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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福岡市的西南部有一片平緩的丘陵地帶被闢為住宅區,丘陵的另一頭是平尾靈園,一座一座的墓碑順著山坡斜面整齊有致地排列著。站在墓園可以說高高在上,沿海的市街一目瞭然。
可能梅雨又回頭了,雖是8月初,卻仍然烏雲密佈,含有雨氣的風不斷吹動著山上的雜草,秋意似乎提早來臨,墓園四周有著一股寂寞的寒意。
利用夜班後的兩天休假,冬木悟郎再次飛往福岡。他第一個到達的地方就是平尾靈園。
冬木確信美那子故意造成飛往北海道的錯覺,其實卻去了正好相反方向的福岡。冬木和朝岡談過話後,他覺得不管美那子到福岡的意圖如何,必然會到雙親的墳墓看一看。表面上美那子被看成是一個「拋夫棄子的狠心女人」,但在冬木的印象中,美那子確實是個傳統守舊的女性。
或許是天氣不好吧,偌大的靈園內不見一個人影。
冬木默默地站立在墓石群中。他並不是想從這些墓碑當中找出遠山家的墓,而是想在這裡搜尋美那子留下的痕跡。
墓旁有石板做成的階梯,拾級而上,涼風拂過冬木的臉,他越發相信不多久前美那子必然來過這裡。這一瞬間,他對美那子的疑惑和不信任感完全消失,就像在鵑沼海岸並肩看海的時候一樣,冬木感到美那子就在自己身旁。從「美那子雙親的墳墓」,使他聯想到美那子的少女時代。那時美那子是什麼樣冬木並未見過,但是清澄的大眼、窈窕的身材、純真的臉孔卻活靈活現地出現在冬木眼前,而且這個少女彷彿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
冬木想起了一位法國的小說家曾經說過,當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時,他會愛屋及烏地也去愛對方的少年時代,冬木此時正是這種情懷。
階梯盡頭有一片草坪,草坪中央蓋了一座類似亭子的房子,走近一看,原來是墓園的管理事務所。在大門口陳列了花和線香。
雖然不抱著很大的期望。但冬木仍然想找到什麼。
有一位中年女士坐在辦公桌後面。冬木拿出美那子的照片遞給她。
這張照片是向玉川署白井科長借來的。
「請問一下,6月20日左右是否看到這位女士來過這兒?」
這個中年婦女拿著照片仔細地瞟著。這座墓園有著這麼多的墳,來往的人必然很多,而且是個把月以前的事,對方恐怕也記不得了,冬木覺得自己要白跑一趟了。
然而,中年女士想了一會兒,露出親切的微笑說:
「我想起來了,的確來過,這個人我記得很清楚……」
「真的來過?」
冬木忍不住叫起來。
「是來掃墓的?」
「掃墓,沒錯,她來這邊買了花和香,然後走出去,突然身體不太舒服的祥子,又連忙坐在那把椅子上。」
這個女士指著大門邊放置的一把椅子,因此,她才對美那子印象特別深刻。
「她一個人來的嗎?」
「是的。」
「有沒有說什麼?」
「她稍微休息一下顯得好多了,然後她說要去掃墓,還說福岡好熱。」
「她有沒有說要去哪裡,或者說了什麼別的沒有?」
冬木著急的表情似乎使這個女士嚇了一跳。
「這個……好像沒有……」
「那一天是6月幾日?你記得起來嗎?」
「我想想看……」
女士看著牆上的日曆,嘴裡喃喃念著。
「6月15日之前我去鹿兒島旅行,15日回來……」
過了一會兒,女士把視線轉向冬木。
「準確的日期是哪一天我想不起來了,但肯定是6月20日左右,21或22日吧。」
「她穿什麼衣服?是和服嗎?」
「是的,藍色的和服,所以她的臉色看起來特別蒼白。」
這個女士又想起了美那子提著一隻小型的黑色皮箱,看起來有點疲倦的樣子。
冬木贈了禮物,走出了事務所。
美那子的確到福岡來了!
有種興奮的感覺湧出冬木的心胸,他覺得有點頭暈。
冬木去越南的前兩天與美那子在鵑沼話別,美那子的背影鮮明地浮現在眼前。這以後他確定在東京機場又看到了美那子,她是經過刻意偽裝的。穿著藍色和服出現在雙親墳前的美那子才是冬木記憶中的美那子。
美那子從朝岡家出走是6月3日夜晚,冬木在機場見到她是6月20日,這之間的17天,她到底在哪裡度過的,冬木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是否如朝岡所推測的,在東京某個燈紅酒綠的地方生活,或者是過著冬木完全想像不到的生活?
雖然6月20日看到的美那子是乘開往札幌的飛機,但是她確實來到福岡。6月3日至20日之間必然有什麼事令美那子非要到福岡來不可。
在靈園管理事務所和那位中年女士談過之後,冬木更確信自己的判斷。美那子出現在墓地是六月二十一二日左右,當時她說的「福岡好熱」這句話點出了她剛從別的地方來到福岡。
假如6月20日美那子偽裝北海道之行後。立刻或於第二天早晨改乘飛機向反方向的福岡飛去,到達福岡後不久即來到平尾靈園,這之後她又會去哪裡呢?
丹野蜻久在望鄉莊訂下15號房是6月25日的事。假定丹野的這間房是為美那子訂的,持有該房|司鑰匙而出入的女性即為美那子。(冬木沒有把美那子的照片拿給望鄉莊管理員須籐看有兩個原因。其一是須籐說他每次看到那個女人都相距很遠,只是大略看一眼而已,而且臉上又戴了一副墨鏡,要確認美那子是否就是那個女人不太可能;第二,如果他去找須籐,美那子的事遲早會被警方知道的。)
如果這個假設成立,6月20日至6月25日之間的5天裡,美那子在哪裡又是一個謎。
冬木想像著這5日間丹野和美那子在一起共敘舊情,8年不見了,總有許多話要說。如果丹野預先邀請美那子來福岡,那麼在美那子未來之前就應該預先訂好房間才是,因為在丹野家裡也沒有類似美那子的人出現的形跡。
那麼,丹野和美那子究竟在什麼地方再見面呢?
有兩種方法,第一種是美那子自己打電話和丹野聯繫,並且見面。
第二種方法是美那子先和丹野認識的某一個人物聯繫,之後再等待著和丹野接觸。
冬木之所以會想到第二種方法,是因為美那子的偽裝北海道之行所引起。美那子費那麼大的手腳把自己裝扮一番就是要隱藏她去福岡的意圖,這種意圖可能與殺丹野有關。但是,殺害丹野的兇手極可能是個男人,所以丹野與美那子之間可能有第三者存在。
不論是哪一種情況,冬木都沒辦法去查,因為他們的會面恐怕是在極度秘密之下進行的。
不過,冬木還想到一個可能,那就是美那子完全是無辜的,她的偽裝北海道之行的意圖和丹野毫無關係,她只是想獨自一人回到故鄉福岡生活,在此過程中偶然和丹野邂逅相遇,然後才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如果是這種情況,兩人結合的頭緒就比較容易找出來了,因為兩人如無計劃的話,當初必然不會避人耳目,反而是在人多而熱鬧的場所。如果能找出這個頭緒,便可以找出存在於二人間的第三者,也能進一步掌握美那子這以後的行蹤了。
冬木選擇了第三種可能住,這對他來說有一種賭博的性質,說不定從這個方向可以找到線索。但同時也符合他的希望,他希望美那子離家出走有一個正當的理由,她事先並未和丹野聯繫,更不可能去謀害丹野,她之所以到福岡來,只是想在福岡重新開始另一種生活。
朝岡說過美那子在福岡沒有任何親戚。沒有親戚總該有朋友吧,但是聽朝岡的口氣,好像也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朋友。
如果無人可以依靠,她又如何謀生呢?
冬木此時也不能不同意朝岡的想法了,一個毫無謀生能力的女子,最容易的方法自然就是出賣色相,例如在酒廊或餐廳工作,換得三餐溫飽是絕對沒問題的。
走出靈園後,冬木在一家小咖啡店打電話到SBC製作部。丹野憐子一直都沒有出門,因為冬木一早來到福岡時便已先打過電話通知她了。
聽到冬木的聲音,憐子立刻問:
「你現在在哪裡?」
冬木告訴她地點,並且問她丹野蜻久生前經常去哪些地方應酬。憐子說。
「我也不太清楚……我打電話問公司。你過15分鐘再打來好了。」
2
冬木從憐子那裡抄了4個丹野常去的地方名,有「水城」餐廳、「黑薔薇」酒吧、「小百合」酒吧以及「世界」俱樂部。丹野的酒量很大,但是他喜歡自己在家獨飲,很少單獨一人到酒吧去,所以這4個地方也是他應酬時才去的。
冬木決定逐家調查。
下午6點,這些地方都已開始營業,到8點時,冬木已跑完「水城」、「黑薔薇」、「小百合」三家,都沒有收穫。所謂的沒有收穫並不是美那子絕對沒出入過,只是這種地方實在很複雜,來往的人很多,店裡的人無法做肯定的答覆。冬木也知道這樣的調查頗為困難。
「水城」餐廳比較小,沒什麼問題,女領班看了美那子的照片就斬釘截鐵地表示6月20日左右沒看到類似的女人來。看情形也是真的如此,並沒有什麼隱情。
「黑薔薇」酒吧可就不同了,店面寬敞,在裡面工作的女人極多,女服務員的流動率很高,就是領班也不會記得她手下每個人是什麼樣的臉孔,更何況美那子只做了四五天呢。
年輕的領班拿著美那子的照片左瞧右瞧,帶得很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說。
「我們這個店光是服務員恐怕不下200個,流動率很高,做三天二天就離開的一點也不稀奇,所以我也沒辦法告訴你她究竟有沒有來過。」
冬木沒辦法只好走進店中,希望能問出其他女眼務員是否有人會記得。
不過這個方法也不理想,冬木在店裡問了幾個人都沒印象。女服務員走來走去都顯得很忙。他不可能一一地問過。30分鐘之後,冬木失望地離開「黑薔薇」。
「小百合」的規模比「黑薔薇」更大,店面裝飾的豪華極了,光是女眼務員。便有400人之多,領班也講不出什麼頭緒來。
冬木也進到店裡試著問其他女服務員。這些女服務員輪流傳閱美那子的照片,有的人說:
「好漂亮的女人。」
有的人卻評頭論足起來,什麼結婚運如何啦,情人運如何啦,財運如何啦,還有人講起黃色笑話。
走出「小百合」,冬木覺得非常疲倦。福岡市最熱鬧繁華的中洲日落之後,空氣顯得格外熱。街上的霓虹燈閃閃發光,照耀在那坷川的水面上,一片美麗的景色。福岡市以那兩川為界,東邊稱為「博多」,西邊是「福岡」。
冬木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過那呵川僑,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毫無要領,或者根本就走岔了路。美那子確實已到福岡來,而且多半和丹野聯繫止了。但是。為了證明這一點。他也只有用這個方法了。
這時候他不禁想起朝岡來。朝岡在美那子失蹤以後每天晚上在東京各處來回地尋找。失蹤的是他的妻子,他必然找得更勤。最近電視上演出一個節目,男主角的遭遇類似朝岡。為了尋找妻子,他跑遍了大街小巷。這些燈紅酒綠的歡樂場所難道就真的那麼有吸引女人去的魔力嗎?這些女人為何心甘情願地拋下家庭,跑到那裡去呢?
然而,冬木現在也不得不到這種地方來找美那子,因為他假設丹野和美那子是在偶然的情形下相逢。為了這個假設,冬木必須到丹野常去的地方尋找,反正也只剩下「世界」一家了,再沒有線索也只好放棄。
「世界」俱樂部在那兩川沿岸,高聳的建築同樣是豪華的裝滿。側面牆壁上貼著「徵求女服務員,高薪,供膳宿」的紅紙條。美那子說不定也看到這張紙條了吧,冬木為美那子改變形象而憤怒。
冬木照例在服務台要求見經理。服務台男服務員說:
「經理出去了,要過一個鐘頭才回來。」
冬木自行進到裡面。這間俱樂部的規模比先前兩家小多了,燈光很暗,每一張桌子上都點了紅蠟燭,有一個中年男歌手站在鋼琴旁邊唱歌。
有一個男服務員領冬木坐在靠牆的座位,不久便來了3個女郎坐在冬木旁邊。這些女郎和酒吧小姐都差不多。
冬木要了一瓶酒,女郎頻頻勸飲。過了一會兒,冬木把美那子的照片拿出來給3人看,這一次他並沒有抱很大的期望。
「大概是6月20日左右吧,這位小姐有沒有來這裡上班?」
3個人的視繞一起落在照片上。年紀比較大、穿著和服的女郎仔細瞧了瞧,抬起頭來說。
「好像是綠子小姐吧?」
「是呀,是綠子小姐。」
其他兩人同聲附和。
「她在這邊上班嗎?」
冬木急切地問道。
「是啊,不過只做了四五天就辭職了。」
「為什麼辭職,你記得嗎?」
「這個……」
「大概因為她不適合這種場所吧。」
「是呀!」
其中一位穿著低口西服,胸部很暴露也很豐滿的女郎噘著嘴兒說:
「做我們這一行的,就是要順著客人,光靠一張漂亮的臉是沒有用的。」
這個女人尖嗓子,一邊說話還一邊搔首弄姿。
「如果客人不滿意,那就只好辭職了……」
冬木用鼓勵的眼光希望她再說下去。
「那天我也在,事情的經過我看到了。客人只是摸了綠子一下,她就緊張地大叫起來。她這樣一叫,客人的眼鏡驚得掉了下來,場面很尷尬,客人喝了一點酒,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才好……這時幸好有一位丹野先生出來解圍,是丹野先生吧?」
年輕女郎看著她的同事,徵求她們的同意。
「丹野先生當時也是客人嗎?」
「是的……這個人最近死了。」
年輕女郎的語氣突然變低,眼瞼也垂了下來。
「丹野先生就是丹野鋼材的董事長吧,我認識他。」
「是嗎?……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3個女人開始談論起丹野這個人。根據她們的印象,丹野蜻久這人四方臉,表情嚴肅,沉默寡言,雖沒有女人緣,但有時候說話卻很幽默,而且在異性關係方面非常的單純。他對人很減懇,不擺架子,所以女服務員對他都很有好感。丹野大概每個月要來一二次,並沒有特別中意的女郎,他都是為應酬而來。
「綠子小姐所得罪的男人是和丹野一起來的客人嗎?」
冬木又開始刨根問底了。
「當時丹野先生在隔壁桌,聽到綠子小姐這邊發生糾紛趕緊跑過來看,並且替他們解了圍,也真虧了丹野!」
「原來如此——丹野當時和公司的誰一起來的?」
「總務先生,是倉橋嗎?」
「是的,就是倉橋先生。」
倉橋——倉橋滿男,丹野憐子的未婚夫,也可以說是丹野的左右手。冬木在望鄉莊發現丹野的屍體時,倉橋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人。由於是憐子的未婚夫,冬木雖然只見過一次,卻對他有著深刻的印象。倉橋的身材頎長,看起來精明能幹,很有男牲的魅力。
「公司方面只有倉橋一個人嗎?」
女郎大概沒想到冬木會問這麼詳細,有點躊躇。
「其他客人都是第一次見面,我們都不太清楚。」
「綠子小姐當晚就辭職了嗎?」
「第二天她就沒來了。」
年輕小姐回答。
「她在這兒做了多久?」
「6月下旬來的,大概四五天吧。」
「是這樣……」
又是短暫的沉默。年紀大一點的女郎,挑著咖啡色的眉毛,鄭重其事地說。
「這個女人第一天來到這裡,我就對她說她不適合這種地方,像她這樣的美人,應該找一個可靠的男人,在他的懷抱中生活才是幸福的。」
冬木覺得這句話好熟,原來玉川署的白井科長也曾說過類似的話,恐怕這也是大部分幹這一行的女人內心深處的一種夢想吧。美那子無意間邂逅了8年不見的丹野。丹野過去就一直深愛著她,此次相見當然義不容辭地帶美那子到山上的套房安頓下來好好保護她。果真如此,是美那子的幸運,但是,他們反而又踏入了另一個悲劇之中……
冬木雖然不勝感慨,但是,丹野靖久和朝岡美那子邂適相遇時,倉橋滿男也在現場這個事實卻深深地吸引冬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