簡直讓他嚇破了膽的那張電椅,就在那兒——如今日益逼近了。不過,據他母親和傑夫森告訴他,都說他的時間還很長、很長呢——如果——如果要到的話——如果——如果——
這時卻又傳來別的一些聲音了。是誰在走來走去的腳步聲。不知是在敲哪兒的一道牢門。接著,顯然是從老死牢通往這裡的那道門打開了——因為現在聽得見有一個聲音——還有幾個聲音,只是不太清晰罷了。隨後是另一個聲音,比較清晰些,彷彿有人在祈禱。這隊行列經過那走廊時,傳來了腳步在地上拖曳的聲音,彷彿是在警告在押犯人似的:「主啊,可憐可憐我們吧。基督啊,可憐可憐我們吧。」
「馬利亞,慈悲的聖母,馬利亞,仁慈的聖母,聖·米迦勒,為我祈禱吧;我的好天使,為我祈禱吧。」
「聖母馬利亞,為我祈禱吧;聖·約瑟,為我祈禱吧。聖·安布羅斯,為我祈禱吧;所有的聖徒和天使,為我祈禱吧。」
「聖·米迦勒,為我祈禱,我的好天使,為我祈禱吧。」
這是來自即將被處決的犯人身邊那位牧師的聲音,是在朗誦啟應禱文。據說,此人早已方寸大亂了。可他不是也在喃喃自語嗎?是的,是他的聲音。克萊德聽得出來。這個聲音近來他聽得太多了。此刻,那另一道門就要開了。他要從門口往裡頭張望——這個犯人——馬上就要死了——他會看見——這一切——他會看見——那頂盔帽——那些帶子。啊,所有這些東西是什麼樣兒的,現在他全知道了,雖說這些東西也許永遠不會戴到他身上。
「再見了,卡特龍尼!」這是來自附近牢房裡一個粗鄙發顫的聲音——克萊德不能斷定是哪一間的。「到極樂世界去吧。」隨後是另外一些聲音,說:「再見了,卡特龍尼。上帝保佑你——哪怕是你不會說英語。」
這一行列走過去了。那道門關上了。他已關在那裡頭了。毫無疑問,此刻正在給他拴上帶子了。問他還有什麼話要說——其實,他早已不省人事了。現在,想必帶子都已拴緊了。那頂盔帽也給拉下來了。只要一眨眼,一眨眼,當然羅——
當時克萊德雖然並不知道,也沒有注意——這個牢房裡所有燈光,乃至於整座監獄的燈光突然一暗。不知是哪個白癡或是毫無頭腦的人竟然想得出來,讓行刑的電椅跟整座監獄的照明合用同一個電源。於是,馬上有一個聲音在嚷嚷:
「開閘了。這下子,嘿,他就完蛋了。」
另一個聲音說:「是啊,最後斷氣了,倒霉鬼。」
也許過了一分鐘吧,燈又一次暗下來,暗了三十秒鐘——
最後第三次暗下來。
「得了——現在準是——全完了。」
「是啊。那邊世界究竟是怎樣的,現在他可親眼看到啦。」
隨後是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只聽見到處有人在喃喃自語地祈禱。可是克萊德渾身冰涼,好像得了瘧疾直發顫。他連想都不敢想——更不用說哭號了。反正照例都是這個樣子的。先是讓門簾拉下來了。然後——然後。巴斯誇爾連影兒也沒了。電燈暗了三次。當然羅,那是通上電了。這麼多天來他夜夜還在祈禱呢。如此呻吟號叫!如此狠命地往地上磕頭!一分鐘前,他還活著——從走廊那兒走過。可現在他死了。有朝一日他——他!——他怎能擔保說他就不會這樣呢?難道說他自己能擔保?
他俯伏在小床上,臉兒朝下,渾身不斷在抖索。監獄管理人員過來了,把門簾拉了起來——顯然他們活得很平靜、很安穩,好像世界上壓根兒就沒有死亡這等事似的。稍後,他聽見有人在走廊裡說話——不是跟他在說話——他至今一直保持緘默——僅僅是跟他貼鄰的人說說話。
可憐的巴斯誇爾!死刑這一大套,壓根兒就是要不得的。典獄長就是這麼想的。他們也是這麼想的。典獄長正在為廢除死刑做出努力哩。
可是那個卡特龍尼呀!他的祈禱!現在他連影兒也沒有了。那兒他的牢房空了,別人馬上就會被安置進去——不過這個人早晚也得走。在這間牢房裡,早先就有人——很多很多的人——有如卡特龍尼一樣,有如他自己一樣——在這兒待過——躺在這張小床上。他站了起來——坐到椅子上。可是,他——他們——也曾經在那張椅子上面坐過呀。他站了起來——只好還是倒在小床上。「天哪!天哪!天哪!天哪!天哪!」現在他自言自語地重複念叨著——不過聲音不大——但是,跟他入獄後頭一天晚上把他嚇倒的那個犯人的聲音並沒有什麼兩樣。而現在那個犯人還在這裡,不過,很快他也要去了。而且,所有這些人——也許還包括他自己在內,都會是這樣的——除非——除非——
克萊德終於第一次看到了犯人是怎樣服死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