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從前去過巴黎,但這次情況不同。這座「光明之城」由於德國人的佔領而變得暗淡。幸虧它當初宣佈為一個不設防的城市,這才倖免被毀。可老百姓還是吃了許多苦頭。儘管納粹掠奪了盧浮宮中的珍寶,托尼發現巴黎相對來說並沒有什麼變化。而且,這一次他將生活在這裡,成為這個城市的一分子,而不是一名旅遊者。他完全可以住在凱特那座位於福煦大街的樓房裡,那座房子在德寇佔領期間沒有遭到破壞。然而,他卻租了一間不帶傢俱的公寓。位於蒙巴納斯大街背後一座經過改建的舊房子裡面。公寓有一間帶壁爐的起居室,一間小臥室和一個不帶電冰箱的小廚房。臥室和廚房之間有一個衛生間,裡面備有帶四隻腳的浴缸,一個污跡斑斑的小型坐浴盆,另外還有一個常出毛病的馬桶,上面的坐板已經損壞。
當房子的女主人表示歉意時,托尼止住了她,「這很不錯。」
星期六一整天他都消磨在舊貨市場裡。星期一和星期二,他跑遍了左河沿一帶的舊貨商店。到了星期三,他需要的傢俱已基本齊全了。一張沙發床,一張有疤痕的桌子,兩把塞得鼓鼓的座椅,一個陳舊、雕刻精細的衣櫃,一些燈具,一張搖搖晃晃的廚房用桌子,還有兩把普通的椅子。母親會嚇壞的,托尼心想,他完全可以將寓所塞滿價值連城的古玩,但那樣他就是在冒充生活在巴黎的美國青年畫家了,而他想當真正的。
下一步就是找一個好的美術學校。法國最有名望的是巴黎美術學院。它入學標準很高,很少有美國人被錄取過。托尼向那所學校提出了入學申請。他們可能不會要我的,他心想,但是萬一接收我呢!他得讓他的母親看到他作出了一個正確的選擇。他送去了他自己的三幅油畫,要等候一個月才能知道是否被錄取。第四個星期的週末,門房交給他一封學校來信,通知他下星期一去報到。
美術學院是一座很大的石頭建築,共有兩層。十幾間教室擠滿了學生。托尼向校長格桑導師報了到。他的個子很高,面容很嚴峻,沒有脖子,嘴唇也是托尼見過的最薄的。
「你的畫還很不成熟。」他對托尼說道,「但是有培養前途。我們校委會之所以選中你,更多是看中你畫作裡沒有的,而不是已有的東西,你懂嗎?」
「不完全懂,導師。」
「你會明白的。我把你分配給坎塔爾老師。以後的五年內,他將是你的指導老師——如果你能堅持那麼長時間的話。」
我一定堅持到底,托尼暗暗下定了決心。
坎塔爾老師個子很矮,頭髮已脫光,腦袋上總戴著一頂紫色的貝雷帽。他有著深棕色的眼睛,巨大的蒜頭鼻子和香腸似的嘴唇。他見到托尼,劈頭就問:「美國人不懂藝術,是野蠻人。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來學習,老師。」
坎塔爾老師用鼻子哼了一聲。
班裡有二十五名學生,大部分是法國人。房間裡擺滿了畫架,托尼選擇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從窗戶向外望去,可以看見一個工人的酒哩間。房間散放著人體各個部位的石膏像,都是按希臘雕像仿製的。托尼四下搜尋著模特兒,可一個也沒見到。
「你們現在開始——」坎塔爾老師對班上的學生說道。
「請原諒。」托尼說,「我——我沒帶油彩。」
「你不需要油彩,第一年就學習素描。」
老師指著那些希臘雕塑說道:「就照著它們畫。要是你們覺得太簡單了,那我警告你們:這一年不到年終,你們當中一大半將被淘汰。」隨後他的口氣又緩和了一點。「第一年,你們學習解剖學。第二年,成績通過的將學習用油彩來畫人體模特兒。第三年,我可以保證那時人數會更少。你們將跟著我作畫,按照我的風格,當然還要再提高一步。第四和第五年裡,你們將逐步尋找自己的風格,發出自己的聲音。好,我們現在開始。」
全班動作起來。
老師在屋裡走來走去,在每個畫架前停下來,指出問題,作一番評論。來到托尼的畫前時,他很不客氣地說道:「不行,這樣畫不行。我看見的只是手臂的外表,我要看見裡面是什麼,肌肉、骨頭、韌帶,我要看見裡面有血液在流動著。你知道該怎麼畫嗎?」
「知道,老師。我需要思考、觀察、感覺,然後再畫。」
托尼不上課時,通常在自己的公寓裡畫素描。他能晝夜不停地作畫。畫畫給了他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感。他坐在畫架前,手中拿著畫筆,自己覺得像神仙一樣。他用一隻手可以創造整個世界。他可以畫一棵樹,一朵花,一個人,一個宇宙。這是多麼令人陶醉的生活。他真是一個天生的畫家。不作畫時,他就到巴黎的街上溜躂,瞭解這座奇妙的城市。現在這是他的城市,是他的藝術誕生之地。實際上有兩個巴黎,塞納河將全城分為左岸區和右岸區。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右岸區是富人和事業成功者的居住區;左岸區屬於學生、藝術家和那些為生活而掙扎的人。這裡有蒙巴納斯區,拉斯佩爾林蔭道,聖日耳曼區,有花神咖啡館,亨利·米勒和艾略特·保羅。對托尼來說,這兒是自己的家。他常坐在白球或是圓亭咖啡館,和同學們討論他們那個神秘的世界。
「我聽說古根海姆博物館的美術部主任來巴黎了,他見什麼買什麼。」
「告訴他等著買我的作品!」
他們閱讀同樣的雜誌。由於那些雜誌很貴,所以他們總是相互傳閱。例如:《畫室》、《藝術筆記》、《形與色》及《美術便覽》等。
托尼在蘿實學院時就學過法語,他很容易就和班裡的同學交上了朋友,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愛好。他們不知道托尼的家庭情況,把他當作他們中的一員。那些貧苦掙扎的畫家在花神咖啡館裡,在聖日耳曼林蔭道的雙叟咖啡館聚會,在小鴨街的愛榭餐館或是大學街的小餐館裡吃飯。然而他們卻從未進過拉塞爾餐廳或是馬克西姆餐廳。
1946年,一些藝術巨匠在巴黎揮毫作畫。托尼有時能見到畢加索。有一天托尼和一個朋友看見了馬爾克·夏加爾。他是個五十多歲的人,身材魁梧,派頭十足,一頭亂髮剛開始變灰白。夏加爾坐在咖啡館另一頭的一張桌旁,正在認真地同一些人談話。
「我們能見到他真幸運。」托尼的朋友低語道,「他極少來巴黎。他的家在旺斯。靠近地中海。」
還有馬克斯·厄恩斯特,坐在街頭咖啡館裡,呷著一杯開胃酒。那位偉大的賈珂梅蒂沿著裡沃利大街漫步,看上去就像他自己的塑像之一:高大瘦削,筋骨突出。托尼吃驚地注意到他的腳是畸形的。托尼也見到了貝爾默,他是靠畫一些奇特的畫而出名的。畫中的少女們變成了一個個被肢解的洋娃娃。也許托尼最激動的時刻是在他被介紹給布拉克的時候,這位藝術家十分和藹可親,而托尼卻是張口結舌。
這些未來的天才常去參觀新的畫廊,研究各派之間的競爭。德魯昂-戴維畫廓正展出一個叫伯納德·布非的年輕無名畫家的作品。他曾在巴黎藝術學院學習過。還有蘇蒂恩、優特裡羅和杜飛。學生們聚集在「秋季沙龍」、夏龐蒂埃畫廊及塞納街上羅薩小姐的畫廊內,把他們的空閒時間都花在議論那些成功的對手上面。
凱特第一次見到托尼的公寓時,不禁吃了一驚。她明智地並未加以評論。可心裡卻在想:真該死!我的兒子怎麼能住在這樣一間糟糕的小櫥子裡呢?她大聲地說道:「這房間很有特色,托尼。可我怎麼沒看見冰箱呢?你的食品存放在哪兒?」
「放在外面的窗——窗台上。」
凱特走向窗口,打開窗戶,從外面的窗台上拿起一隻蘋果。「我沒有在吃你打算畫的靜物吧?」
托尼笑著說:「沒——沒有,媽媽。」
凱特咬了一口蘋果。「現在,」她要求道,「談談你學畫的事吧。」
「還沒——沒有多少可說——說的。」托尼老老實實地承認道,「今年我們只是學畫——畫素描。」
「你喜歡這個坎塔爾老師嗎?」
「他太——太棒了。重要的是他是否喜——喜歡我,因為明年只有三分之一的學生能留下來。」
凱特一次也沒提起托尼加入公司的事。
坎塔爾老師不喜歡讚美人。托尼得到的最好的表揚也只不過是勉強的一句:「我想我見過比這還要糟的。」或者「我差不多開始能看見裡面了。」
學期結束時,托尼是升入二年級的八名學生之一。為了慶祝一下,托尼和其他幾個如釋重負的同學來到蒙馬特區的夜總會,喝得醉醺醺的,和一些來法國旅遊的英國姑娘在一起玩了個通宵。
開學之後,托尼開始用油彩畫模特兒。這就像小孩從幼兒園裡被放出來一樣。托尼畫人體各個不同部位素描已整整一年,他自信對人體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神經、每一個腺體都已瞭如指掌。然而那並不算繪畫,只不過是照葫蘆畫瓢而已,現在,托尼手裡拿著畫筆,面前站著一個活的模特兒,他可以開始創作了,就連坎塔爾老師也對此留下了印象。
「你有感覺,」他吝嗇地說,「現在我們要解決技巧問題。」
學校裡共有十幾個模特兒用來上課。坎塔爾老師用得最多的是卡洛斯,一個正在勤工儉學上醫學院的小伙子;安妮特,一個矮個但十分豐滿的女人,膚色淺黑,背上佈滿了痘斑;還有多米尼克·馬森,一個美麗年輕的姑娘,身材婀娜,頭髮金黃,有精緻的顴骨和一雙深綠色的眼睛。多米尼克也為一些有名的畫家做模特兒。人人都喜歡她,每天下課之後,那些男生總是圍著她,想同她外出約會。
「我從不把工作同娛樂混為一談。」她告訴他們,「不管怎麼說,」她開玩笑地說道,「這不公平嘛,你們都已看過我要拿出來的東西,我怎麼知道你們拿出什麼來給我呢?」
這類露骨的談話繼續著,但多米尼克從未同學校裡的任何人外出過。
一天傍晚,其他的學生都離去了,托尼就要完成一幅多米尼克的油畫,她出其不意地來到他的身後,「我的鼻子太長了。」
托尼驚慌失措地說:「噢,對不起,我修改一下。」
「不,不,畫中的鼻子可以,是我自己的鼻子太長了。」
托尼笑了,「要是那樣的話,我恐怕就無能為力了。」
「而一個法國人就會說:『你的鼻子長得不錯,我的美人兒。』」
「我喜歡你的鼻子,而且我不是法國人。」
「這很顯然。你從未約我出去過,我奇怪這是為什麼。」
托尼吃了一驚,「我——我不知道。我想是因為每個人都找你約會,而你卻從未和任何人出去過。」
多米尼克笑著說:「每個人總有自己一道出去的人,晚安!」
她走了。
托尼注意到,每當他留下來畫得很晚時,多米尼克穿好衣服後,總是又回來站在他身後,看著他畫。
「你畫得不錯。」有一天下午她評論道,「你會成為一名重要的畫家。」
「謝謝你,多米尼克。但願你的話是對的。」
「繪畫對你來說是件嚴肅的事,對嗎?」
「是的。」
「一位未來的重要畫家願意請我吃頓飯嗎?」她看到他的臉上顯出了驚訝的神情,「我吃得不多,我要保持身材。」
托尼笑了起來,「當然沒問題囉,非常榮幸。」
他們在聖心教堂附近的小餐館裡一起吃了晚飯,一直談論畫家和繪畫。她講述自己給那些知名畫家做模特兒的趣事,托尼聽得都著了迷。他們在喝奶咖啡時,多米尼克說道:「我應當告訴你,你和他們不相上下。」
托尼心裡十分開心,但他只是說了句:「我還差得很遠呢。」
出了餐館,多米尼克問道:「你請我去看看你的公寓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就怕沒啥可看。」
他們進屋後,多米尼克環顧了一下這間狹小、亂七八糟的房間,然後搖搖頭說道:「你的話是對的,確實沒啥可看。那誰來照顧你呢?」
「有位女清掃工每週來一次。」
「把她辭了吧,這地方弄得這麼髒。你沒有女朋友嗎?」
「沒有。」
她注視他一會兒,「你不是同性戀吧?」
「不是。」
「那好,否則就太可惜了。給我找一個水桶和一些肥皂來。」
多米尼克開始在屋裡幹起來,她刷呀,掃呀,最後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她幹完之後,說:「現在還湊和了。我的上帝,我要洗個澡。」
她走進那小小的衛生間,開始往澡盆裡放水。
「這麼小的澡盆,你怎麼能坐得下?」她大聲說道。
「我把腿蜷起來。」
她笑起來,「我想看看怎麼個蜷法。」
過了十五分鐘,她從衛生間裡走出來,腰間只圍了條毛巾。她那金黃色的秀髮潮濕鬈曲。她的身材勻稱美麗;有著豐滿的Rx房和纖細的腰身,修長的雙腿十分誘人。托尼過去並未意識到她是女人。在他的心目中,她只不過是畫布前的裸體模特兒而已。說來也奇怪,那條毛巾竟然把這一切都改變了。他感到熱血突然湧向小腹下。
多米尼克注視著他。「你願意和我做愛嗎?」
「非常願意。」
她緩緩解下毛巾。「我要看看。」
托尼從未結交過像多米尼克這樣的女子。她什麼都給他,但從不向他要什麼。她幾乎天天晚上都來給托尼做飯。他們一道出去吃晚飯時,多米尼克總是堅持去那些便宜的餐館或是快餐部。「你必須節約一些。」她教訓他,「即使對一個傑出的藝術家來說開頭也是艱難的。你就是傑出的,親愛的。」
他們一清早就去逛市場;有時去豬蹄飯館喝洋蔥湯;他們參觀了卡納瓦雷博物館,還去了旅遊者不去的偏僻地方,如拉雪茲公墓,那是王爾德、肖邦、巴爾扎克和普魯斯特長眠的地方。他們還參觀了一座地下公墓。有一個星期放假,他們從多米尼克朋友那裡借來一條船,乘船沿塞納河順流而下,玩了個痛快。
和多米尼克在一起總是令人開心的,她非常風趣,每當托尼情緒低落時,她就逗他高興。她似乎認識巴黎的每一個人。她把托尼帶去參加一些有意思的聚會,在那兒他會見了當代最著名的人物,如詩人保羅·艾呂雅,還有著名的瑪格特畫廊的負責人安德烈·布勒東。
多米尼克總是不斷地鼓勵他,「你將超過他們所有的人,親愛的。相信我,我很清楚這一點。」
如果托尼有興致在晚上作畫,多米尼克會很高興地為他做模特兒,儘管她已工作了一整天。上帝啊,我真幸運,托尼心中想道。這是他第一次肯定,有人因為他幹的工作而愛上了他,而不是由於他的家庭。這是一種他所珍視的感情。托尼不敢告訴多米尼克,他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宗財產的繼承人,因為他怕她會變,擔心他們失去已擁有的東西。然而為了她的生日,托尼忍不住還是為她買了一件俄國制山貓皮外套。
「這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漂亮的衣服!」多米尼克穿著它轉來轉去,在房間裡跳起舞來。她旋轉著,突然停下來,「它從哪兒來的?托尼,你哪兒來的錢買了這件外套?」
他早準備好回答她的問題。「這是剛剛被偷來的。我是在羅丹博物館外從一名小個子男人手裡買來的。他急於要賣掉它。這價錢並不比在『春天百貨』買一件好的布外套貴多少。」
多米尼克對他凝視了片刻,然後大笑起來,「就算我們在坐牢,我也要穿它!」
她張開雙臂,一把抱住托尼,開始哭起來。「噢,托尼,你這個傻瓜,親愛的,好心的傻瓜。」
托尼認為撒這個謊是值得的。
一天夜裡,多米尼克建議托尼搬過去和她一起住。多米尼克除了在美術學院工作外,還給一些較有名氣的巴黎畫家做模特兒,因此她能夠在聖塞弗林街租一間寬敞的、現代化的公寓。「你不應當住在這樣的地方,托尼。這地方糟糕透了,同我住在一起吧,不用你付房租,我給你洗衣服,給你做飯。還有——」
「不,多米尼克,謝謝你。」
「可是為什麼呢?」
他如何來解釋呢?他本來可以在一開始就明說他很有錢,但現在太晚了。她會覺得他一直在耍弄她。因此他說道:「那樣不就像是靠著你過活了嗎,你給予我的已經夠多了。」
「那我退掉我的公寓,搬到你這兒來,我要和你在一起。」
第二天她就搬來了。
在他們之間有著奇妙的、自然的親密。他們週末同去鄉村遊玩,在小旅館裡落腳。托尼在那兒支起了畫架描繪大自然的美景。他們餓了,多米尼克就擺出她預備好的食品,兩人一起在草地上吃野餐。托尼從來沒有感到這樣幸福過。
他的畫進步很快,一天上午坎塔爾老師舉著托尼的畫,對著全班同學說:「看這個人體,你能感覺出它在呼吸。」
那天晚上,托尼迫不及待地告訴多米尼克。「你知道我怎麼能表現出能呼吸的人體嗎?那是因為我每天晚上摟著那個模特兒睡覺的緣故。」
多米尼克激動地笑著,然後又變得嚴肅起來。「托尼,我想你不必再學三年了,現在你已技藝成熟。學校裡人人都這麼看,就連坎塔爾老師也這麼看。」
托尼恐怕自己還沒有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擔心將來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畫家。現在全世界成千上萬的畫家每天創作出無數的作品,他唯恐自己的作品會被淹沒在這洪水般的繪畫之中。一想到此,托尼就不寒而慄。贏是最重要的,托尼,記住這一條。
有時,當托尼完成一幅畫,心裡充滿了欣喜和歡樂的時候,他便會覺得自己有才能,真的有才能。可有時,他看著自己的畫,心想,我只配做個業餘畫家。
由於多米尼克的鼓勵,托尼對自己的作品越來越有信心。他已單獨畫了二十多幅油畫,其中有風景、靜物,還有一幅多米尼克裸體躺在樹下的油畫。陽光在她的身體上灑下斑駁的色彩,前景中有一件男人的茄克衫和一件襯衣。觀者可以看出,那個少女正在等候她的情人。
當多米尼克看到達幅畫時,她叫了起來,「你一定得舉行一次個人畫展。」
「你瘋了,多米尼克,我還沒到時候呢。」
「你錯了,親愛的。」
第二天下午,托尼很晚才回到家。他發現屋裡不止多米尼克一個人,另外還有一個叫安東·戈爾格的瘦男人和她在一起。他挺著大肚皮,閃著一對突起的淡褐色眼睛。他是戈爾格畫廊的老闆。這個畫廊規模不大,位於多芬大街。托尼的畫擺得滿屋全是。
「怎麼回事?」托尼問道。
「是這麼回事。」安東·戈爾格大聲說道,「我認為你的畫非常出色。」他拍了拍托尼的後背,「能在我的畫廊裡展出你的作品,我將感到十分榮幸。」
托尼向多米尼克望去,她朝他樂呵呵地笑著。
「我——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你已經說了。」戈爾格答道,「你的話都在這些油畫上。」
托尼和多米尼克為這事議論了大半夜。
「我覺得自己還不到時候,那些批評家會把我罵得狗血噴頭。」
「你錯了,親愛的。這對你來說是再合適不過了。這是個小畫廓,只有當地人參觀,給你作出評價。你決不會受到什麼傷害的。戈爾格先生要是不相信你,是決不會同意在那兒給你舉辦個人畫展的。他和我都認為你將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藝術家。」
「好吧,」托尼最後說道,「誰知道呢?也許我還能賣掉一幅畫呢。」
電文是:「星期六抵巴黎,請同我一道吃晚飯,愛你,媽媽。」
當托尼看到她母親走進畫室,他第一個想法是:她是一個多麼優雅的女子啊。她已五十多歲了,頭髮沒有染,黑髮中夾雜著縷縷銀絲。她的身上充滿了能量和活力。托尼曾問過她為什麼不再結婚,她低聲答道:「只有兩個男人在我的一生中佔有重要地位,你的父親和你。」
現在站在巴黎這間小公寓裡,面對著他的母親,托尼開口道:「見到你真——真高興,媽——媽媽。」
「托尼,你看上去真是棒極了!鬍子是新留的。」她笑著,摸了摸他的鬍子,一面說道:「你有點像林肯。」她的目光掃視了一下那間小公寓。「謝謝上帝,你有一位不錯的女清掃工嘛,這裡完全變了樣。」
凱特走到托尼剛才作畫的畫架前,她凝視了許久,而他站在一邊十分緊張,靜候著他母親的反應。
當凱特終於開口說話時,她的聲音十分柔和。「妙極了,托尼,真是妙極了。」她並沒有掩蓋心中的自豪感。在藝術方面,沒有人能騙得過她。凱特感到異常地欣喜,她的兒子竟然如此才華橫溢。
她轉過身來,面對著他,「讓我再看一些。」
他們一起用了兩個小時,把托尼的畫通通欣賞了遍。凱特和他詳細地討論了每一幅畫。她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屈尊俯就的感覺。她企圖控制他的生活,但失敗了。儘管這樣,她還是大度地接受了現實,對此托尼十分敬佩。
凱特說:「我可以安排一次展覽,我認識幾個美術商人,他們——」
「謝謝你,媽——媽媽,你不用費心了。下——下個星期五,我要舉辦一次畫展。有家畫——畫廓讓我展覽。」
凱特一把抱住了托尼,「太好了哪個畫廓?」
「戈——戈爾格畫廊。」
「我想我沒聽說過它。」
「它是個小——小畫廊,但對於漢默或是威——威爾登斯坦畫廊來說,我還不夠格。」
她指著多米尼克躺在樹下的那幅畫,說道:「你錯了,托尼。我想這幅——」
這時傳來了前門打開的聲音。「我太想了,親愛的,快脫下你的——」多米尼克看到了凱特,「啊,真該死!對不起,我——我不知道你有一位朋友在這兒,托尼。」
空氣似乎凝結了,沉默延續了許久。
「多米尼克,這是我的母——母親。媽——媽媽,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多——多米尼克·馬森。」
這兩個女人站在那裡,相互打量著。
「你好,布萊克韋爾太太。」
凱特說:「我正在欣賞我兒子描繪你的油畫。」下面的話沒有說出來。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托尼同你說了嗎?布萊克韋爾太太,他要舉辦一次畫展。」
「是的,他說了,這消息真令人高興。」
「你能留——留下來看這次展覽嗎,媽媽?」
「我當然非常希望能夠到場,但後天,我要到約翰內斯堡參加一次董事會,我是非出席不可的。要是我早點知道,就會重新安排我的日程了。」
「那也沒——沒什麼關係。」托尼說道,「我很理解。」托尼很擔心他母親會當著多米尼克的面又談論公司的事兒。然而凱特的思想全集中在繪畫上了。
「重要的是要請合適的人來看你的展覽。」
「誰是合適的人呢,布萊克韋爾太太?」
凱特轉向多米尼克,「造輿論的人,批評家,像安德烈·杜索那樣的人物應該到場。」
安德烈·杜索是法國最有名望的藝術批評家。他像一頭兇猛的雄獅,守衛著藝術的神殿。他的一句話可以在一夜之間使一個畫家成名或毀掉。每個展覽會都邀請杜索先生參加開幕式,但他只出席一些重要的作品展覽。那些畫廊的老闆和畫家戰戰兢兢地等候著他的評論。他善於辭令,他的俏皮話就像長了毒翅膀一樣,飛遍巴黎城。安德烈·杜索在巴黎藝術界中最令人痛恨,但也最受人尊敬。他那辛辣的諷刺和無情的評論之所以為人們所接受,是因為他確實是這方面的專家。
托尼轉向多米尼克,「這樣一位母——母親。」然後又轉向凱特,「安德烈·杜索不會去——去小畫廊的。」
「噢,托尼,他一定得來,他能讓你一夜成名。」
「也能把我毀——毀掉。」
「你沒有信心嗎?」凱特望著自己的兒子問道。
「當然他有囉,」多米尼克說道,「但我們不敢希望杜索先生會來。」
「我也許可以找幾個認識他的朋友。」
多米尼克的臉上頓時容光煥發。「那太好了!」她轉向托尼,「親愛的,要是他真來的話,你知道那將意味著什麼嗎?」
「打入垃圾堆?」
「嚴肅點。我瞭解他的口味,托尼。我知道他喜歡什麼,他會稱讚你的畫的。」
凱特說:「只有知道你願意,我才會安排他來,托尼。」
「當然他願意囉,布萊克韋爾太太。」
托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害——害怕,但是管他呢!讓——讓我們試試吧。」
「那我就盡力去辦吧。」凱特望著畫架上的油畫,久久不肯離去。最後她轉過身來,面對著托尼。她的眼睛裡有著淒楚的神情。「兒子,我必須在明天離開巴黎,今天晚上,我們在一起吃晚飯好嗎?」
托尼答道:「那當然好囉,媽媽,我們有——有時間。」
凱特轉向多米尼克,客氣地說道:「你願意去馬克西姆餐廳或是——」
托尼趕緊說道:「多米尼克和我知道附近有一個相當不——不錯的小餐館。」
他們去了勝利廣場的一家便宜的小餐館。飯菜可口,酒香撲鼻。兩個女人似乎相處得不錯。托尼為她們兩人感到十分驕傲。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夜晚,他心想,我同我的母親,還有我要娶的姑娘一起共度良宵。
第二天早晨,凱特從機場打來電話。「我打了六七個電話。」她對托尼說道,「關於安德烈·杜索,還沒有人能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覆。但不管怎樣,親愛的,我為你感到驕傲。你的畫棒極了,托尼,我愛你。」
「我也愛——愛你,媽——媽媽。」
戈爾格畫廊的規模也只不過比一些不對公眾開放的私人畫廓稍大一些。托尼的二十多幅畫被匆匆忙忙地掛在牆上,為開幕式作最後的準備。在一個大理石面的小櫃子上面,放著切成一片一片的奶酪和一些餅乾,另外還有一瓶瓶夏布利葡萄酒。畫廊裡空蕩蕩的,只有安東·戈爾格,托尼,多米尼克和一名年輕的女助手,她正在懸掛最後一幅油畫。
安東·戈爾格看了看他的表,「請帖上寫的是『7點』,人們這就要到了。」
托尼沒想到自己會這麼緊張。我不是緊張,他對自己說道。我是怕死了!
「要是沒人來怎麼辦呢?」他問道,「我的意思是說,要是一個人都不來的話,那該怎麼辦呢?」
多米尼克笑了笑,拍拍他的面頰,「那這些奶酪和酒就歸我們自己享用了。」
人們陸陸續續走進來。最初是三三兩兩,後來就多了起來。戈爾格先生站在門口,慇勤地向人們打著招呼。他們看上去不像是藝術作品的收藏者,托尼憂鬱地想道。他那尖銳的目光把他們分為三類:一些是畫家或者美術院校的學生,每有畫展,總是到場來評估一下競爭對手。還有一些是美術商人,他們參觀畫展是為了散佈有損那些頗有抱負的畫家的新聞。再有一些就是附庸風雅的群眾。其中一大部分還是同性戀者。他們似乎總是生活在藝術的邊緣。我一幅畫也賣不出去,托尼心裡暗想。
戈爾格先生在房間的那一頭向托尼招手。
「我不要見這些人。」托尼對多米尼克低語道,「他們來這兒是要把我撕得粉碎。」
「胡說八道,他們來是為了見見你。拿出點風度來,托尼。」
於是,他風度翩翩,和每個人打著招呼,笑容可掬。對那些恭維的話語,也能回答得恰到好處。可是他們真的是在誇獎嗎?托尼心中懷疑。多少年來,在藝術界形成了一些套話,用來應付一些不知名的畫家的作品展覽。這些套話什麼都說了,又什麼都沒說。
「感覺身臨其境……」
「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風格的作品……」
「看,這才是一幅真正的畫!」
「它在對我說話……」
「你已經登上頂峰了……」
觀眾不斷進來。托尼想,他們是被好奇心驅使而來的呢,還是衝著免費供應的酒和奶酪而來的呢。到目前為止,還沒賣出一幅畫,而酒和奶酪卻消耗得相當快。「耐心一點。」戈爾格先生先生悄悄地對托尼說道,「他們很有興趣。首先他們要欣賞一下這些畫。要是看中了哪一幅,他們就會不斷地走回來再看看。接著他們就會詢問價錢,當他們討價還價時,那就上鉤了!」
「上帝啊,我好像顛簸在一條打魚船上一樣。」托尼對多米尼克說道。
戈爾格先生急急忙忙來到托尼面前,「我們賣了一幅了。」他大聲嚷道,「諾曼底風景畫,五百法郎。」
這是托尼終生難忘的時刻。有人買了他的畫!有人認識到他作品的價值,乃至會花錢去買它,把它掛在自己家裡或是辦公室裡,去欣賞它、保存它或是請朋友來觀賞。這是一種小小的不朽。它能賦予你生命,它能使你同時存在於不同的地方。一個成功的畫家活在世界各個角落,活在千家萬戶,無數間辦公室內和博物館裡,給千千萬萬——有時是成百萬人帶來歡樂。托尼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了達·芬奇、米開朗琪羅和倫勃朗的偉人祠。他不再是個業餘畫家了,他是一名專業畫家,有人出錢購買了他的作品。
多米尼克朝他快步走來,她的眼睛熠熠閃光。「你又賣出一幅畫了,托尼。」
「哪一幅?」他急忙問道。
「那幅花卉。」
小小的畫廊裡擠滿了觀眾。人們大聲談論著。不時傳來碰杯的叮噹聲。突然房間一下子寧靜下來。有人交頭接耳,所有的目光都朝入口處移去。
安德烈·杜索走進來了。他有五十多歲,比一般的法國人要高一些,有著堅毅的獅子般的面孔和一頭鬃毛般的白髮。他穿著一件光亮平滑的斗篷,戴著一頂博薩利諾式的帽子。在他的身後跟著一批圍觀的人。房間裡的觀眾都開始自動地為杜索先生讓路,因為在場的沒有一個不認識他。
多米尼克捏了一下托尼的手,「他來了!」她說道,「他真來這兒了!」
這樣的榮譽戈爾格先生從未享受過,因而他有點不知所措。他在這位偉人面前點頭哈腰,不停地把前額的頭髮向後捋去。
「杜索先生,」他喋喋不休地說著,「這真是令人太高興了!多麼榮幸啊!我可以為您倒點酒、拿些奶酪嗎?」他直怪自己沒有買像樣點兒的酒。
「謝謝。」那大人物回答道,「我來只是為了一飽眼福。我想見見這位畫家。」
托尼完全嚇呆了。多米尼克把他向前推過去。
「他在這兒。」戈爾格先生說道,「安德烈·杜索先生,這是托尼·布萊克韋爾。」
托尼終於說出聲來:「您好,先生,我——謝謝您能光臨。」
安德烈·杜索微微點點頭,便向牆上的油畫走過去。人們都向後退去,給他讓道。他慢慢地走著,每一幅畫都要端詳好久,認真仔細地看過,才走向下一幅。托尼想從他臉上的表情來作些猜測,但什麼也看不出來。杜索既不皺眉頭,也不微笑。有一幅畫,他在前面停留了許久,那是多米尼克的裸體畫。之後他又向前移去。托尼在一邊出了一身汗。
當安德烈·杜索看完之後,便朝托尼走過去。「我很高興來到這裡。」他只說了這一句。
就在這位著名的批評家離去之後的幾分鐘之內,所有的畫被銷售一空。一位新的大藝術家誕生了,每個人都希望在他誕生之時能夠在場。
「這樣的場面,我從未見過。」戈爾格先生驚呼道,「安德烈·杜索到我的畫廊裡來,我的畫廓!明天全巴黎的人都會讀到這條消息。『我很高興來到這裡。』安德烈·杜索是從不多說一句話的。這需要來點香檳酒,讓我們慶祝慶祝。」
那天深夜,托尼和多米尼克又私自慶祝了一番。多米尼克依偎在他的懷裡。「過去我同別的畫家也睡過覺,」她說道,「但只有一個具有你即將要獲得的名氣。明天巴黎所有的人都會知道你的名字。」
多米尼克的話是正確的。
第二天清晨5點,托尼和多米尼克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便出去買第一版晨報。報紙才剛剛來到報亭,托尼抓了一張,趕忙翻到藝術欄。他的評論是頭條文章,署名是安德烈·杜索。托尼大聲念道:
【年輕的美國畫家安東尼·布萊克韋爾舉辦的個人作品展覽,昨晚在戈爾格畫廊開幕。作為藝術評論家,我在這次展覽中學到了許多東西。參觀過許多有才華的畫家舉辦的展覽,我已經忘卻了真正糟糕的繪畫是個什麼樣子。然而昨晚的展覽卻迫使我回想起來……】
托尼的臉色頓時變得死灰一般。
「請不要念了。」多米尼克懇求道,她想把報紙從托尼的手中奪走。
「放開!」他命令道。
他又繼續念了下去。
「最初我以為是誰開了一個玩笑。我無法相信,有人竟會想到把這樣幼稚的畫掛出來,還敢稱它們是藝術品。我竭力尋找任何一絲微弱的才華,可是根本沒有。應當吊起來的不是那些畫,倒是那位畫家。我認真地奉勸這位糊塗的布萊克韋爾先生,回到他真正的行業中去,我只能猜想他是個刷刷房子的油漆匠。」
「我簡直無法相信。」多米尼克低語道,「我不相信他竟然會看不出來。哼,這個壞蛋!」多米尼克傷心地哭了起來。
托尼覺得胸中好像堵滿了鉛塊,喘不過氣來。「他看出來了。」他說道,「而且他知道,多米尼克,他知道。」他的聲音裡充滿著痛苦。「所以才如此刺痛我的心。上帝啊!我是多麼傻啊!」他開始向前走去。
「你上哪兒去,托尼?」
「我不知道。」
他沿著黎明時分冰冷的街道向前走去,淚流滿面也全然不知。再過幾個小時,巴黎的每一個人都會讀完那篇評論,他將是大家諷刺的對象。但更使他傷心的是他自己欺騙了自己。他真的認為能把繪畫作為自己的終身職業。如今安德烈·杜索至少是把他從那個錯誤中挽救了出來。流傳後世,托尼憂鬱地想道,流傳個屁!他走進了第一家開門的灑吧,一直喝到爛醉。
當托尼最後回到他的公寓時,已是第二天早晨5點了。多米尼克正在等著他,都快急瘋了。「你去哪兒了,托尼?你媽媽一直想找你,她都快急病了。」
「你把報紙讀給她聽了嗎?」
「讀了,她堅持要讀的。我——」
電話鈴響了,多米尼克看了看托尼,然後拿起了聽筒。「喂?是的,布萊克韋爾太太。他剛進來。」她把話筒遞給托尼,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拿起了它。
「喂,媽——媽媽。」
凱特的聲音裡充滿了哀痛。「托尼,親愛的,聽我說,我可以讓他登一篇更正。我——」
「媽,」托尼無力地說道,「這不是一樁買——買賣。這是一個批——批評家在發表觀點,他的觀點是我應當被吊——吊死。」
「親愛的,我真不願讓你受到這麼大的傷害。我實在受不了——」她啜泣起來,無法再講下去。
「沒關係,媽——媽媽,我已經折騰一陣了。我嘗試了一下,結果不——不行,我沒有這方面的才——才能,事情就這麼簡單。我痛——痛恨杜索的狂妄,可是他是世界上最優——優秀的藝術批評家。我不得不承——承認他這一點。他把我從一個可——可怕的錯誤中挽救出來。」
「托尼,但願我能說些什麼來安慰你……」
「杜索已經都——都說了,這樣總比十——十年後才發——發現要好——好些,對吧?我得離——離開這座城市了。」
「等著我,親愛的。明天我就離開約翰內斯堡,我們一道回紐約去。」
「那好吧。」托尼說道。他放下聽筒,轉向多米尼克。「對不起,多米尼克,你找錯人了。」
多米尼克什麼也沒說,她只是望著他,眼裡充滿了難言的悲傷。
第二天下午,在馬提農街克魯格-布倫特公司的辦公室裡,凱特·布萊克韋爾正在開一張支票。坐在她對面的一個男人歎氣道:「真可惜,你的兒子是有才華的,布萊克韋爾太太。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個有名的畫家。」
凱特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杜索先生,全世界有成千上萬個畫家,我的兒子不能與他們為伍。」
她把那張支票遞往桌子對面,「你為這筆交易履行了你的義務,我也會盡我的義務。克魯格-布倫特有限公司將要在約翰內斯堡、倫敦和紐約興辦美術館,由你來負責挑選作品——當然囉,佣金是相當可觀的。」
在杜索離去之後很久很久,凱特依然坐在她的桌旁,心中充滿著深深的哀傷。她很愛自己的兒子。要是他發現了這一切……她知道她是在冒著什麼樣的風險,但無論如何她不能站在一邊,眼睜睜看著托尼白白扔掉自己可以繼承的家業。不管她可能會付出什麼代價,她也要保護他,保護公司。凱特站起來,突然覺得非常疲倦。該去接托尼,帶他回家了。她要幫助他度過目前的困境,這樣他才可以繼續從事他天生該做的工作。
管理這家大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