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舒亞靜靜地躺在一張狹窄的金屬台上,永遠地睡著了。看上去,他很安詳,他那漂亮而帶有幾分稚氣的臉上充滿了神秘而邈遠的夢幻。曾有多少回,詹妮弗輕輕地打量過他的這種神情。那時,她總是坐在他的床沿上,看著蜷伏在溫暖小床上的兒子,心裡充滿了對他的愛——這種感情是多麼的強烈,使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又有多少回,她為他輕輕地蓋好毯子,為的是不讓夜寒侵沁他的身子?
而如今,寒氣已經深深地侵入了他的軀體,他再也暖不過來了。他那晶瑩的雙眼再也無法睜開,再也不能看她一眼了。詹妮弗再也看不到他唇際的微笑,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他那有力的小手臂再也不會摟著她的脖子啦。喬舒亞赤條條地躺著,身上只蓋了條被單。
詹妮弗對醫生說:「我想請您給他蓋條毯子,他這樣會著涼的。」
「他不可能……,」莫裡斯醫生看了看詹妮弗的眼神,忙改口道:「是,當然需要,帕克太太。」然後他轉身對護士說:「去拿一條毯子來。」
房間裡有六七個人,多數人都穿著白大褂,他們都在對詹妮弗說著什麼,可她一句也聽不到。她似乎關在一隻廣口瓶裡,與大家都隔開了。她只見他們的嘴唇在翕動,可聽不到任何聲音。她很想對他們大聲喊叫,讓他們走開,可她又擔心嚇壞了喬舒亞。有人搖著她的手臂,寂靜遭到了破壞,房間裡頓時人聲嘈雜,每個人都好像同時在說話。
莫裡斯醫生在說:「得進行屍體解剖。」
詹妮弗平靜而堅決地說:「如果你再碰一下我的兒子,我就殺了你。」
接著,她對周圍的人笑了笑,因為她不希望他們因此遷怒於喬舒亞。
一個護士勸她離開這間房,但她使勁搖了搖頭,「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在這兒。人家會關掉電燈的,喬舒亞怕黑。」
有人捏緊了她的手臂,她只感到有一枚針刺了進去。不一會兒,她感到一股巨大的熱流,便不知不覺地入睡了。
當她醒來時,已經近黃昏了。她躺在醫院的一間小屋裡。有人脫去了她的衣服,給她換上了醫院的病號衣。她急忙起身,穿好衣服,走出門去找莫裡斯醫生。此刻,她變得不可思議地冷靜。
莫裡斯醫生說:「我們將替您安排好您兒子的後事,您不必……」
「我自己會料理的。」
「那好。」他猶豫了一陣,為難地說,「至於屍體解剖,我想您上午說的話並不算數。我……」
「你錯了。」
在此後的兩天裡,詹妮弗一直在忙孩子的後事。她到本地一個殯葬服務員那裡聯繫好了安葬事宜,又去挑了一隻有緞子襯墊的白色棺材。她沉著冷靜,一滴眼淚都不流。這一切,事後竟什麼也想不出來。她的靈魂似乎游離於體外,她的行動完全由一種神奇的外力所支配;而受到沉重打擊的她的身心,則龜縮在無形的保護殼內,以防神經失常。
當詹妮弗準備離開那個殯葬服務員的辦公室時,那人說:「如果您想讓您的兒子下葬時穿他最喜歡穿的衣服,帕克太太,您可以將它們送來,由我們替他穿上。」
「我自己會給他穿的。」
那人吃驚地望著她:「如果您願意,那當然可以。不過……」他目送她離去,心想,不知道她懂不懂給死人穿衣服是什麼滋味。
詹妮弗驅車飛快回家。她將車停在車道上,走進屋裡。麥琪太太正在廚房內,兩眼通紅,臉都痛苦得扭曲了。「呵,帕克太太。我簡直不敢相信……」
詹妮弗根本沒看見她,也沒聽見她的話。她從麥琪太太身邊走過,逕直上了樓。她走進喬舒亞的房間,一切都同先前毫無二致。什麼都沒變,只是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喬舒亞的圖書、玩具、壘球、水橇板什麼的都原封不動地在老地方放著,像是在等待小主人似的。詹妮弗站在門口,呆呆地望著房間,竭力思索自己幹什麼上這兒來。呵,對了,給喬舒亞拿衣服。她向壁櫥走去,那兒有套深藍色的衣服,是她在喬舒亞上次生日時買給他的。那天晚上,喬舒亞就是穿著這套衣服去盧特斯旅館的。這一切的一切,彷彿就在眼前。那時,喬舒亞看上去已經長大成人了。詹妮弗曾痛苦地想:某一天,他會同他準備娶的姑娘一起坐在這兒。可現在,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了。他再也不會長大了。沒有姑娘。沒有生活。
在藍色服裝的旁邊有好幾條藍色的長褲和便褲;還有幾件短袖圓領汗衫,其中一件汗衫上印著喬舒亞所在的壘球隊隊名。詹妮弗站在那裡,無目的地撫摩著這些衣褲。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麥琪太太出現在她身旁。「您還好嗎,帕克太太?」
詹妮弗彬彬有禮地說:「我很好,謝謝,麥琪太太。」
「我能幫您幹些什麼呢?」
「不,謝謝。我準備給喬舒亞穿戴一下。您覺得他最喜歡穿什麼?」她聲音清脆響亮,但眼神卻呆滯得可怕。
麥琪太太看到了她的眼神,嚇了一大跳。「您為什麼不稍稍躺一會兒,親愛的?我去請醫生。」
詹妮弗只顧上下撫摩著壁櫥中掛著的衣服。她從衣架上取下一件壘球衣。「我想喬舒亞會喜歡這一件的。你看除此之外還需要什麼嗎?」
麥琪太太無可奈何地望著詹妮弗。只見她走到衣櫥旁,拿出內衣、內褲、襪子和一件襯衣。詹妮弗相信,喬舒亞一定非常需要這些,因為他就要去遙遠的地方度假,那可是一個漫長的假期啊!
「您覺得他穿上這些夠暖和嗎?」
麥琪太太突然放聲大哭起來。「請別這樣,」她懇求道,「把東西放著吧,這些我會安排妥帖的。」可是,詹妮弗招呼也不打,帶著衣物走下樓去了。
屍體停放在殯儀館的停屍室裡。喬舒亞被放在一張長長的桌子上,相形之下,他的身材顯得又短又小。
當詹妮弗帶著衣物返回時,殯葬服務員還想再做一次努力。「我已經同莫裡斯醫生商量過了,帕克太太。我倆一致認為,這裡的事您最好讓我們來處理。我們已經習慣了。」
詹妮弗衝他笑了笑。「出去。」
他嚥了口唾沫,說:「好吧,帕克太太。」
詹妮弗待他離開停屍室後才轉向她的兒子。
她看著他那熟睡的臉,說:「你母親來照顧你了,我的乖乖。我要給你穿上壘球衣,你一定會喜歡這衣服的,對嗎?」
她輕輕掀開被單,看了看他赤裸的、蜷縮的身子,開始給他穿衣。她決定先給他套上短褲衩;當她的手碰到他冰冷冰冷的肉體時,不由得縮了回來。他的軀體又僵又硬,像大理石似的。詹妮弗竭力告訴自己:這冷冰冰,沒有活氣的軀體並不是她的兒子;此刻,喬舒亞正在別的什麼地方,身體暖融融的,過得很幸福。可她又無法使自己相信這種臆造的樂境。躺在桌上的正是喬舒亞。詹妮弗開始顫抖起來,就好像孩子身上的寒氣也侵入了她的骨髓。她努力對自己說:別抖!別抖!別抖!別抖!別抖!
但她還是戰慄著,大口大口地喘息。當最後終於使自己平靜下來時,她又開始給兒子穿衣服,一邊穿,一邊還嘮嘮叨叨地對他說些什麼。她先給他穿上短褲衩,然後穿上長褲,當她抱起他給他穿襯衣時,他頭一歪,撞在桌子上。詹妮弗喊了起來:「啊,對不起,喬舒亞,原諒我。」她開始哭泣起來。
詹妮弗差不多花了三個小時才給喬舒亞穿戴完畢。他上身著壘球衣和他所喜歡的短袖圓領衫,腳上穿著一雙白襪子和一雙輕便運動鞋。由於壘球帽會遮住他的臉,詹妮弗最後將它放在他胸上。「你自己帶著它,乖乖。」
殯葬服務員走來,看見詹妮弗正湊在喬舒亞身旁,拉著他的手與他談些什麼。
殯葬服務員走到她身邊,輕輕地說:「現在由我們來照料吧。」
詹妮弗最後看了兒子一眼。「請當心一點。你知道,他的頭碰傷了。」
葬禮很簡單。當小小的白色棺材放進新挖的墓穴時,只有詹妮弗和麥琪太太兩人在一旁。詹妮弗本想告訴肯-貝利,因為他是喬舒亞的好朋友。但肯已經離開他們了。
當第一鏟土撒到棺木上時,麥琪太太對詹妮弗說:「走吧,親愛的,我帶您回去。」
詹妮弗挺有禮貌地說:「我很好。麥琪太太,喬舒亞和我再也不需要您了。我將給您一年工資,還要開張品行證明書。喬舒亞和我永遠感謝您。」
麥琪太太站在那裡,呆呆地望著她。詹妮弗轉過身,走了。她小心翼翼地走著,腰桿挺得筆直,像是走在一條狹長的、只能容一個人通過的走廊上。這走廊長得沒有盡頭。
屋裡靜悄悄的,十分安寧。她走上樓,進了喬舒亞的房間,關上門,躺倒在他的床上。她的目光巡視著所有屬於他的東西,所有他喜愛的東西。他的整個世界就在這間屋子裡。她現在無事可做,也沒地方可去。喬舒亞是她心中的一切!往事一一湧上心頭……
喬舒亞蹣跚著邁出了他最初的幾步;……喬舒亞說,車車,媽媽,去玩你的玩具吧;……勇敢的小喬舒亞第一次單獨去上學;……喬舒亞躺在床上出麻疹,渾身難受;……喬舒亞擊中了球,為他的球隊在比賽中取得勝利;……喬舒亞學習駕船;……喬舒亞在動物園裡喂大象;……喬舒亞在母親節唱《照耀吧,豐收的圓月》……。記憶如流水,在她眼前緩緩淌過;記憶如電影,一幕幕在她心中映出。記憶在詹妮弗和喬舒亞準備動身去阿卡普爾科那天中斷了。
阿卡普爾科……在那裡她曾見到過亞當,與他歡度良宵。她所以受到這樣的懲罰,或許就是因為她只顧自己縱情作樂的緣故。當然,詹妮弗想,這是對我的懲罰,是我的地獄。
她的記憶又重新開始,從喬舒亞出生那天想起。……喬舒亞蹣跚學步……喬舒亞說,車車,媽媽,去玩你的玩具吧……
時光在悄悄地流逝。詹妮弗有時聽見屋子遠處的電話丁零作響,有時又聽見有人在砰砰地打門。但她對那些聲響完全不加理會。她不能讓任何東西打擾自己,她要和兒子在一塊。她呆在屋裡,不吃也不喝,好像這世界只有她和喬舒亞兩人,她失去了時間概念,不知道自己在那裡躺了多久。
五天以後,詹妮弗又一次聽到前門的門鈴在響,還有人在拚命打著門,但她不予理會。任他是誰,都該走遠些,別來打擾。她隱隱約約聽見玻璃被擊碎的聲音。不一會兒,喬舒亞的房門砰地被打開,邁克爾-莫雷蒂出現在門口。
他看了一眼這躺在床上的女人。她面容憔悴,眼窩深陷,呆呆地望著他。「上帝啊!」他不禁失聲喊道。
邁克爾-莫雷蒂用盡全身力氣才將詹妮弗抱出房問。她歇斯底里地反抗著,捶他,抓他的眼睛。尼克-維多在樓下等著。他倆一起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詹妮弗塞進了汽車。詹妮弗不知道他倆是誰,為什麼來這兒。她只知道他們要把她從她兒子身邊拖開。她想告訴他們,如果他們那樣對她,她寧願去死。但她畢竟疲憊已極,再也反抗不動了。她終於昏睡過去了。
當詹妮弗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窗明几淨的屋子裡。窗外風景如畫,可以看到遠處層層疊疊的山巒和湛藍的湖泊。一位穿白褂子的護士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閱讀雜誌。當詹妮弗慢慢睜開眼睛時,她抬起頭來。
「我在哪兒?」詹妮弗說話時喉嚨很痛。
「和你的朋友在一起,帕克小姐。是莫雷蒂先生把你送來的。他一直很關心你。知道你醒來,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護士匆匆地走出屋子,詹妮弗躺在那裡,頭腦空空,也不願去想什麼,但記憶如不速之客,不請而至,躲也躲不開,逃也逃不脫。詹妮弗意識到自己曾有自殺的念頭,但實際上又沒有勇氣那麼做。她只是想死,希望死神把她召去,但邁克爾救了她。真滑稽!不是亞當,而是邁克爾!她想,責備亞當是不公平的。她自己一直沒把真情告訴亞當,他當然不知道現在已經夭折的喬舒亞就是他的兒子。喬舒亞已經死了,詹妮弗現在能夠正視這一點了。她痛苦不堪。她知道,只要她活一天,這種痛苦就存在一天。但她能夠忍受;也只得忍受。這是她應得的報應。
詹妮弗聽見腳步聲,抬眼看見邁克爾走進屋子。他站在那裡驚奇地望著她。詹妮弗失蹤以後,他像個野人似的,差不多都快要瘋了。他生怕她遭到什麼不測。
他走到她床邊,低頭望著她。「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邁克爾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我很難過。」
她抓住他的手,「謝謝你把我帶到這兒來,我,我想我有點兒瘋了。」
「是有那麼點兒。」
「我來這兒多久了。」
「四天了。醫生一直在給你做靜脈輸液。」
詹妮弗點點頭,但即使是這麼一個微小的動作,也花了她很大的勁。她感到異常虛弱。
「早飯就要送來了。醫生命令我把你養胖。」
「我不餓。我想我再也不會想吃東西了。」
「你會想吃的。」
詹妮弗吃驚的是邁克爾果然說中了。當護士用盤子給她端來溏心蛋、烤麵包和茶時,詹妮弗感到自己餓極了。
邁克爾留在病房裡看著她吃。詹妮弗吃完後,他說:「我得回紐約去處理一些事兒。過幾天再回來。」
他俯身輕輕地吻了吻她。「星期五見。」他的手指慢慢地撫摩著她的臉龐,「我希望你快點兒康復,聽見了嗎?」
詹妮弗看著他。「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