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馬德里
  萊奧波爾多·馬丁內斯首相勃然大怒。這個戴眼鏡的小個子男人說話時全身都在發抖。「非攔住海梅·米羅不可,」他叫著,聲音又高又尖,「你們懂嗎?」他怒氣沖沖地瞪著聚在房裡的其餘六個人,「我們要找的是一個恐怖分子,而整支部隊和所有警察都找不到他。」
  會議是在首相生活和工作的蒙克洛瓦宮召開的。它離馬德里市中心僅五公里,坐落在沒有路標的加利西亞公路上。這棟建築由綠磚砌成,有鍛鐵製成的陽台,裝著綠色的百葉窗,每個角上都有警衛塔樓。
  這天又燥又熱,透過窗口,目力所及之處,一股股熱浪升騰起來,就像是魔鬼兵團。
  「昨天,海梅把潘普洛納變成了戰場。」馬丁內斯一拳打在桌子上,「他殺害了兩名獄警,從獄中偷偷救走了他的兩個恐怖分子。他放開了牛群,使許多無辜的人喪生。」
  大家沉默了一陣。
  首相上任時,曾自命不凡地宣稱:「我的第一個行動就是要瓦解那些分離主義組織。馬德里是偉大的統一體。它把安達盧西亞人、巴斯克人、加泰羅尼亞人和加利西亞人都變成西班牙人。」
  他樂觀得過了頭。強烈要求獨立的巴斯克人有另外的想法,埃塔組織的爆炸、搶劫銀行和遊行示威的風潮,一直是有增無減。
  馬丁內斯右邊的那個人平靜地說:「我會找到他的。」
  說話的是拉蒙·阿科卡上校,他是反恐特別行動小組的組長。這個小組是專門組建起來追查巴斯克恐怖分子的。阿科卡六十五六歲,身材高大,臉上有傷疤,眼睛烏黑,冷峻。內戰期間,他是弗朗西斯科·佛朗哥手下的一位年輕軍官,至今仍然狂熱地信奉佛朗哥的哲學:「我們只對上帝和歷史負責。」
  阿科卡是個精明強悍的軍官,曾是佛朗哥最信任的助手之一。上校懷念鐵拳似的紀律,懷念對懷疑或違反法律者的快速懲罰。他經歷過內戰的疾風迅雨,一方是民族主義聯盟(包括君權主義者、叛軍將領、地主、教堂僧侶和法西斯的長槍黨徒),另一方是共和政府軍(包括社會主義者、共產黨人、自由人士、巴斯克與加泰羅尼亞分離主義者)。那是一個可怕的毀滅與殺戮的時代;這種瘋狂捲入了十幾個國家的軍隊和戰爭物資,死亡人數之多令人毛骨悚然。現在,巴斯克人又在打仗殺人了。
  阿科卡上校領導著一支高效、無情的反恐骨幹隊伍。他的部下從事地下活動,喬裝打扮;為了防止報復,他們既不公開身份,也不照相。
  能攔住海梅·米羅的人非阿科卡上校莫屬,首相想。但有一個問題不好辦:誰又能攔住阿科卡上校呢?
  讓上校負責並不是首相的主意。一天晚上夜半時分,他收到了一個私人專線電話,他馬上聽出了說話人的聲音。、
  「海梅·米羅及其恐怖分子對我們干擾很大。我們建議你讓拉蒙·阿科卡負責反恐特別行動小組。清楚了嗎?」
  「是,先生。馬上就辦。」電話掛了。
  說話人是「奧普斯·蒙多」1集團的成員。這個秘密集團由銀行家、律師、大公司的頭頭和政府部長們組成。據說這個組織冇龐大的資金可供使用,但錢的來源、使用和操縱都是謎。對它提問太多是不明智的。
  1原文為OPUSMUNDO,意為「工作·世界」。
  首相按照指示,讓阿科卡上校去負責;但這個大個兒卻是個沒法控制的狂徒。他的反恐特別行動小組曾製造恐怖統治。首相想到了阿科卡的部下在潘普洛納附近抓到的幾個巴斯克叛亂分子。他們被審定有罪,判處絞刑。是阿科卡上校堅持要用那野蠻的西班牙絞刑處死他們的,那鐵軛圈上有一個尖釘,鐵軛圈慢慢收緊,最後弄碎脊柱,切斷罪犯的脊髓。
  海梅·米羅使阿科卡上校夜不安寢,食不甘味。
  「我要他的腦袋,」阿科卡說,「割掉他的頭,巴斯克運動就會不攻自破。」
  言過其實,首相想,不過他不得不承認這話有些道理。海梅·米羅是一位具有超凡魅力的領袖,對自己的事業很狂熱,因此十分危險。
  不過,首相想,阿科卡上校在某些方面和米羅一樣危險。
  安全局局長普裡莫·卡薩多發言了:「閣下,潘普洛納發生的事誰也沒法預料。海梅·米羅是——」
  「我知道他是什麼人,」首相厲聲說,「我要知道的是他在哪裡。」他轉向阿科卡上校。
  「我正在跟蹤他。」上校說,他的聲音使整個房間都發涼,「我想提醒閣下,我們不是在和他一個人戰鬥,我們是在與巴斯克人作戰。他們為海梅·米羅和他的恐怖分子提供食物、武器和藏身之處。這個人是他們的英雄。不過別擔心,不久他就會成為被絞死的英雄——當然,是在我給他一次公平的審判之後。」
  他說的是「我」,而不是「我們」。首相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注意到了。是的,他緊張地想,對這位上校,一定得盡快採取措施了。
  首相站起來。「現在就這樣吧,先生們。」
  大家都起身告辭,只有阿科卡上校例外。
  萊奧波爾多·馬丁內斯開始踱來踱去。「該死的巴斯克人。他們為什麼就不能滿足於當西班牙人呢?他們還需要什麼?」
  「他們對權力貪得無厭,」阿科卡說,「他們要自治權,要有自己的語言、自己的國旗——」
  「不行。只要是我在任職期間就不行。我決不允許他們分裂西班牙。政府要告訴他們:他們能有什麼,不能有什麼。他們只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
  一名助手走了進來。「打攪了,閣下,」他語帶歉意,「伊瓦涅斯大主教到了。」
  「讓他進來。」
  上校瞇起眼睛。「可以肯定,這一切幕後都有教會支持。到了教訓他們的時候了。」
  教會是西班牙歷史上最大的諷刺之一,阿科卡上校苦澀地想。
  內戰開始時,天主教會一直站在民族主義陣線一邊,教皇支持佛朗哥總司令,允許他宣稱自己是站在上帝這邊作戰的。但是,當巴斯克的教堂、修道院和神父受到攻擊時,教會收回了它的支持。
  「你必須給巴斯克人和加泰羅尼亞人更多的自由,」教會要求說,「你必須停止殺害巴斯克的神父。」
  佛朗哥總司令大發雷霆。教會竟敢對政府發號施令?
  消耗戰開始了,佛朗哥的軍隊攻擊了更多的教堂和修道院,殺害了修女和神父,主教們紛紛被軟禁,全西班牙的神父都被處以罰金,因為政府認為他們的布道有煽動性。直到教會威脅佛朗哥,要把他逐出教會,他才停止攻擊。
  他娘的教會!阿科卡想。佛朗哥一死,它又開始干涉了。
  他轉向首相說:「現在該告訴主教是誰在統治西班牙了。」
  卡爾沃·伊瓦涅斯主教身材單薄,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有一頭蓬鬆的白色卷髮。他透過夾鼻眼鏡望著這兩個人。
  「下午好。」1
  1原文為西班牙語。
  阿科卡上校怒不可遏,他一見到教士就不舒服。他們是猶大似的頭羊,把愚笨的羊羔引向屠場。
  主教站在那兒,等著他們請他坐下,卻沒人開口,也沒人把他介紹給上校。這是一種有意的怠慢。
  首相等著上校的指示。
  阿科卡簡短地說:「有些令人不安的消息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有人報告說巴斯克叛亂分子正在天主教的修道院裡開會;還有人報告說教會讓修道院為叛亂分子貯藏武器。」他的聲音又冷又硬,如同鋼鐵。「你幫助西班牙的敵人,自己就成了西班牙的敵人。」
  伊瓦涅斯主教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對馬丁內斯首相說:「閣下,我們心懷虔誠,都是西班牙的孩子。巴斯克人不是你們的敵人,他們懇求的只不過是自由——」
  「他們不是懇求,」阿科卡吼了起來,「他們是索求!他們在全國進行劫掠,搶銀行,殺警察,你還敢說他們不是我們的敵人?」
  「我承認有一些過激行為是不可原諒的。但是,有時在為信仰奮鬥時——」
  「他們除了自己,什麼也不信。他們一點兒也不在乎西班牙。正如我們一位偉大的作家所說,『西班牙沒有人關心公共利益,每個集團都只關心自己。教會、巴斯克人、加泰羅尼亞人,都說別人是混蛋。』」
  主教知道阿科卡上校把奧爾特·加塞特的話引用錯了,全部引文還包括軍隊和政府;但他聰明地不置一詞。他又轉向首相,希望能進行稍近情理的討論。
  「閣下,天主教——」
  首相覺得阿科卡把主教逼得太緊了。「別誤解我們,主教。從原則上講,當然,這個政府是百分之百支持天主教會的。」
  阿科卡上校又說話了:「但我們不容許你們的教堂、修道院被人利用,來反對我們。如果你們繼續讓巴斯克人在那裡貯藏武器和開會,你們就得承擔後果。」
  「我肯定你收到的報告不對,」主教平和地說,「不過,我一定馬上去調查。」
  首相喃喃地說:「謝謝你,主教。就這樣吧。」
  馬丁內斯首相和阿科卡上校看著他離去。
  「你覺得怎樣?」馬丁內斯問。
  「他瞭解內情。」
  首相歎了口氣。不找教會的麻煩,我的問題也已經夠多的了。
  「如果教會支持巴斯克人,那他們就是反對我們。」阿科卡上校的語氣強硬起來,「我請你允許我給主教一點教訓。」
  這個男人眼中的狂熱嚇住了首相,他變得謹慎起來。「你真的收到了教堂在幫助叛亂分子的報告了嗎?」
  「當然,閣下。」
  沒法判斷這人講的是真是假。首相知道阿科卡對教會恨之入骨。不過,只要阿科卡上校不是太極端,讓教會嘗嘗皮鞭的滋味倒也不錯。馬丁內斯首相站在那兒沉思著。
  打破沉默的是阿科卡。「教會如果藏匿恐怖分子,就必須受到處罰。」
  首相不情願地點頭。「你從哪裡開始?」
  「昨天有人看見海梅·米羅和他的部下在阿維拉。他們也許藏在那兒的修道院裡。」
  首相下了決心。「搜吧。」他說。
  這個決定引發了一連串事件,震驚了整個西班牙,也震驚了整個世界。

《時間之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