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點是紐約州新當選的州長辦公室,時間是在麥克米倫牧師把那個消息告知克萊德以後大約過了三個星期。儘管貝爾納普和傑夫森曾經不遺餘力,企圖將克萊德的死刑改為無期徒刑,但還是枉然徒勞(照例提出請求從寬處理,連同他們認為證據已被曲解和非法照本宣讀羅伯達的那些信等等意見也一併遞上;沃爾瑟姆州長以前在本州南部擔任過地方檢察官和法官,認為自己有責任答覆他們說,他覺得沒有加以干預的理由)。所以,格裡菲思太太和麥克米倫牧師,現在就一起來到了沃爾瑟姆州長跟前。鑒於公眾對克萊德一案最後處理普遍表示關注,同時,克萊德母親出於自己對兒子毫不動搖的眷愛,得知上訴法院的判決以後,就回到奧伯恩,自此以後不斷給各報刊以及本州州長本人寫信呼籲,要求對有關她兒子減刑的情況予以正確的認識。而且,正是由於她向州長一再呼籲,要求跟他面談,陳述她對這個問題持有堅定不移的信念,因此,州長終於同意接見她,覺得這事並不會有什麼壞處。再說,這樣也好讓她消消心中的氣。此外,公眾情緒也是易於改變的,儘管他們對某某一個案件持有自己深信不疑的意見,但只要不跟他們的信念發行牴觸,往往都會倒向某種從寬處理的方式或是姿態那一邊的。就以本案來說,如果有人根據各報刊來判斷,公眾的確會相信克萊德是有罪的。可是,另一方面,格裡菲思太太,對於一些情況進行了長時間的沉思默想——對於克萊德和羅伯達,對於克萊德在法庭上受審時和受審以後的痛苦,以及麥克米倫牧師所說的,不管克萊德當初犯過什麼罪,經過勸說以後,他終於能夠深深地懺悔了,在思想上和他的創世主合二為一了——現在比過去更加確信,根據人道甚至正義原則,克萊德至少應該被允許活下去。現在,她佇立在身材高大、不苟言笑,而又有點兒憂鬱的州長跟前。反正克萊德心裡燃燒過的那種烈火般的狂熱激情,州長他一輩子從來都沒有體驗過。不過,作為一位堪稱楷模的父親和丈夫,他倒是很能設身處地體察格裡菲思太太此時此刻的思想感情。但他又對本人不能不受到制約而深感苦惱,一是因為他已瞭解到本案中那些錯綜複雜的事實,二是因為要遵循那些根深蒂固、無法改變的守法觀念。他跟主管赦免事宜的書記官一樣,對呈報上訴法院的全部證據,以及貝爾納普和傑夫森最近遞交的案情摘要,都仔細審閱過了。無奈沒有什麼新的材料,或是足以改變案情性質的材料,僅僅就早已作過鑒定的證據重新解釋一番罷了,那末,他,戴維·沃爾瑟姆憑什麼理由,冒著風險,要把克萊德的死刑改成無期徒刑呢?陪審團和上訴法院不是都說過應該對他判處死刑嗎?
於是,格裡菲思太太開始提出她的懇求,她用顫抖的聲音追述了克萊德一生的經歷和他的品質;說他是個好孩子,從來沒有做過壞事或是殘忍的事——又說,姑且先不提某某小姐,羅伯達本人對這件事也並不是完全無罪呀。州長只是瞪著兩眼直瞅她,心裡非常感動。好一位慈母的拳拳之心啊!此時此刻,她心裡該有多大苦楚啊。她堅信她的兒子不可能犯了這樣的罪,儘管似乎已經鐵證如山,在他沃爾瑟姆以及所有的人看來已是昭然若揭。「啊,我親愛的州長,現在你怎麼能把我兒子的生命奪走,正當他已經滌盡自己靈魂中的罪孽,準備為上帝的事業獻身的時候——難道說這樣一來您就為了那個可憐而又可愛的姑娘之死讓本州得到補償了嗎?也不管它是無意之中造成的,還是別的什麼造成的——那怎麼行呢?難道說紐約州好幾百萬人就不能心腸仁慈些嗎?難道說你,作為他們的代表,就不能把他們也許懷有的仁慈變成事實嗎?」
她的嗓子嘶啞了——說不下去了。她身了側轉過去,嗚咽哭泣起來。沃爾瑟姆也身不由己,異常激動,只是茫然若失地佇立在那裡。這個可憐的女人!分明是那麼坦率、那麼誠摯。接著,麥克米倫就抓緊時機,馬上提出自己的懇求。克萊德已經大變了。至於他過去的生活,他不想妄加評論——但是,從他入獄以來——或是至少在過去這一年裡,他對人生,對自己的職責,以及自己對人類和上帝應盡的義務,都已經有了新的認識。只要能把死刑改為無期徒刑——
州長是個非常善良而又小心謹慎的人,全神貫注地在傾聽麥克米倫說話。據他判斷,麥克米倫顯然是個熱情的、精力飽滿而具有高尚理想色彩的人。他一刻都不懷疑這個人所說的話;不管他說什麼都是真實的,因為他是根據自己所理解的真理這個概念來說的。
「不過,請您個人來談一談,麥克米倫先生,」州長最後開了腔說,「因為您在監獄那裡跟他有過長時間的接觸——您知道不知道有任何實質性的事實是在庭審時沒有提到過的,可以把這些或那些見證材料的性質加以改變,或是給予推翻?諒您一定知道,這是個訴訟程序。我可不能單憑個人感情用事——特別是在兩處法院作出一致的判決以後。」
他兩眼直瞅著麥克米倫,這個臉色蒼白、啞口無言的人也回看他一眼。因為現在要決定克萊德有罪還是無罪,這一重任顯然已落到了他肩上,就憑他的一句話了。不過叫他該怎麼辦呢?難道說他長時間對克萊德懺悔一事進行思考以後,不是認定克萊德在上帝和法律面前都是有罪的嗎?現在他能——為了仁慈的緣故——就不顧自己心中深信不疑的想法,突然改變說法嗎?這樣做——在主的面前,是虔誠的、純潔的和令人欽佩的嗎?麥克米倫馬上認為:他,作為克萊德的宗教顧問,應該完全保持自己在克萊德心目中的宗教權威。「你們是世上的鹽,鹽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鹹呢?」1於是,他就馬上回答州長說:「作為他的宗教顧問,我開始考慮的,只是他一生中有關靈魂方面,而不是法律方面的問題。」沃爾瑟姆一聽這句話,就從麥克米倫的態度中斷定他顯然跟所有其他的人一樣,也相信克萊德是有罪的。所以,最後他終於鼓足勇氣對格裡菲思太太說:「在我還沒有掌握到過去我從沒有見到過的、非常確切的證據,以至於使我懷疑這兩次判決的合法性以前,我是毫無選擇餘地的,格裡菲思太太,只能聽任已經作出的判決仍然有效。對此,我心裡感到非常難過——啊,簡直是說不出的難過。不過,要是我們希望人們尊重法律的話,那末,沒有充分的合法根據,永遠也不能改變依法作出的決定。我心裡也巴不得自己能向您作出另一種決定來,說真的,我就是巴不得能這樣——
1引自《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5章第13節。
我心裡將為您和您兒子祈禱。」
他摁了一下電鈴。他的秘書走了進來。顯然,會見就到此為止了。格裡菲思太太簡直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正當這次談話的關鍵時刻,州長向麥克米倫提出了有關她兒子是否有罪這個絕頂重要的問題時,他卻很古怪地先是保持緘默,繼而模稜兩可,支吾搪塞,這使她不由得深為震驚和沮喪。不過,現在該怎麼辦呢?該往哪兒去?求誰呢?上帝,而且只有上帝,為了克萊德飽受的苦難和面臨的死亡,她和他必須向他們的創世主尋求安慰。當她正這樣暗自尋思,還在悄悄地哭泣的時候,麥克米倫牧師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攙扶她走出了州長辦公室。
等她走後,州長終於扭過頭去,對他的秘書說:
「我一輩子從沒有碰到過比這更慘的事了。叫我永遠忘不了。」說罷,他掉過頭去,凝望著窗外二月裡的雪景。
在這以後,克萊德的生命就只剩下兩個星期時間了。在這期間,麥克米倫首先把這最後的終審判決告訴了他,不過,當時是由他母親陪著一起來的。麥克米倫還沒有開口,克萊德一見母親的臉色,心裡就什麼都明白了;後來,他又聽麥克米倫說他應該向上帝——他的救世主尋求庇護,尋求靈魂安寧。於是,他就在牢房裡老是踱來踱去,簡直一刻都安靜不下來。由於最後確悉他沒有多久就要命歸西天,他覺得自己即便在此時此刻,還有必要回顧一下個人不幸的一生。他的少年時代。堪薩斯城。芝加哥。萊柯格斯。羅伯達和桑德拉。這些,連同與這些有關的一切,都在他記憶裡一一閃過。那些絕無僅有的、短暫而歡快的緊張的時刻啊。他那不知饜足——不知饜足——的慾望啊,他在萊柯格斯跟桑德拉邂逅以後所激起的那種熱切的慾望啊。而緊接著就是這個、這個現在!殊不知就連這個現在也快到盡頭了——這個——這個——可恨他至今壓根兒還沒有體面地生活過呢——而且,最近這兩年又是關在令人窒息的監獄裡,多慘啊。他這飄忽不定、如今惶惶不可終日的一生,在這裡只剩下十四天、十三天、十二天、十一天、十天、九天、八天了。而且眼看著一天天正在逝去——正在逝去啊。可是,生命——生命——人怎能沒有生命呢——白晝——太陽、細雨——工作、愛情、活力、願望,該有多美呀。啊,說真的,他可不願意死啊。他可不願意。既然現在最重要,現在就是一切,那他母親和麥克米倫牧師為什麼老是對他念叨著說,他應該心心唸唸企盼神的仁慈,只要想念上帝就得了?而麥克米倫牧師還堅持認為,只有在基督那兒,在陰曹冥府才有真正的安寧。啊,是的——不過,不管怎麼說,難道在州長面前他不該說話嗎——難道他不能說克萊德無罪嗎——或是至少說他不完全是有罪的——當時只要他有這麼個看法——在那時——那末——那末——啊,那時,州長也許會把他的死刑改成無期徒刑呢——不是他說不定就會那麼辦嗎?因為,他問過他母親,當時麥克米倫對州長說過些什麼——(但並沒有告訴她,說自己一切都向他懺悔過了),她回答說,他告訴州長,說克萊德在主的面前是十分虔誠——不過並沒有說他沒有罪。克萊德覺得:麥克米倫牧師竟然不肯為他更多出力,該有多奇怪。多傷心。多絕望!難道說人們就永遠不瞭解——或是不承認他的那些合乎人性——如果說是太合乎人性甚至也許是邪惡的、如饑似渴的慾望嗎?不過,有許許多多人不也跟他一樣被這些慾望折磨著嗎?
但是,如果一定要說還有比這更糟的事,那就是格裡菲思太太得知:麥克米倫牧師在回答沃爾瑟姆州長提出那個具有決定性的問題時,只說了幾句話——確切地說,他壓根兒沒有說別的話——後來他在回答她提問時,也只不過是把自己那幾句話又重複念叨了一遍。這樣,她轉念一想,不由得大吃一驚:歸根到底,克萊德也許是有罪的,如同她一開頭所擔驚受怕的一樣。因此,她有一次就這樣問他:
「克萊德,如果說你還有哪些事情沒有懺悔過,那末,你在大限來到以前非得懺悔不可。」
「我什麼都向上帝和麥克米倫先生懺悔過了,媽媽。難道說這還不夠嗎?」
「不,克萊德。你跟人們說過你是無辜的。但是,如果說你並不是無辜的,那你就應該說真話嘛。」
「不過,要是我的良心告訴我,我是對的,這難道說還不夠嗎?」
「不,克萊德,如果上帝說的是另一個說法,那就不夠了,」
格裡菲思太太惴惴不安地說——她在內心深處感到極端痛苦。不過,這時他再也不願說下去了。他怎麼能跟他母親或是芸芸眾生一起討論那些稀奇古怪、模糊不清的問題呢。就是他在向麥克米倫牧師懺悔時和隨後幾次談話時,也都一直解決不了。這已是無法可想的了。
因為兒子已經不信任她了,格裡菲思太太不僅作為一名神職人員,而且作為一個母親,都對這一打擊感到非常痛苦。她的親生兒子——在臨近死亡的時刻,還不願把他看來早就對麥克米倫先生說過的話告訴她。難道說上帝永遠要這樣考驗她嗎?反正麥克米倫是說過那些話的,就是說——不管克萊德過去罪孽有多大——他認為,現在克萊德已在主的面前懺悔過了,變得潔淨了——而且,說真的,這個年輕人已準備去見創世主了——她一想起麥克米倫那些話,心裡也就感到有些寬慰了。主是偉大的!他是仁慈的。在他的懷抱裡,你可以得到安寧。在一個全心全意皈依上帝的人看來,死算得上什麼——而生又算得上什麼呢?什麼也都不是。過不了幾年(不會多久的),她跟阿薩,而且在他們以後,還有克萊德的弟弟、姐妹們,也都會跟著他去的——他在人世間的全部苦難也都被人們遺忘了。不過,要是得不到主的諒解——那末也就不能充分透徹體會到他的永在、他的愛、他的關懷、他的仁慈啊……!這時,她由於宗教狂的神魂顛倒,曾有好幾次渾身上下顫慄——顯得很不正常——連克萊德也看到和感覺到了。不過,再從她為他心靈上的幸福不斷祈禱和心焦如焚來說,他也看得出:實際上,她對兒子真正的心願從來都是瞭解得很少的。過去在堪薩斯城的時候,他心裡夢想過那麼多的東西,可他能享有的卻是那麼少。那些東西——就是那些東西唄——在他看來該有多麼重要——他覺得最痛苦的是小時候自己常被帶到街頭,站在那裡讓許許多多男孩子、女孩子看。而他心中多麼渴望得到的那些東西,很多孩子卻全都有了。那時候,他覺得,哪怕是天涯海角,反正只要不去那裡——站街頭,該有多麼開心啊!這種傳教士生涯,在他母親看來可真了不起,但在他看來卻是太乏味了!他有這麼一種想法,難道說是錯了嗎?一貫錯了嗎?主現在會對他惱火嗎?也許母親對他的種種想法都是正確的吧。毫無疑問,他要是聽從了她的勸告,恐怕現在也就會幸福得多了。可是,多麼奇怪,眼看著母親那麼疼愛他,同情他,並以不折不撓和自我犧牲精神全力以赴去營救他——但是現下,在他一生的最後時刻,正當他最最渴望得到人們同情——而且還要得到比同情更多的——人們真正深切的理解——即便是在眼前這麼一個時刻,他依然不相信他親生的母親,不肯把當時真相告訴他親生的母親。在他們母子倆中間,彷彿隔著不可逾越的一堵牆,或是怎麼也穿不過的一道屏障,全是缺乏相互理解所造成的——原因就在這裡。她怎麼都不會瞭解他是何等渴求舒適、奢華、美和愛情——而且還有他心馳神往的、跟愛擺譜兒、尋歡作樂、金錢地位聯繫在一起的那種愛情——以及他熱切追求、怎麼也改變不了的那些渴望和慾念。這些東西她都是無法理解的。也許她會把這一切全都看作罪孽——邪惡、自私。說不定還會把他跟羅伯達和桑德拉有關的極其不幸的一言一行,通通視為通姦行為——下流淫蕩——甚至是謀殺勾當,而且,她還真的指望他會有深切悲痛,徹底懺悔的表現,殊不知即使在此時此刻,儘管他對麥克米倫牧師和她都說過那些話,他的思想感情並不見得就是那樣——壓根兒不是那樣,雖然,現在他何等熱切希望在上帝那裡得到庇護,不過要是可能的話,能在母親的瞭解和同情心裡得到庇護,豈不是更好嗎?但願能這樣就好了。
老天哪,這一切該有多可怕!他是那樣孤苦伶仃,即使在瞬息即逝的最後幾個鐘頭裡(日子正在飛也似的逝去啊),儘管他母親和麥克米倫牧師都在他身邊,可是他們兩人都不瞭解他。
不過,先撇開這一切不談,還有更糟的事:他已被關押在這裡,不會被允許離開,這裡有一套制度——一套令人可怕的、成為例行公事的制度——他早就知道了。這是鐵面無情的制度。它能自動運轉,像一台機器一樣,用不著人們的幫助或是人們的同情心。這些獄警!他們這些人,忠於法律的字面意義,有時也會審問人,說些言不由衷的討好話,跑跑腿做點好事,或者把犯人先是押到院子裡放風,過後再押回牢房去,或是押著犯人去洗澡——他們還是鐵面無情的——僅僅是一些機器,一些機器人,一個勁兒推啊推的,管啊管的——把犯人管押在這些監獄圍牆裡,他們時刻準備著,只要一出現反抗,就會隨時效勞,隨時殺人——一個勁兒推啊,推啊,不停地推啊——永遠把人推向——那一頭那個小門,從那裡休想逃命——休想逃命——只能往前走。往前走呀走——一直到最後,把他推進那個小門,永遠一去不復返!永遠一去不復返!他一想到這裡,就站起來,在牢房裡踱來踱去。後來,他往往又想到了自己是不是有罪這個謎。他竭盡全力去想羅伯達和他對她造的孽,還讓自己去念《聖經》——甚至讓自己臉兒朝下,伏在鐵床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念道:「主啊。給我安寧。主啊,給我光。主啊,給我力量,讓我能抵抗我不應該有的一切邪念。我知道我的良心並不是完全潔白的。啊,不。我知道我策劃過壞事。是的,是的,這我知道。我承認。不過,難道說我真的非死不可嗎?難道說就不能指望人們幫助嗎?主啊,難道你不能幫助我嗎?難道你不能像媽媽所說的那樣給我顯示一下你的神威嗎?你就不能下令,讓州長在那最後時刻來臨以前把死刑改為無期徒刑嗎?你就不能吩咐麥克米倫牧師改變他的觀點,到州長那兒去說說情嗎?(說不定我母親也會一起去的)我要把所有罪惡的念頭從腦海裡通通攆出去。我會變成另一個人。啊,是的,我是會的,只要你拯救了我。別讓我現在就死——那麼早就死了。千萬別這樣啊。我是願意祈禱的。是的,我是願意的。給我力量,好讓我去理解、信仰——並且祈禱。主啊,給我吧!」
自從他母親和麥克米倫牧師跟州長進行具有決定性的晤面回來以後,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在這些短暫而可怕的日子裡,克萊德心裡琢磨過的和祈禱過的,就是象以上這些——可是,到最後,他心裡對日益逼近的大限、自己必死無疑,以及陰曹冥府都感到極端恐懼,而這種恐懼心理,再加上他母親和麥克米倫牧師的信念和情感(這位麥克米倫牧師啊,每天都來到克萊德身邊,向他勸說神是滿懷仁慈的,因此他必須虔心篤信上帝),使他自己也終於相信:不但他必須具有信仰,而且他已經有了信仰——心中還得到了安寧——一種完全可靠的安寧。在這麼一種心態之下,克萊德應麥克米倫牧師和他母親的請求,終於向芸芸眾生、特別是向他同齡的年輕人寫了一份書面聲明(這是在麥克米倫親自幫助和監督之下寫成的,麥克米倫牧師還當著他的面,並徵得他的同意以後,把其中幾句話修改過了),全文如下:
在死亡谷的陰影之下,我將竭盡全力,摒除任何疑慮說:我已經皈依耶穌基督,我的救星和忠貞不渝的朋友。
現在我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我生前雖有機會為他效勞,但我並沒有把自己的一生全都奉獻給他。
如果我只說一句話就使年輕人靠近他,那末,我認為這就是給我的最大的天惠神賜了。不過,現在我能說的只有這句話:「我知道我所信的是誰,也深信他能保全我所交付給他的,直到那日。」1〔這句引文是因為麥克米倫經常給他念叨的,所以他也記熟了。〕——
1引自《聖經·新約·提摩太后書》第1章第12節。
我知道,我國的年輕人只要能意識到基督徒生活真正的樂趣,他們就會竭盡全力,成為真正積極的基督徒,並且努力遵循基督的吩咐去生活。
沒有一件會阻止我面對上帝的事我沒有完成。我知道,我的罪孽已經得到了寬恕,因為我跟我的精神顧問談話時,都是推心置腹,無話不談的,而且上帝知道我站在怎樣的位置。
我的任務已完成,得勝了。
克萊德·格裡菲思
這篇東西寫好後他就把它交給了麥克米倫。這個書面聲明,跟他以往特有的那種一貫反抗的情緒很不一樣,因此,對於這前後差異,即使在此時此刻,也不免讓克萊德自己大吃一驚。麥克米倫滿心高興地嚷道:「真的,是得勝了,克萊德。『今日你要同我在樂園裡了。』1他已經向你作了這樣的保證。你的靈魂,你的軀體,都已經歸了他的了。永遠讚美他的名。」——
1引自《聖經·新約·路加福音》集23章第43節。
他對自己這次旗開得勝非常激動,握住克萊德的雙手,一一親吻過以後,便把他摟在自己懷裡說:「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對你真有說不出的高興。上帝果真在你身上顯示了他的真理和他的拯救力量。這我已看到了。這個我感覺到了。你寫給芸芸眾生的書面聲明,說真的,聽得出就是上帝自己的聲音。」隨後,他把那個紙條掖進口袋裡,暗自尋思一定要等到克萊德死後,切莫提前發表。殊不知克萊德寫好這篇東西以後,有時心裡還是疑團未消。是不是他真的得救了呢?期限那麼短?剛才他說過他可以絕對可靠地堅信上帝,行不行呢?他真的能行嗎?人生真是夠奇怪呀。展望未來——是那麼一團漆黑。死後真的還有生命嗎?真的還有一個上帝,會像麥克米倫牧師和他母親一再說過的那樣,前來歡迎他嗎?說真的,有還是沒有呀?
於是,格裡菲思太太就在兒子臨死前兩天,突然驚恐萬狀,給尊敬的戴維·沃爾瑟姆發了一個電報:「您能在上帝面前說您對克萊德有罪一事絲毫也不懷疑?請電復。否則他的死應由您負責。他的母親。」州長的秘書羅伯特·費斯勒復電說:「沃爾瑟姆州長並不認為他有正當理由去干預上訴法院的判決。」
到最後,最後一天——最後一小時——克萊德被押往老死牢的一間牢房。在那裡,刮臉、洗澡以後,他得到一條黑褲子、一件無領白襯衫(事後將從脖子根撕開)、一雙新氈拖鞋和一雙灰色短襪。穿好以後,他得到許可,跟他母親和麥克米倫再見一面。麥克米倫也已經獲准,可以從他處決的前一天傍晚六點鐘到次日凌晨四點,一直待在他身邊,把上帝的愛和仁慈講給他聽。到四點鐘的時候,典獄長過來說,格裡菲思太太該走了,克萊德留給麥克米倫照料就得了。(據他解釋,這是法律作出的令人遺憾的強制性規定。)於是,克萊德與他母親作最後訣別。訣別前,雖然不時默默無言,心如刀絞,但他好不容易還是使勁兒說道:
「媽媽,你必須相信,我是心無怨言地去死的。我覺得死並不可怕啦。上帝已聽到了我的祈禱。他已經給了我力量,讓我靈魂得到安寧。」可是,他卻又暗自找補著說:「他到底給了沒有呀?」
格裡菲思太太大聲嚷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這個我也相信。我知道我的救世主常在,他是屬於你的。我們雖然死了——但是我們可以得到永生!」她站在那裡,兩眼仰望著天空,呆若木雞。不料她突然朝克萊德扭過頭去,把他摟在懷裡,長時間地、緊緊地摟住他,還低聲耳語道:「我的兒子——我的孩子——」她的嗓子眼嘶啞了,不一會兒就喘不上氣來了——彷彿她渾身上下力氣全都撲在他身上了。直到最後,她覺得自己如果不走,恐怕就會倒下來的,於是,她馬上轉過身來,步履蹣跚地朝典獄長那邊走去。典獄長正在一邊等著她,要領著她上麥克米倫在奧伯恩的朋友家去。
隨後,就在仲冬的這一天凌晨,只見四週一片黑糊糊,那最後時刻終於來到了——獄警們走了過來,先在他右側褲腿上切開一個狹長口子,以便安放金屬片,接著把各個牢房的門簾——放了下來。「怕是到時候了。拿出勇氣來吧,我的孩子。」這是麥克米倫牧師在說話,旁邊還有吉布森牧師陪著。因為他看見監獄裡的獄警朝這邊走過來,就對克萊德這麼說的。
克萊德這時正在床上聽麥克米倫牧師在一旁念《約翰福音》第十四、十五、十六各章:「你們心裡不要憂愁。你們信上帝,也當信我。1」於是,他便站了起來。接下來,就是走最後那一段路,麥克米倫牧師在他的右邊,吉布森牧師在他的左邊——前前後後都是獄警。不過,這時候,麥克米倫牧師沒有念例行的祈禱文,而是宣告說:「你們要自卑,服在上帝大能的手下,到了時候他必叫你們升高。你們要將一切的憂慮卸給上帝,因為他顧念你們。1讓你靈魂得到安息。他的路是智慧,正義,上帝曾在基督裡召你們,得享他永遠的榮耀,等你們暫受苦難之後,2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著我,沒有人能到父那裡去。3」——
1引自《聖經·新約·約翰福音》第14章第1節。
1引自《聖經·新約·彼得前書》第5章第6節。
2同上第10節。
3引自《聖經·新約·約翰福音》第14章第6節。
可是,當克萊德進入第一道門,向那個電椅室走去的時候,還聽見有幾個聲音在大聲嚷嚷:「再見了,克萊德。」而克萊德少不了還有一些塵念和毅力,回答他們說:「再見,全體難友們。」不過,這聲音不知怎的卻顯得那麼古怪,那麼微弱,那麼遙遠,連他自己都覺得,彷彿是在他旁邊走著的另一個人說出來的,而不是他自己的聲音。而且,他的兩條腿,雖然在走動,但好像是已安上自動行走裝置似的。當他們推著他向前、向前,朝向那道門走去的時候,他聽到了他很熟悉的一步一步拖著腳走的沙沙聲。現在到了,門也敞開了,啊,他——終於——看到了——他在夢裡動不動就看見的那張電椅——他是那麼害怕——現在,他不得不朝它走過去。他是被推到那邊去的——被推到那邊去——朝前推——朝前推——推進了此時此刻正為了迎接他而敞開的那道門——殊不知門一下子又關上了,把他耳染目濡過的全部塵世生活都給留在門外了。
過了一刻鐘以後,麥克米倫牧師灰不溜丟,疲憊不堪,腳步甚至還有點兒搖搖晃晃,彷彿是一個體質極端虛弱的人,穿過冷冰冰的監獄大門走了出來。這個仲冬的一天,是那麼微弱——那麼無力,那麼灰暗——幾乎跟他此時此刻的模樣兒不相上下。死了!他——克萊德——幾分鐘以前還是那麼惴惴不安,然而又帶著幾份信賴跟自己並排走著——可現在他已死了。這就是法律!還有像這一個一樣的監獄。就在克萊德祈禱的地方,那些邪惡的強人有時卻在嘲弄挖苦人。那次懺悔呀!上帝讓他看見了智慧,那末,他是不是運用這智慧作出了正確的決定?他這樣做了嗎?克萊德的那一雙眼睛呀!他,他本人——麥克米倫牧師——當那頂頭盔一蓋上克萊德的腦袋,電流一通,便幾乎在克萊德身邊昏了過去;他渾身顫慄,噁心要吐,必須被人攙扶著才能從那個房間走出來——而他正是克萊德那麼信賴過的人呀。他已經向上帝祈禱請求給他力量——現在還在祈求。
他沿著那條沉寂的街道走去——有時不得不駐步不前,把身子靠在一棵樹上——時值嚴冬,樹葉子也沒有了——光禿禿的,夠觸目淒涼的。克萊德的那一雙眼睛呀!當他渾身癱軟地倒在那張可怕的電椅裡的時候,你瞧,他那種眼色呀!他的那一雙眼睛,是那麼緊張不安地,而且據麥克米倫看來,又像是在祈求地、惶惑不解地直盯著他和他周圍的那一夥人。
他做得正確嗎?他在沃爾瑟姆州長面前所作出的決定,真的是言之有理?公正或是仁慈嗎?當時,他是不是應該回答州長——也許——也許——克萊德還受到過別的一些影響?
……難道說他心中也許從此再也得不到安寧?
「我知道我的救贖者活著,末了必站在地上。」1
於是,他走啊走的,走了好幾個鐘頭,才勉強打起精神來到克萊德母親面前。從四點半開始,她一直在奧伯恩救世軍牧師弗朗西斯·高爾特夫婦家裡,兩膝下跪,為她兒子的靈魂祈禱。她還竭力想在冥冥之中看到她的兒子正安息在他創世主的懷裡。
「我知道我所信的是誰,2」——這是她祈禱中的一句話——
1引自《聖經·舊約·約伯記》第19章第25節。
2引自《聖經·新約·提摩太后書》第1章第12節。
追憶往事
一個暝色四合的夏日夜晚。
舊金山商業中心區,崇樓高牆,森然聳立在灰濛濛的暮靄中。
市場街南邊一條寬敞的大街上——喧鬧的白晝過去了,這時已經相當冷清,有一小撥五個人——一個大約六十歲上下的男子,個兒又矮又胖,臉容枯槁憔悴,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睛周圍更是一片死灰色,濃密的白頭髮卻從一頂圓形舊呢帽底下旁逸出來,這個其貌不揚、精神委頓的人,隨身帶著一台沿街傳教與賣唱的人常用的手提小風琴。在他身邊,是一個年齡至多比他小五歲的女人——個兒比他高,但體形沒有他那麼粗壯,不過身子骨結實,精力很充沛——一頭雪白的頭髮,從頭到腳都是黑色穿著打扮,從不替換——黑衣服、黑帽子和黑鞋子。她的臉盤比她丈夫的要大,而且看來更有個性,但是多災多難的皺紋也顯得更加突出。在她身旁拿著一本《聖經》和好幾本讚美詩集的,是一個才不過七八歲的小男孩,眼睛滴溜滾圓,活潑伶俐,雖然身上穿著並不很好看、但是走路姿勢漂亮,簡直神極了,看得出他非常喜愛這位老人家,所以總是拚命緊貼看她身邊走。同這三人在一起,但各自走在後邊的,是一個時年二十七八歲,臉容憔悴,毫不引人注目的女人,另一個是約莫年過半百的女人,她們長得很像,一望可知是母女倆。
天氣很熱,可是瀰散著太平洋沿岸夏日裡常有的一絲兒恬適的倦意。他們來到了市場街這條通街大街,因為兩頭來往的汽車和各路電車穿梭一般川流不息,他們就暫時歇著,等交通警察打出的信號。
「拉塞爾,挨得近點兒,」這是妻子在說話。「拉住我的手。」「我覺得,」丈夫用非常微弱但很安詳的聲音說,「這兒的交通簡直越來越糟了。」
電車在丁丁噹噹地響著鈴。汽車嗚嗚嗚地在吼叫。不過,這一小撥人彷彿對此毫不在意,一門心思只想穿過大街。
「沿街傳教的,」一個過路的銀行職員對他的那位當出納員的女朋友說。
「當然羅——幾乎每個星期三,我總看到他們在這兒。」「哦,依我看,那個小孩子可真是倒霉的。把他也拉到街上來,簡直不像話。他畢竟年紀還太小,你說是吧,埃拉?」
「哦,我說也是。反正我可不樂意讓我的兄弟也來搞這套玩意兒。這對小孩子來說,算是一種什麼樣的營生啊?」
這一撥人過了大街,來到了前面第一個交叉路口,就停下來,往四下裡張望著,彷彿到達了目的地——那個男人把風琴放在地上,隨手把它打開,還支起一隻小小的差強人意的樂譜架。這時,他妻子從外孫手裡接過他拿著的好幾本讚美詩集和那本《聖經》,把《聖經》和一本讚美詩集遞給她丈夫,另一本讚美詩集放在風琴上,其他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內,也都是人手一本。丈夫彷彿有點兒茫然若失地舉目四望——不過看來還是信心很大,就開了腔說:
「今兒晚上,我們先來第二百七十六首,《砥柱何其穩固》。
好吧。肖萊小姐。」
兩個女人裡頭比較年輕的一個,簡直是又乾癟、又瘦削——不靈活、不好看——從來沒有交過什麼好運道。她就坐到那張黃色輕便折凳上,調好琴鍵之後,翻開樂譜,開始彈選定的那首讚美詩,他們大家也一塊跟著唱了起來。
這時,各種不同職業、不同興趣、正往家走的行人,發現這一小撥人正好位於大街附近,都駐步不前——遲疑地乜了一眼,想看看他們究竟要什麼玩意兒的。在他們唱的時候,街頭圍觀、無動於衷的各色人等,只是兩眼直瞪著,見到如此微不足道的這一撥人竟然當眾高唱,抗議人世間無處不有的懷疑與冷漠,都被這樣的怪事給怔住了。那個蒼白無力、窩窩囊囊的老頭兒,身上穿的是藍色破衣爛衫。這個身子骨結實,可是粗魯、疲憊的白髮女人,還帶著這個稚嫩、純潔、絲毫沒有變壞、可是不懂事的小男孩。他來這兒幹什麼呢?還有那個沒人理踩、瘦削的老處女,和她那個同樣瘦削、但眼裡卻露出茫然若失的母親。行人們都覺得,這一小撥人裡頭,只有那個妻子顯得特別突出,具有那樣一種魄力和決心,即使是盲目或錯誤的,使她一生交不上好運,好歹也能保住自己。她同另外幾位相比,更多地流露出一種雖然無知,但不知怎的總能令人起敬的自信神態。許多駐步觀望的人裡頭,有好幾位仔細看著她,只見她把自己那本讚美詩放在身邊,兩眼直望著前方,他們就一邊走一邊說:「是的,她就是這樣的人。不管她有什麼樣的缺點,也許會盡量按照自己的信仰去做的。」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說明:她對那個的的確確主宰一切、觀照一切的天神是讚不絕口的,她對天神的智慧和仁慈也是堅信不移的。
讚美詩唱過以後,妻子念了一篇長長的祈禱文;接下來由丈夫布道,其他的人則作證說——上帝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他們。隨後,他們先是把讚美詩集收起來,合上風琴,用一條皮帶挎在丈夫肩頭上,就往回走了。他們一邊走,丈夫一邊議論說:「今兒晚上很好。我覺得,人們注意力好像比往常更多一點兒了。」
「哦,是啊,」那個彈琴的年紀較輕的女人回答說。「至少有十一個人要小冊子。還有一位老先生問我傳道館在哪兒,通常我們是什麼時候做禮拜的。」
「讚美上帝,」那個男人插話說。
不一會兒,傳道館終於到了——「希望之星。非英國國教徒獨立傳道館。祈禱時間:每星期三、六,晚八至十時。星期日,十一時、三時、八時。歡迎參加。」在這些字樣下面,每個窗子上都有這麼一句格言:「上帝就是愛,」底下還有一行小字:「你多久沒給母親寫信了?」
「給我一毛錢,奶奶,好吧?我要奔到那邊拐角上,買一個蛋卷冰淇淋。」那個小男孩提出要求說。
「我看,好吧,拉塞爾。不過,你可得馬上回來,聽見沒有?」
「好的,那當然,奶奶。您儘管放心。」
奶奶從身上一個很深的口袋裡掏出一毛錢,孩子接過了錢,就直奔賣冰淇淋的小販而去。
她親愛的孩子。她晚年的光明,晚年的華彩。她一定得好好對待他,對他不要太嚴厲,不要過分約束他,也許——也許——像她過去對——她就在那個奔跑的孩子後面,深情地、但不免有些茫然地凝望著。「為了他的緣故。」
除了拉塞爾之外,這小撥人一走進那寒傖的黃澄澄大門,影兒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