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伊麗莎白把塞繆爾的自傳帶在身邊。
  她常常站在塞繆爾·洛菲夫婦的肖像前,靜靜看著書中的人物,試著感覺他們的存在,好像他們還活在世上一樣。
  注視了許久之後,她會轉身上樓,到塔房去看書。她幾乎每天都窩在塔房裡,不停地看書,讀著讀著,她發現自己愈來愈接近塞繆爾和特倫尼亞了。她似乎能跨越時間的洪流,感受到他們的喜怒哀樂……
  ※※※
  伊麗莎白讀到,在接下來的幾年裡,塞繆爾都待在瓦爾大夫的診所內幫他調配藥材,也學會怎麼開處方,而特倫尼亞總是那麼不期然,卻又經常出現在他四周,她依然是那麼美麗脫俗。每次只要一見到她,塞繆爾就更加強了要與她共度一生的意念。
  塞繆爾很受瓦爾大夫的賞識,但是瓦爾太太卻視他為眼中釘。她是一個尖酸刻薄的悍婦、欺善怕惡的勢利小人,她極度厭惡出身貧寒的塞繆爾。塞繆爾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也盡可能不跟瓦爾太太碰面。
  塞繆爾對於那些看起來不起眼卻能治癒疾苦的藥草非常著迷。根據書中的記載,在公元前一五五○年時,埃及人就懂得用燈芯草開出八百一十一種處方了。那時候人們的平均壽命只有十五歲,這點從當時奇奇怪怪的藥方就可以看出來——鱷魚糞、壁虎干,還有蝙蝠血、駱駝的唾液、獅子的肝臟、青蛙的腳,甚至還有獨角獸的角粉。這些藥材恐怕不能發揮什麼神奇的療效。當時,每張藥單上都要簽下「RX」的符號,這代表埃及主司醫療的神祉霍拉埃的魔力。就連「化學」這個字,都是從古埃及文「開米」或是「凱彌」衍生而來的。那些巫醫則叫做「魔術家」。
  這些都是塞繆爾學到的知識。
  貧民窟和克拉科夫市區的藥局都已相當古老。店裡那些瓶瓶罐罐裡裝的多半是一些未經檢測的藥材,有些根本不具療效,有些吃了還會害病。
  塞繆爾對那些藥材的屬性已經摸得一清二楚了。他認識其中的蓖麻油、氯化亞汞、大黃、碘、可卡因以及吐根1(註:南美產茜草科植物的根;用來做吐劑、瀉劑)等藥材的功效。另外,在這個地區還可以買到治哮喘、腹絞痛以及因斑疹傷寒而引起的發燒所需要的「萬靈丹」。
  由於並沒有人檢驗這些藥材到底衛不衛生,所以經常可以看到軟膏和漱口藥水裡懸浮著一些小蟲子、蟑螂,甚至一些溺死的老鼠與不知名的毛髮。服了這些藥材的患者,有的病情不見起色,有的甚至還魂歸西天,原因不是由於病情已經病入膏肓,而是因為服用了這些不潔的藥材。
  當時有些雜誌記載有關藥局的介紹,塞繆爾把這些消息都牢牢記下來。他求知若渴,對於藥學方面的研究更是孜孜不倦,他也經常和瓦爾大夫討論醫學上的理論。
  「這些都是有根據的,」塞繆爾自信而堅定的侃侃而談,「每一種疾病都必有其根治之道。對我們人類而言,身體健康是正常的,而患了疾病才是違反自然的。」
  「或許吧!」瓦爾大夫回答,「但是大部分的病人都不願意嘗試我的藥方。」
  他狀似艱難地又補充了一句,「我覺得這才是明智之舉。」
  塞繆爾幾乎把瓦爾大夫藥學方面的藏書都翻遍了。每本書他都仔細念上好幾回。但是對於書上那些懸而未決的問題他感到相當沮喪;有大多病症在當時還沒有特效藥可治療。
  塞繆爾相當渴望能以實驗來驗證自己的假設。
  有些科學家主張利用抗體來建立防禦系統,並認為這是抵抗疾病的上上之策。瓦爾大夫也曾經根據此理論進行一項試驗——他從一個白喉患者身上抽取出血液,然後注射到一匹馬身上,結果那匹馬死了。從此以後,瓦爾大夫就不再進行任何類似的研究。
  儘管如此,塞繆爾仍然相信瓦爾大夫的方向是正確的。
  「您不能就此罷手,」塞繆爾對他說,「我認為您一定會成功!」
  瓦爾大夫只是搖搖頭,並且說道:
  「那是因為你現在才十七歲而已,塞繆爾。等你活到我這把年紀時,你大概就不會那麼有自信了。算了吧!」
  塞繆爾可沒這麼容易就被說服。
  他想繼續完成瓦爾大夫的實驗。但他需要一些動物來當實驗品。然而,他除了利用一些流浪的野貓和自己捕捉到的老鼠之外,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供實驗的動物了。不幸的是,不管塞繆爾再怎麼調整劑量,那些拿來試驗的貓和老鼠全都死掉了。
  塞繆爾心中暗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它們太小了。我需要大一點的動物,一匹馬,一頭母牛或是一隻綿羊。
  但是他要到那兒去找這些動物呢?
  一天傍晚,當塞繆爾回到家時,他發現門口有一匹老馬和馬車。馬車的一側用歪歪斜斜的字體寫了幾個大字:
  「洛氏父子」。
  塞繆爾不可置信地看了一會兒,急忙衝進屋裡問他的父親。
  「那匹——外頭那匹馬你打那兒弄來的?」
  他上氣不接下氣問著。
  他父親得意地笑了笑:
  「是我換來的。有了馬我們就能多跑幾個地方。再過個四五年,我們就有能力再買第二匹馬了。想想看,到時我們就有兩匹馬了!」
  這就是他父親的雄心大志!擁有兩匹瘦弱的老馬和一輛破車,梭巡於貧民窟窄小髒亂的小巷叫賣!天啊!塞繆爾覺得欲哭無淚。
  當天晚上,塞繆爾到馬廄去看那匹馬。他們叫它菲德。在所有馬匹中,這匹馬可能是品種最差的一種。這是一匹老母馬,既駝背又跛腿。它能不能走得比塞繆爾的父親快,可能都還是個問題呢!
  不過那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塞繆爾現在擁有了第一個適用的試驗品了。他再也不必為了做試驗,處心積慮捕捉老鼠和野貓了。當然,他的行動必須相當謹慎,絕不能讓父親發現自己在他的愛馬身上做實驗。他敲敲菲德的頭,然後對它說道:
  「從現在開始,我就要帶你進入醫學界了。加油吧!」
  塞繆爾在菲德的馬廄一角弄了一個臨時實驗室。
  他在一盆濃肉湯中培養出一些白喉菌。當這些細菌繁衍一定數量的時候,他就取出一些到其他的器皿上,然後用肉湯稀釋它,並且把它慢慢加熱。他用皮下注射用的針管吸滿經過處理的細菌,走到菲德的身旁。
  「記得我告訴過你嗎?」他對馬兒說,「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
  塞繆爾把針頭刺進菲德肩部鬆弛的皮膚下,就像以前瓦爾大夫做的一樣。菲德轉過頭來,好像在責備他似的瞪了一眼,隨即淋了塞繆爾一身尿。
  塞繆爾估計大約在七十二小時之後,注射到菲德體內的白喉菌就會開始繁衍。然後,塞繆爾會再注射另一劑,這次劑量將比第一次多一點,之後再追加一劑。
  如果抗體理論是正確的話,那麼每一劑都能在接種者體內發揮有效的抗病功能,而塞繆爾就可以發明有效的疫苗了;而接下來的步驟就是另外找人類來試驗。這應該不會太難。隨便那一個已經病入膏肓的患者都會很樂意配合他的,只要他的藥能為他們帶來一線生機。
  接下來的兩天,塞繆爾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待在菲德身邊。
  「我從來沒看過有人像他這麼喜愛動物。」他父親說,「我就是無法讓他離開菲德身邊一步。」
  塞繆爾用別人聽不見的音量低低回了一聲。事實上,他對他的所作所為頗有愧於心,即使如此,他縱然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向父親坦承他在背後搞的花樣,因為一旦說了出去,父親是絕對饒不了他的。此外,也絕對沒有人會識破他的計劃。畢竟他只想從菲德身上抽出一兩瓶的血漿罷了。
  到了第三天早上,不幸的事終於發生了。一早,塞繆爾就被屋外傳來的叫罵聲驚醒。他急忙下床跑到窗戶前往外瞧。他看見父親就站在房門口,馬車停在他旁邊,他暴跳如雷。可是菲德不見了。塞繆爾隨手抓了一件外衣套上,連忙趕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畜牲!」他父親聲嘶力竭地怒吼著,「奸商!騙子!無恥之至!」
  塞繆爾推開那些看熱鬧的路人,擠到父親身邊。
  「菲德呢?」
  塞繆爾問他父親。
  「問得好。」他父親嗚咽著,「它死了!就像條狗一樣死在街上。」
  塞繆爾的心為之一沉。
  「你也看到我是怎麼待它的,是不是?每次讓它載貨上街時,我哪次趕過它了?我又何曾鞭打過它呢?不像有些我認識的小販,總是對畜牲拳打腳踢的。這倒好了,你看看它是怎麼報答我的?它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了。哼!等我逮到那個賣馬給我的雜碎時,我一定會親手閹了他!」
  塞繆爾轉過身去,心痛猶如刀割。
  不單是為了菲德的死,而是為了他破碎的美夢——遠離貧民窟的生活,和特倫尼亞生一窩小孩,住在華屋裡過著安逸的生活,這些夢想彷彿都隨著菲德的猝死而一起幻滅。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在塞繆爾受到這麼大的打擊之後,他又得知瓦爾夫婦已經準備將特倫尼亞許配給一位猶太籍的教士。塞繆爾完全無法接受這接踵而至的重創。特倫尼亞是他的人啊!塞繆爾決心不計後果,放手一搏。
  他匆匆忙忙趕往瓦爾家中,那時他們夫婦兩人正好就在大廳裡。塞繆爾畢恭畢敬地站在他們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他開口說道:
  「我想您們可能弄錯了。您們不能誤了特倫尼亞的一生。特倫尼亞該嫁的人是我。」
  瓦爾夫婦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覷。
  塞繆爾趕緊接著說:
  「我知道目前我的身份地位配不上特倫尼亞。」
  他一鼓作氣說下去:
  「但是要她嫁給那個年紀大得夠當父親的教士,未免太委曲她了。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能給她帶來真正的幸福。」
  「你這個不要臉的小雜種!給我滾出去!滾!」
  瓦爾太太歇斯底里地尖叫著,看來好像快腦溢血了。
  在短短的一分鐘內,塞繆爾早已被轟出門外。而且從今以後,瓦爾大夫的家他再也不能踏進一步。
  夜深時,萬籟懼靜。
  塞繆爾充滿懇誠的心向上蒼祈求:
  「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既然我不能擁有她,那麼你為什麼又要讓我愛上她呢?難道你是如此冷酷無情的嗎?」
  塞繆爾又悲痛至極地喊著:
  「你聽見我說的話嗎?」
  一個聲音隔著大雜院薄薄的牆壁傳來:
  「我們全都聽見啦!塞繆爾!看在老天爺的分上,你給我閉嘴好嗎?別再像神經病一樣擾人清夢了!求求你,行行好!」
  第二天下午,瓦爾大夫派人把塞繆爾找了去。當塞繆爾趕到瓦爾家時,發現他們一家人都在大廳等他。當然,特倫尼亞也在場。
  「我們出了點問題。」瓦爾大夫開口說,「我們似乎生了一個最愚蠢不過的女兒。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迷上你了。我們都搞不懂她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我想這就是所謂的鬼迷心竅吧!因為像她們這種黃毛丫頭是不懂什麼叫做『愛』的。總而言之,她已經拒絕和拉賓諾維茲教士的婚事了。很不幸,她想要嫁的人是你。」
  塞繆爾偷偷瞄了她一眼,特倫尼亞正對著他微微笑。塞繆爾快樂得差點兒高喊起來。能與她廝守一生,此生又夫復何求?
  瓦爾大夫接著說:
  「你說過你很愛我的女兒,是嗎?」
  「是——是——是的,大夫。」
  塞繆爾興奮得說不出話來。他試著再回答一次。這次,他的聲音聽起來穩定多了。
  「我是真心愛她的,大夫。」
  「很好。讓我再問你一件事,塞繆爾。你願意讓特倫尼亞跟一個沿街叫賣的小販就這樣過一輩子嗎?」
  塞繆爾知道自己中計了,但是他只能實話實說。
  他看著特倫尼亞,緩緩開口說道:
  「不,大夫。」
  「哦?很好。現在你知道問題出在那裡了。我們任何人都不想讓特倫尼亞嫁給一個街頭小販,是吧?但是,塞繆爾你自己就是靠街頭叫賣為生的小販呀!」
  「我不會一直都這麼沒出息的,瓦爾大夫。」
  塞繆爾的口氣堅決而有力。
  「那你倒說說看,你有什麼遠大的抱負?」
  瓦爾大夫的表情變得很嚴肅。此時,瓦爾太太語帶尖酸插嘴說道:
  「你出生在小販之家。那是你們的老本行,我也不怨誰。但是我絕對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嫁到那種家庭去。」
  塞繆爾怔怔地看著他們一家人,心中感到迷惑不已。來這裡的一路上,他滿懷憂慮與失望。之後,他又樂得飄上了雲端,這會兒又被現實的冷酷狠狠拋入無底的深淵。他們到底有什麼目的呢?他想不透。
  「我們夫妻已經達成一個協議了。」瓦爾大夫終天開口說話,「我們給你六個月的時間。如果你能在這個期限之內證明你並不是平庸之輩,而且你能夠提供一個和特倫尼亞現在一樣的生活環境的話,那麼我就答應你的婚事,絕無異議。否則一切都依照原訂的計劃進行——特倫尼亞還是要嫁給拉賓諾維茲教士。我想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你認為呢?」
  塞繆爾呆呆看著他,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六個月?」
  他想著。
  沒有人能夠在短短的六個月之內就打出一片天下的,更不要說一個在克拉科夫貧民窟裡長大的毛頭小子了。
  「你聽懂了沒有?」
  瓦爾大夫問。「是的,大夫。」
  塞繆爾聽得再清楚也不過了。
  他覺得胃沉沉的,好像裡頭塞滿了鉛塊似的。恐怕只有等待奇跡的出現,才有可能讓他的美夢成真。瓦爾一家的乘龍快婿必須是教士或是醫生,家境富裕的人也行。塞繆爾迅速在腦海中分析各種可能性。
  這個地方的律法規定不准他當醫生——克拉科夫市的大夫是有配額限制的。
  那麼,當個猶太教士呢?這似乎更加不可能了。一般有志於教職者,必須從十三歲就開始研讀相關知識,然而塞繆爾都已經快十八歲了。
  家境富裕?這更不用提。就算他二十四小時都在街上叫賣五金雜貨,到九十歲時他仍然是個窮光蛋。瓦爾大夫出了一道他永遠也解決不了的大難題。他們答應暫緩與教士的婚事,一方面又出了一個難如登天的任務給塞繆爾,這純碎只是安撫特倫尼亞情緒的手段。只有特倫尼亞是唯一對他有信心的人。她全心全意信任塞繆爾。她相信在六個月內,塞繆爾一定能找出致富或出人頭地途徑。
  塞繆爾痛心地想著:她似乎比我還執著。
  ※※※
  嚴酷的考驗開始了。
  時間飛也似的過去。白天,塞繆爾幫父親在街上叫賣。一到夕陽西下、夜幕低垂時,塞繆爾便連忙趕回家,隨便找東西果腹,接著就到實驗室工作去了。他搜集許多不同的血清,並將這些血清分別注射到兔子、鳥、貓、狗等小動物的身上。然而,那些動物全都死光了。
  它們太小了。塞繆爾難過地想著,我需要大一點的動物。
  想歸想,他仍舊是一籌莫展。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了。
  塞繆爾每個星期都會跟著父親一起到克拉科夫市區去補貨。他跟以前一樣,在天還濛濛亮時就和其他小販一樣等在深鎖的木門前。然而,他一點兒也沒聽到喧嚷的人聲,他的心思全在做實驗上面。
  有一天,天才剛破曉,塞繆爾照例陪父親等在木門前。當他正在為幾個實驗上的難題而百思不解時,一個人向他大吼:
  「你!猶太佬!往前走啊!還杵在那兒幹什麼!」
  塞繆爾回過神來,抬頭一看,發現木門已經開了,而自己的手推車則正好擋在路中央。一個守衛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
  木門通常都是由兩個守衛把關,他們身穿綠色制服,佩帶胸章以及又粗又硬的棍捧和手槍。其中一位守衛的腰間繫著一把大鑰匙,那是用來開關木門的。
  一條小溪潺潺流經貧民窟的木門外側,小溪上方橫跨有一座木橋,這也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橋頭就是守衛室,守衛就在那裡站崗。
  塞繆爾曾目睹一些倒霉的猶太人被守衛拖到橋的那一端,然而他們通常都再也沒有回來過。任何一個日落後還在貧民窟外遊蕩的猶太人都會被送到勞改營。對每個猶太人來說,這是最可怕的事情。
  這兩名警衛照理說應該整夜都必須在城外巡邏,以防猶太人偷跑出來。是貧民窟裡的居民都知道,一旦城門上了鎖,就會有一名守衛到城裡去找樂子。在黎明前,他必定會趕回來幫他的同伴開城門。
  這兩名警衛其中一個叫保羅,另外一個叫阿拉姆。保羅平易近人,一點心機都沒有,而阿拉姆則截然不同。他殘暴狡滑、毫無人性。他長得矮矮壯壯的,有一雙結實的臂膀和啤酒桶般的身軀。他是個典型的反猶太者,所以只要是他當班的那一天,大家都會盡量提早回城,因為大家都知道,阿拉姆最喜歡的事莫過於拖著遲歸的猶太人過橋,再用棒子毒打他一頓,最後送他到看守所去接受更殘忍的酷刑。
  現在,站在門前對塞繆爾破口大罵的守衛就是阿拉姆。
  塞繆爾推著手推車,快速通過大木門,朝克拉科夫市區前進。即使過了木門,他仍能感受到阿拉姆從身後投射而來的炙熱的目光。
  一個又接著一個月過去,現在距離期限只剩下三個月了。
  在過去的三個月裡,塞繆爾無時無刻不在絞盡腦汁,想早一點找出實驗失敗的癥結;只要一有時間,他就往實驗室裡鑽,埋首於研究中。
  他曾經跟市區內幾位富商談過,但是很少有人願意聽他癡人說夢;即使願意聽他說幾句話的人,在聽了這後,也只是給一些無關緊要的評論來敷衍了事。
  「你想賺大錢啊?那就把錢省下來,別做傻事了,孩子。總有一天你也能跟我一樣有自己的產業。」
  說來簡單,可是塞繆爾跟他們不同。他們個個都是出身於富裕之家,要塞繆爾跟他們一樣一步登天,談何容易呢?
  失望之餘,塞繆爾興起了一個念頭——他乾脆帶著特倫尼亞私奔好了。但問題是,他們能走哪兒去呢?他可以想像浪跡天涯的下場就是定居在另一個貧民窟。到時候,他仍舊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不!絕對不能這麼做。他太愛她了,又怎捨得讓她吃這種苦呢?這才是最大的難題。
  時光飛逝如梭,轉眼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了。
  塞繆爾唯一覺得安慰的,就是每個禮拜能見到特倫尼亞三次,當然不是兩人單獨見面。不過他已經很滿足了。每見她一次面,塞繆爾的愛意就更增添幾分。他心中纏繞著甜蜜與苦澀的矛盾,他見她的次數愈多,就表示他們分離的日子愈近了。
  「你一定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特倫尼亞總是這麼告訴他。
  然而現在只剩下三個星期了,塞繆爾卻連一點進展也沒有。
  一天晚上,特倫尼亞跑來找他。她抱著他,溫柔地說道:
  「帶我走吧!塞繆爾!」
  塞繆爾從來未曾像此刻一樣深深狂戀著她。堂堂一位醫生的千金居然願意為了自己犧牲一切,不但得離開摯愛的雙親,也得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跟他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苦日子。
  塞繆爾緊緊抱住特倫尼亞:
  「我不能這麼做!無論走到什麼地方,我還是個窮酸小販。」
  「我不在乎!」
  特倫尼亞說。
  塞繆爾看看自己四壁蕭然的家,又想到瓦爾大夫家中寬敞豪華的房間以及成群的僕人。
  於是他說道:
  「我在乎。」
  話說完,特倫尼亞便轉身離去。
  翌晨,塞繆爾在街上遇見他以前的同學伊薩克。伊薩克正拉著一匹生重病的馬迎面過來。這匹患了急性腸炎的馬不但瘦弱不堪,又駝又聾,而且還瞎了一隻眼睛。
  「早啊!塞繆爾!」
  伊薩克喊著。
  「早安!伊薩克!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兒,不過,不管你要到哪兒去,可得加快腳步,因為你的馬快撐不下去了。」
  塞繆爾說道。
  「哦!不急的。反正我要把洛弟送到膠廠去製成動物膠了。」
  塞繆爾很快地打量了那匹馬:
  「我想他們不會出什麼好價錢來買這匹可憐的馬。」
  「我知道。」伊薩克回答,「我只需要幾枚佛羅林1(註:一二五二年在佛羅倫薩發行的金幣)夠我買輛手推車就可以了,洛弟也只值這些錢而已。」
  塞繆爾的心臟愈跳愈快。
  「我願意把我的手推車換給你,也省得你多跑一趟,怎麼樣?」
  這樁買賣不到五分鐘就搞定了。
  接下來,塞繆爾只要編幾個借口向父親解釋他是怎麼不小心把老推車弄丟的,又是怎麼得到這匹奄奄一息的老馬的。當然,最重要的就是想靠法趕緊再造一輛新的手推車。
  塞繆爾先把洛弟帶到以前飼養菲德的馬廄裡,接著再仔仔細細檢視一下眼前這匹老馬,它的狀況似乎比第一眼看到時還糟糕。塞繆爾拍了拍洛弟說道:
  「別擔心,洛弟。在醫學研究上,你將會名垂青史。」
  幾分鐘之後,塞繆爾便弄好了一瓶新的血清。
  ※※※
  擁擠髒亂的貧民窟,一直是各種致命傳染病的溫床。近來,民眾們更籠罩在一種無名惡疾的陰影之下。得了這種怪病之後,患病者會高燒不退,除了嚴重的咳嗽之外,還會長出可怕的水皰,最後會痛苦的死去。醫生們都找不出病因,大家都只能束手待斃。
  伊薩克的父親也得了這種莫名的疾病而病倒了。因此,當塞繆爾聽到這個消息後,便立刻前往探視。
  「大夫來過了。」伊薩克泣不成聲,「他說他已經盡力了。」
  樓上傳來一陣陣可怕的哮喘聲,那是伊薩克重病的父親傳下來的。
  「我要你替我辦一件事。」
  塞繆爾說道。
  「拿一條你父親用過的手帕來。」
  「你說什麼?」
  伊薩克瞪大眼睛。
  「拿他最常用的那條。拿的時候要小心,上面都是病菌。」
  塞繆爾又說了。
  一小時後,塞繆爾回到馬廄,很謹慎地把手帕上的污物刮到培養液中。
  他不眠不休工作了一晝夜。
  第二天,他注射少量的培養液到洛弟的體內,第二次注射時,又把劑量加重一些。他分秒必爭,一定要找到挽救伊薩克父親的方法。
  當然,也為了挽救他美好的未來。
  ※※※
  事隔多年之後,塞繆爾仍然想不透老天爺究竟是眷顧他,還是眷顧可憐的洛弟。總之,在一次又一次加重劑量之後,洛弟依舊是安然無恙;也就是說,塞繆爾已經製造出第一劑成功的抗毒素了。接下來的工作,就是得說服伊薩克的父親也接受這種藥劑的注射。
  當塞繆爾趕到伊薩克家時,卻發現他家裡擠滿了一大堆哭哭啼啼的親友,原來伊薩克的父親已經危在旦夕。
  「他的時候快到了。」
  伊薩克告訴塞繆爾。
  「我能看看他嗎?」
  塞繆爾說。
  於是這兩個男孩便一同走上樓去。
  伊薩克的父親就躺在病床上,因為發高燒而滿臉通紅。眼前的他已經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骸了。一咳起來就好像要痙攣似的,全身抽動不已,他每咳一次,身體狀況就更加虛弱。任誰都能看得出來,他隨時都可能魂歸西天。
  塞繆爾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
  「我有些話想跟你和令堂說。」
  塞繆爾很快就說服他們了。
  在這種情形下也只能放手一搏,實在別無他法。然而,就連塞繆爾在內,也沒有人真的相信塞繆爾帶來的那瓶液體會是什麼萬靈仙丹。
  塞繆爾將血清徐徐注入伊薩克父親體內。他在病床旁待了三小時靜待其變,然而病患的情況仍然不見好轉。血清一點效用都沒有。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患者的咳嗽次數似乎愈來愈頻繁。
  終於,塞繆爾也放棄了最後的一線希望。他離開時垂著眼,不敢正視伊薩克。
  第二天一大早,塞繆爾就準備出門去辦貨。
  其實,他很想趕到伊薩克家去,看看他父親是否還活著。
  克拉科夫的市場被前來交易的商人們擠得水洩不通,讓人寸步難行。塞繆爾覺得貨多得好像永遠都買不齊似的,他一心只想回到貧民窟去。等到他補足貨時,天色已將近傍晚了。於是他推著堆滿貨物的推車,急急忙忙往回走。
  在距離貧民窟還有兩里路遠的時候,不幸的事發生了。
  手推車的一個輪子突然裂開,車上的貨品通通掉到路旁。
  塞繆爾想趕緊去找個新輪子來替換,但是又怕掉在路旁的貨品會被別人拾去,他真是進退兩難,不知所措,路人紛紛圍過來,貪婪地看著那些掉落一地的雜貨。
  塞繆爾看到個警察走過來——他是異教徒——塞繆爾在歎事情不妙,他們一定會把所有貨物都沒收。那個警察推開圍觀的人群,對已經嚇得臉色蒼白的塞繆爾說道:
  「你的推車需要換新輪子了。」
  「是——是的,先生。」
  「你知道要到哪兒換嗎?」
  「不知道,先生。」
  這位警察拿出一張紙來,在上面寫了些字,遞給塞繆爾。
  「這裡可以換,你告訴他們要換什麼尺寸的就成了。」
  塞繆爾回答說:
  「可是我不能把貨物就丟在這兒啊!」
  「放心吧!」
  警察說。他冷冷瞪視著圍在一旁的路人。
  「我會一直在這裡,趕緊去!」
  塞繆爾照著紙上的地址一路跑去。到了那家鐵鋪時,塞繆爾跟鐵匠解釋了一下車子的狀況,鐵匠立刻就拿了一個同樣大小的輪子給他。他拿出裝錢的小袋子把錢付清。現在,袋裡只剩下六個盾(荷蘭貸幣單位)硬幣。
  塞繆爾連忙趕回去,把輪子裝好。那位警察一直待在原地,看熱鬧的人已經被驅散了。他採買的貨物一個也沒丟。
  在那位好心警察的協助下,塞繆爾很快就把輪子固定好了。但是,在他回家的一路上,他的心裡卻全都繫在伊薩克垂危的老父親身上。
  他究竟逃離死神的魔掌了沒有?塞繆爾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
  現在,距離貧民窟就只有一英里遠了。塞繆爾已經可以眺望到高聳入雲的城牆了。夕陽就要西下,四周的景物也開始被黑暗籠罩,看起來陰森而陌生。
  塞繆爾一心想知道究竟自己救活病人了沒有,一時忘了天色已晚。
  太陽已經下山了,而他居然還在城外!他心頭一驚,使勁全力推著車子,心撲通撲通狂跳著,好像就快爆炸,木門一定關上了。塞繆爾腦海中不斷浮現出一幕幕夜不歸城的猶太人悲慘的下場。他加快了腳步,死命的往前衝。如果今晚當班的是老好人保羅,那麼他的小命可能還保得住,如果是阿拉姆——塞繆爾不禁打了個哆嗦,沒敢再想下去。
  夜像一層黑霧,遮住了視線,雨像銀針般開始細細落下。已經快到城門了,只差兩條街那麼遠。
  巨大的城門映入他的眼簾——城門已經關上了。
  塞繆爾從來未曾從牆外看著已鎖上的城門。他看著眼前全然陌生的景象,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由心底升起。他被隔絕於他的家人,他生長的環境之外,他所熟悉的一切雖然就近在咫尺,然而他再也碰觸不到了。他放慢腳步,小心翼翼的走近城門,一面留意警衛的出現。他們兩個都不在,實在太好了。
  塞繆爾重新燃起希望,警衛們可能去處理緊急事件。這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只要想法子打開城門溜進去,或是翻過牆去就成了。
  他躡手躡腳接近城門。這時候,在角落某個陰暗處,突然閃出一條人影。
  「繼續走!」
  那是警衛的聲音。
  在陰影中,塞繆爾認不出他的臉,但是那冷冷的聲音他是再熟悉也不過的了——他是阿拉姆。
  「走近一點!過來這裡!」
  他命令道。
  阿拉姆仔細打量著塞繆爾。只見他嘴角微微上揚,露出森森白牙。塞繆爾打了個冷顫。
  「對啦!」阿拉姆興奮的說道:「繼續走!」
  塞繆爾慢慢走近他,只覺得整個胃糾成一團。腦中嗡嗡作響。
  「先生,」塞繆爾說,「請您聽我解釋。我發生了點意外,我的貨車——」
  阿拉姆猛然伸出像鐵錘一樣堅硬的拳頭,胡亂毆打一頓,然後用力揪住塞繆爾的領口,一把將他整個人舉了半天高。
  「你這狗娘養的猶太白癡!」
  他輕快地哼道:
  「你以為我會管你是為了什麼原因才出城的嗎?告訴你!你現在是在城外!你知不知道你會有什麼下場?」
  可憐的塞繆爾害怕地搖了搖頭。
  「告訴你好了!」
  阿拉姆接著說。
  「上個禮拜我們才接到一道新命令。凡是在日落後還未回來的猶太人,全都要送往西裡西亞1(註:波蘭西南部一礦區),並且要在那裡服上十年的勞役。到時候,你可有苦頭吃了!怎麼樣?聽來還不錯吧!」
  塞繆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可是我——我又沒做錯什麼事。我——」
  阿拉姆又狠狠給了塞繆爾一記右拳,塞繆爾重重跌倒在地。
  「走吧!」
  阿拉姆喝道。
  「到——到那兒去?」
  塞繆爾問。他害怕得聲音都啞了。
  「到警局的看守所。明兒個一早,你和一些人渣就會被押解上船。站起來!」
  阿拉姆粗聲粗氣大吼著。
  塞繆爾癱在地上,精神無法集中。
  「我——我必須進去跟我家人道別。」
  他苦苦哀求。
  阿拉姆露齒一笑:
  「哦?他們不會想你的。」
  「拜託你!」塞繆爾低聲下氣央求他,「請求——請你至少讓我找人為我帶個口信。」
  阿拉姆臉上邪氣的笑意全失。他虎視眈眈地盯著塞繆爾,一副想宰了他的樣子。
  他終於開口了,他輕聲說道:
  「我叫你給我站起來,猶太佬!你有沒有耳朵?聽見了沒有?如果你敢讓我再說一次的話,我就立刻把你閹了!」
  塞繆爾蹣跚的站起來。阿拉姆捉住他的手臂,替他套上手銬,催他上路。
  在西裡西亞做十年的苦工!哦!天啊!如果有人能活著離開那裡,那才真叫奇跡!
  塞繆爾抬頭看著押送他的那個凶神惡煞,然後說道:
  「放我一馬吧。」
  他還想做最後的掙扎:
  「讓我走好嗎?」
  阿拉姆更加使勁扳著塞繆爾的手臂,塞繆爾覺得手臂好像快麻痺了。
  阿拉姆說:
  「你再求我啊!我最喜歡看猶太佬向我搖尾乞憐的模樣了!你以前聽說過西裡西亞這個地方嗎?哦!你到那裡正好是冬天。不過也別擔心,你整天都會待在地底下溫暖的煤礦裡。等到你的肺被煤屑燻黑,咳得快吐血時,他們才會把你拖出煤坑,然後再讓你在冰天雪地裡活活凍死。」
  雨愈下愈大了。橋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在一片朦朧之中,仍然可以看見佇立在橋頭的警衛室。
  「走快點!」
  阿拉姆對他大吼。
  突然,塞繆爾領悟到他絕不能就這麼讓人斷送他的一生。特倫尼亞、他的家人,還有伊薩克病重父親的影像一一閃過他的腦海。不!他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去。無論如何,他一定得想辦法逃走。
  他們現在正走在狹窄的橋面上,湍急的河水嘩啦嘩啦從橋下流過,驟降的冬雨使河水突然暴漲。大概還有三十碼就到橋的另一端了,機會不多,若不趁現在下手,一切就太晚了。問題是,他要怎樣才能脫逃呢?阿拉姆身上有槍,就算沒有那些致命的傢伙,阿拉姆還是能輕鬆取走他的性命。他幾乎比塞繆爾要壯上兩倍,力氣也大多了。現在他們就要走到橋的盡頭了。警局看守所就在前面。
  「快啊!」
  阿拉姆嘎聲吼著,用力推了他一把。
  「你爺爺我還有別的事要做咧!」
  塞繆爾已經可以聽見從看守所裡傳出來的陣陣笑鬧聲,那是其他守夜的警衛發出來的。阿拉姆加重了手勁,抱著騫繆爾走在看守所前面的鵝卵石路上。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寒繆爾偷偷把手伸出口袋裡,摸摸那只裝有六個硬幣的錢袋。他用手指頭束緊袋口,這時全身的血管都賁張了。他不動聲色,用沒上銬的手將錢袋拉出口袋外,然後放掉年中的細繩,錢袋噗的一聲掉在地上,袋裡的銀幣發出清脆的響聲。
  阿拉姆立刻停下來:
  「那是什麼?」
  「沒什麼。」
  塞繆爾很快地回他話。
  阿拉姆看著塞繆爾的眼睛,露出他一貫的奸笑。他緊緊押著塞繆爾,往後退了一步,他看到地上鬆開的袋子裡似乎有幾枚硬幣。
  「你在那兒是用不上這些錢的。」
  阿拉姆說。
  他彎下腰去撿起那只錢袋,塞繆爾也跟著他低下身來。只見阿拉姆迅速從塞繆爾眼前搶走了那個錢袋,但是他卻沒察覺到塞繆爾手上還握有另一個東西。當他們站起來時,塞繆爾突然伸出手朝阿拉姆的右眼撲過去,他使盡全身的力量,死命攻擊他。不一會兒功夫,阿拉姆的臉早已經是血肉模糊了。
  原來,塞繆爾趁著阿拉姆彎腰去拾錢袋時,他順勢低下身子,也在地上拾起了一塊最大的鵝卵石。而當時財迷心竅的阿拉姆並未察覺。當阿拉姆站起身時,塞繆爾就用盡全力猛砸阿拉姆的臉,發狂似地砸著、砸著;他看見阿拉姆的鼻骨塌了下去,嘴唇也裂開了,一直到阿拉姆的臉整個走樣,像一顆裂開的紅石榴時他才罷手。
  阿拉姆仍直挺挺站在原地,像一頭眼珠子被剜掉的怪物。塞繆爾渾身顫抖不已,強抑住噁心的感覺,心有餘悸地看著他,已經沒有辦法再向他下手了。突然阿拉姆壯碩的身體倒下來,幾秒後他已成了一具死屍。塞繆爾怔怔看著他的屍體,無法相信自己竟會變成一個兇手。當他聽到看守所裡騷動的聲音時,他才警覺到自己的處境似乎更加危險了。如果讓他們當場逮個正著,他們不會押塞繆爾到西裡西亞去,因為塞繆爾不僅會活活被剝下一層皮,而且還會在城裡的廣場當眾被吊死。
  在當地的法律裡,光是攻擊警察都會被處死了,更何況活活砸死一個警衛呢,他必須馬上想辦法逃出邊界。但是,假使他真的這麼做了,那麼他一生都得躲躲藏藏,過著見不得人的生活,一定得想出其他法子來。他望著躺在地上那具面目全非的死屍,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他強忍住嘔吐的衝動,蹲在屍體旁,從他身上摸出城門的鑰匙。
  打開城門後,抓住阿拉姆的靴子,這令他感到胃裡翻攪不已。他把阿拉姆拖到河堤旁邊。阿拉姆的屍體好像有一頭牛那麼重。從看守傳出來的喧鬧聲讓他更加快了動作。
  他使勁把屍體推到到河堤上,再用力一推,看著它掉進湍急的河水裡。屍體的一隻手臂正巧卡在河堤下方,但是一會兒就被河水帶走了。對塞繆爾來說,那短短的幾秒鐘,就好像有一世紀那麼久。
  塞繆爾站在那裡,看著它消失在盡頭。彷彿受到催眠一般,塞繆爾久久不能回過神來。他真的無法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他把砸死阿拉姆的那塊鵝卵石也丟進河裡,然後轉身跑過橋,氣喘如牛的站在深鎖的木門前面。他看了看,四下無人。他的手抖得很厲害。但終於還是把那把大鑰匙放進鑰匙孔裡,用力轉了幾下。鎖開了,但是塞繆爾似乎無法把厚重的大木門推開。
  令他驚訝的是,似乎有如神助般,原本不可能被他推開的木門居然緩緩移動了。
  他把手推車拖進來,再把城門鎖上,拔腳就跑。他頭也不回地推著車朝家裡奔去。當他回到家中時,卻發現所有房客都聚集在客廳裡面。當他們看到塞繆爾,個個都嚇得目瞪口呆,好像看見鬼魂似的。
  「他們放你回來了?」
  塞繆爾的父親結結巴巴說著:
  「怎——怎麼可能呢?」
  塞繆爾的父親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們以為你已經——」
  塞繆爾很快地把事情發生的經過說了一遍。所有在場的人都面露恐懼之色。
  「哦!老天啊!」
  塞繆爾的父親不由得歎氣連連:
  「他們會把我們全都殺光的!」
  「先別急,聽聽我的計劃。」
  塞繆爾說,他把他的計劃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
  十五分鐘後,塞繆爾和父親連同兩位鄰居已經站在大木門前了。
  「如果待會兒警衛們回來了呢?」
  塞繆爾的父親悄聲問道。
  塞繆爾回答說:
  「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們一定得冒這個險。如果被人逮到了,我會說是我一個人幹的,絕不會連累你們。」
  塞繆爾把城門推開溜出去。
  他早有心理準備,萬一有人埋伏在門外等著要逮捕他,他只好聽天由命了。他從外頭把大木門拉好,用那把沉重的鑰匙鎖上木門。
  將鑰匙牢牢繫在腰間之後,塞繆爾迅速走到木門左邊幾碼遠處停下來等著。不一會兒,一條粗如巨蟒的繩子從他上方的城牆上滑下來。塞繆爾緊緊拉住繩子,他的父親和鄰居們則在牆的另一邊用力將他往上拉。塞繆爾爬到城牆上後,便在一根突出的粗釘子上套了個活結,再慢慢順著剩餘的繩子往下跳。待他著地時,他伸手一拉,把活結解開來。
  「哦!上帝啊!」
  塞繆爾的父親喃喃說道:
  「希望日出時不要發生什麼事才好。」
  塞繆爾看著他的父親:
  「放心吧!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的。我們只要站在這裡大敲城門,要他們開門放我們出去補貨就行了。」
  天才剛亮,一大群警察和全副武裝的士兵全都聚集在城門口,他們得用一把特製的萬能鑰匙打開城門,所有急著出門辦貨的商人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原來另一個守衛保羅因為昨晚在克拉科夫市風流了一夜,被控擅離職守而遭逮捕。沒有一個人知道阿拉姆的去向。他的失蹤成了一個謎。通常在貧民窟附近發生警衛離奇失蹤的案件,往往會成為集體屠殺猶太人的最佳借口,但是這次警方卻沒辦法把過錯推諉到猶太人身上,原因是——城門從外面鎖上了。很明顯,所有的猶太人都被關在貧民窟裡,又怎麼可能是謀害阿拉姆的兇手呢?更何況目前阿拉姆只是「下落不明」而已。他們討論再三,一致認為阿拉姆一定是和某個女人私奔了。至於那把遺失的鑰匙。則可以是阿拉姆嫌它過於笨重,礙手礙腳的,而隨手將之丟棄。
  話雖如此,警方搜遍了附近地區,卻仍然一無所獲。警方做夢也想不到,那把離奇失蹤的鑰匙就埋在塞繆爾一家居住的大雜院底下。
  才從鬼門關逃回來的塞繆爾已經身心俱疲了。他一回到家,就倒頭呼呼大睡,直到有人把他從夢中喚醒。
  塞繆爾大吃一驚,他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到警察要來逮捕他了;阿拉姆的屍體一定被警方打撈起來了!該怎麼辦呢?
  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結果發現,站在床前的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好友伊薩克。
  他站在塞繆爾面前,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有效了!」伊薩克幾乎是以歇斯底里的嗓音吼著,「我父親的咳嗽止住了!真是奇跡!你快跟我去看看他!」
  塞繆爾一路跑到伊薩克家去。
  伊薩克的父親已經能坐起來了,咳嗽不僅已經停止,就連持久不退的高燒也猶如奇跡般似的好了。
  當塞繆爾走近病床時,伊薩克的父親對他說道:
  「我想我能喝一些雞湯了。」
  塞繆爾喜極而泣。
  在短短的二十四小時之內,塞繆爾取走了一個人的生命,卻又幫助另一個人死裡逃生,難道這也算是一種宿命?
  不到一天的功夫,伊薩克父親病癒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所有為傳染病所苦的老弱婦孺全都蜂擁而來,聚集在洛菲家門口,乞求塞繆爾能給他們幾帖神奇的仙丹。但是塞繆爾無法供應這麼多人的需求,他只好求助於瓦爾大夫。
  瓦爾大夫當然也風聞塞繆爾救活伊薩克父親的消息,但是他仍然半信半疑,一直不願相信他所聽到的會是事實。
  「眼見為憑。你先弄一劑血清讓我的患者試試看。」
  瓦爾大夫說。
  罹患傳染病的人不計其數,瓦爾大夫從中挑選了一個患病最重的患病來接受疫苗注射。結果,不到一天的光景,這位患者的病情已經大有起色。最後,瓦爾大夫只好陪塞繆爾一同到破舊不堪的馬廄裡培養所需的疫苗,進行到中途中,他突然對塞繆爾說道:
  「你真的辦到了,塞繆爾。告訴我,孩子,你希望我們女方帶什麼嫁妝過來?」
  塞繆爾抬起頭來看著他,滿臉倦容地答道:
  「一匹馬。」
  ※※※
  那年是一八六八年,也就是洛氏製藥王國發跡的那一年。塞繆爾和特倫尼亞終於結婚了。女方的陪嫁除了六匹馬之外,另外還有一間設備齊全的小實驗室。塞繆爾因此得以多方進行各項實驗。
  他開始從藥草中萃取具有療效的部分製成藥劑,而他的左鄰右舍自然就成了他最忠實的顧客,不管各種疑難雜症,他們都求助於塞繆爾。而塞繆爾果然也能妙手回春,挽救不少人的性命。過了一陣子,他的妙醫聲名也因此不逕而走。對於那些付不起醫藥費用的貧苦人家,塞繆爾總是告訴他們:
  「別擔心錢的問題,只管拿去就是了。」
  特倫尼亞的想法也一樣。
  「藥是拿來救人的,不是用來賺錢的。」
  她總是這麼說。
  塞繆爾的業務蒸蒸日上。過沒多久,塞繆爾告訴特倫尼亞:
  「現在我們可以開一家藥鋪了。我們可以賣藥膏、藥粉和其他東西。」
  藥鋪開張之後,生意比以前還好。一些從前拒絕捐助塞繆爾做實驗的富商紛紛自動找上門來,自動捐錢資助塞繆爾進行更多的試驗。
  他們還告訴塞纓爾說:
  「將來我們可以合夥做生意,我們可以開連鎖藥房。」
  塞繆爾把他們的建議告訴特倫尼亞:
  「我不喜歡外人介入。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業,我不希望第三者來攪局。」
  特倫尼亞也有同感。
  藥店的生意一直很興隆。不久後,他們便開始拓展業務,開辦了其他幾家分店。其間,有愈來愈多富商紛紛慷慨解囊,表示願意全力贊助塞繆爾進行實驗。塞繆爾一一回絕了他們。
  塞繆爾的岳父大人為此百思不解。
  塞繆爾只是告訴他:
  「我不想引狼入室。等到有一天他們扯你後腿時就來不及了。」
  塞繆爾和特倫尼亞婚後一直如膠似漆、相敬如賓。
  當藥店的分店不斷開張之際,塞繆爾的孩子也一個接一個出生了。特倫尼亞生了五個男孩——亞伯拉罕、約瑟夫、安東、約翰和彼得。他們每生一個孩子,就增開一家分店。而且他們開設的分店規模一次比一次大。
  剛開始,塞繆爾只僱用一、兩個人當幫手,最後他的員工多到二十幾個。
  有一天,一位官員來拜訪塞繆爾,並說道:
  「我們最近取消了一些對於猶太人的限制規定,而且我們也很希望你能到在克拉科夫市區來開設藥房。」
  塞繆爾當然是義不容辭。
  三年後,塞繆爾在市區買下了一棟辦公大樓,同時他也買了一棟漂亮的洋房給心愛的特倫尼亞。
  塞繆爾終於實現了他多年來的夢想——他可以擺脫貧民窟痛苦的生活了。但是,現在他的夢想可不止於此,他有更遠大的目標。
  他的孩子漸漸長大,塞繆爾替他們每個人各找了一位家庭教師,教授他們不同的語言。
  對於這個舉動,他的岳母很不以為然。
  「他根本就是瘋了!」
  她忿忿不平地說道。
  他的決定更成了街訪鄰居的笑柄——亞伯拉罕和約翰學英文,約瑟夫學德語,安東學法語,彼得則念意大利語。他們學這些外國人的語言做什麼?將來又要說給誰聽呢?讓小孩學這些沒用的東西真是白費功夫!塞繆爾就一直這麼受到眾人的譏笑。
  然而,塞繆爾對左鄰右舍的譏笑並不以為忤;相反地,他總是一笑置之。
  「能多學點知識總是好的。」
  其實,塞繆爾比誰都清楚,這些知識都是無價之寶,總有一天一定能派上用場。
  孩子們長到十五六歲時,塞繆爾便開始帶他們出國旅行。
  每一次出國,對塞繆爾而言,不僅僅是走馬看花到名勝古跡遊覽而已,最重要的是實地考察,並評估當地的環境。
  長子亞伯拉罕二十一歲時,塞繆爾在生日宴會上把全家人都聚集在一起,並且宣佈了一項決定:
  「亞伯拉罕要遷居到美國。」
  「美國?」特倫尼亞的母親尖叫起來,「那裡全都是一些野蠻人耶!我絕對不會讓我的寶貝孫子到那種蠻荒之地吃苦呢!我不准!他得乖乖待在這兒,沒有比這裡更安全的地方了!你們休想動亞伯拉罕一根汗毛!」
  「安全?」
  塞繆爾想起了集體大屠殺、守衛阿拉姆,還有他那慘死的可憐的母親。
  「他必須出國。」
  塞繆爾斬釘截鐵地說道。
  他轉身向亞伯拉罕:
  「你到紐約去開設一家製藥廠。那裡的業務就由你全權負責。記住,你的目標就只有成功二字!加油吧!」
  亞伯拉罕自信地說道:
  「是的,父親。」
  塞繆爾接著向約瑟夫說:
  「約瑟夫,當你滿二十一歲時,你就得前往柏林。」
  約瑟夫點點頭。
  安東接著說:
  「至於我,當我滿二十一歲時,我也要去法國。我希望能到巴黎去開展我們洛氏製藥的美麗前程。」
  「你自己要當心一點,」塞繆爾大聲說道:「那裡的異教徒多是美女!」
  接下來是約翰。
  塞繆爾對他說:
  「你將來要到英國去。」
  年紀最小的彼得也興致勃勃地說道:
  「我將來要到意大利去。爸爸,我什麼時候才能動身?」
  塞繆爾笑了起來,回答他說:
  「至少不會是今天晚上,彼得。你還是在家裡待到二十一歲吧!」
  塞繆爾的計劃一一實現了。
  他不但在五個國家都擁有分公司和分廠,他的兒子們也都能把事業經營得有聲有色。在短短的七年內,洛氏企業儼然成為一個龐大的製藥王國。在律師的協助下,寒繆爾雖然規定每一家子公司都是獨立作業的公司,但是他們仍必須向母公司負責。
  「我們不許局外人介入。」
  塞繆爾一再叮嚀律師:
  「股票千萬不能流落到外人手裡。」
  「不會的。」律師很肯定地說,「但是,倘若您的孩子們無法動用股票,他們就沒辦法享受榮華富貴。」
  塞繆爾點點頭說道:
  「我們可以幫他們購置一些華宅。他們的薪水很優厚,也有額外的利潤,其他的一切則全歸洛氏企業所有。如果他們想賣掉自己的股份,就必須通過董事會的匿名投票。但是主權仍然操縱在長子,或是長子繼承人的手裡。我們的家族會一天比一天龐大、興盛。甚至還勝過富可敵國的羅斯柴爾德1(註:世界聞名的猶太財閥)家族。」
  幾年後,果然不出塞繆爾所料,洛菲一族已經成為製藥界的巨人了。特倫尼亞和塞繆爾也一直是整個洛菲家族的向心力。
  每逢重大節慶或家中的成員慶生時,全家人必定會從世界各地趕回來一起慶祝。平時有重大的事情需要協商時,全家人也一定會不辭辛勞地聚集在一起協商、交換意見。
  面對競爭對手的最新發明及動態,他們也都有極隱秘可靠的情報網。只要一打聽到有什麼新的藥方,子公司之間必定會互相通報,洛氏企業也因此一直領先同行。
  時間巨輪永無止息的向前推動。轉眼間,塞繆爾的兒子們都紛紛成家了,洛菲家族創業後的第三代也誕生了。
  在一八九一年,亞伯拉罕剛滿二十一歲時,他遠渡重洋到美國創設子公司,七年之後,與當地的女孩結婚;在一九○五年,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也就是塞繆爾的長孫誕生了。亞伯拉罕將他取名為伍德——伍德的兒子就是山姆。
  約瑟夫則娶了一位德國太太,他們育有一子一女。約瑟夫的孫女就是安娜。安娜日後的夫婿就是德籍的瓦爾特·加斯納。
  安東在法國成家,生了兩個兒女,其中一名不幸自殺身亡,另一名則育有一女,就是現在的埃萊娜。
  約翰在倫敦與一位英國女孩結為夫婦。他們的女兒嫁給了尼科爾斯爵士,並且生下了一個兒子,名為亞歷克。
  彼得在羅馬成婚,他的意大利籍妻子替他生下了一男一女。彼得只有一個孫女,就是現在的西蒙內塔。她和意大利一名年輕的建築師——伊沃·帕拉齊墜入情網,並且結為夫妻。
  這個龐大的企業家族,都是塞繆爾和特倫尼亞的後代。
  塞繆爾非常長壽,他眼看著世局的變遷與滄海桑田,他看到了馬可尼1(註:意大利電機學家)發明了無線電報,也目睹了萊特兄弟在奇地霍克海灘上試飛成功的創舉,歷經了轟動全球的德雷福斯事件2(註:指一八九四年法國軍事當局誣告猶太血統的軍官德雷福斯洩密給德國事件),以及皮爾裡探險隊到達北極的大冒險。在此時期,福特Ts型汽車開始大量生產,電氣時代也已來臨。電燈和電話的使用也普及了;在醫學方面,肺結核、傷寒和瘧疾都有了特效藥,這些都不再是無藥可醫的怪病。
  洛氏企業成立不到一百年,卻已經成為製藥界中無可取代的佼佼者。
  塞繆爾和他那匹跛腳的老馬洛弟,共同創造了一個輝煌的製藥王國。
  這是伊麗莎白第五次閱讀這本自傳。
  她看完之後,平靜的把書放回書櫥的底層;她已經不再需要它了。她已經渾然忘我,融合於書中的情節了。
  這也是伊麗莎白生平第一次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朱門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