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懸崖的呼叫

    我初次會見那個女人,是在8月底的一個下午,當時,夏日尚未衰退的陽光,一直照到了編輯室隔壁那個小會客室的深處。我進去時,只見那個女人坐在最貼近牆壁的一把椅子上,怕是為了避開陽光的照射吧。她和我的目光相遇時,稍微欠了欠身子,接著又像改變了主意,等待我拖過一把椅子坐到她的對面。矮小而苗條的身材,穿一套柔軟的白色西裝。頭髮垂到耳下,修剪得很整齊。
    「要您特地勞駕,真過意不去。」我遞上了名片說,「您有《美術新志》嘍?」這本雜誌已經停刊了,可是在我工作的單位《西部日本新聞》的《佈告牌》這一欄上,一位建築家提出呼籲,希望有人出讓該刊昭和三十三和三十四年的合訂本。
    那女人對我的名片瞟了一眼之後,把視線和我碰合了。
    「是的。我可以出讓,不過因為有點重,我又住得有些遠……」她說著,水汪汪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她的目光,可以說既無一點熱情,也不過於冷淡,顯得有些睿智,也有些風趣。
    「能送來的話,當然最好,送費可由我們這裡負擔,或者……」
    我這麼一說,那女人又把視線落到桌上的名片上。然後,她重新用手指撮起了那張名片。我看得出來,在那女人的表情中,流露出了一種喜悅的神采。
    「哦,原來是瀧田慎一君。您是不是福岡修悠高中三O屆畢業的?」
    「您說得對。」
    「哎呀……」那女人有些高興,臉上薄薄地泛起了一層紅暈。「那麼,您還記得同班的一個同學西川杉男嗎?」
    不一會兒,我就清晰地回憶起了西川杉男的臉龐。我之所以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回憶起來,那是因為過去我同他並不怎麼接近,可一旦回憶起了,他的形象就鮮明地復甦了。在當地的那所名門學校中,他是一個相當引人注目的、稍微有點古怪的人。
    「也許忘了吧。我丈夫倒還一直在提起您哩……」
    「不,我還記得很清楚。據說他在藝術大學雕塑系通過了考試,他是那所大學創建以來的第一人。我還記得,在報上讀到過,他在校期間還受過獎勵。在那以後,他一直在從事雕塑創作吧?」
    「不。五年前因為車禍傷了眼睛,就回到老家去了。傷倒並不厲害,還不至於妨礙工作,可他的精神卻完全垮了,現在幾乎什麼事也不幹,就這樣白白地熬日子。」
    我一時找不到回答的話。那女人也把目光朝下,默不作聲,真沒想到,一種沉悶的空氣阻隔在我們之間。
    不知為什麼,我感到焦急,就轉變了話題。
    「您剛才說過住得很遠……」
    「在芥屋大門的海邊,我們有一間小小的雕塑室。因為遠離城市,很安靜;在海邊,景色很美。」那女人說,又有些恢復了爽朗的語調。
    芥屋大門,從福岡市西行,約30公里,位於從玄界灘突出的半島的西北部,是以海蝕洞多而聞名遐邇的美麗海岸。
    「我丈夫嘛,經常懷念起和瀧田君的舊交,他朋友不多,而您可說留給他相當深刻的印象。」
    這話真出乎我的意料。高中時代的西川,他那蒼白端莊的臉上,經常流露出一種優越感,對於任何人,包括我在內,態度都並不怎麼親切。我畢業後,一次也沒同他有過接觸。我離開東京的大學而到《西部日本新聞》就職後,就被派往東京分社工作;而我調回福岡總社,還只是在五個月之前的事。聽到高中時代同班同學的消息,這似乎還是第一次。
    那女人的眼珠突然明亮起來,微微眨了眨眼。
    「我突然和您談起這些事,怕有失禮貌吧。不過,不知道能不能光顧舍間一次……」
    「……」
    「我丈夫見到了呢田君,說不定會重新激起工作的熱情哩。而且,還有出讓《美術新志》的事……請務必光臨吧!」那女人臉頰微紅,一味低頭向下看,而我又感到,不知為什麼,自己總在焦躁不安地玩味著她的視線。
    儘管口氣曖昧,我竟然不知不覺地答應了她的邀請。當她站起身來時,我邀請她去喝茶,她直率地同意了。
    我特地叫了車,把那女人帶到了遠離報社的一家幽靜而明亮的茶室。我們在那兒待了相當長的時間。她不再多說話,可是我能夠察覺到,她的眼睛總是盯著我,好像有非常多的話要說。我也確實想探索一下她的生活和不幸。
    我真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不安,竟然到分手時我才問:
    「對不起,太太尊姓大名?」
    「麻衣子——西川麻衣子。」
    從她芙蓉一般薄薄的櫻唇中,露出了滿口潔白的細齒。我們的視線又碰合了。此時,我們的本能無疑在相互的眼睛中看到了「命運」,可是我們又不知道「命運」這個詞的真正含義。
    九月初的一個星期六,我駕駛自己的小汽車,訪問了西川家。
    駛離國家公路後,在山谷中幽靜的公路上行駛了片刻,終於看到了目標——那個荒涼的小廟。附近傳來海浪的聲音。按照麻衣子所說,從小廟再向前一公里,就到了海水浴場以及遊客們慕名乘船來訪的海蝕洞門的所在地。這一帶,幾乎看不見一戶人家,道路兩旁高聳的松樹上,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我剛下車,就聽到後面有人叫我的名字。麻衣子看著我,爽朗地笑著。她戴一頂寬簷的麥秸草帽,穿一雙黃色的橡膠涼鞋,露出白皙的腳趾,顯得瘦骨鱗峋,烏青色的血管也依稀可見。
    道路兩旁松樹的盡頭,大海一望無垠。眼前的低處,白浪四濺。從那條岩石和草叢間陡峭的坡道上,麻衣子向海邊走去。
    「瞧,看見那邊高聳的山崖了吧。要是在那上面一站,美景可盡收眼底呵。以後我領你去看看。」麻衣子突然回過頭來,舉手指著右邊,提高了聲音說。
    我不禁轉過眼看去。那是一座懸崖,由這一帶特有的玄武岩構成,很像一根巨大的柱子,底部經受著海浪的沖刷,頂端直指藍天。
    西川夫婦的住所,坐落在坡道的最下端,臨近大海,周圍一片寂靜。那是一所破舊的極小的房屋,從它的白牆壁和平屋頂來看,倒像是西式的,可是它既不同於漁民的住家,又不像過去有錢人別出心裁建造的別墅。
    西川杉男出現在大門口,我一看見他,簡直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離開高中時代,才不過十幾年,變化怎麼會如此之大呢?他前額的頭髮已經稀疏,頭皮依稀可見。昔日構成他端莊的藝術家風貌的高鼻樑,如今也只起到了同塌陷的眼睛和消瘦的臉龐形成鮮明對照的作用。最使我震驚的,就是眼前的這個西川,失去了那種曾經支配他表情的傲慢不遜的眼光,如今被一層面紗一般的東西覆蓋著他那極度懦弱、銳氣殆盡的身軀。
    可是,西川還是喜形於色,歡迎我的來訪。「哎呀,你終於來了,我真高興!」
    我們熱烈握手,真像有十年深交的知己。
    進入大門,便是一個大房間,鋪滿了已經磨破的地毯。這裡大概是起居室兼西川的雕塑室,門內的一邊放著沙發和桌子,盡頭放著一把籐椅。以這把籐椅為中心,放著各種各樣的粘土塊,排列成一個半圓形,可哪一塊土都未成明確的形狀。籐椅上,鋪著一個破舊的毛線坐墊,可說是椅子的一個部分,上面已經圓圓地坐出了一個屁股形狀,西川坐在這裡時間之久,由此可以想像。
    西川讓我坐在沙發上,自己卻坐在那把離我較遠的籐椅上。
    我們同其他久別重逢的友人一樣,簡單地敘述了別後彼此的經歷。於是,話就說完了。我報出了兩三位同班同學的名字,可是他們的消息,西川和我都一無所知。此外,我們還有什麼共同的話題呢?
    沉默,有點令人窒息。
    「聽說你因為車禍而傷了眼睛?」我終於似問非問地說。
    可是,西川只是微弱地笑著。「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有時眼前模糊不清,再有就是頭痛得厲害,十天八天地總得鬧一次。」
    這時,麻衣子準備好了飲料,端來了。我心裡鬆了口氣。
    「為了瀧田君光臨,西川真是高興得像個孩子呵。他這個人笨嘴笨舌,心裡這麼想,可就是說不出來。」
    這點我也充分理解。西川似乎難以抑制他的激動,兩手不停地撫弄著他的煙斗,喋喋不休,好像在埋怨什麼,而他這副模樣,反而使我感到心裡難受。
    「要我領您看看我們的家嗎?」這種美國式的、要說通常又有些做作的提議,從麻農子的口裡說出來,讓人聽起來感到有些天真。我立刻站起身來。
    意外的是,雕塑室的對面竟是個浴室。裡邊是極為狹窄的更衣室和青瓷磚砌成的浴缸。朝海的方向開了一扇大窗,窗下面是岩石,再下面幾米處,海浪拍岸。
    房屋朝海的,只有雕塑室和浴室。裡側有臥室和小小的廚房兼餐室。
    麻衣子讓西川留在雕塑室裡,自己陪我參觀,請我在餐室的椅子上坐下。
    「當然,今晚就請睡在我們家吧。」她說話的語氣,比起那天我們在報社初次見面時,要親切得多了。「您看到了,這裡是鄉下,沒有什麼可以用來招待的,不過,買到的魚卻是格外的新鮮。另外,可以眺望大海。」
    剛才和西川對坐時的情景,一瞬之間,在我的腦際掠過,可是現在和麻衣子在一起,氣氛完全不同了。
    我再一次地感到,不能謝絕麻衣子的提議。
    晚飯結束後,當一彎新月高是天際時,我又和西川對坐在雕塑室裡,我們在這一邊坐坐,又到那一邊坐坐。
    吃飯時,在麻衣子的帶頭下,西川也不時地加入談話,可是此刻,他已經完全沉默不語了。他靠在籐椅上,閉目養神,偶爾也在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這也算是他沒有睡著的證明。
    我也不知不覺地變得沉默了,暫時醉心於眺望灑滿海面的月光。偶爾可以聽到摩托艇的引擎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意識到廚房裡的響動已經結束,便悄悄地站起身來。如果認為麻衣子考慮周到,不打算來妨礙男人們的談話,那就估計錯了。
    餐室裡燈已熄滅,寂靜無聲。我敲了臥室的門,也沒有回答。把門推開一點,往裡張望,可在暗洞洞的房間內,也不像有麻衣子。浴室也是靜悄悄的。於是我肯定,這個家裡的任何地方,麻衣子都不在。
    我手錶上的時針已經過了9點半,這樣的時候,也不會去買東西吧。
    我心裡總是牽掛著,回到了雕塑室。西川依然故我,和剛才是一副姿態。他輕微地前後搖擺著籐椅,似乎在品味著時間一秒一秒地消逝。
    四週一片寂靜,可以聽到海浪沖擊岩石的聲音。自遠而近的摩托艇的引擎聲,偶爾劃破這一片寂靜。正當我以為這聲音又會傳來時,它卻在不遠處消失了。於是,什麼也不再聽見,只令人感到,四周又為原先的寂靜所包圍了。
    此後,又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屋前的大門開著,我聽到了一些悉悉漱漱的聲音。我悄悄地站住,輕輕地推開一點把雕塑室和大門口隔開的那扇門,只見麻衣子站在大門邊。她似乎沒有意識到我在注視她,毫無聲息地、非常小心地鎖上了門,脫下橡膠涼鞋,躡手躡腳地向臥室的方向消失了。
    夜裡,一個人有時會想起久已忘卻的事情而外出,有時會不能成眠而出去散步。可是,我否定了自己的這種想法,那是因為我看到了麻衣子從白天起就打扮得濃妝艷抹。水汪汪的眼睛邊,用眉筆勾畫了眼圈,非常顯眼,口紅也從淡淡的橘紅色變成了鮮艷的深紅色。她那穿橡膠涼鞋的腳上,還粘著濕漉漉的沙子。我關上門,回到了原先的沙發上。這時,西川睜開了眼睛。
    「呵,要再洗個澡嗎,瀧田君?我這個人嘛,什麼時候都想往浴缸裡泡,這竟然成了一種嗜好。」
    我用手勢表示謝絕,於是,西川就憨厚地微笑著,推開浴室的門進去了。
    麻衣子外出,然後又悄悄地回來,難道他都沒有察覺嗎?不,不會如此。他明明知道,只是不聞不問。我不得不認為,這就是這位銳氣喪失殆盡的男子的獨一無二的態度。
    第二天,天氣晴朗。午後,按照前一天的約定,麻衣子領我登上了那高高聳立的玄武岩的懸崖。
    這確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可是在足有20多米深的懸崖下面,海浪有力地拍擊著。這裡仍然是玄界灘。不過海上沒有白浪,只見那蔚藍色平靜的海面上,島影點點,隨著海水的悠悠激盪,島影的綠色也越來越淡。
    午飯後的兩三個小時,是西川的「工作」時間,因而麻衣子一個人在我之前離開了。
    麻衣子身穿橘黃色的罩衫,白短褲,腳上還是昨天那雙黃色橡膠涼鞋。她身材苗條,體態勻稱,小鹿一般的腳,確實很美。剪短的秀髮在空中飄搖的後影,令人想起愛好體育運動的天真爛漫的少女。昨晚躡手躡腳歸來的麻衣子,難道和現在這個麻衣子是同一個人嗎?
    同昨天下午迎接我時一樣,麻衣子談笑風生。這點,看不出有什麼勉強。她把半島和島嶼的名字逐一教給我,然後笑著說:
    「好吧,不談這些了。瀧田君是這裡人嗎?」
    「不,我只知道自己是在東京長大的。」
    「東京……」麻衣子的眼睛,像被一下子吸引住了那樣,凝視著海上。她的聲音裡洋溢著一種特殊的感情。
    「太太也是東京人嗎?」
    「是的。
    「那麼雙親都在那兒噗?」
    「都已經去世了。那兒有一個姐姐。她是我親愛的姐姐,以前我常去看她,可……」她說著,低下了頭。
    那麼現在呢?由於精神上的原因,多半又由於經濟上的原因,就沒有這份餘裕了吧?你究竟用什麼來排遣這生活的寂寞呢——我的話已經湧到喉嚨邊了,可是我不能說出口來。
    我轉移開了視線。於是,從我們所站的懸崖上,我看到,在西川夫婦家所在地對面,靠近海灣處,有一幢紅瓦白牆、美麗雅致的建築物。那是幢像別墅一般的建築物,在松林中忽隱忽現,煞是孤寂。
    別墅下面的岸邊,停泊著一艘摩托艇。那明朗的奶白色船體,使我充分開闊了視野,景色盡收眼底。當夜,我仍然留在西川家。同昨夜一樣,麻衣子對我慇勤招待,我對此不能謝絕,那是事實,不過還有別的理由。星期一晚上班,可以上午11點到報社,而且我是個單身漢,沒有理由擔心回家晚了會挨批評。
    當天,西川說,因為工作太久,精力消耗,感到疲倦,晚飯後很早就退進臥室了。家裡什麼事情幹得怎麼樣,諸如此類,他簡直從不過問。可是不管怎樣,他對我的逗留卻感到高興,這似乎沒有疑問。他仍然沉默寡言,見了我的面就滿心歡喜地笑著。
    雕塑室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攤開了昨夜睡過的沙發床,躺了下來。今夜,月亮仍然照著海面。餐室內,也已經寂靜無聲了。
    不一會兒,開始聽到海上傳來的摩托艇的引擎聲。我睜開眼睛聆聽著。引擎聲以一定的間隔靠近了,然後又遠去了。這節奏一般的聲音,逐漸使我的心境焦躁起來。正當我的焦躁達到難以忍耐時,不料引擎聲嘎然而止。我整個心靈都感到:周圍恢復了寂靜。
    我來到了戶外。
    那摩托艇像我白天所看到的,此刻應該停泊在那懸崖對面的別墅下面吧?離開引擎聲停止已有一段時間,可以這樣認為。
    我在石塊凹凸不平的坡道上攀登。月光照著四周,灑下一片青白色。大概登到中途時,聽到頭上有運動員用的那種賽車的引擎聲。車在坡道的最狹處停住了。看來是一輛白色的「伏爾伏」。車上下來的是一男一女。千真萬確,女的是麻衣子,男的身材頎長。
    麻衣子走在前面,從坡道上往下走。道路狹窄到不能容納兩個人並排定,所以男的跟在後面,只要麻衣子的身子稍一搖晃,他就伸出雙手,做出把她緊緊抱住的動作。可是麻衣子的步履早已習慣於這條坡道,走得比那男的還輕快得多,眼看著就走下去了。
    我連忙折返。在坡道中途,連可以隱蔽身子的樹前也沒有。
    我剛在大門邊的一塊岩石背後蹲下身來,麻衣子也下完了坡道,而下坡的餘勢使她幾乎像奔跑一樣,差點兒就衝到了門邊。我的心裡直打冷戰,不過麻衣子似乎沒有發現我。
    那男的喘著粗氣,也出現了,白晃晃的襯衫的領子直豎著。因為反光,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見是瘦長的個子。麻衣子微彎著身子,只把頭轉過去。男的手撫摩了麻衣子的頭髮,再從她的肩膀上滑下來,握起了她那白皙的手指。麻衣子也輕輕地把手指讓那男的撮著,可是他正要握緊時,她就霍地抽脫了。
    麻衣子的另一隻手一搭上門把手,那男的手也就停止了對她的糾纏。她仍然微彎著身子,對那男的回眸一笑,然後便敏捷地溜進了門。
    男的凝視著關閉了的門,只站了片刻,然後抬起腳跟,開始慢悠悠地攀登坡道。他們沒有擁抱,也沒有傾訴愛的衷腸,可是這對我來說,又有什麼相干呢?麻衣子為什麼要借丈夫的名義邀請我,又慇勤地勸我住下呢,其真實的理由,不是昭然若揭嗎?我目送著那男子的背影,他在月光下緩緩而行,逐漸遠去。
    同時我意識到,一種我至今尚未經驗過的,而對西川杉男來說卻滿不在乎的、冷酷而陰濕的感情,從心底湧了上來。
    這,無疑就是嫉妒。大概兩星期之後,我吃午飯回來,發現報社附近停放著一輛白色的「伏爾伏」。
    那夜送麻衣子回家的那輛車,似乎不會在這裡出現吧。可是,停放在那裡的,究竟會不會是當時的那輛「伏爾伏」呢?我不能斷定。對於白色的「伏爾伏」,我的神經竟變得相當敏感。
    我的直覺居然是對的。在「伏爾伏」停放地點過去兩三家門面處,有一家鋼筋混凝土結構的獵槍店,一個高個子男人從獵槍店裡出來。他戴一副墨綠色的大架子太陽眼鏡,淺茶色襯衫的領子筆直地豎著,左手舉著一枝獵槍。他打開後車門,輕輕地放好獵槍,然後坐上駕駛座。「咕」地一聲發動了引擎,車以相當快的速度後退一下,立刻就混雜進了對面大街上的車流。
    我站在幾米以外的馬路邊,那男的視線一次也沒有和我碰上過。即使碰上了,也不會怎麼樣的。不過我可以明確肯定,他就是那夜送麻衣子回家的人。
    我推開了獵槍店的門,冷氣和安靜把我包圍了。擦得珵亮的獵槍,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牆上。我把視線往牆上掃射了一下,就投向站在陳列櫃對面的一個老闆模樣的胖男子。
    「我想請問一下,剛才出去的那個男人,常來這裡嗎?」
    「晤,是草下君嗎?」老闆滿面紅光,帶著親切的微笑說。他穿一套整潔的西裝,系一個蝴蝶領結。「是位相當不錯的主顧,大概從半年前開始光顧敝店。」
    「他住在芥屋大門的一幢別墅,是不是?」
    「是啊。聽說原來是東京人,為了治療哮喘上這裡來,現在完全康復了,還聽說準備長住呢。聽說他是位銀行家的二少爺,現在與其說療養,倒不如說逢場作戲,消磨日子而已,所以說,是位有身份的人。」老闆毫無顧慮地笑著說。
    我回到報社,一位女職員告訴我,說有一位姓西川的女性來過電話。幾天以前,麻衣子也來過電話,要我務必再去玩,說西川在會見我之後,情況有所改變,激發起了工作的熱情。她希望我同他多見見面,鼓起他的勇氣。電話裡的麻衣子,只能讓人感到是一位悉心關懷丈夫的賢妻,是一位相信丈夫同老同學的友情的純真女性。她這副一本正經的架勢,刺傷了我。
    可是那天,我當機立斷,決定再去訪問西川家。
    我拿得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送奉《美術新志》的報酬。我想,我要是被利用,那也算不了什麼。只要我理解自己這個角色,即使當了丑角,也不會真的就是醜角吧。不,我原有的那種堂堂儀表和自傲感,已經被拋到九霄雲外了。我只要能見到麻衣子就行!
    由於工作的關係,那天等我到西川家敲門,已經過了夜晚8點。麻衣子立刻出來迎接了我。她穿一身深藍色衣服,當她的視線和我碰合的瞬間,我確信,她的眼睛裡洋溢著強烈的喜色。那是我的心的投影吧?
    雕塑室裡,不見西川的身影。
    「劃了小船出海去了。」麻衣子說,似乎要把黑洞洞的大海看穿一樣。
    由於發生低氣壓,持續了長久的好天氣變壞了。海上似乎有霧。
    「他就是這個樣,只想在這樣的夜裡出去划船。只有當他獨自一人,處身在什麼也看不見的海上的時候,他的心裡才會踏實……」
    麻衣子為我沖了飲料。
    我們都撫弄著玻璃杯,長時間地沉默著。
    「這樣的生活,難道您今後還準備過下去嗎?」這樣的問題,極為自然地從我的嘴裡吐出來,倒不是因為我感到這沉默令人窒息,而是我感到兩個人的心相互靠近了。麻衣子的眼睛又在向我說話了,像我們初次見面那天在茶室裡那樣。
    麻衣子把目光落到地上,若有所思。
    「您是在為您丈夫做出犧牲。」
    「……」
    「要是您確實對此心甘情願,那又當別論,不過……怕並不如此吧。」
    麻衣子驚訝地看著我。在我接受她的視線的瞬間,我的心裡似乎被什麼東西衝破了閘門。
    「您為您丈夫奉獻了一切。看起來如此,可實際上,您背叛了他!」
    「您說得不對!」麻衣子傷心地、可是斬釘截鐵地說。
    「可是我看到了。您和那位姓草下的青年……」
    「我和草下君什麼關係也沒有。真的,請相信我吧……只要你瀧田君相信我!」最後的那句話,她說得很激動。她的嘴唇顫抖得厲害。
    我願意相信她,我想。眼前的麻衣子,難道我能不相信嗎?
    這時,從海上傳來了獵槍的聲音。接著,響起了第二聲。……槍聲穿過夜霧而變輕了,減弱了,好容易才傳到了這裡。
    突然,一種不吉利的想像掠過了我的腦際。為了驅散這種想像,我竟然狂熱地抱緊了麻衣子,她那哀艷動人的身體,輕柔地倒在我的懷裡。
    「既然如此,眼前這種不可救藥的生活,你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暫時還得繼續下去,西川需要這樣的生活。不過……結束的日子總會來到的。」
    「到那時候呢?」
    「到那時候,我也獲得新生了,不會再像現在這樣了。」
    我把麻衣子的一言一語都銘刻在心上。槍聲還在繼續。
    「請相信我吧。」這次,她有些羞澀,小聲地說。
    我猛一使勁,把自己的嘴唇壓到了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也做出了反應。與此同時,她那大滴大滴的眼淚奪眶而出,簌簌地滾落到了地上。我相信她的眼淚。
    第二天,天氣陰沉,悶熱得很。時而刮起大風,好像要把這幢小屋刮倒似的。據說,小型颱風正在慢慢地臨近。
    昨夜,西川從海上歸來見到我之後,情緒很好。甚至可以讓人感到,他是很興奮的,即使到了下午,他還不想開始工作,真是難得如此健談,凡是舉世公認的雕塑家,他都一個一個地拉出來,作了批評。儘管麻衣子對西川說,她要我來,是有事情要我做的,可是效果卻適得其反。颱風仍然移動緩慢,可是入夜之後,風不停地刮著,海浪也變大了。天際,由於白雲一刻也不間斷地流動,令人感到還比平時明亮了。
    「好一個夜晚呵!在暴風雨之夜,我心裡最感到踏實。」西川用他那奇妙而有點熱切的目光,凝視著海的方向。「今夜我還要去划船。」
    我還以為他是說著玩的,可我一看,不知在什麼時候,他已經換了裝束,同昨夜一個樣:灰襯衫,黑短褲。我轉念一想,不能讓他去。海上的風浪,也許不至於到不能划船的程度,可是我在腦海裡考慮得比這更多的,還是昨夜從霧中傳來的那遲緩的、令人害怕的槍聲。
    不料在我開口之前,西川卻改變了主意。「瀧田君難得來,好久沒喝酒了,讓我們喝上幾杯,怎麼樣?」
    我當即表示贊成。同西川對酌,當然也不會有多大的情趣,不過這也好歹可以把他留住,而且今夜麻衣子也不能出去了。
    可是我的想法有點單純。當我作為禮物帶來的方酒瓶,在我們二人的對酌中空出三分之一時,我覺察到,屋內竟然特別安靜。我借口小便,到大門口看了一下,麻衣子的橡膠涼鞋不見了。
    我好像遭到了突然襲擊,焦慮和氣憤同時湧上心頭,渾身上下,氣急敗壞得發熱。我好容易克制住自己,回到了雕塑室。
    「請相信我吧,只要你瀧田君相信我!」我想起了麻衣子對我說這話時的虔誠的眼神。是我自己不相信她嗎?如果是的,那就什麼也不要問,對什麼都只裝作沒有看見。真的那樣,這才叫不相信呢!
    我以比原先更快的速度喝著酒。西川的酒量也大,怎麼喝都不臉紅。倒不如說,他的臉色變得更蒼白了,只有眼睛裡充滿了燃燒一般的異樣的光。他不時地語無倫次,前言不接後語。
    大概9點剛過,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來。「失陪啦,我得去洗個澡,待我稍微醒醒酒,再來奉陪。」
    我點了點頭,西川走進了浴室。
    此後才過了幾分鐘吧,我突然聽到,從海的方向傳來了女人尖厲的呼叫聲。最初聽到的是「救命啊」!又好像叫了聲「快來人……」接著是「啊」地一聲慘叫。再接著,似乎聽到有東西「撲通」落水的聲音。這些聲音,都和風浪聲相混雜,斷斷續續地傳來,我只在一瞬間有這樣的感覺。我像被彈起那樣站起身來,可是我又想,也許是我耳朵不靈的緣故吧。這時候,西川也打開了浴室的門,他渾身濕淋淋的,連塊浴巾也沒有裹上,嚇得面無人色。
    「剛才你聽到了什麼奇怪的聲音沒有?」他問道。
    看來,這就不是我個人的錯覺了。
    「我也聽到了。是不是從海上傳來的?」
    「不,我覺得是從懸崖的方向傳來的。難道……」西川的聲音在喉嚨口卡住了。他所考慮的和我不謀而合。難道是麻衣子……
    「我去看看情況!」
    「那拜託了。我也立刻就去。」
    走出家門,我首先向海上掃視了一下。在陰雲密佈的灰白色的天幕下,不如說視界還是明亮的,可是海上卻是漆黑一片,波濤拍擊著面前的岩石,水花四濺。
    什麼也沒有。不,即使有什麼,要想從岸上看得清楚,終究是不可能的。
    我驅車登上了坡道。也許如西川所說,那聲音是從懸崖上傳來的。我盡量加快了車速,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耳朵中的血液在斷斷續續地流動。
    終於登上了坡道的頂端,穿過路邊的松林,又在小廟前的路上駛行了大約200米。從這一帶循著另一條小路稍往下走,就可以到達玄武岩的懸崖了。這條小路,就是前幾天麻衣子領我來過的。
    途中沒有遇見任何人,懸崖上也沒有人影。我一直走到懸崖的邊緣。向下一看,不禁頭暈目眩。20多米的懸崖,好像向內側切入那樣,高高地聳立著。
    我向四周環視了一下。於是,就在離開我腳邊大約一米處,也即在懸崖的最狹窄處,一樣白色的東西映入了我的眼簾。我揀起來一看,頓時大驚失色。一隻小尺寸的女式橡膠涼鞋,黃色搭袢的…——這十有八九是麻衣子的東西。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劇烈,便再一次地加以仔細辨認。搭袢上有一些小污點,不是泥。湊近眼睛,好像是血。
    「麻——衣——子!」我面向大海,接連叫了幾聲。叫聲立刻被風浪吞沒了。
    跳下去看看!我被衝動驅使著。可是,這終究是輕率的行動。我沒有從這樣的高處往下跳的經驗,並且,連懸崖下面的風向如何,我都一無所知。
    我緊握著那只橡膠涼鞋,循著原路返回。我的車停在小廟附近的一個華表旁。
    芥屋海水浴場的旅館區,就在懸崖的對面,離懸崖約一公里。那裡,同西川家的所在地都處在半島的內側,是沙灘海岸。
    派出所的一位中年警官,畢竟處事機敏,那是因為他熟悉海上的事故吧。他立即給旅館同業公會打了電話,要求出動所配備的摩托艇。然後,他坐到我車上的助手座上,我們驅車去懸崖。此刻,大雨瓢潑,辟辟啪啪地打在前窗的玻璃上。我們一來到懸崖,幾乎同時,西川也跌跌撞撞地趕到了。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先看了看警官和我,然後斷斷續續地說:「我一直下到波浪沖刷的岸邊看過,可什麼也沒有看到。」
    我們三個人趕到了懸崖邊。警官用手電筒照著,可是,所能看到的,只是那黑壓壓的一片波濤,還有就是那波濤衝擊岩石時猛烈飛濺的水珠。
    我把事情的原委對西川說了。當他看到我手裡的橡膠涼鞋時,身子突然軟癱了下來。他搖搖晃晃地跪倒在岩石上,再用兩手撐著,這才勉強支持住身體。白襯衫和茶色褲子都被淋濕了,枯木一般的身體任憑風吹雨打。
    不一會兒,我聽到了他的低吟聲。這是他的嗚咽。我目不轉睛地、呆呆地站著。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承受著難以承受的劇烈痛苦的男子!我相信是這樣的。
    在從西川家所在地向西大的50米的海岸邊,漂浮過來的麻衣子的屍體被發現了。這是案件發生後一小時左右的事。衣服是傍晚穿上的天藍色的連衣裙,腳是光著的。一把大型水果刀插在身上,從背後刺中心臟,慘不忍睹。
    解剖的結果,是在第二天傍晚見分曉的,認定刀是從背後刺入,當場死亡,不是溺水而死,證據是幾乎沒有喝過一口海水。
    遺留在懸崖邊的那只右腳穿的橡膠涼鞋,據西川確認,是麻衣子的東西。沾在搭袢上的極少量的血跡,也與麻衣子的血型相同。
    死亡推定時刻是夜裡9點至9點半。西川和我同時聽到慘叫,是在9點15分左右。
    根據上述情況,麻衣子是在懸崖上被刺死之後推入海裡的。可以推測,屍體是由於潮流和波濤的作用而漂流到被發現地點的。
    西川只是成天價地眼睛發呆,在家裡踱來踱去,於是我自然成了協助警察調查的人了。儘管這麼說,可除了麻衣子夜間外出的事情之外,真的碰上一些節骨眼上的問題,我還是不甚瞭解,說不出個道道來。
    對於西川來說,可以為偵破起作用的情況,他幾乎一點都答不上來。我並不相信他一無所知,可是關於麻衣子和草下的事,他就是緘口不言。他只是痛苦地告訴我,從半年以前起,麻衣子和自己相互作為領受人,參加了一千萬元的人壽保險。他原來認為,這是為了自己死後麻衣子的生活著想,而麻衣子說:要是那麼說,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說著,又抽抽搭搭地哭了。
    西川不在時,我對刑警談了麻衣子和草下的事。儘管如此,我也只是透露了一個姓草下的人同麻衣子有交往,此人住在懸崖對面的別墅裡。僅這一點,對警察來說也是十分有價值的情報。
    他們明確肯定這是一起殺人案件,可是都為一時不能確定有嫌疑者而心裡焦急。要是對西川和我都加以懷疑,那麼就連慘叫發生時我們兩人都面對面在一起的事實也被抹殺了。
    可是不久,從聽我談了草下情況的刑警口裡得悉,草下也被排除了嫌疑,據說,草下不在現場是成立的。
    案子發生之前,從傍晚開始,草下一直待在別墅內。說得確切些,下午6點之後,他一步都沒有出過家門。為此提供證詞的有兩個人,其一是住在他家的女傭人,另一是那夜未定期出診、共進晚餐之後回去的他的主治醫生。
    警察處理這樣的事居然如此乾脆,一下子排除了草下的嫌疑,我為此感到極為不安。女傭人也好,主治醫生也好,不都是可以出錢收買的人嗎?
    我下了決心,與其同警察打交道,倒不如選擇更為直截了當的做法。
    我埋伏在一條碎石路下,那裡有樹叢包圍,可以隱蔽。大約過了一小時,那輛白色「伏爾伏」的車身出現了。「伏爾伏」發出深沉的引擎聲,想一口氣爬上那條把別墅同小廟前通過的路連接起來的坡道。我搶了上去,到車前一站,擋住了它的去路。車立刻在碎石路上發出一陣嘎吱吱的響聲,在我面前約一米處停下了。
    不出所料,只有草下一個人。今天仍然帶著那枝獵槍,靠在車的後座上。
    草下感到有些詫異,直望著我,見我什麼話也沒有說,就把頭伸出窗來。
    「你的輪胎跑了氣啦!」
    「晤?」草下發出了驚訝的聲音,臉上顯出不以為然的神色。
    「在這兒呢。」我指著助手座一邊的前輪,他終於打開車門下來了。
    趁他從車前穿過,繞到助手座前方之際,我一個箭步上前,抓起他的胳膊,反扭過來。「有話問你,麻衣子的事情!」
    草下的表情立即凝固了。我爭取到同他之間的最短距離,看了他的臉。他比我想像的要老得多,看來早已過了30歲,肌膚光滑而蒼白,一副羸弱的病容。大眼睛,因為患有巴塞多氏病,眼珠突出,混濁無神。長鼻子,發紫的嘴唇,瘦骨磷峋的水蛇腰身軀,看來有點弱不禁風。
    一種凌駕於他之上的優越感,在我內心油然而生。
    「到懸崖上去說話!」
    草下想掙脫我的手,大眼睛裡佈滿了狼狽相。「沒有什麼可說的!」
    「就在這兒,你和麻衣子的事,我什麼都清楚!」
    雙方發生了爭論。背後不時傳來汽車的聲音,可是我們兩人所在的地點,由於樹叢的遮蔽,從道路上是看不見的。
    我鐵了心,把草下的胳膊反擰上去,這一下,他眉頭緊皺,乖乖地放棄了抵抗。
    「有話就在這裡說吧。」
    「不,還是到懸崖上去好。」
    他又讓身子僵直不動。每當我從口裡說出「懸崖」這個字眼時,恐懼的陰影就從他的臉上掠過。我深信不疑了。
    「你別怕,我只要你說話。」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慄。我拚命壓制住噴湧而出的怒火和憎恨。
    草下兩手反抱脖子,像受了捆綁一樣,挪動了步子。
    我們沒有走外面的道路,而是抄小路直接去懸崖。海上已經暮色蒼茫。海面呈現出魚鱗色,波光激埔。海風吹來,似有寒意。
    就在走完小路將要跨上懸崖之際,草下突然停止了腳步。
    「這裡說也可以嘛。」他有些口吃地說,眼睛裡流出一種難逃一死的神色。呵,站到「現場」上,他終究是害怕的吧?
    「那好吧,你詳細交代同麻衣子的關係!」
    「我同她並沒有什麼關係。」
    「扯淡!」
    「唉,真的這樣。我們大概在半年前認識,在小廟附近,她向我打了聲招呼。打那以後,我們有時候乘車去兜風,在夏天的夜晚一起乘摩托艇。可是,她什麼時候都幾乎不說話。不用說,我們也沒有握過手。不管怎麼說,我們之間也沒有什麼不愉快。」
    「哼!要這麼說,你為什麼要殺害麻衣子呢?」
    「啊,我可沒有殺人!」草下瞪著眼睛叫道。
    「撒謊!你勾引了麻衣子,唆使她謀害西川,可她沒有按照你的要求辦,於是你就漸漸地把她當做了負擔。那天夜裡,你們又在懸崖上發生了爭吵,你惱羞成怒,終於從背後把她一刀桶死,推進了海裡!」
    「不對!這……這都是胡說!」草下還想往下說,可他只是顫動著嘴唇,找不到恰當的辭令。
    「我叫你站到懸崖邊去,你就不會裝模作樣了。那裡,也許麻衣子的陰魂還沒散哩!」我又抓起了草下的手。
    「放開我!」他發出了女人一般的慘叫。他臉色發白,額上沁出了急汗。是因為極度恐懼吧,臉部表情收縮了。「我患有高處恐懼症,要是去那樣的地方,心臟會停止跳動的……」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著他就走。他越反抗,我的心裡越冒火。
    終於來到了懸崖的邊緣。草下搖著頭,顫抖著身子往底下看去。我抓住他的脖子,叫他朝著海的方向。
    「你就在這兒殺了麻衣子,是不是?」
    草下不作回答。突然,我感到手上增加了份量,他神志不清了。我一把將他放開,他屁股著地摔倒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用他那焦點模糊的眼睛望著空間。
    我對於草下的本能的憎恨,還沒有消除,可是他不是在演戲,僅這一點,我是不能不承認的。
    他是個綠豆芽一般的人,不得不用賽車和獵槍來武裝自己,這樣的人,難道會如此膽大包天地去殺害麻衣子嗎?呵,是我犯了一個大錯誤——在我的心裡,又平添了新的焦慮。
    東京已經是深秋了。在目黑佑天寺附近幽靜的住宅區,我訪問了麻衣子的姐姐峰岸佳子,時間是在過了十月半的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佳子的丈夫正在歐洲出差,佳子適逢產後坐月子,麻衣子死後,他們二人都不能來福崗,因此我和佳子是初次見面。
    我用電話同她家聯繫後,立刻便找到了。奶白色的新式洋房,透過大門邊的白色鐵絲圍欄,可以看到濃密的綠色草坪和兩個人乘坐的鞦韆架。
    我按了門鈴,一位中年女性出來開門。她就是佳子,有些發胖的身子穿著絲綢衣服,顯得體形優美。也許因為在產後,臉色有些灰暗,可是從她那水汪汪的眼神、面頰,直到下巴的輪廓上,都有麻衣子的影子。
    進入會客室,結束了簡單的寒暄之後,我立刻言歸正傳。
    「我不好意思問:除了西川君之外,麻衣子是否還同誰有過異性關係?」
    佳子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警察也提過這樣的問題,可是我沒有聽到過。要是有那樣的事,而且又重要得足以改變她的命運,她是一定會告訴我的。」
    「最近你們沒有見過面,是嗎?」
    「是的。可是她常給我來信。」
    「那麼,您認為,麻衣子同西川的生活,是不是從心裡感到滿意?」
    「滿意……應該說,她也相信是滿意的吧。她心裡發過誓,為了西川,什麼樣的事都幹,什麼樣的生活都過。」佳子邊考慮邊慢條斯理地說。她嘴一閉,便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自己的手指。
    一陣莫名的沉默。我等待著佳子把話說下去。
    「這就是她的償債。」過了一會兒,佳子說。她仍然低著頭,終於掉下了眼淚。
    「償債?給誰?什麼債?」
    「當然是給西川嘍!」
    「為什麼?」
    「您還不知道嗎?他因為車禍而眼睛受傷,從此就一蹶不振了…」
    「這我聽說了。可是……」
    「是麻衣子開的車。因為前面的車緊急剎車,她的車撞了上去。說來也怪,麻衣子只受了點輕傷。」
    「這我倒不知道。」
    「西川受到的打擊是沉重的。對於一個美術家來說,眼睛無疑就是生命。不過我認為,在那次事故中,真正受傷最深的,還是麻衣子。在這以前,她性格開朗,走路總是連蹦帶跳,活像個仙女。要說體育運動,哪一項都得心應手,高中時代,還是游泳選手哩…-」
    佳子把視線停留在花園裡紋絲不動的樹叢上,繼續說。我痛切地感到,她的眼珠,在樹叢上清楚地看到了麻衣子的幻影。
    「事故發生後,我去探望了,臨回東京告別的時候,麻衣子對我說,她打算一輩子侍候丈夫,逆來順受。她潸然淚下,說什麼這樣做總可以償債了。可她為什麼要哭呢?要是她真正愛著西川,在說償債以前這麼做,那是理所當然的,她自身也會以此感到幸福。我認為,麻衣子的心已經離開西川。可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把償債的心情和愛情混為一談了。不過我想,也許什麼時候會出現一種途徑,使她明白到自己的過錯。為了麻衣子,我一直在等待這種途徑,可是……」佳子死盯盯地望著我。她那和麻農子相似的眼珠濕潤了,流露出一種不能擺脫哀傷的柔和的光。可是我彷彿感到自己在受責備。
    「您不是說過,麻衣子曾經是游泳選手嗎?」過了一會兒,我問。
    「是的。特別是跳水,很拿手。她的表演總是那麼大膽而優美。」
    「跳水……」我在心裡重複著這個詞兒。
    那天,玄界灘的海上,濃雲密佈。水是黑沉沉的,懸崖顯得格外險峻,高高聳立,指向灰色的空間。這一切,又不禁使我想起了出事的那一天。
    我突然推開門時,西川杉男正坐在籐椅上,望著海的方向。他只把頭慢慢地轉了過來。
    「啊……是你……」他說著,想竭力掩飾剛才出現的緊張神情。他的眼睛毫無光彩,表情像死人一般。
    我默不作聲,站在他的背後。
    「啊……你又來了,這又使我感到,麻衣子好像還在這個家裡。」西川像呻吟一般地說。他的話,我沒有搭理。
    「哼,你這是說給我聽的嗎?你究竟為什麼要殺害麻衣子?大致的情況我已經瞭解,不過,我倒還想從你的嘴裡聽個明白。」
    西川又慢吞吞地把頭轉過來,瞇起了眼睛望著我。「你說到哪兒去啦。麻衣子死的時候,就是那慘叫聲傳來的時候,你我不是都一塊兒在這裡嗎?」
    「確實,慘叫聲發出的時候,我們在一起。可是麻衣子被殺,並不是在那慘叫聲發出的瞬間。」
    西川裝出一副不理解我的話的樣子,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你聽著吧。從你聽見慘叫聲到你奔上懸崖,為什麼要那麼長的時間?在那樣的時刻,你為什麼還要特地換了衣服?」
    「……」
    「慘叫聲傳來的時候,你正在洗澡。因此,我比你先走一步去看情況。要是你真的牽掛著麻衣子的人身安全,你自然會趕緊擦乾身子,穿上脫在更衣室裡的黑襯衫和短褲,飛奔趕來的。可當時你卻說,你到波浪沖刷的岸邊去了。就算這樣吧,也不需要那麼長的時間。第一,你一開始就說,呼叫好像是從懸崖方向傳來的,因此,即使你到了波浪沖刷的岸邊,也會立即返回,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你來到懸崖,卻是在我到了芥屋海水浴場派出所,再回到懸崖的時候。不管怎麼說,已經過了半小時。而且,你的服裝已經換成白襯衫和茶色長褲了。這些都為了什麼呢?」
    我才說到一半的時候,西川已經顯得有氣無力,垂頭喪氣了。兩隻手從椅子上滑落了下來,可還要裝出一副聽不懂的姿勢。
    在我的心中,盛燒著新的怒火。可是,這不像日前我對草下所感到的那樣猛烈,而是更為刻骨的、從靈魂的深處湧現出來的憎恨。
    我抬起了西川的下巴,叫它向上。他就這麼著,用發呆的眼光望著我。
    「半年前,你和麻衣子相互作為領受人,參加了一千萬元的人壽保險。再者,半年前,麻衣子又接近了草下。那個時候,你就制訂了謀殺她的計劃。而且,草下和我都被當做幫兇而利用了。」
    「不對。」西川開始用清楚的聲音說話了,「就在那天之前,我還並不打算殺害麻衣子。」
    不一會兒,他又突然說,「這個家裡的生活,我實在過不下去了。每天,我面對著大海,可是我的心不但無法平靜,反而越來越煩躁。我想再到東京去,在朋友們的激勵下重整旗鼓。照目前這樣的狀況,實在談不上有什麼指望……可是,總得有點打頭陣的東西呵。這裡的房產,畢竟是人家的東西,我一旦離開這裡,連個安身立命之地都沒有,說來也慚愧,我竟連一筆可以用來搬家的費用都一籌莫展……」
    「為此,你就把腦筋動到人壽保險上來了。」
    「麻衣子說過,她什麼事都願意幹:為了我——不,為了我們兩個人的將來,她……」
    「她有沒有說過即使殺了她也可以?」
    「你聽我說下去。我原先並不打算要殺她。應該說,是讓她假裝被殺。要是在契約訂立一年之內自殺,那是拿不到保險金的。可是,要是沒有同別人發生異性關係的有夫之婦突然被殺,那也顯得勉強,不近人情,因此就決定讓草下捲進來。當然,倒不是要嫁禍於他。即使他一時涉嫌,也終究會由於證據不足而獲開釋的。我只要他為我創造一種氣氛就行——他同麻衣子接近過,麻農子可能是被他殺害的。」
    「而且,還要我成為你不在現場的證人,是嗎?」
    「是這樣打算的,也只是為了這一點。」西川的聲音變得低沉了。「可是,麻衣子在同你見面之後,開始潛移默化了。這點,我也察覺到了。可是你的存在竟會在麻衣子的心靈中扎根如此之深,卻是我始料不及的……」
    「事件發生那天的情況,你給我如實說來!」
    「前一天晚上,我划船回來,你來了。因為發生颱風,海浪開始洶湧。麻衣子說,決定明天行事——最初的計劃是:選定一個海上有風浪的夜晚,麻衣子一個人去懸崖,鞋上先弄上少許血跡,隨即發出慘叫,縱身跳進海裡。當時,我正在洗澡,就讓你先我一步去看情況。其間,麻衣子就從懸崖下游到這裡。她是跳水選手,從那樣的高度跳下去,自當不在話下,而且游泳也是有把握的。即使海上有些風浪,直線距離也不過百來米。麻衣子說,她是能夠堅持游完全程的。她回家後,就更衣換裝,在夜色的掩護下銷聲匿跡。打算到東京去。在那樣一個五方雜處的大都市,什麼人都能夠混跡其間。她對我說過,在我到達之前,她可以當一名女招待或者什麼的,先一個人過起日子來。當然,我領受了保險金,逐漸處理完事務,也上東京去。也許多少要費點工夫,不過結論就可能是:因為海水洶湧,屍體沒有打撈到。從此,麻衣子就移名改姓,可她終究還是我的妻子,兩個人再開始新的生活…-」
    西川的語調中,充塞著一種悲痛的餘音,似乎還想把已經喪失的東西呼喚回來。「可是,到事件發生的前夕,麻衣子突然向我告別,她這樣說:一切按計劃進行。保險金歸你所有,請你以此為資本,再一次揚帆出發,至於我,請連同過去的生活,一起忘了吧。讓我一個人邁出新的人生的步伐吧…」
    冷不防,西川從正面看著我。「我實在不能相信。麻衣子,如此忠實於我的妻子,一個只屬於我的人,竟會……事件發生的當夜,在慘叫傳來,你出去之後,我就出海去了。麻衣子把替換的衣服先藏在一個地方,她想過,這個家,也許從此不能再回來啦。在岩石背後,我再一次地想說服她,好話說盡,苦苦哀求。可是,她已經不能回心轉意了。原來是在她的心中,有了另一個男人。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就不顧一切,握緊了藏在口袋裡的小刀。麻衣子竟然想倒向別的男人,那是我斷然不能允許的!」
    「你換衣服,就是為了洗刷濺到身上的血跡!」
    西川似乎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他用燃燒的目光瞪著我。至此,在我們重逢以來,我又看到了高中時代作為傲慢的尖子的西川杉男的面影。可是,他的表情一下子又垮了。
    「我完全打錯了算盤。我不允許麻衣子被別的男人奪走,可是我卻忘了,這種缺少了麻衣子的生活,我是怎麼也過不下去的……」
    西川用一種瘋瘋癲癲的聲音笑起來。然後他站起身來,把手伸進壁櫥,取出了那夜我們二人喝剩的那瓶威士忌。
    「我累啦,讓我喝一點吧。」他用顫抖著的手往玻璃杯裡斟酒。可是,就在他的嘴唇快要碰上玻璃杯的一剎那,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看到,白色的粉末在茶色的液體中慢慢地溶化著。
    不料西川採取了劇烈的反抗。他的手緊緊地抓住了玻璃杯,我們抱作一團,倒在地上。打碎的玻璃杯的尖口劃破了我的手腕。
    「你讓我死!」他的手在地上亂抓亂摸。
    我一手按住他的手,另一手掐住了他的喉嚨。我斷然不能讓他就此死去,必須把他這副姿態放到法庭上去。到那時候,麻衣子的冤魂一定會擺脫西川咒語的束縛,將永遠安息在我的心中。
    我這樣相信。

《夏樹靜子短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