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的季節降臨到伊豆,要比東京早半個月。
不到四月,山櫻便競相開放,杉木樹林沿著天城街道蜿蜒伸去,風兒從枝葉間拂來,讓人感到身上的肌膚很滑爽。
這個時候,山巒照例地已經披上了一層誘人的春色。狹窄的獰野川發出蘊含著潤濕氣息的流水聲,在披著霞光的山巒峽谷之間流淌著。
簡陋的溫泉旅館伊吹山莊坐落在獰野川邊,坐汽車從修善寺往南邊開去大約二十分鐘路程。對伊吹山莊來說,那年因兩起偶發事件而拉開了春季的帷幕。
說是簡陋,伊吹山莊原本也是高級旅館,設計奢華,別墅式偏房散落在河邊到公路的緩坡上,從不接納蜂擁而來的團體遊客。只是十年前因伊豆颱風,沿獰野川的旅館均受到非常嚴重的破壞,旅館業者以此為契機,翻造起耳目一新的鋼鐵建築。相比之下,伊吹山莊受害甚微,因此沒有改建,不知不覺地就落後於時代,給人一種舊客棧的印象。
就是這樣的伊吹山莊,冷不防接到堪稱一流媒體追逐的明星沖村真也要來投宿的頸約,僅此一項,就已經令伊吹山莊受寵若驚,稱得上是稀罕事件了。
沖村真也原來是廣播劇作家,幾年前電視劇本得獎以後,突然聲譽鵲起。他雖然還很年輕,只有三十五歲左右。
但在出名之前經歷坎坷,從事過各種職業,也許因為年少落拓的緣故,他那文弱而睿智的面容,不時地掠過一絲陰影,對年輕的女性來說,有著一種不可抵抗的魅力。最近,他因擔當電視節目主持人和經常參加週刊雜誌的座談等,在媒體頻頻亮相,因那清潔文靜的風貌而頗得人們的崇尚,一躍而成為媒體追逐的明星。
這次去伊吹山莊投宿,他並沒有偷偷摸摸地瞞著媒體。
聽說,他是在去名古屋那邊採訪旅行的回家途中,趁著翌日要參加在伊東召開的演講會之前,才在這一帶住一宿,所以除了沖村之外,還有幹事和秘書一行三人。後來演講日期根據沖村的日程臨時有過變動,原先預約的旅館客滿。儘管如此,伊東附近還有幾家有名的旅館,但沖村真也卻偏偏選中了伊吹山莊,興許他是從哪裡打聽到,喜歡伊吹山莊那古雅的氣氛吧。
另一起偶發事件——是從沖村他們投宿的前夕即三月二十八日傍晚七點左右,有一封來歷不明的信件投到伊吹山莊主樓的大門口開始的。
伊吹山莊的主褸有幾套客房。當時,那天的預約客人全部到達,正要開晚飯。旅館裡只有四名女侍,正值忙碌的時候,大門邊的賬台上沒有人,那封信是什麼時候投進來的,誰都沒有注意。
最早發現的,是女侍領班惠子。她將載滿料理的盆子放在肩上走過大門邊的時候,瞥見黑黑的石階上有一件白色的東西。那時郵遞員送信的時候已過,惠子感到不放心,便將盆子放在走廊的角落裡,走過去將信撿了起來。
白色信封的正面,用紅墨水方方正正卻極不自然的文字,寫著「沖村真也收」。信封的背面沒有字。
若在平時,寄給沖村的信當然應該交給他本人。但是,無論這紅墨水,還是一眼就能看出為了掩飾筆跡而故意寫得扭扭捏捏的文字,整個信封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惠子不由打開了信。而且,信封口的膠帶已經脫落,便箋從裡面露出來。還沒有來得及深思熟慮,惠子已當場將便箋抽了出來。一枚白色的便箋,沒有任何團體或組織的名稱。與信封同樣方方正正的文字,這樣寫著——
「我好幾次給先生寫過信,先生一次也沒有給我回信,所以我決定要報仇。倘若先生的臉慘不忍睹,先生一定會後悔終生的吧!」
2
按照預定,翌日三月二十九日下午五點左右,沖村真也一行三人將到達伊吹山莊。
恐嚇信被發現之後,伊吹山莊內部頓時一片嘩然。
大約四十分鐘以後,刑警聞訊從修善寺警署趕來。老闆娘芙美江和女侍領班惠子,還有旅館裡兩三名主要人員,圍著刑警商討對策。
名人常常會收到這種類型的信件,而且其中大部分只會令人感到噁心。這次的來信,也同樣給人這樣的印象。其理由是——首先,信中所寫的報仇動機是因為沒有回信,這很不足取。不難想像,是一名對沖村愛慕至深的少女,屢寫情書卻得不到沖村的回信而產生怨情,才寫了這樣的恐嚇信。
第二個理由,是行文錯字百出,簡直讓人無法閱讀。由此推測,寫信人還很年輕,受教育的程度也不那麼高,看了只能讓人頓生厭惡。
因此,包括刑警在內,旅館內部的人,看到來信時雖然很驚慌,但並沒有想得太多。
但是,也不能置若罔聞。尤其信不是郵送來的,而是直接投寄的,所以估計投信人就在附近。
於是,旅館方面決定,連夜打電話通知在名古屋借宿的沖村一行,提請他們注意,同時在沖村他們到達之前,在伊吹山莊附近佈置一個便衣警察巡視。
不料,芙美江向沖村的旅館一聯絡,沖村接過秘書山口接的電話,毫不在乎地笑著說,這種事經常碰到,不用擔心。
同時他還叮囑說,他們一行是三個男人,他在學生時代還學過空手道,很少失手過,所以希望旅館盡量不要驚動警察。
芙美江放下聽筒,無端地感到惶惑。
有過這樣一番折騰之後,沖村他們如約到達,便立即被領到偏房中最上等的「山月閣」裡。
在伊吹山莊,主樓周圍有六幢偏房。西側的三幢因房屋腐朽已停止使用,東側靠著河邊依次排列著「山月閣」、「溪流閣」、「古裡閣」。
在古裡閣裡,這時已經住著一位對旅館來說至關重要的客人,東京金融業者長田源一郎。
沖村他們一趕到伊吹山莊,便向旅館訂飯。三人對那件事隻字未提,好像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令芙美江頗感掃興。
這裡不同於城市,六點半晚餐結束時,四周已經早早地籠罩著夜幕,萬籟俱靜。晚餐過後,沖村說要整理明天演講用的稿子,便一頭鑽進了客廳裡。秘書山口和幹事蜂岸一人在河邊散步,一人在主樓的休息廳裡看電視消遣。
這時,從修善寺警署趕來的權籐刑警身著便衣,不露聲色地在山月閣周圍巡視著,他主要監視河岸一帶。伊吹山莊的大門外面、靠近公路一帶,由附近的派出所派巡警負責巡邏,而且主樓和山月閣之間總會有人來來往往。因此,倘若歹徒要靠近沖村的身邊,最有可能是沿著黑暗的河岸潛入伊吹山莊。
這天夜裡,伊吹山莊特別寧靜。主樓裡儘是帶家眷的客人,早就關了燈睡下了。偏房中只有山月閣和古裡閣還點著燈。在古裡閣裡,長田好像正和熱海來的客人談著什麼事情。在偏房和偏房之間鬱鬱蔥蔥的綠叢中,到處都設有裝飾用的低矮的石燈籠,燈籠的四周幽幽地映出椿樹和杜鵑的花瓣。
怎麼也不像會發生什麼事。那封信果然是惡作劇?沖村真也興許是一個格外沉得住氣的人,他毫不在乎,從一開始就看出是惡作劇。
老闆娘芙美江雙肘支在賬台上托著面頰,權籐刑警站在河風蕩漾的院子角落裡,兩人都在這麼想著。
萬萬沒有想到,片刻以後,事件以完全出乎他們意料的形式發生了。
七點半左右,沖村整理完稿子,穿著旅館裡的拖鞋走出門來,請正在和山xx交談著的權籐喝酒,但權籐因正在執勤便拒絕了。於是,沖村和山口一起返回偏房裡。稍過一會兒,在休息廳裡看電視的蜂岸也回到房間,三人開始慢慢地喝起來。
快到八點時,惠子送來了酒菜,沖村再次站起身,換下和服式棉袍,說要洗澡。他基本上屬於急性子的人,白白地浪費時間會覺得不堪忍受。蜂岸長得人高馬大,與沖村形成明顯的對比,大大咧咧地倚靠在椅子上,望著惠子傻笑。
惠子馬上去浴室準備浴水。
在伊吹山莊,除了主樓的大浴場之外,包房裡的浴室內部都是車廂式。就是說,浴池較小,客人每次洗澡,都要換水,放入新的浴水。
惠子白天時就將貼有磁磚的浴池仔細地擦洗了一遍。
水龍頭很粗,她開始從水龍頭裡放水,並事先放好浴衣和毛巾,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更衣室,然後回到房間裡。
她一邊收拾著桌子,一邊對男人們的雜談隨聲附和著、這期間大約過了有十分鐘,惠子再次走進浴室,浴水放了一半,水溫正適宜沖村的喜好。
「你可以去洗澡了。」
「謝謝。」
沖村高興地答道,在門廊邊的籐椅子上站起身。
他走進更衣室,山田和蜂岸留在客廳裡。惠子也離開了山月閣。
緊接著幾分鐘後,浴室裡傳出沖村的一聲摻叫。山口和蜂岸同時站起了身。慘叫聲也傳到在浴室的窗下警惕著警戒著的權籐的耳朵裡。
山口衝在前面,撞開了浴室的門。
沖村站在浴池邊,左手捂著右肩,稍稍向前蜷曲著身子,咧著嘴,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怎麼了?」蜂岸吼道。
沖村稍稍抬起右手,用手指著浴池裡的水龍頭。浴水呈一條粗粗的帶子從水龍頭裡噴出,灌入已經溢滿的浴池裡。噴出的浴水顯得非常白濁,也許溫度極高。不出所料,蜂岸用手一試,猛地蹩起了眉:「這麼燙!」
「快用冷水沖!」
權籐繞到正門衝了進來,在山口的背後嚷道。於是,山口慌忙捻開冷水管的水龍頭,讓沖村蹲在水龍頭底下。沖村那外表頗顯清瘦不料卻很精壯的身體,從肩膀一直到右處都已燙得通紅。接觸到冷水的一瞬間,沖村歪斜著臉頰,閉著眼睛「嗯嗯」地呻吟著一動不動。
山口越發地扭曲年輕卻皺紋纍纍的面龐,憂心忡忡地窺察著。沖村閉著眼睛。
「浴水的溫度正好,所以我就沖洗著肩膀,不料卻突然噴出了滾燙的水!」
他平時很文靜,這時卻用粗暴的口氣說道。
經過充分冷卻之後,山口用毛巾捂著燙傷的地方時,蜂岸回到客廳裡拿起了電話聽筒。權籐看著他打電話,一邊看了看手錶。這時是八點十五分。
聽筒裡的電話鈴聲停下,傳來估計是芙美江那富有彈性的嗓音。
「剛才浴室裡出現了沸水!」
「你說什麼?」
芙美江好像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氣。蜂岸不由吼道。
「沖村先生的肩膀和手臂都被燙傷了!你馬上送藥來。看情況還要叫醫生!」
「好的。我馬上就來!」
與蜂岸的通話一結束,芙美江的邊上又響起了電話鈴聲。寫著「古裡閣」的木牌邊上閃著燈。某種預感掠過芙美江的腦海。她的手指迅速按了開關。
「喂喂!我是長田。」
確是長田那難以取悅人的口氣,低沉而模糊。
「我在浴室裡被燙傷了,能讓女侍送藥來嗎?」
聲音雖然很輕,似乎充滿著痛苦。
「很抱歉,我馬上就來!」
芙美江很快拿出急救箱,揣摩著看來能醫治燙傷的薄荷油軟膏,但藥已經不多了。
芙美江喊來惠子,讓她先將這些藥給沖村的房間送去,然後馬上拿起電話聽筒。離伊吹山莊的大門口約一百米左右的汽車站那邊,有一家小藥店。倘若一定要喊皮膚科醫生,就必須到修善寺那邊去喊。
芙美江叮囑藥店趕快將藥送來。五分鐘後,藥店老闆親自提著還蒙著灰塵、盛有鋅油的大瓶跑來。芙美江將鋅油往小的空瓶裡倒了一半,交給正好回到賬台裡來的年輕女侍鈴子,命令她送到長田的房間。若在平時,古裡閣也是惠子負責服侍的,但今天夜裡至關重要,惠子只負責照顧沖村的房間,所以長田的服侍就由新手鈴子擔當。
芙美江也提著鋅油,隨鈴子之後走出賬台,淮各去沖村的房間。這時,芙美江的心裡稍感釋然。從電話裡的情況來看,沖村和長田的燙傷都不那麼嚴重,而且倘若這就是那封宿裡所寫的「報復」,就完全用不著如此興師動眾了。
3
約三十分鐘後,在山月閣裡的客廳裡,沖村、蜂岸、山口,還有刑警權籐,旅館方面有芙美江和惠子,以及鍋爐工阿團老人七人,圍坐在寬大的桌子邊討論案情。
不出芙美江所料,沖村的燙傷並不嚴重。淋到水龍頭裡噴出的沸水只是一瞬間的事,馬上用涼水冷卻一下就可以了。在芙美汪將鋅油送來時,沖村已經完全恢復了平靜,說是不值得喊醫生。儘管如此,山口還是用白色的鋅油重新將紅腫的地方塗了一遍,附上紗帶,還貼上了塑料紙,然後又仔細地用膠帶粘住。為了不讓燙傷的部位受壓,山口還特地讓沖村脫去了和服棉袍的一隻衣袖,所以簡直像是挨了一刀一樣。
「作為實際問題——」權籐一邊將臉轉向背靠著門廊拉門正襟危坐著的阿團老人那邊,一邊說道。
燙傷處包紮完以後,權籐便將大家召集在一起。最後將阿團老人請來以後,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阿團老人的身上。阿團老人那紅潤的臉膛,從面頰到下顎長滿著硬硬的銀鬚。
「水龍頭裡的水溫度適中,在什麼情況下,它會突然噴出近九十度的沸水?」
「還是,這裡的溫泉一會兒四十度,一會兒九十度,要看它是否高興?」見阿團老人滿不在乎心不在焉的樣子,蜂岸憤憤地插嘴道。
阿團老人並不理會,他撫摸了一下與鬍鬚一樣銀色的短髮,目光朝蜂岸掃了一眼。然後用嘲笑對方無知的口吻說道:
「沒有那樣的事啊!這裡的溫泉水平時出來時就保持在三十度左右,到客房的浴室裡,浴水要經過一次鍋爐。就是說,鍋爐的溫度設在五十度,再用水泵將加熱到五十度的浴水打上來存人供水池裡。然後,再從供水池裡送到各房間。等水送到房間裡時,水溫正好適中。」
阿團老人用悠然的口吻補充道,說是「各房間」,也就是主樓和西側偏房、東側偏房,主樓和偏房都分別配備水管,送到山月閣、溪流閣、古裡閣的浴水都同樣要經過鍋爐。因此,主褸沒有發現異常,溪流閣因為沒有使用,所以結果就是在山月閣和古裡閣裡同時出現沸水。
「那麼,沸水出現後馬上就查看鍋爐,溫度計應該是設在一百度吧。」權籐追問道。這是他親眼證實的。「是有人瞞著我撥動過溫度計了吧。」
阿團老人的語氣似乎對自己會受到懷疑的處境毫不顧忌。他已經有六十開外,看他這副認真的模樣,無法想像他會給沖村寫慕名信件。倘若有著年輕的女兒,也許情況又會不同,但他年輕時妻子去世以後,一個人住在鍋爐房的隔璧,已經有二十五年的歷史了,他本身已經成為鍋爐房的一部分。
「八點不到時,在你打開沸水龍頭的時候,出來的浴水是四十度左右吧。」
權籐望著惠子。惠子一副穩靜的表情毫不遲疑地點點頭。
「我進去時水溫正好。想起來也真是的,五分鐘也不到……」
結果,八點零五分時出現了沸水。
沖村將冷峻的目光望著空間。
「問題就在這裡啊。不!這也許是非常瞭解內部情況的人幹的。」
阿團老人簡直像感歎似地自言自語道,又撫摸了一下短髮。據他所說,最初十分鐘裡流出的浴水,是事先積在蓄水池裡的水,大約有四十度左右。作案人也許盤算過,一開始就出現沸水,無論誰都不會冒冒失失地將身體伸到水龍頭底下。
供水池裡的水降到一定的程度,球管會自動打開,在鍋爐裡被加熱的水就會自動送入供水池裡。倘若那時鍋爐的溫度設在一百度,那麼送入供水池裡的水就是接近一百度,而且沸水會徑直流向浴室裡的水龍頭。
因此,作案人首先要將供水池裡的水降到一定的水量,並關閉水管之後,將鍋爐的溫度設到一百度。據阿團老人說,要做到這些並不難。供水池裡的水位從小窗裡窺視一目瞭然,要改變鍋爐的溫度,只要用螺絲刀擰轉螺絲就能輕而易舉地移動溫度計的刻度。
關於作案時間,大致可以推算。因為古裡閣的客人長田五點之前到達旅館,三十分鐘後洗過澡。這天他是偏房中最早使用浴水的,在此之前,阿團老人確認過供水池裡的水裝滿著,鍋爐的溫度如平時那樣保待在五十度。因此,作案人從長田浴後的六點左右到沖村改完稿件可能洗澡的七點半這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裡,在溫度計上做了手腳。
按常規,光將涉嫌對像設定在伊吹山莊內部,倘若在這一範圍內沒有排出涉嫌人員,權籐就打算向本署請求增援。
他馬上開始進行調查。說是調查,就是瞭解情況,將每一個從業人員固定在案發時的位置上。
權籐剛過三十歲,立志從事刑事工作,敢想敢做,渾身透出一股銳氣。而且,旅館是小型旅館,從業人員總共只有十一人。大家都頗感好奇,所以都主動協助權籐偵查,調查進行得很顧利。還不到半夜,權籐就非常迅速地排出頗具說服力的涉嫌對象。
4
這天深夜十一點剛過,女侍深見鈴子便被帶進沖村的客廳裡。沖村他們還沒有睡下,在關注著事態的發展,所以確認鈴子的嫌疑難以推翻之後,權籐便不管有無,決定將鈴子帶到沖村的面前。他估汁這樣更有利於鈴子盡快招供。調查時老闆娘芙美江也同時在場。
鈴子成為嫌疑對象的理由有三個。首先,下午六點半左右,有一名女侍親眼看見鈴子鬼鬼祟祟地從鍋爐房裡出來。第二,鈴子近來經常在休息廳裡混雜在客人中間看電視,對沖村主持的電視廣播表現出極大的興趣,芙美江和惠子都曾提醒她注意過。還有第三,在調查中提起鈴子的名字時,阿團老人回想起在沖村預約投宿的幾天後,鈴子曾纏著阿團老人打聽過鍋爐房的情況。
鈴子,自稱二十一歲,圓圓的娃娃臉,豐滿的面龐如同紅潤的蘋果,雙眼險,圓溜溜的眼睛上戴著一副深度的近視眼鏡。仔細觀察,她長著一副頗為清秀的面容,但也許因為肥胖,加上打扮缺少情趣的緣故,從旅館制服碎白點花裙的下擺底下裸露出腳踝的模樣,怎麼看也是一個農村姑娘。
她於三個月前突然帶著以前曾在這裡住宿過幾次的東京一家公司的董事寫的推薦信來訪,才在旅館裡留了下來。她既不溫柔,也不算機靈,芙美江不太喜歡,但如今旅館裡缺少人手,容不得挑剔。
鈴子蜷縮著身子坐在沖村的面前,開始時無論問她什麼,她都畏怯地低著頭搓著衣服的下擺一聲不響。漸漸地,她的手不停地伸向面頰,好像是在抹眼淚。
「怎麼樣?你自己老實說吧。」
權籐嚴厲地訓斥著,鈴子才若有若無地點點頭,同時忍不住抽噎起來。
「為什麼幹這種事?」
「我……寫了有十次信,但一次回信也沒有……我覺得再也見不到先生那張英俊的臉了……」
以後在講什麼?聲音輕得已經聽不見了。
算了算了!在場的人都不由地歎息著。權籐望著沖村,似乎在問他怎麼處置。沖村望著鈴子那低垂著頭的恐懼神情,起了惻隱之心。
「這樣的小女孩,即便處理她也沒有什麼意義。」
他雖然不屑一顧,語氣裡充滿著輕蔑,但還是將臉轉向了一邊。也許他不善於訓斥他人。最後還是蜂岸將她訓斥了一頓。
「倘若你以後再有一次這樣的事,就絕對不原諒你。以後信也不許寄!明白了嗎?」
不用說,芙美汪如釋重負。她心想,明後天將鈴子開除,沖村感到滿意,以後也許會格外關照伊吹山莊。事情還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那時,芙芙江還不可能知道,這起「燙傷事件」與緊接著發生的事件相比,簡直不足掛齒。
5
翌晨六點半,惠子按長田平素的習慣給他送早餐。她托著載有茶果和早餐的盆子,站在古裡閣的拉門前。
長田是東京的金融業者,五十歲左右,出生在修善寺一帶的貧困農民家庭裡,擁有不多的土地。由於這一帶成為旅遊勝地,寸土成金,他賣了土地,放債給修善寺和熱海的旅館業者,所以每個月總有一次要來這裡催收利錢或辦什麼事情,來時照例總是住在伊吹山莊裡。他年輕時家道寒賤,貧窮的生活烙印已經深深地滲透在他的骨髓裡,以致他對金錢非常吝嗇,而且還莫名其妙地妄自尊大,有時對所謂的上流社會的人還會表現出不屑一顧的反感態度。這或許就是一種熱切憧憬的明證吧。
長田就是這樣一個難以侍候的客人,所以芙美江雖深感厭惡很少去客房露面,但對伊吹山莊來說無疑是一個很重要的客人,所以對長田的服侍總是由惠子承擔,芙美江在背後悉心地關照著飲食之類的事情。
拉門的內側沒有上鎖,粗粗的格子拉門輕輕一拉就開了。平時長田早睡早起,也許他已出去散步了。但是,門口整齊地放著到院子裡穿的木屐。
「你早!」惠子冷漠地招呼道,但沒有答應聲。
惠子猶豫不決。為了照顧沖村那邊,就昨晚一個晚上,將服侍長田的事交給了鈴子。燙傷事件以後,鈴子在女侍的房間裡用被子蒙著頭躺下,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反正喊她她也不答理。長田也許已經對鈴子說過,他平時早起早睡,唯獨今天想唾個懶覺。但是,即便如此,一貫謹小慎微的長田睡下時沒有將拉門鎖上,這令人感到蹊蹺。
最後,惠子走進裡間,跪著輕手輕腳地稍稍打開隔扇,房間裡有些昏暗。屋簷一側的窗簾還緊緊地攏著。惠子這麼想著,忽然看見毛巾架斜靠在桌子上,那張桌子也從蓆子邊傾斜著,桌上的茶碗和茶盤懸在桌子邊差一點就要滑落下來。
惠子又喊了一聲,依然沒有答應聲,她便拉開隔扇走進房裡。
被窩朝著壁龕鋪著,沒有睡過的痕跡,枕邊點著一盞小檯燈,熱水瓶翻倒在蓆子邊,淌出的水滲透著蓆子。十疊大的房間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到惠子發現長田時,稍稍過了一些時間。至少惠子是這麼感覺到的。事實上也許還不到五分鐘。
長田仰天峭在連著客廳和浴室的窄廊裡,白底青花紋的浴衣蜷縮在他的身子底下,挺著肥胖的腹部。浴衣腰帶纏繞著他那紅褐色的脖子,在喉結下緊緊地打了個結。
幾名刑警泣即從修善寺警署趕來。其中也有權籐。警察馬上進行現場勘查。勘查結束後,屍體被送去解剖。光靠現場勘查,作案的狀況就大致可以推測。
死因還是勒死,被浴衣腰帶纏繞所致。除此之外,死者的後腦部還有挫傷,但這不是致命的。看來兇手使用鈍器——可能是倒在壁龕下面的陶制香爐——在後腦部猛擊一下,趁對方暈眩時用腰帶纏住他的脖子。但是,從挫傷的深度來看,不難想像,那一擊打偏了,兩人隨之進行了激烈的搏鬥。最焉長田精疲力竭,在浴室前被絞殺了。惠子沒有馬上發現,是因為客廳一邊的隔扇關閉著。
接著就是推算行兇的時間。這時。昨夜的燙傷事伴,給作案時間的認定意外地提供丁方便。
前一天晚上,長田五點鐘之前到達伊吹山莊,洗澡後六點開始進晚餐。正在這時,一個從熱海趕來的、叫「山形修造」的旅店老闆拜訪長田。山形沒有在長田這裡吃晚飯,但與長田的女侍悄悄地交談了有一個小時。
山形離開時是七點左右。這天夜裡負責服侍長田的女侍鈴子正好去收拾餐桌,還和山形打了個照面。
為了瞭解這一方面的情況,在女侍的房間裡蒙頭睡覺的鈴子被喊起來,帶到了警官的面前。一聽是警察,唾眼惺忪的鈴子頓時魂飛魄散,表情呆滯,當得知旅館裡又發生了兇殺案時,她才慢慢地鎮靜下來,回答起來也格外流利,彷彿暗暗地有些寬慰,覺得這起事件會沖淡人們對昨夜燙傷事件的印象。
據鈴子所說,她去收拾餐桌時,長田一副不悅的目光眺望著院子,說睡覺前他還要洗一次澡,剛才用過的浴水不用換。
鈴子收拾餐桌,麻利地鋪好被子就離開了房間。因為她聽惠子說,長田睡覺很早,住在這裡時一般在八點到八點半之間就唾下了。
賬台接到長田的房間打來的電話,說燙傷了,要藥。那時是八點十六分。權籐和芙美江都滑楚地記得,長田打來的電話是緊接在蜂岸的電話之後。
八點二十分時,藥店送來鋅油。芙美江將鋅油移到小瓶子裡,讓鈴子送往古裡閣,緊接著芙美江也走到院子去沖村的客廳。
八點二十五分左右,鈴子在古裡閣的門口喊道:「藥送來了。」據鈴子說,當時浴室裡點著燈,從浴室裡傳出答應聲,說「燙傷得不厲害,現在正在洗澡,就將藥放在門口吧」。
當時的情況,芙美江也可以證實。那時她正要去看沖村,因此跟隨在鈴子的後面停下腳步注視著。據她說,雖然沒有聽到長田的聲音,但清楚地感覺到鈴子和長田在對話。
鈴子將鋅油放在門口的裝飾櫥裡後就返回主樓。芙芙江便徑直匆匆地趕往山月閣。
走進沖村的客廳以後,芙美江還透過窗戶,不時地向古裡閣門口的裝飾櫥望去。兩幢偏房之間另有一幢溪流閣,但三幢建築形成一個較平坦的三角形,所以能夠看到古裡閣房門口的一部分。但是,芙美江說,鈴子將藥送到之後,至少有五分鐘沒有看見長田出來取藥。
約一個小時以後,以權籐為主,將阿團老人他們喊來商議之後,芙美江和惠子一起離開山月閣時,古裡閣已經熄燈了,裡面悄無聲息。芙美江心想,長田喜歡早唾,肯定已經睡下了,看他此後沒有說什麼,估計燙傷並不嚴重,等明天再去謝罪吧。於是,芙美江徑直走過古裡閣的門前。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芙美江總是希望往後拖延,進行冷處理。
同時,在死者長田的右手腕上,發現有儘管小範圍卻明顯的燙傷水泡。早晨惠子去古裡閣時,塗在燙傷處的白色鋅油已經完全被吸收。盛放鋅油的容器還放在門口的裝飾櫥裡。但是,警方訊問鈴子時,她記得容器的位置與昨夜她放的位置稍有不同。
從這些事實推測,長田在芙美江從山月閣裡不時地往古裡閣張望的八點三十分之後到過門口,當場塗抹好鋅油以後回房,接著就被殺了。
6
當天中午過後。設在修善寺警署的搜查部得到了一份重要情報。
昨夜八點半,在下坡通往伊吹山莊的坡道入口處附近巡邏的派出所巡查,發現有一男子在坡道邊上的草叢中全力向山坡上奔跑。
巡查正要例行公事上前盤問,男子鑽進停在路邊黑暗處的小車,開走了。因此,巡查記下了汽車的車號。
「時間是八點半,這確實嗎?」
見年輕巡警站立著神情頗顯緊張,署長栗岡叮囑著問道。
「沒錯。我記住號碼後看了看手錶,是八點三十分。而且,我的手錶在七點時剛剛核對過。」
栗岡看了一眼身旁的權籐,一副掃興的樣子。但是,不管如何,這個情報不能忽視。警方馬上查找汽車的主人。
沒過多久,便查明汽車的主人是熱海的旅館業者山形修造。
他就是昨夜拜訪長田的那個人。
傍晚,山形受剩了熱海警署的傳訊。
山形修造,五十五六歲,溫泉泡大的肥碩體態,臉上露出一副寬厚的笑容,彷彿想要掩飾內心裡的惶恐。參加審訊的,除了熱海警署的刑警之外,還有從修善寺警署趕來的權籐,和比權籐小一歲的小田切。
「你們說得沒錯,我七點左右離開伊吹山莊,回到長岡,但是……我想起一件急事,又返回去了。那件急事,就是……其實我將票據留在長田君那裡……不!我都說了吧……」
山形面露愧色,唇角在微微顫動。
「我的弟弟也在熱海開一家小旅店,他想另建旅館,但苦於沒有資金,便托我當擔保人,向長田君籌措五百萬元。那是三月初的事情,當初答應一個月後歸還,所以按長田君的要求,我開了四月五日歸還的保證票據。」
「就是說,在你弟弟無力歸還時,就用你的保證票據兌現嗎?」
「是的。到了前天,弟弟對我說他湊不出錢。但是,我也無法在五日之前湊齊五百萬元……於是,嘿!昨天傍晚我就拜訪了長田君,希望他無論如何將歸還期延遲半個月,但長田君怎麼也不肯同意,嘴上說很同情我們,但手上揮動著我的票據嘲笑我。當時我也不由得冒火了,說他這個人光認錢,隨他的便,我踢了一下蓆子就走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又改變了主意,我覺得只能再去央求他……」
「那麼,你就返回伊吹山莊了?」
「是啊……我是八點十五分回到伊吹山莊的停車場的。可以從大門口進去,但我和老闆娘是同行,本來就認識,而且鍋爐工阿團吧,見面後我才知道,我們是小學裡的同學,那種事讓人知道很難為情的,所以這次我就沒有進主樓,而是直接去了偏房。」
山形將汽車停靠在道路邊的黑暗處,穿過草叢徑直走到古裡閣的門廊一邊。那時,他記得是八點二十分左右。
他喊了一聲,沒有人答應。客廳裡有些暗,但浴室裡開著燈。他估計長田正在洗澡。門廊的拉門關著,窗簾也合攏著,但角落裡有一扇窗戶沒有鎖上。
「到了我這把年齡還會幹出那種事,真讓人無地自容啊。……我是鬼差神使吧,一走進客廳,見長田君不在,我便不由肩主地從長田的包裡抽出那張保證票據後就逃跑了。當時長田的包放在壁龕的邊上。」
山形那滿是贅肉的面龐脹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說道。
據他所說,他去伊吹山莊時是沿著草叢裡的小道下坡的,拿到保證票據後沿著這條小道跑上山坡回到汽車邊時,被巡警發現了。
「那時還以為長田君在洗澡,現在回想起來,長田君也許已經被殺了吧。因為我沒有聽見浴室裡傳出水聲。」
山形不知道燙傷事件,他皺著眉,一副確信無疑的口吻補充道。
「客廳裡怎麼樣?亂不亂?」
沒等熱海警署的刑警提問,權籐插嘴道。
「我那時已經糊里糊塗了……我想不起來了。只有架子上的一盞小燈亮著,也許是微暗吧,只是……只覺得壁龕的香爐倒在地上……」
山形露出一副游移的目光追溯著記憶。據他說,他在璧龕前跪著靠近皮包的時候,碰到一件硬器,他記得自己無意中還用手將它推開了。
「你能夠肯定嗎?」
「你說能不能肯定……那是否果真是香爐……」
山形含混其辭地無法確認。
「你和長田君交往很長時間了吧?」
知道從現場的狀況得不到再多的收穫時,權籐改變了話題。於是,山形隨即露出釋然的表情。
「不!就最近兩三年啊。要說起來,他的口碑不是很好啊。」
「具體的,你是指什麼樣的事情?」
「詳細的事情我不清楚,他過分在意自己以前的貧困生活,對名人和上流社會的人抱有強烈的憎恨,常常探查出那些人的隱私進行勒索……如此說起來,我好像聽人說過,那個沖村真也,可能也是這類受害者之一。」
山形瞇著眼睛打量著警官們的臉,彷彿在揣測著警官對他這句話的反應。
權籐注視著他的表情,幡然醒悟。
倘若沒有那起燙傷事件,山形的嫌疑不就是難以推翻了嗎?
但是,由於那起事件,至少可以證明長田在八點半之前沒有被殺,這勉強證明山形不在現場。燙傷事件,對有的人來說是出乎意外的偶發事件,但對有的人卻是救命的稻草。
7
離開熱海警署以後,權籐和小田切馬上對山形的弟弟山形謙二進行了調查。
經調查得知,他在案發的前一天因患十二指腸潰瘍住進了市內的醫院,案發那天沒有離開過醫院,在他的周圍也沒有找到與案件有關的可疑人物。
深夜,兩人回到侈善寺警署。搜查會議立即召開。
這時,東京方面送來了有關被害者長田源一郎的情報。
長田,四十八歲,顯得比實際年齡老,也許是因為犀利的目光和沉著的舉止裡總帶著淒涼傷感的情調所致。
他是金融業者,在東京目黑的大樓裡設有一間事務所,但公司裡只僱有一名女事務員,日常事務幾乎由他親自操辦,因此那名女事務員也不知詳情,只知與樸素的外表不同,暗地裡流動著巨額資金。同時,據女事務員反映,長田不知從哪裡拉來的關係,與年輕的政治家和導演都有交往。
在與他談生意的人中間,有好幾個這種類型的社會名流。
長田有個叫「邦子」的妹妹,三十四五歲。不!表面上是妹妹,其實好像是小妾。邦子常來事務所,她長相清秀,一副日本式的容貌,風韻嫵媚,秀長的眼險裡隱含著叵測的妖冶。
邦子在銀座的黑薔薇酒吧裡當招待。導演和作家等名流經常光顧那家酒吧。由此產生了一種推測;她以獨特的魅力為武器與他們接近,探出什麼把柄,再向長田匯報。長田會不會以此要挾他們?
這種推測是根據女事務員和黑薔薇酒吧裡的女招待們反映得出的,警官不可能找到證據。這種類型的犯罪,因為沒有來自受害者方面的報告,所以要查明事實是很困難的。
然而,大約半年以前,邦子突然從長田的身邊銷聲匿跡了,還辭去了黑薔薇酒吧的工作,以後去向不明。不知是因為和長田鬧翻了,還是為結束那種酒吧女侍的生活而隱姓埋名了?
以女事務員的反映和留在事務所裡的文件作為線索,警方在東京查到幾名涉嫌人員。但經調查,他們在案發時都不在現場,是清白的。在涉嫌對像中也出現了沖村真也的名字,但權籐自己證實,案發那天夜裡七點半以後,他一步也沒有離開過房間。
女事務員不在現場的證明是不可動搖的。警方立即著手調查邦子的去向。不過,殺人現揚顯示,兇手顯然是比長田更有臂力的人。嫌疑的集點便再次回到山形的身上。
小田切微微脹紅著臉探出了身子。
「剛才在伊豆箱根的火車上想到的……山形會不會是在八點十五分左右返回古裡閣,比他供述的時間稍稍早一些?長田因洗澡時燙傷打電話給賬台要求送藥之後,他就將長田殺害了?」
「你是說,此後鈴子送藥去時,浴室那邊傳出的回答聲,是山形的?」
將要接近退休年齡的署長栗岡穩重地贊同道。
「正是那樣。聽說當時他回答:『我正在洗澡,藥就放在那裡。』但是仔細想來,儘管燙傷的範圍很小,但連水泡都燙出來了,卻還去洗澡,這令人感到奇怪。長田那時已經被殺,山形會不會是為了將鈴子趕開,才急中生智那樣回答的?當時大約是八點二十五分,估計此後山形倘若馬上關了浴室裡的燈,全力奔跑,正好在八點半左右能夠回到停著的汽車旁。」
「但是,長田的燙傷塗了鋅油。這怎麼解釋?」
「假如山形手邊有鋅油,他可以將長田勒死後塗上去。長田打電話要燙傷的藥,所以女侍早晚會將鋅油之類的藥送來吧。因此倘若事先塗上去,在屍體被發現時,就會起到推遲死亡時間的效果……」
「這樣的推理太偶然了吧?倘若是薄荷油之類還說得過去,但鋅油……」
這樣的反駁,小田切似乎也能夠理解,他咬著嘴唇頗感遺憾地凝望著桌子的一角。
「山形事先帶著鋅油,這種巧合不太可能。」
短暫的沉默之後,權籐抬起頭來。
「倘若事先知道會出現燙傷事件的話,怎麼樣?就是說,倘若小學同學阿團告訴他,讓鈴子或什麼人趁沖村在洗澡時從水龍頭裡突然放出沸水?……我認為這不是不可能的。阿團從鈴子的好奇和打聽鍋爐房作業情況等現象來制訂作案方法,計算沖村的到達時間和吃飯時間等,可以大致推算出洗澡的時間。」
「倘若能夠推算,又怎麼樣呢?」
栗岡那平靜的目光裡開始微微地浮現出興奮的神色。
「山形在八點之前溜回古裡閣。這時長田多半還在客廳裡吧。山形趁長田不注意,冷不防用熱水瓶裡的沸水灑在長田的手上,接著用香護砸他的後腦部。搏鬥到最後,長田被勒死了。然後山形馬上就用事先淮備好的鋅油塗在長田的手上,然後估計著時間向賬台打電話,要求送治燙傷的藥來。但是未必一定要與山月閣在時間上保持一致。關於電話裡的聲音,老闆娘也說對方的聲音很輕,而且又是在那樣的時候,誰都不會產生懷疑吧。」
沒有人提出異議,房間裡所有的目光全都熱切地集中在權籐的身上。
「以後和小田切君的推理一樣。八點二十五分左右,鈴子將藥送去時,浴室裡傳出的聲音當然也是山形的。鈴子將藥放在門外的裝飾櫥裡離去後,山形馬上離開了古裡閣。翌晨,鈴子只是說容器的位置稍有變化,卻沒有肯定。同時,容器上除了芙美江和惠子之外,重疊著兩三個指紋,無法確認有沒有長田的指紋,這對兇手來說,不正是一種幸運?」
「這樣分析,基本上合理。」
栗岡一邊沉思著,一邊慢條斯理地答道。
「但是,有兩三個矛盾。」
「首先,倘若山形事先經阿團點撥使了個花招,那麼他為什麼會自己主動說出與阿團是小學的同學?」
「開始時我也受騙了,但後來我想,山形會不會是將計就計?與阿團之間的關係,經調查早晚會知道。倘若那樣的話。還不如自己講出來……」
「嗯。如此解釋也可以,但接下來是藥的問題。山形應該無法預測女侍一定會送鋅油來吧。倘若山形塗的藥和女侍送來的藥不一樣,不就等於暴露了自己嗎?」
「問題就在這裡。或許伊吹山莊有個常備鋅油用於燙傷的習慣?而且,山形知道了這個習慣……」
沒等權籐講完,栗岡的手已經伸向電話機。伊吹山莊馬上就接通了。
轉告芙美江接電話,交談了兩三分鐘後,栗岡放下聽筒。將聽筒放下時的手勢顯得很無奈,這證明著他的失望。
「據老闆娘說,當時正好藥斷了,她給附近的藥店打電話,托他們馬上將藥送來,什麼藥都可以,只要對燙傷有效的藥就行。因此,是藥店的老闆選了鋅油,伊吹山莊並沒有特地常備鋅油的習慣。」
沉默。沉重的氣氛再次籠罩著狹小的房間。
「等一等。」
小田切低低的喃語在房間裡顯得很響。
「剛才山形說,他潛入古裡閣的時候,好像壁龕上的香爐躺倒著。倘若這是真的,長田還是應該在燙傷事件之前就被殺了。」
小田切的目光探尋著權籐的同意。接著一瞬間——
「對呀!」權籐發出連他自己也感吃驚的吼聲。「事先能知道水管裡會噴出沸水的,除了阿團老人之外,還有一個人……」
8
五月剛剛來臨,東京的街道上就已經是一副夏日的景象。但是,那年氣候不好,混濁的雲霧混雜著煙霧一連幾天遮蓋著天空,潮濕陰冷的風兒使人們的腳步都變得匆匆忙忙。
在澀谷車站附近神山的山丘地區一這一帶算是樹木茂盛的一密密匝匝卻非常寧靜的住宅區裡,醒目地聳立著與建築物很不相稱的霓虹燈。霓虹燈上的字,即便在很遠也能看清是「白鴛」兩字。以烹飪聞名的白鴛賓館從大白天起就門庭若市,來這裡的客人有一半是情侶,一眼就能看出都是一些不願去溫泉旅館的人們。還有一半不是來閒談的就是獨自帶著稿子來寫文章的人。偏房圍著主樓向四邊散開的佈局,總有些像伊吹山莊。
春風和煦的傍晚,一個男客走進偏房清山閣。也許是想來寫東西吧,他將一個沉重的包交給領他進客房的女侍。
女侍將包放在客廳的角落裡剛一出去,男子便摘下深色的太陽眼鏡,冷漠的眼眸裡凝聚著叵測的目光,凝望著院子裡盛開的杜鵑花。
隔扇又打開,剛才那位穿著工作制服的女侍送來茶點。她將茶點放在桌子上,接著又稍稍打開剛關上的隔扇朝門外窺探著,又察看著院子裡的動靜,確認院子裡沒有人後,便又悄然將門廊裡的拉門關上。男子的手搭上她的肩頭。
默默無聲,長久熱烈地擁抱——分開時,兩人都已氣喘吁吁。
沖村真也經過這兩個月後顯得非常落魄,邦子同樣更顯憔悴,瘦得面目全非,幾乎已經沒有了豐滿紅潤、戴著厚度近視眼鏡的「鈴子」的面影。她沒有戴眼鏡,臉色異賞蒼白,失去了昔日的風采,只是濕潤的大眼睛裡依然閃爍著令男人銷魂的天生的嫵媚。倘若脫去工作制服,她就完全是一個正值妙齡的城市女性。然而,她的面容也與黑薔薇酒吧裡的邦子判若兩人。主要是眼瞼的緣故。原先稍稍有些古稚的單眼皮,因為變成了清晰的雙眼皮,整個臉龐便一下子顯得洋氣十足。而且,那清瘦的臉頰,不知為何微微地鼓起著,為整個臉龐增添著一絲怨味。
「這樣下去,還要忍耐到什麼時候……」
在裡間,兩人向事先鋪好的床褥上倒下去時,邦子斷斷續續地喃語著。因為沖村緊緊地摟抱著她,她的嘴唇埋在他的胸脯裡。
「再忍耐一下。到社會淡忘了那起事件,警察放棄追查邦子……」
「為了不引人注意,我離開長田後還特意做了整容手術……」
「不管怎樣整容,熟悉你的人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來。」
「長田就沒有注意到啊!」
「那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認定你是一個女侍,沒有深加留意吧。」
那天晚上的事,像走馬燈一樣浮現在邦子的腦海裡。
邦子從正月裡就住在伊吹山莊裡,她根據長田的住宿預約向沖村聯絡,制定沖村應該來投宿的日期,並投出恐嚇信,使那天夜裡旅館上下的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到沖村的身上。邦子始終是一名古裡閣的女侍。長田的確沒有想到要好好地看看「鈴子」的臉。七點,邦子趁收拾晚飯餐桌進出的機會,將湛滿沸水的熱水瓶放在長田的桌子底下。
行兇是在七點十五分左右完成的。長田近來正企圖對沖村進行勒索,沖村悄悄地拜訪古裡閣,裝作偶爾在旅館裡邂逅的模樣提出有事要談,便走進了長田的客廳裡。他先故意裝作不小心的樣子將熱水瓶裡的沸水灑在長田的手上,趁長田注意手的當兒顧手摸起手邊的香爐猛砸長田的後腦,不料長田正往後退,沒有一擊斃命,但沖村在學生時代學過空手道,臂力勝過長田,約五分鐘便結束了長田的生命。
沖村急急趕回山月閣裡,裝作剛整理完稿子的模樣,將長田和山口他們請進屋子裡喝酒。
八點十六分,邦子給賬台打電話要燙傷藥。她接通帳台的電話後就放下聽筒,打開沖村模仿長田的口氣錄下的小型錄音機。那種時候,聲音即便稍有不同,也不會有人產生懷疑。邦子將錄音機藏在懷裡,快步回到賬台,給長田送藥也是邦子的工作。
她宣稱在古裡閣門口,長田說「將藥放在那裡」,她按長田的吩咐放下後就返回了。這是她的急中生智。芙美江在她的背後觀察著情況。她害怕倘若芙美江與她一起去長田的房間,計劃就會全部被打亂。
芙美江去了山月閣。片刻之後,邦子再次潛回古裡閣,用出最後的勇氣將鋅油抹在已經死去的長田的手上。她關上浴室的燈,古裡閣籠罩在黑暗裡。她翻出古裡閣的窗戶,透過籬笆看見沖村客廳裡的燈時,邦子的腦海裡忽然浮現出「偶發事件」這句話。
以前,邦子在愛上男人的時候,她的目的始終都是為了欺騙。長田和邦子的協作是默契的。她少女時被長田收養,不久又成為他的情婦。邦子對他沒有絲毫的懷疑。至少在遇到沖村之前,她是如此。
真心愛上了沖村真也,這對邦子來說是意想不到的偶發事件。不!不僅僅是邦子,這對沖村來說也是如此。而且,對長田來說也是如此。
開始時,沖村照例是長田用邦子當作誘餌進行勾引的冤大頭。邦子很快探出沖村在出名前的坎坷經歷,他在大學讀書學空手道時曾和暴力團有過交往。大學畢業當上導演後,他還給暴力團的頭目五百萬元作為「培養費」。這些事,在他功成名就後成了抹殺不掉的污點。
邦子猛然發現自己內心裡朦朦朧朧的柔情時,已經為時過晚。因為她的一切都要通過長田,長田倘若知道邦子被沖村奪走,會使用他那所謂的武器不擇手段地毀掉沖村。
已經晚了……這句話忽然使邦子的胸膛裡湧出一種不祥的預感。為了驅散那種不祥的感覺,她緊閉眼睛,在空白的意識中只顧深深地依偎在沖村的懷裡……
這時,沖村和邦子都沒有聽見,一陣紛杳的腳步聲跑近客廳,在門外停下。兩人更是做夢也想不到,隨著腳步聲而來的,正是修善寺警署的刑警們。他們執拗地追蹤著在長田被殺的翌日留下為燙傷事件辯解的信後從伊吹山莊消失的「鈴子」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