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個人手中交到那個人手中的紙帶,也有一張叫做號碼的面孔。這是渾然沒有知覺的一萬元鈔票,描繪出的強烈人生戲劇。
出乎意料之外,不許任何猜測的猛烈結果。強調人生悲哀的夏樹的敘情性,餘韻裊裊縈繞……——埃勒裡.奎因腳板下T市是人口約三萬五千人,三面環山,沿河開闢的安靜城市。
T市的聲名傳遍全國,可以說是因輪光寺的存在而來的。輪光寺的正式名稱叫做四龍山輪光寺,於大正年間創立,已有四百年歷史,是一所格調頗高的宗派寺院。到昭和十年以前,寺院周圍為參拜者而設的旅館一家連著一家,熱鬧非凡。但自鐵路暢通,高速道路鋪設後,從東京方面來的參拜客,多半當天來回,或延伸腳步到溫泉。致使當地的旅館漸漸沒落,如今只剩下寥寥可數的幾家。
城市比從前蕭條,但輪光寺的聲名卻一年比一年響亮。因為主佛輪光不動佛被稱為出世不動佛,而後主佛是供奉錢洗大黑。雖然是神佛混淆的信仰,不過,卻是發跡出世的佛爺,與財源滾滾的神明兼備的寺院。因此,除了商人以外,還捕捉了薪水階級的心,尤其是像這兩年不景氣的時代,參拜者日益增加。從東京無論是開車或坐電車,單程大約一小時,佔地利之便。例如過年時,第一次參拜的人都湧到這裡來。
第一次參拜者眾多,是因為輪光寺的錢洗大黑財神的習慣流傳極廣。正如「錢洗」這兩個字所顯示,元旦河元月二日,和尚在流過寺旁的清流為參拜者洗滌硬幣。據說,整年帶著這硬幣,可招來福氣。由於這硬幣有「御緣」,所以多半是五圓硬幣(註:御緣和五圓的日語發音相同)。接著,參拜者就到正殿參拜,捐出多額的錢作為香資。
年初第一次參拜的人,據說每年都超過一百五十萬人,新年三天之間,通往輪光寺參道的主要通路,可以說是車水馬龍。五月二日和三日的慶典,也因為剛好在黃金假期,觀光客絡繹不絕。其他的三百六十天就大半安安靜靜了。
面對這主要通路的信用金庫分庫,於十二月八日星期五下午四時十五分,被三名強盜闖入。
這天從早上就雪雲覆天,聳立在寺院後面的各個山巒不時飄落雪花。這一帶雪並不多,但冬天特別寒冷。
雖然是臘月,但距歲尾尚有一些日子,這一季冬天現在才正式開始寒冷,傍晚以後,街上幾乎人跡杳無。
信用金庫分庫是一幢舊的水泥二樓,乍見之下如同郵局,是毫不醒目的建築物。
正門的鐵門已經拉下來,但朝著巷子的邊門沒有上鎖。
最初是一個男人打開邊門,朝裡面張望了一下,立刻關上門,辦公室內的五位職員有的沒有發現,有的根本沒有注意。三店關門後,從邊門出入的客人不少,剛才這男人看起來也好像有事待辦,想起往了什麼而退出去的感覺,這時裡面沒有其他客人。
然而,不過一、兩分鐘後,門再度開了。這次進來三個男人,三人都以黑色布袋覆面,只有眼睛與嘴巴挖洞。其中一個舉著獵槍,朝向最近的年輕男職員的喉嚨;接著,另外一個抓住櫃檯邊端的女職員領口,亮出刀子,這些都是發生在一轉眼之間的事。
「一叫就開槍!」拿著獵槍的一個男人以含糊不清的聲音說。
「要是報警就統統殺死!」
除了被尖刀頂住的女職員以外,其餘四人都站起來,但沒有人敢動。五個人當中有兩個是女性,另外有兩名外務員,但白天都在外面,六點以前不會回來。
櫃檯和辦公桌下面裝著直通最近的派出所的警鈴,卻沒有人敢走過去。因既然有兩個人被做為人質,歹徒所持的獵槍自然被認為是真的散彈鎗。加上個把月前,關西的銀行被強盜闖入,以行員為人質,最後還射殺了三個人的案件不久前才發生。當時也是散彈鎗,射擊一槍就有數百粒散彈廣角度飛散的恐怖,烙於信用金庫職員的腦中。
看到五個人都不抵抗的樣子,舉著獵槍的一個就以眼向站在櫃檯外面沒有拿武器的大漢示意。大漢馬上以戴著手套的手,從夾克衣袋裡掏出一隻小瓶和紗絹,紗絹摺成四褶。
大漢進入櫃檯內,靠近站在中央的男職員,下令「把兩手放在背後交握」。依言而做後,大漢打開瓶蓋,將瓶中液體撒在紗絹上面,獨特的刺激臭味散發出來,顯然是麻醉用的乙醚。大漢把瓶子放在旁邊,走到職員後面,將紗絹摀住他的鼻嘴,左手繞著對方胸部而抱,右手拿紗絹用力捂著。霎時,職員「嗚」一聲,扭動著身體,但不到一分鐘就軟弱無力地倒在地上。因為本能地想反抗,反而吸入了更多的乙醚。
不過,歹徒為小心起見,紗絹繼續壓在倒地的職員的鼻嘴上面數十秒鐘。然後以鞋尖踢他,確定沒有反應後,才換另外一個目標,走到女職員背後。這當中,男女職員仍然被控制於槍口和刀口下,那兩個歹徒絲毫不放鬆地睜著眼睛監視。
拿著乙醚的人以相同的方法逐一讓四名職員昏迷。第三名是被獵槍頂著的男職員,第四名是尖刀下的女職員,整個過程不到四分鐘。
現在剩下金庫經理。
三個歹徒包圍著他,剛才拿刀的一個已經預備了類似背袋的東西。
「錢在哪裡?」獵槍歹徒把槍口朝著分庫經理胸部問。
看來持槍者是主犯。分庫經理指示裡面的保險箱,絲毫沒有抵抗。
這時保險箱的門還開著,只有內側的鐵格子緊閉。在催促下,取出抽屜內的鑰匙,走近保險箱,打開鐵格子的鎖。
保險箱內的鈔票約有二千萬元,這時已經到了發放年終獎的時候。
獵槍歹徒掃視鈔票一番後,以眼向乙醚歹徒暗示。
經理也嗅了乙醚,當場昏倒。
三個歹徒匆匆把鈔票塞入袋內,從邊門溜走,衝進停在外面的灰色小型轎車,往輪光寺方面而去。
搶案報警時是五點二十分,因為第二個被迫嗅乙醚先醒來,按了警鈴。
T派出所警員立刻趕來,瞭解案情後,馬上採取行動。道路、車站、巴士站等交通中心各分派搜查員,對於可疑的車輛,以及持獵槍者一律嚴密搜查。
同時,展開現場檢查和偵訊的工作。
五個職員先後恢復意識,送到附近的醫院診察,所幸沒有生命的危險。因此,他們也都接受偵訊。
然而,現場的線索微乎其微。
沒有任何遺留物,也採取不到歹徒的指紋:那三人都戴著手套。
只有櫃檯外面的地上有幾個好像膠皮鞋的大腳印,認為可能是歹徒留下的,但也不清楚,究竟能否以此查出鞋子種類和製造商。
偵訊的結果,同樣得不到線索。
屬於被害者的五個職員,也沒有看清三個搶犯的面貌。雖然第一個在打開門探視時沒有蒙面,但只是一剎那的時間,門也沒有全開,幾乎沒有人看清他的面貌,可能其後三人才蒙面。
持槍歹徒和拿乙醚歹徒相當高大,尤其是乙醚歹徒,大約有一百八十公分之高;拿刀歹徒雖不特別高,但也沒有矮小的感覺。三人都穿著黑色和深褐色夾克。
因為乙醚歹徒最靠近職員,所以有兩人看見他口中的金牙,他和持搶歹徒都說過一句話,但從面罩下面發出的聲音含糊不清,聽不出特徵。
換句話說,要從被害者們的證言確定三搶犯的特徵近乎不可能。
根據打聽的結果,搶案發生時,看見信用金庫邊門附近停放一輛略微骯髒的灰色座車的人有兩個,他們是路過的主婦和學生,但兩人都沒有留意車號。其實就算記得車號,恐怕也是偽造的號碼。
「發出緊急措施時,還不知道搶犯座車的顏色。而且最近又主張不能任意檢查,所以也許收不到什麼效果。」T派出所刑事課長室見警部以拳頭敲著下巴,恨聲說道。
「時間上晚了很多,五點二十分警鈴響的時候,搶犯已逃走將近五十分鐘。然後調查案情,再通知各派出所,就晚了一個鐘頭以上了。」
從縣警察總部趕來的特搜班班長貝塚警部也露出惋惜的表情說:「有了一個鐘頭時間,搶犯要逃入東京都內也是可能的。」
「當然歹徒早就把這些估計在內了。」
兩人對望著,表情苦澀的點點頭。兩人都是警部,但貝塚略長幾歲,口氣自然像長輩。他們剛檢視過現場,聽完搶案發生的經過,回到T派出所,第一次搜查會議即將召開。
「據說,職員嗅了乙醚昏倒後,歹徒還把手帕壓在鼻孔,這是為了讓人多吸收一些麻藥,盡量延長昏迷的時間。」
「總之,可以確定的是有細密的計劃,對信用金庫的內情也詳細調查過的樣子……」這是指四點十五分這搶案發生的時間而言。關門後過了一小時十五分,客人還在的可能性很小,而邊門卻還開著,此外,外務員在這個時間尚未回來。換言之,挑選了信用金庫內人數最少的時間。
還有一點,搶案發生在十二月八日,當然是看中了年終獎期間。這是小的市營信用金庫分庫,通常都是每天早上十點左右,由總庫排除送鈔車,送當天所需要的現金來,而於下午三點半左右,再來把錢收回去,晚上分庫不存放現金。不過,八日是年終獎期間,尤其是得到交易對方的公司和商店的照會,將於九日一早領取現金合計一千八百萬圓,因此,這天才保管了二千萬圓現金。
「歹徒純粹是對準年終獎而來的,但至少因此給我們留下了一個線索。」貝塚以有力的聲音說。
「對,新鈔的號碼。」室見點頭回答。
公司和商店多半希望以新鈔發放在年終獎,因此,分庫便透過總庫照會母銀行,八日早上送來的現金,要一千萬圓的一萬圓新鈔。為了應付九日早上的提款,八日白天不敢動用,全數收放於保險箱。被歹徒搶走的二千萬圓之中,舊鈔的號碼無從調查,但一千萬圓新鈔的號碼可以查出來。接受偵訊的分庫經理這樣回答。
通常從日銀透過母銀行的總行、分行,配送到信用金庫分庫的新鈔,在配送過程中,紙幣的號碼並不記錄。不過,新鈔是每一千萬,也就是一百萬圓一束的鈔票十束,以十字封條封住,放在塑膠袋內,封條上面印著新鈔的號碼。每一袋新鈔的號碼,前後三個羅馬字是共同的,當中六位數的數字是相連的。
這次八日早上,把成捆的鈔票從塑膠袋內取出來,拆除封條,收入保險箱內,袋子與封條應該尚留在分庫的廢紙簍內,沒有丟棄。
在搜查會議上,決定如下事項:
找出目擊者,追蹤搶犯座車逃走的方向。
調查縣內獵槍持有者(分庫職員們認為搶犯攜帶的獵槍是散彈鎗,但來福槍的可能性不是沒有,故兩者都要調查)。
調查最近購買乙醚的人。
對被害者——分庫職員,及其他可能瞭解內部情況的人偵察。
關於被搶的現鈔,表面上宣佈不知道紙幣的號碼,以誘使搶犯放鬆警惕;另一方面將現鈔號碼通知縣內各金融機關,要求他們發現時,立刻通報消息。
不過,室見刑事課長覺得這次搶案的搜查可能會拖延很久,因為沒有任何線索,搶犯的座車特徵極少。乙醚從醫院或藥局很容易就能得手,而獵槍持有者縣內就有一萬五千人之多,沒有登記的非法持有者更不知有多少。
結果,只有等待新鈔出現的持久戰而已吧?
新年的散天假期天氣晴朗,輪光寺的參拜者比往年更多。與除夕鐘聲同時開始的慣例,舉行錢洗的小河前面,大約兩小時前就出現了行列。隨著太陽的升高,從參道至市區的主要通路,自用車——以東京號碼的車為主——如念珠串般,車輛兩側則被攜家帶眷的人們,和盛裝的人群所淹沒。其中也有人尚記得十二月的搶劫案,停腳站在鐵門緊閉的信用金庫前面,觀望這平凡的建築物。
據四日警察廳發表的消息,輪光寺的參拜者被去年增加,三天之間約達一百七十萬人。據當地報紙的估計,捐獻的款項可能達一億圓,每人平均六十圓弱。以人數而言,增加的不算多,但據值勤警察和寺院職員說,今年以硬幣占壓倒性,這可能也是受不景氣的影響吧。
雖然如此,仍然是巨額款項。
輪光寺的香資,每年都在正殿的地下室,由戴著白色紙口罩的財務職員們統計。
紙幣一張張用手點數,硬幣則放入分類機。安裝於捐款箱下面的電動分類機有配合一百圓、五十圓、十圓硬幣的洞,將機器快速旋轉,硬幣就分別落入洞中。
統計捐款時,宗派以下寺院幹部也到場,統計後的錢做為寺院的收入,記於帳簿後,就存放於有來往的都市銀行、地方銀行、信用金庫等。新年過後,銀行就派車來收錢,在幹部面前再度點數後才運走。收入高的宗教法人,是金融機構的大顧客。
像這樣的次序,並不限於輪光寺,全國各觀光寺院和神社,大都如此。
新年的熱鬧氣氛已經過去,T市恢復平時的安靜後,元月十日那天。
晚上十一點多鐘,T派出所接到一通電話,報告發現一張年底發出通告要調查的號碼之一的一萬圓鈔票,通報者是市內一家小吃店「夢鄉」的老闆。
住在派出所附近宿舍的室見刑事課長,接到值班警官的報告後,立刻趕到夢鄉小吃店,這是第一次獲得的有關新鈔的情報。夢鄉小吃店是在主要道路彎進去的車場旁邊,是一家小吃店,大約十年前就開始營業,所以店內相當陳舊。櫃檯和桌位各三個座椅的程度,裡面有一台已經落伍的自動唱機。像這種小吃店,新年的時候生意大概也不錯,但平常可能只有附近的年輕人光臨而已。這店與發生搶案的信用金庫,距離五百公尺左右。
關於新鈔的號碼,依然沒有公開報道。不過,搶案發生後,隨著時間的經過,除了金融機關以外,車站、超級市嘗餐飲店等都分發傳單。當地市內則連夢鄉這種小吃店也分發傳單,要求協助。
「只要記住前後的羅馬字,其餘就是連在一起的號碼,很容易記,所以每次收到一萬圓鈔票時,我總會特別留意。」
毛衣領口繞著鮮色圍巾的四十五、六歲老闆千野,得意地拿出一萬圓鈔票放在櫃檯上面。室見馬上與記事簿上面的資料對照,一點也沒錯,正是追查中的號碼之一。
「晚上多半由我收帳,今晚大約十點半剛過的時候,脅田先生要離開,他拿出一萬圓鈔票讓我找錢,我一看,不是那個號碼嗎……」「什麼?也知道客人的名字?」
「對啊,他是我這裡的老顧客嘛,所以我才更驚訝。不過,當時還有別的客人在,我就裝著沒事的樣子,關了店門後才打電話報案。」
據說,脅田住在夢鄉小吃店不遠處,年齡大約五十歲,通常每週一次或十天一次,單獨來喝酒,只喝兩三杯對水的酒,每次付現金。這習慣已經持續了兩三年,所以老闆認識他,也知道他的名字。
「他這個人不大愛講話,我聽說他在輪光寺做事……」T市的居民多半是在東京方面上班的家庭,再不然就是擔任與輪光寺有關的工作。
脅田的身份很快就查明了,他的全名是脅田敏廣,五十一歲,在輪光寺寺務所任職已經二十多年,雖然是總務課長,但沒有僧籍。家裡有妻子,名叫都子,四十七歲。
兒子繁,十三歲,以及都子的母親七十五歲的阿芝。兒子在市內的中學唸書。脅田的家是在距夢鄉數百尺的地方,一幢小巧的平房,是脅田自己的房子。這是當地農民獨生女都子祖傳的土地,於數年前新蓋的。
「脅田本來是京都人,小寺院的三男,寺院現在由長男繼承。脅田在京都的佛教大學畢業後,不知什麼緣故,到輪光寺來做事,在這裡與都子結婚。因為晚婚,所以孩子還協…」關於脅田的身家調查,負責打聽的刑警們陸續回來報告。
「是個很認真的人,據說膽子很小,不大愛講話,人緣也不太好。目前輪光寺的職員有四十一人,其中十九人是和尚,另外二十人是沒有僧籍的一般職員,此外有一對幫傭的老夫婦住在寺院,脅田是屬於不受注目的人。」
寺院最高負責人是住持,住持下面有十數名僧侶,另外有兩名修行中的小僧侶;僧侶們分別擔任幾所佛堂的負責人,或寺院的事務。在事務方面,最高地位的是執事長,再來是總務部長、教化部長、財務部長三職,到這裡為止一律是僧侶,也就是所謂的役僧。擔任總務課長的脅田在一職員之中,屬於職位較高的人。不過,這是靠年資決定陞遷的職位,他既沒有良好的人緣,又沒有特殊才能,所以向來被周圍的人漠視。
他的經濟情況,當然也是秘密調查的重點之一。他現在的月薪是二十萬圓左右,加上年終獎的話,年收入大約三百二十萬圓。存款約有三百萬圓,這是銀行的定期存款,但他和被搶的信用金庫沒有交易。據附近的主婦,和有關的商人印象,覺得他們的生活有些奢侈。以他的收入來說,蓋了房子,又有存款,並且生活奢侈,似乎有些不自然。
但認為他的妻子有某種程度的財產,而且只有一個孩子,所以也就不特別感到懷疑。況且如果與住豪華的房子,開高級轎車上班的輪光寺幹部僧侶們比較,他就更不受人注目了。
脅田每天早上七點四十五分離開家,從主要街道步行一刻鐘到寺院上班;傍晚是夏天五點半,冬天四點半下班。禮拜天有上班的周就在禮拜五放假,隔周輪流休息一天。
天氣晴朗時,假期也出去釣釣魚,但沒有特別的興趣,獵槍和駕駛執照都沒有。大約每週一次到夢鄉,或另外一家小吃店,獨自喝喝酒,這似乎是他唯一的興趣。
如此呆板的生活,在十二月八日的搶案以後,從外面看來,並沒有任何變化。
他的身高一百六十八公分,中等身材,面孔細長淺黑。
「這個身材,不屬於三歹徒中的持槍喝拿乙醚的人,況且他也沒有鑲金牙。」
搜查員們把偷偷拍攝的脅田的照片排放於桌上,大家發表意見。
「從性格來上說,他不像是強盜主犯。假使他參加搶劫,大概就是拿刀抵著女職員的那一個。」
被害者那女職員對這個人的特徵一點印象也沒有。
「不過,另外還有兩個哩。只是脅田看起來不像那種人罷了,他給人強烈的孤僻感。」
這些擔任秘密偵察的搜查員們的印象,都覺得他不像歹徒。
「雖然如此,事實上他使用了一張問題號碼的一萬圓鈔票。」貝塚加強語氣說。
「再說,搶案發生時,脅田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沒有不在現場的證明,十二月八日星期五時輪光寺休假的日子。信用金庫和脅田之間,目前雖然找不出直接的關係,但二十年來他每天走過那裡去上班,所以職員有幾個,外務員幾點才回來等等事情,自然而然會知道吧?」
「還有,脅田除了寺院的薪水以外,似乎沒有其他的收入。」縣警察總部的貝塚刑警也表同感。
「麻將、賽馬等賭博,他一概不玩,而且他的家人也沒有其他的職業。」
那麼,可以認為除了薪水以外,他沒有機會獲得一萬圓。然而,輪光寺不論是薪水或年終獎,一律撥入銀行;去年過年時,脅田從這銀行領取了錢,但經過調查,這家銀行表示他們絕對沒有追查中的號碼的鈔票。
有些意見認為會不會時脅田偷取了寺裡的錢,比方說信徒捐獻的錢,但這個問題也很快就被否決了。根據刑警的調查,脅田每天上班的寺務所與設置香資箱的正殿距離相當遠,而且統計信徒捐獻的香資,是財務部的工作,在總務部的他,與金錢沒有直接關係。
這麼說,他是搶犯之一,這一萬圓新鈔是分贓得來的錢嗎?
搶案發生已經過了一個月——一月十日——他認為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因而拿出一張新鈔來花用嗎?
「我認為暫時不要驚動他,繼續暗中偵察他如何?」室見環視大家,表示意見。
「目前他好像還不知道自己受到監視,這樣的話,可疑猜想還會再拿出新鈔來用,也可能和同伴聯絡。在這種情況下,性急地調他來偵訊,我認為不是上策,讓主謀者遠走高飛的危險性很大。儘管現在看不出他有黨徒的跡象,但說不定他以某種形式與其他黨徒保持著聯繫。」
搜查總部大半的人支持室見的意見。
發現新鈔的消息沒有對外公佈,繼續暗中監視和偵察。
T市是個小城,儘管刑警們十分隱秘地採取行動,但在不知不覺中,脅田被警察監視的消息慢慢地傳開來。夢鄉小吃店的人不顧警方的叮囑,偷偷洩露一萬圓新鈔的消息;可能由於這樣,脅田不再到夢鄉小吃店去,另一家他經常光顧的小吃店也同樣不去了。下午四點半至五點之間下班後,他就躲在家裡,連院子都不出來。
年輕的搜查員已經有人忍耐不住,提議要脅田自動出面,接受偵訊,或是接受搜索家裡。如果從他的家裡搜出追查的新鈔,就可以當場逮捕他。保持目前這種狀態的話,脅田已經提高警覺,不可能期待他再度拿出新鈔來用。
不過,搜查總部的意見,一致認為如果脅田是三搶犯之一,他也絕不是主犯,他的家裡有沒有藏著錢也不知道。如果現在貿貿然搜查,說不定突然驚走其他兩人,而掌握不到任何證據。焦急是禁忌,耐性地等待,對方遲早會露出破綻。
很快地監視工作進行了十天,也就是一月十九日,第一次發現了他採取行動。
十九日是星期五,前一周週日休假地脅田,這天照常上班,照常於下午四點五十分下班回家。監視人員意興闌珊地認為反正又和平時一樣,到明天早上以前不會出來時,脅田卻在九點四十五分的時候,從後門悄悄走出來。在昏黃的街燈下,看到他豎著黑色大衣的領子。
他的雙手插在大衣口袋內,略微俯著身走著。雖然是朝著輪光寺的方向而走,但不是每天上下班所走的正面道路,而是走在被黑暗包圍的後街路旁,以若有所思的沉重腳步走著;雖然如此,卻不時停腳,看看後面。兩名跟蹤的刑警迅速地躲起來,他仍然四下張望了一會兒才繼續走,顯然的,他在留意跟蹤的人。也許他是要到共犯家去,跟蹤的兩名刑警愈來愈緊張。
但片刻之後,脅田就走到輪光寺的參道,經過正門旁邊,進入掛著「輪光寺門跡」招牌的門。這裡面青銅屋頂的建築物就是寺務所,這是他白天上班的地方。
不過,避開每天上班所走的路而走後街,可見是存心撇開跟蹤者。
寺務所的一室亮著燈,這也是平常沒有的事。寺院晚上只有一對幫忙的老夫婦住宿,而且他們是住在廚房附近的小屋。T派出所的刑警們都知道十點這個時候,寺務所很少亮著燈,除非十歲尾,或有特別慶典的前夜,但是他們沒有聽說明天輪光寺要舉行慶典。
但從脅田拉開玄關的紙門進入裡面看來,今夜門戶並未上鎖。
刑警們站在可以眺望玄關的樹影下面。
「咦?那邊停放著轎車。」
「啊,住持也來了。」
兩人悄聲說著,在黑暗中面面相視。眼睛習慣黑暗後,看到寺務所前面寬敞的院子,停放著四、五輛座車。停在車庫內的,是住持的紅豆色賓士牌轎車;住持並沒有住在輪光寺,而是從他的出身寺來上班,輪光寺的司機每天開車接送。其他停放於院子的車,想必是僧侶們的座車。輪光寺周圍山內共有十三所分院,這些分院的住持們共同經營著輪光寺,他們大都自己開車。
又有一輛中型車開進來,駕駛者穿著西裝,從腹部凸出的側影看來,想必是執事長。
這位有事業家派頭的執事長,以略顯慌張的動作消逝於玄關內。
到十點十五分,又有兩輛汽車到達,一個人步行來臨。每一個都是刑警們面善的和尚,他們都進入了寺務所內。
其後,沒有人再來,寺務所前院籠罩於深夜的寂靜中。
燈仍然亮著,聽不見聲音,但似乎是在舉行秘密會議,而且列席者都是寺院的最高級幹部。但脅田卻也在其中,令人感到奇怪;會是為了脅田的問題,而在舉行緊急的會議嗎?
「會議」大約一個鐘頭後結束。
住持、執事長、三位役僧陸續出來,各自駕車離去。總共十人,其中也有人步行回去,但彼此幾乎都沒有開口,人影默默移動著,流露出陰森森的氣氛。
最後,脅田從玄關的踏板下來,穿上大衣和鞋子,與來時同樣微彎著背走出來。
刑警們覺得脅田的腳步比來時更加沉重的樣子,不知是否已經沒有力氣甩開跟蹤者,頭也不回,從每天經過的大街道步行回家。
第二天早上舉行的搜查會議,呈現了以往所缺少的活潑氣氛。
「會不會是輪光寺的人全都是同黨?」派出所的年輕刑警興沖沖地發言,「從脅田出現時,我就有這種感覺。當然嘍,真正侵入信用金庫的,就算是下級職員,但可能是高級幹部同意下幹出來的。」
「況且已經有人報案,說搶犯的座車是朝著輪光寺的方向開走。」
這是搶案發生後,過了兩天才從信用金庫附近的商店打聽出來的消息。
「不過,輪光寺的財政豐富到令其他寺院羨慕的程度哩。新年和節日的香資收入總是接近億圓的程度,而且時常接受施主的委託,辦喪事和佛事。地位愈高的寺院,戒名費愈可觀,佛事的佈施當然也很高。況且這種收入是宗教活動的結果,並非營利事業,所以一概不課稅。最近也沒有什麼整修工程,收入可以全部做為寺院的維持費用和人事費用。」
在T派出所服務多年,年紀較大的刑警部長合抱著雙臂,提出不同的看法。
「從輪光寺的和尚們一個個在寺院旁邊興建豪華住宅,每年換新車的氣派也可以看出來,所以我想不至於再干搶劫的勾當。」
贊同這意見的人很多。在宗派之中,最具代表性的輪光寺僧侶們,有計劃性地搶劫當地信用金庫,似乎是不合理的事。
「不過,就算與上層幹部無關,但脅田和另外兩個職員是搶犯的可能性不是沒有。
也許現在寺院方面已經發現這件事,正在苦思收拾辦法。這件事如果被人們知道,輪光寺的威信也就掃地了,當然幹部之間也會引發引咎問題吧。」昨夜尾隨脅田的刑警之一說。寺務所不尋常的氣氛,以及脅田回程的神態,給予他這種印象。
「另外一個可能性事,寺院方面尚未瞭解搶案的真相,只是聽到脅田被警方盯住的風聲,因此,上層幹部就在昨夜把脅田叫來,聽他說明這件事。」
唔,對,可能事這樣,昨夜跟蹤的刑警睜大了眼睛。也許脅田是在住持為首的上司們包圍下,接受詢問的,為什麼有警方追查中的一萬圓?這與搶案有什麼關連……這些問題,不知脅田如何說明?
脅田的答案是搜查總部迫切想要知道的。
如果要得到答覆,非得傳訊他不可。
然而,在這裡有人提出異議。
假如脅田是搶犯之一,那麼,其餘兩人想必也是輪光寺內部的人。因為他除了上班以外,簡直不與別人交朋友。
那麼,假使警方傳訊他,寺院方面會馬上湮滅其他兩人的證據,以庇護他們,隱蔽搶案。因為這是最不會傷及寺院的方法。另一方面脅田只要堅持說那一萬圓是在路上拾到的,警察也無可奈何。
不過,這次搜查會議的結論是:儘管只把目標對準寺院內部,也是莫大的進展。
今後仍然要繼續秘密偵察,徹底查出脅田的人際關係。等到主犯和一名共犯大略清楚時,再把三個人一網打盡;就是說,決定繼續維持持久戰。
兩天後的傍晚,T派出所意外的收到搶犯已被逮捕的消息。消息來自縣廳所在地O市的縣警察總部,搶犯也是在O市逮捕的。
一月二十二日下午三點左右,市內麻將店一位客人從外面叫了一碗拉麵,為了要付錢,拿出一萬圓向收銀小姐換錢。換過錢後,收銀小姐發現那張一萬圓鈔票是警方追查中的號碼。
麻將店便悄悄打電話報警,兩名警官趕來時,客人還在打麻將,是個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的少年。
警官要做例行詢問時,少年突然推開警官要逃走,因而被捕捉,搜查他全身,於是搜出八張追查中的鈔票。把他帶回警察總部,經過偵訊,供承去年十二月搶劫T市的信用金庫分庫。
少年同時供出另外兩個歹徒的姓名和住址,警官立刻按址逮捕了那兩人。
主犯二十六歲,無職業。共犯是二十三歲的工人,和這十九歲的少年。
據三人的自供,獵槍和座車都是向玩伴借來的。主犯的妹妹以前在O市的信用金庫任職,對於分庫的內部情況曾經聽她說過,大體上瞭解。T市只是去東京玩時路過兩次,對信用金庫分庫的建築物略有印象而已。決定以此為下手的目標後,主犯單獨先去調查過一遍。
搶奪的二千萬圓之中,主犯分到八百萬圓,其他兩名共犯各分得六百萬圓。開頭大家都先花用舊鈔,償還賭債或吃喝玩樂的錢。
一月十五日開始花用新鈔。
事實上元旦曾試探性地用過一次,由於沒有任何反應,認為可以放心使用。十五日以後,三人就每天花用,但沒有人發現,正感到不必再提高警覺的時候,才被麻將店發現而報案。
元旦的試用是如何試驗的?調查官問。體格高大的主犯得意地回答:「元旦我單獨到輪光寺去,把一張一萬圓新鈔丟入香資箱內。這樣做,不必擔心當場被看見號碼,而香資過後會送到銀行去。如果沒有反應,那就證明鈔票的號碼沒有記錄下來,那麼其餘的新鈔也可以花用了。給輪光寺捐錢,一方面也是想試驗吉凶,如果因此而被捕,就表示不吉利。」
這三人的供訴,經過謹慎的調查求證,結果證明確實是他們所做的案子。
他們說根本不認識脅田,事實上也調查不出他們之間有什麼關係。
既然如此,脅田在夢鄉小吃店所付的一萬圓鈔票,只能認為是主犯投入輪光寺香資箱內的錢,而被脅田所竊齲這一點,為了求證搶犯的供訴,也不能不查明。
搶犯逮捕後第三天早上,室見刑事課長偕同一名部下到輪光寺。今年雖然說是暖冬,但位於山間的T市早上仍然寒冷徹骨,前夜下了雪雨,寺務所的前院濕漉漉的。
要求會晤脅田時,一位中年職員回答說:「脅田剛才就被住持叫到正殿去了。」
正殿正在進行修行。
這天早上住持在中央的導師位置,左右兩邊約十餘名僧侶相對而坐,在唸經。執事長也在場,但沒有看見脅田,不知他在正殿的什麼地方?
室見決定等候修行結束。
前面放置著很大的香資箱,過年時,這裡面一定丟進了許多一萬圓紙幣和硬幣。
搶犯也把一張一萬圓鈔票丟入這裡,祈求保佑不要被捕吧。
不過,脅田上班的寺務所距離這正殿相當的遙遠。這裡容易引人注目,更何況元旦,必然整天人群絡繹不絕,脅田有機會偷這香資嗎?雖然認為脅田偷取了香資,但室見現在倒覺得有些懷疑。
大約半小時後,讀經結束,僧侶們開始退常執事長似乎已經發現了室見,他站起來,眼光與室見相遇,然後轉向住持。住持也掃了室見一眼,馬上回望執事長。剎那間,室見覺得這兩人之間似乎交換了某種暗號。
由住持帶領,僧侶們全部離開後,執事長慢慢朝刑警這邊走過來。腹部凸出的肥胖身軀包裹著黃色衣服,外面罩著袈裟。與眾不同的雙眼和雙層下巴的面孔,看起來頗似事業家派頭,袈裟對他反而有不相稱的感覺。
「我是T派出所來的。」
室見為慎重起見,報出自己的名字。執事長以認識的表情點一下頭。
「有什麼事嗎?」
「有點事想和脅田先生談談。」
「脅田是在寺務所那邊。」
「不,寺務所的人說,他到正殿來了。」
「那就怪了,剛才進行修行以前,有事聯絡,把他叫到這裡來,但很快就結束,回去了,應該已經回到寺務所才對。」執事長瞌睡般眨了兩三下眼睛,表情訝異地斜著頭。
然而,脅田仍然沒有回寺務所。請求其他職員尋找了一會兒,仍找不到他的蹤跡。
一個職員說,會不會是有急事,回家去了?
室見他們馬上到脅田家尋找。雖然從寺院打了電話,說他沒有回家,但也許尚未到也說不定;不,或者發生意外也說不定。室見湧起不吉利的預感,把車子開得很快。
脅田太太都子站在屋外,她是農家女,但在三十多歲結婚以前,一直是小學教員,皮膚白白的,面孔緊縮。
「找到了嗎?」都子跑到車旁來問。
「沒有,回家了嗎?」
「不,還沒有回來。」都子搖搖頭,接著忽然吸了一口氣,捉住室見的手臂請求:「請你尋找外子,拜託,說不定他……」都子的聲音使室見的預感更加濃厚了。
大約一個鐘頭後,在輪光寺正殿後面的雜木林中,發現了脅田吊死的屍體。這是在搜查寺院周圍的警員發現的。
脅田是以麻繩懸掛於筧樹粗幹上吊,死去大約兩個小時了。發現屍體的兩小時前,寺院正要開始修行,而也就是脅田離開正殿,要返回寺務所的時候。推測他沒有回寺務所,而是到倉庫拿出麻繩,進入後面的樹林上吊自殺。他身上的衣服沒有凌亂,鞋子也脫下來整齊擺放著,找不出在暴力下被迫吊死的形跡。
若說可疑,只有一點就是連襪子也脫下來,疊好塞在鞋內。赤腳後,他似乎在上吊前在福建走動過,泥濘的地面留下好幾個十分明顯,彷彿故意按捺的腳櫻「你想得出你先生自殺的原因嗎?」室見語氣溫和地詢問咬著嘴唇,一聲不響的都子。語氣雖然溫和,聲音卻透著熱心。
脅田身邊沒有遺書,問過寺裡的人們,所有的答覆千遍一律的說不知道,想不出原因。
然而,都子對丈夫的自殺,應該有某種程度的預感才對。她請求尋找丈夫時那迫切的態度就是證明。
為瞭解剖而把脅田的屍體送到大學醫院後,室見在派出所的小房間內詢問都子。
「太太,你是不是預感到脅田先生也許會發生這種事?」
都子紅腫的眼睛凝視著房間低處的一點,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也許脅田先生並沒有明白表示自殺的意思,但說不定流露過那種表情,或是想要訴說什麼……我始終覺得他好像拚命想訴說什麼?」
「……」
「比方說,地上那些腳印,好像不是偶然留下的,而是有某種特殊意義的感覺。」
都子慢吞吞地抬起臉看室見,以猶疑而茫然的聲音說:「那是腳板下吧……」「什麼?」
「外子把腳印留在地面……對,他是有話要訴說。」
茫然地眼神慢慢恢復焦點,接著又悲痛欲絕的樣子。
「可憐,不曉得他多麼痛苦……活著的時候不能說,所以就這樣……不曉得他多麼不甘心……他等於是被那些人殺死的!」
最後一句話好像吶喊似的,然後都子泣不成聲。
室見等到她的情緒穩定後,才竭力溫和地問:「那些人是誰?」
「住持、執事長等寺裡的偉人們。」
「可是他們為什麼對脅田先生這樣?」
「因為外子知道了腳板下的事。」
「你說的腳板下是什麼意思?」
都子拿出手帕擦擦,努力恢復冷靜似的深深呼吸了一下。
「腳板下這句話,現在大概只有寺裡少數圈內的人使用的話。本來是新年第一次參拜,寺裡參拜客擁擠的時候,人們從較遠的地方投擲的錢,投不進香資而掉落地面時,旁邊的人就用腳板把錢壓著,然後悄悄拾起來,據為己有的意思。」
「原來如此。不過,你說現在只有寺裡少數圈內的人使用的意思是什麼?」
「現在……已經變成瓜分香資了。」
「……」
「據外子說,這種情形並不限於輪光寺,收入豐富的觀光寺院或神社,大體上都一樣。」
都子顯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以堅定的語氣開始說明:「每年報紙都報道今年第一次參拜的人有多少萬人,香資總共多少等。事實上寺院方面早就有預算,這一次決定多少金額,而這金額比實際收入少。新年過後,就拿這預算的金額做為寺院的收入而存進銀行,其餘的錢就由幹部瓜分,節慶的時候也是一樣。
這已經成為多年來的慣例,這種情形就偷偷叫做腳板下。」
室見不由得低哼了一聲,喃喃說道:
「腳板下……」
他想起了自殺現場地面留下的腳印,接著腦海裡陸續浮現執事長滿面油光的臉孔,和住持的豪華住宅氣勢非凡的圍牆。
「輪光寺今年第一次參拜的認輸是一百七十萬人,香資共一億元。但外子說,事實上約有一億二千萬圓,可是,預算才八千萬圓。」
「那就是說,其餘的四千萬圓被寺裡的幹部們瓜分了?」
「分配的比率,從以前就定好的,住持百分之十五,執事長和三位役僧各百分之十,其餘的和尚們差不多分光了,像外子這種課長級和財務部的職員才分到一點點而已。」
「唔——」
室見又呻吟了一聲。住持分得百分之十五的話就是六百萬圓。與此差不多的金額,每年過年和每次慶典時公然私吞。接著是役僧,連脅田也有份……「那麼,脅田先生也分到一百萬圓吧?」
「外子說,今年是七十九萬圓。這對於外子和財務部的職員具有遮口費的意思。
腳板下是寺內的最高機密,連家裡的人都禁止洩漏,結婚十年以後外子才告訴我。」
「既然是這種不光明的錢,當然分配現金吧?」
「三日結束後,就在正殿裡面的地下室,由財務部的人開始統計捐獻的錢,據說,住持和執事長等幹部全部列席監視。首先把預算的金額算出來,放在一邊,然後剩餘的就當場瓜分。沒有參加計算的和尚以及像外子他們這些人,都在另外一個房間等候分配……」「那麼,警方調查的那一萬圓就是脅田先生當時分得的吧?」
「大概是。」都子怨恨運氣不佳似的咬著嘴唇。
搶犯於元旦投入香資箱的一萬圓,根據「腳板下」的分配而到了脅田手中。脅田不知道那張鈔票的號碼是登記有案,而於一月十日晚上在夢鄉小吃店拿出來付帳。
寺院的幹部們發現新鈔票的號碼使得脅田被警察監視時,一定慌張失措。前夜的「緊急會議」,可見是為處理善後問題而召集的。
「關於那張新鈔,假使被警察偵訊的時候,脅田先生要怎樣回答?」
「最初上面的人吩咐外子說,堅持那是在路上拾到的。不過,一旦大家都知道搶犯已經被捕,而且其中之一把錢投入香資箱……」「就不能再說路上拾的?那麼,打算怎麼說?」
「自從前天報道破案的消息,和搶犯供訴的內容後,住持和執事長就輪流叫外人去談話……後來他們兩人都逼迫外子……」「說了什麼?」
「強迫外子說他偷了香資,那麼事情就不至於擴大,由外子一個人承擔就可以了。
當然這樣一來外子就不能繼續留在寺裡,不過,表面上是被開除,生活方面都會給我們保障。」
「唔……」
「香資沒有列入宗教法人的收入,私自瓜分,據說在業務上是屬於侵佔公款。這種事如果被公開,輪光寺的尊嚴就掃地了。為守護孜孜不倦地努力延續了四百年的法燈……不,這種貪污行為一旦被公開就完了,可能其他寺院和神社也會陸續被揭發,甚至會成為整個宗教界的大醜聞。為了拯救這危機,頂個小偷罪名並不算什麼,自告奮勇地擔當罪名也不為過,神佛慧眼明察,必保佑你等等,半威脅半哄騙……」「這麼說,今天早上被叫到正殿去,也是在遊說這件事吧?」
「一定是的。外子本來就是膽小而老實的人,分取腳板下的少許錢就常常感到良心不安,但既然在輪光寺工作,只好默默接受,沒有別的辦法。可是,一旦發生事情,要他一個人承擔竊賊的罪名而被開除……儘管生活上有保障,但竊賊的污點終生存在,這是外子所不能忍受的事。」
都子呻吟般的說完,肩頭瑟瑟發抖。
「不過……以他的性格,卻又下不了決心,把一切都揭發出來吧?因此,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之後……不過,留下那些腳印,可見他的內心還是盼望把真相訴說出來。」
室見眼前重新浮現筧樹枝椏垂掛著的屍體下面,那幾個清清楚楚的腳印,彷彿以整個體重刻意印下的每一個腳印,都包含了脅田的怨恨吧。
我也必需像這些腳印那樣,一步步謹慎地進行。室見感到自己的心漸漸緊張起來。
彷彿在七堂伽藍裡面,正大膽地偷偷進行犯罪的感覺。若非仔細秘密偵察,要掌握證據恐怕困難。
室見猛然站起來,走到窗前,深深吐了一口氣,結凍的石板參道和正殿的一部分,隱約出現於枝椏間。
在杳無人聲的靜謐中,小雪飄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