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幢房子面對著幽靜的石子路,四周圍著爬滿蔓薔薇的白鐵籬笆,籬笆上稀稀落落地開著石竹花。籬笆前鋪著一層綠綠的高麗草,銀白色的牆壁上緊緊地靠著綠色屋頂料。那是一幢很豪華的洋房。9月裡的明媚陽光燦爛地灑滿那低矮茂盛的花草叢和整幢房子。
他把福特車停靠在門柱前,然後走下車,站在沙石鋪成的私人車道上,久久地凝望著那幢房子。那幢房子令人聯想到一個健康和睦而又十分有教養的家庭……他感到欣慰、膽怯、孤寂等複雜的情感驟然隱隱地湧上他的胸膛。
「媽媽!」這時,院子裡傳來小男孩悅耳的叫聲。隨即,在蔓薔薇之間隱隱約約地露出一個穿著黃顏色襯衫的小身影,他說著什麼,一邊從草坪上跑來。接著房子裡傳出母親的聲音,聽起來輕脆柔和,好像還很年輕。於是,孩子的身影立刻消失在房子裡了。
這瞬間的情景刺激了他的決心。按他的估計,無論從時間還是私人車道上的空車庫來看,現在這個時候,下午三點,五歲的信之無疑已經從幼兒園裡回家了,看來治子也在,而丈夫彩場弘之不會在家。彩場家就這麼三個人。
他故意把車停靠在路上,然後踩著石子路前去按響大門上的門鈴。
一個女人的聲音答應著,和剛才一樣輕脆。片刻工夫,門背後便傳出女人的問話:「請問,是哪一位?」
「對不起,我是問路的……」
門隨即開了。他突然看見這樣一幅情景:治子穿著黑底乳白色花紋的寬袖上衣,顯得分外淡雅,信之牽拉著她的裙子。母親面容清秀、儀態雍容,少年臉龐黝黑純樸,長著一副單眼皮——他感到一陣暈眩,目光愣愣的,好不容易才定下神來,輕聲呢喃道:「這附近有沒有叫中山君的?」
「哦,若是中山君……」
治子正要抬起手,轉念又趿著拖鞋走到門外,信之也跟了出來。「朝前走300米左右,靠右邊的那一家。」
治子指的方向正好在他的車後邊。
「呀!已經過頭了!」他裝作很抱歉的樣子說道。
「是啊,那幢房子有些凹進去的。」
治子微微笑著,亞麻色的鬢髮在耳邊隨風輕輕拂動,顯得格外迷人。
「……真對不起,我要在這兒倒一下車,路太窄了。」
「請便吧。」
他鑽進駕駛座,把車退進彩場家的前院,然後走出車外。信之好奇地望著這輛並不多見的灰色福特。看到孩子這副稚氣的神態,他不由得把手放在信之的肩上。
然而一碰到信之的肩膀,他便微微感到一陣顫抖。
「乖孩子,你幾歲了?」
「5歲!」信之脫口而出,用力答道。
「有了……」
他強忍著內心的衝動,端詳著少年的臉,一股熱熱的滿足感在他的胸膛裡沖湧著。他想說什麼,但一下子沒能講出來,卻從胭脂色波拉呢的上衣內袋裡取出一張名片。「這名片……以後請多多關照。」
「喲,太謝謝了。」
治子有些受寵若驚地接過名片望著他,深邃的眸子裡露出善意的微笑。
她那秀挺的鼻樑、俊俏的臉龐,都和5年前一模一樣!他感到眼前一陣模糊,忙避開她的目光,撫摸著信之的肩膀,說道:「給你們添麻煩了……」隨即他一閃身鑽進車裡,發動了引擎。
車開到大道上時,反光鏡裡依然映出治子和信之牽著手目送著他的身影。那身影即將在反光鏡裡消失的時候,令人欣然的回憶忽然在他的腦海裡甦醒。
——隔著窗簾的昏暗空間,鋪著白床單的床和獨腳的椅子,正面的牆上貼著兩張淫猥的裸體照片。他被醫生催趕到這間房間裡,忸怩地坐在床上,左手握著玻璃試管,右手慢慢地松著褲腰帶,做著不得已的手勢——握著玻璃試管的感覺至今還清晰地留在他的手心裡。
在醫院當護士的親戚不知道那些事,無意中向他透露了彩場治子的名字。因此五年前當治子抱著信之出院時,他曾在暗中偷看過她。只見過這麼一次。今天,經過了漫長的歲月和地理上的阻隔,為了能和治子見上哪怕一面並確認信之,他才來到這裡,問路、倒車、裝模作樣——但是,怎麼會把名片留給他們?這連他自己都沒有意料到,甚至還講什麼「請多多關照」。在這話裡,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內心深處埋藏著一種非常可怕的情感。
二
「又錯了!用右手!」彩場弘之默默地吃著鹹蛋和炒肉,突然瞪眼望著信之,厲聲斥道,「用右手拿匙子!」
信之源了父親一眼,很不服氣地服從了。「可是,進一君也是用左手拿筷子的呀!」他一面用右手故意很難似的撇著湯,一面噘著嘴講起幼兒園裡的小朋友。
「那是因為父母不關心。現在再不改正,長大後就要吃苦了。」
「可是老師說過,兩隻手都會用才好呢。」
弘之感到驚訝,疑惑。「現在的老師都沒有責任感。」他對著治子咕噥道,剛想對信之說什麼,不滿的目光又移到了手錶上。「哎!已是這時候了?」他忙用餐巾擦一擦嘴,對信之連看也不看一眼便走出了廚房。
弘之繼承了治子已故父親的財產,當上了住宅建築材料製造商端木三合板株式會社的社長。每天早晨8點坐自己的車離家,8點半走進坐落在城市東部的會社裡的社長室,這是他長期以來的生活。
信之去幼兒園後,治子獨自坐在內客廳的沙發上發愣。院子裡的草坪微微發黃,將近11月底的微弱陽光從薄薄的陰雲中滲落下來,斑斑駁駁地灑滿院子。
看來信之果真不是丈夫的孩子——治子內心黯然,陷入極度的傷感之中。
在這五年裡,治子對醫生說的「有五分把握」的話一直寄托著更多的期望。她滿懷信心地注視著信之的成長——壯實的體魄,略微隆起的單眼皮,質樸剛毅的神情——信之還是個孩子,身上具有的這些特徵卻已和弘之的城市性富態形成了明顯的對照。乍一見,兩人的體態迥然不同,再說近來信之的左撇子和近視眼——弘之察覺出信之不像自己的孩子後產生的微妙變化使妻子治子深感不安。他想要改變信之的左撇子的態度有時甚至是歇斯底里的,而後還用落魄的目光沒好氣地注視著信之。治子為此感到前途莫測。
約從一年前起,他就開始那麼怨恨兒子了。治子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可終日。
夫婦倆好似同床異夢——
9年前,彩場弘之和治子經治子的父親水城謙介的撮合結婚了。那位端木三合板株式會社的創建人在職員中挑選弘之做他的女婿,接著又讓他做繼承人,這的確頗有遠見。治子結婚後第4年,父親病逝,弘之成了社長。此後他發展了裝配式房屋,使中小型企業端木三合板株式會社一躍而成為行業中的一流公司。
然而,問題出在家裡。婚後整整三年,治子沒有懷孕的跡象。謙介勸女兒夫婦去作專科檢查。在這50萬人口的城市裡,沒有令人特別信服的大學醫院,因此沒有經得女兒他們的同意,他便委託當開業醫生的朋友替他們進行檢查。那家城之內婦產科醫院在市內確實名聲赫赫。
診斷結果無可爭辯。首先,弘之患有精於減少症。其次,治子也患有粘液栓不暢通的隱疾。
因此,無論怎樣翹首盼望,這兩人之間不可能有孩子。
在城之內醫院最早提出人工授精方案的,也是謙介。他也許已經知道自己患有癌症,盼孫之心愈發強烈。不見到自己的後代,他斷然難以瞑目。
弘之默默聽從了岳父的勸說。謙介生前無論在社內還是在家裡,他的話都是權威性的。再說弘之也單純地以為,如果自己實在不能生孩子,哪怕是妻子血統的孩子,也比領來的養子強。人工授精兒還被稱做「半養子」。為了滿足妻子的願望,和養子相比,弘之更想得到半養子。
實際上對弘之來說,還是存在著不僅僅「半養子」的可能性。
最初,城之內院長在夫婦之間進行人工授精。弘之儘管精子數量少但還算是有的,所以可以把他處在良好活性狀態裡的精子授給治子,但是沒有成功。於是院長認為是弘之的精子不好,加上治子的身體本來就不大適應妊娠。
接著,院長便採用把施主(第三者——在極秘密的情況下選擇健壯的第三者採集精子)的精液和弘之的精液混合後授給治子的方法。結果,治子懷孕了。當然,她無法知道是施主的精子還是弘之的精子才使她懷孕的,只好等孩子長大以後,從孩子的體態特徵來推測。
對弘之來說,所謂的「不僅僅是半養子的可能性」,它的含義就在這兒。
遺憾的是,謙介還沒有見到外孫的相貌就離開了人世。弘之很寵愛信之。看這模樣,好像即使孩子是施主的後嗣,也不必擔心父子之間會產生不和。
然而,人的心理變化有時連自己都無法預測。在信之的面容上出現了不知哪個男人的特徵以後,弘之的態度漸漸變得團執,而且在他那怪誕的態度裡,可以感覺到他在進行一種努力。不久,就連那種努力也開始崩潰了。在家裡,弘之變得鬱鬱寡歡,偶爾開口也是極不耐煩的,似乎有著無從發洩的怨氣。
不言而喻,有的人雖是親骨肉卻也會長得毫無相似之處,如父親習慣用右手,孩子卻是左撇子,但只要是親骨肉,父母不管如何粗暴,哪怕是發現了什麼可怕的怪癖,也決不會責怪幼小的孩子。
如果弘之是信之的親生父親——治子想到這裡,一種想像會本能地掠過她的內心:信之的親生父親究竟長得什麼樣?看來對信之已快不能隱瞞了,聽說去年城之內院長病故,保存了5年以上的卡片都要銷毀。
信之的親生父親肯定還活著,而且也不會知道他們母子倆的處境。接受精子的女方不知道施主是誰,施主也不知道對方女子是誰,這些都是絕對保密的。治子的人工授精兒的分娩,除了當事者外是保密的。不用說,治子擔心的當然是信之的前途。
無法找到信之的父親,即使相見也互不相識,這反而使治子更充滿著想像。
有時信之和丈夫鬧彆扭,這會使治子從信之的身上想像出施主的形象。幻想是可以自由描繪、無限美化的。
每當這時,治子會沉浸在一種少婦特有的心境裡,彷彿在向孩子的父親、自己的丈夫傾訴著有關孩子的心事——信之和您越來越像了,真叫我為難,怎樣才能使弘之變得和以前一樣溫和……這時,電話鈴響了。治子從遐想中驚醒,從沙發上站起,向壁爐台上的電話機走去。
「是哪一位?」她拿起聽筒問。
「是彩場先生的家嗎?」傳來一個低沉沙啞的男子的聲音,帶著恭敬的口吻。
「是的。」
「您是夫人?」對方躊躇了一會兒。「我叫武籐……信之他……好嗎?」
「呃?」
男人沉默了。
治子以為他是丈夫的朋友。「您……」
「我只是隨便問問。……夫人,祝您和信之幸福。」
「對不起……請問,您是哪一位?」
「請您千萬別把我放在心上。」
「可是……」
對方又沉默了,聽得見聽筒裡傳來粗粗的喘息聲。他好像深深地吸了口氣,「夫人,」他的語氣驟然改變,「實話告訴您,我是6年前在城之內醫院……」電話突然掛斷了。治子不知道這是公用電話的通話時間結束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她癡癡地站著,本能地感覺出對方沒有講出來的話。
她感到一陣暈眩,放回了聽筒。也許她的潛意識裡還期待著對方會再打電話來。
三
「今晚上您有些怪怪的,出了什麼事?」
做愛之後,弘之有些氣喘吁吁,但表情依然很平靜。加根子一面用柔滑的手指撫摸著弘之的脖頸,一面在他的耳邊這麼嘀咕道。她比弘之小七八歲,在她那不過二十七人歲的嬌小豐滿的肉體裡,卻蘊藏著足以使男子銷魂的魅力。其實弘之自己也搞不明白加根子為何會在生理上喜歡他。他替她買了一幢高級公寓。在這同時,他的家庭內部卻因為信之的問題開始出現不和。這大概是時間上的巧合吧。加根子從簡陋的公共住宅搬到高級公寓裡居住後,依然在俱樂部裡工作。此刻她正用女性特有的細膩情感慰撫著弘之那自卑的心理。
「奢望太高反而不好礙…」弘之獨自歎息道。這當然是指信之的事,原以為也許會是自己的後代,當知道事與願違時,反而使自己與信之之間處於尷尬的境地。
「不過,信之沒有錯埃」加根子更加溫柔地撫摩著弘之的頭髮。「而且,信之相信您就是他的親生父親吧。」
對信之的事,加根子知道得很清楚。三個月前的一天傍晚,弘之在加根子的公寓裡難得地喝得酩酊大醉後,將自己心中的塊壘絮絮叨叨地全部吐露了出來。
「這話不錯,所以我還是很喜歡他……可是加根子,在家裡我成了外人,這種感受實在叫人受不了啊!」
「外人?……」
「治子和信之是親骨肉,我是外人,而且孩子的親生父親還在哪裡活著……」弘之一想起施主的存在,內心就變得異常淒涼,彷彿自己被當做了局外人。他雖然對悔恨和自卑摻和在一起的孤獨感有些神經質,但始終相信事態會得到合理的消釋。那種落魄的情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他自己還輕率地以為,即使是妻子的骨肉,也勝過完全是路人的養子,現在看來倒不如是養子,三個人相互沒有血緣關係,或許還能從中產生新的愛情和慰藉,至少自己不會為視同陌路的感覺所苦惱。
「別胡思亂想了。施主是誰?在哪裡?誰都不知道。這不就和沒有一樣嗎?而且,如果您親生的……」加根子剛說到這兒,愕然閉嘴。「不會的,信之仍然還是您的寶貝兒子埃」「嗯……」一談起信之,最後總是這樣,結果只能繼續同樣的努力,別無他路——雖然總是老生常談,但弘之感到心亂如麻。
「唉……」
弘之吐出一口帶玩笑的歎息,身體又沉溺在加根子的杯裡——弘之午夜後口家,第二天早晨照樣8點半走進社長室。這時,秘書課的女秘書向他走來。
「您早……這是您昨天回家後才在大門口的信箱裡看見的。」
辦公桌上已經整理得很整齊。桌上放著一封信。極普通的牛皮紙信封,遒勁有力的鋼筆字寫著「彩場弘之先生啟」。信封上沒有地址,沒有郵票和郵戳。不難想像,這封信是送信人直接投進公司信箱的。信封反面是空白的,沒有字。
女秘書離開後,弘之撕開信封,內有一張便箋,字跡和信封上的一樣,是帶男子氣質的鋼筆字。
——突然打擾您,真對不起。貴夫人和比她年輕的男人關係密切。我受那男子家屬的委託調查他的行蹤,結果查明,他與貴夫人過從甚密。我雖是多管閒事,但心想還是要奉告您一聲。聽他們兩人的交談,男人好像是6年前向貴夫人提供精液的施主——弘之駭然,又匆匆地測覽了一遍。
——如果純粹是輕浮,也用不著我多舌,但男子處在這種地位,很難讓人相信會不給您和睦的家庭帶來分離,所以我決心告訴您,希望您一定要慎重處理——四武籐行男和彩場治子面對面坐在沙發裡。他左手拿著匙子輕輕地攪著茶碗裡的咖啡,神情沮喪、失魂落魄,一副連日來心神不寧的痛苦模樣。彩場家的客廳裡懸掛著花邊窗簾,房間裡光線暗淡,瀰漫著治子特有的化妝品香料熏染出的沁人心脾的馨香。
「信之的幼兒園離這兒遠嗎?」
武籐謙恭地垂下目光,一個勁地攪著咖啡不開口,過了許久才把目光移向院外,小心翼翼地這樣問道。
他高個,皮膚黝黑,給人一種壯實的感覺,但細細的鼻樑、緊閉著的薄嘴唇,又使他的容貌顯得很清秀。雖然很難找到和信之有相似的地方,但寬寬的肩膀,強壯的體魄,也許和信之屬於同一種體格類型。而且一星期前見到他時治子就注意到,他確是左撇子,又格外年輕,好像只有二十六七歲。
「信之走回來要一些時間,但幼兒園有汽車送到這兒附近。」
「這麼說,過了兩點能回來了吧。」
他依然壓低著嗓音,甕聲甕氣地說話。也許正因為此,所以才使他顯得比實際年齡和相貌看上去要老成,給人一種純樸的印象。
「是啊,總是在2點15分左右到家的。」
「那……只好再打攪一會了……」
他瞥了一眼戴在右腕上的手錶,屁股向沙發外挪動了一下。「我想還是不和信之見面的好……今天本來就沒有準備……在治子的面前,武籐一直顯得侷促不安,好像在為自己當年的那種事感到害羞似的。見他這副模樣,治子的心裡便會產生一種無以名狀的憐憫。儘管一星期前剛認識,但也許是想起了6年前的緣分,治子的體內湧出一股難以壓抑的親切感。
一星期前的早晨,治子意外地接到武籐打來的電話,中途突然掛斷。約5分鐘後,治子家裡的電話鈴又響了。
「我叫武籐行男,家住東京,來這裡出差,順便想看看信之。」第二次來電話時,他已經沉住了氣。
「剛才您說6年前在城之內醫院……」治子顫顫慄栗地問,「這……」「實話告訴您吧,我就是當時的施主。」
「您……」
「有空的話,我會把怎麼找到你們的經過告訴您……這次來這裡,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想親眼看看夫人和信之生活得是否幸福,這就滿足了……」「……」治子一下子答不上話來。
接著,他向治子提出要見一面,只要一會兒就行。治子頗感躊躇,但武籐在電話裡顯得很有教養,約會地點又是在「露座寢」那家家庭式茶館裡,那家茶館就在她常去的那條商店街上。這些都沖淡了治子的戒意。總之,不管如何,只要一聽到是施主,治子的內心就會變得毫無戒備了。她說要披著朱紅色外套去,武籐說不用,在這5年裡,他片刻也沒有忘記過夫人的尊容。
在露座寢茶館,對面坐著的武籐行男比治子想像的更加年輕,看上去是個意志頗為堅強的人,和電話裡一樣彬彬有禮,黑色的西服也給人一種穩重的感覺。
「我原來是鳥取人,在這城裡唸書,一直讀到大學。城之內先生是我姐夫的遠親……那大概是陽和四十×年五月左右的事吧。
武籐講出治子施行人工授精的時間。她的授精是從四十×年三月開始,第三次月經週期時成功,七月妊娠的。
「信之身體好嗎?」
「很好,托您的福……」
「您的家庭生活一定很美滿吧?……哦,對不起,這話很不禮貌……」「不。」
治子輕輕地搖著頭閉上了嘴。當武籐那真摯的目光注視著她時,她不由得感到一陣癱軟,正想要對他傾訴什麼,但是「很不禮貌」這句話反而使她恢復了自制。
武籐對治子的沉默好像很滿意。
「可是,正因為此,所以我放心不下,決心要見見您……我在讀書時得到過城之內先生的關照,畢業後在東京一家大建設公司工作。成家有了孩子後,每當我看見孩子,就想起6年前……真對不起,您和信之如果有什麼委屈,覺得我能幫忙的,就請打電話給我,不過現在看到你們的情況,我就放心了。」
「……」
「我在這城裡還要待一段時間,以後我就不來見信之了,我們分手吧。」
武籐一口氣講完這些話,站起身來。
「不過……」他第一次熱切地注視著治子想要挽留他的目光。「夫人,祝您幸福!」
說完,他大步走出茶館——
今天下午,武籐卻突然出現在恬靜的院子前,治子淬然感到心臟在激烈地跳動,不知不覺地就把武籐請進了客廳。他雖然進了屋,但始終心神不定想要離去,這使治子衝破了最後的警戒線,變得活潑起來。
「離信之回來的時間還有30分鐘呢,先喝點茶吧。您是怎麼找到我和信之的,這還沒有向您請教呢!」
治子莞爾笑著。
「這……」
武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城之內先生托我時,我提出一個條件,就是要知道對方的名字。我不敢說要盡責任,但當時我想,如果想要知道對方是誰,就應該預先知道……先生也犯愁了。看來沒有別的人選,他只好吞吞吐吐地講出了您的名字……我想把它忘掉,可是最後還是不由自主地查出了您的分娩期……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在您住院時,有一次在醫院的走廊裡和您擦身而過,當然您什麼也沒有察覺……」「真的?……」治子的臉猛然漲得通紅,一股亢奮的熱流在她的體內迅速地湧動著。
「只是在那時,我才決心不再見您……」武籐忽然抬起頭來。「我又失禮了。」
和那天在茶館裡一樣,他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間,治子也本能地像要挽留他似的向大門跑去。
武籐一邊穿著鞋一邊走到大門邊,手剛碰上門把手,又突然回過頭來。
「對了,請等一等……」他輕輕地抬起手,又脫下鞋,好像遺忘了什麼東西。
武籐回到客廳,從口袋裡拿出一隻像是黑色人造皮製的盒子放在壁爐上,像是晶體管收音機,又像是小型照相機。
治子不知所措地望著他的舉動。
武籐拉上香橙色的厚窗簾後轉過身來望著她的一瞬間,她愕然了。在香橙色染成的幽暗空間裡,武籐目光裡燃燒著猥褻的慾火,唇邊浮出淫笑,緊緊地捕捉著治子的目光。
武籐攤開雙手,一步步地靠上前來。治子全身陡然變得冰涼。在這突如其來的恐怖裡,她迷迷糊糊地感到,剛才武籐到大門口是為了鎖門。
五
收到匿名信後過了一星期,12月29日,彩場弘之又收到了第二封匿名信。
第一封信暗示了治子的不貞,告訴他對方是6年前的施主。「施主」這個詞確實使他感到驚訝,感到羞愧和狼狽。最後他沒有採取任何行動,若無其事地度過了一個星期。
當時他的感情的確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但他不愧是一個有能耐的人,施主一旦出現在他的生活裡,他反而鎮靜自若了,何況他還有些不相信。他在心裡盤算著,先不露聲色地觀察治子,如有疑問,也可以委託信用所進行調查,沒有確鑿的證據就亮底終究不是上策。
然而,他沒有發現治子有何變化,有時他覺得她神情憂傷,在有意迴避他,但這是早就有的,不值一提。他自己心裡也明白,治子已經察覺出他對信之的態度有微妙的變化。何況兩天前,治子說她感冒頭痛常常躺著,這就使他更加難以判斷了。
他感到困惑和焦慮,但仍然一頭埋在工作裡,況且那時他的心裡還牽掛著另一件事,就是要和東京一家大公司的住房手築部門簽訂一份合同。
一星期後的第二封信,和第一封信是同樣的信封,同樣的信箋,同樣的手跡。
在您袖手旁觀之際,事態越發嚴重了。明天11月30日下午1點,如果您去走訪晝彩度旅館309室,就會看到不容置疑的事實。責夫人將和那男人在那裡幽會。不過,我再次奉勸您要冷靜,我不是那種希望別人遭到不幸的人——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夫人,您太美了,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昨天傍晚,就是去治子家的第二天,武籐又打來電話,老練低沉的聲音和純樸懇切的話語又纏住了治子。「我不乞求您的原諒,不過……拜託您了,我想再見您一次,明天中午12點半,請您來晝彩度旅館309室。我知道您那時候是能夠出來的……我不僅要向您道歉,而且要和您永遠道別。如果您不來,我會發狂的。夫人,請您別讓我這樣,無論如何請相信我……」相信他?決不能再——治子定睛注視著從窗簾的縫隙裡滲進臥室的乳白色陽光。丈夫弘之還靜靜地熟睡在床頭櫃對面的那張床上。
我有多麼愚蠢!像中邪了一樣,竟然會相信「施主」的鬼話上他的當,終於——在客廳裡被他輕而易舉地污辱了。
治子每想起這些,渾身就會燃燒起難以壓抑的憤怒和不可自拔的海意,她甚至想大喊大叫地發洩一下。他在電話裡厚顏無恥地說,那不是預謀的,只是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直到現在,治子才看透了這卑鄙下流的畜生。
暴行是預謀的,從他屢次留意信之的回家時間和去門口鎖門等行為看,事情就很清楚了。放在壁爐台上的那只黑盒子——治子感到一陣無可名狀的恐怖。她極力反抗,直到精疲力竭暈倒在地板上。武籐施完暴行後從治子身上一起身,便整整衣襟,猛地打開電燈,取走那只黑色的照相機似的東西。那時武籐在拍照?
這一想像使治子充滿憤怒的胸膛裡陡感一陣慘烈的絕望。
這畜生!居心叵測的衣冠禽獸!
六
可是,有關他的身份和可供調查的線索,治子都一無所知。事到如今,她心灰意懶。雖然她可以打聽,但他的名字,從東京建設會社來出差,城之內院長的遠親一一這些難道都會是真的?相反,武籐對她倒好像瞭解得一清二楚,最後還若無其事地拋出了誘餌。「我會發瘋的,我會全部講出來的……」治子毫無睡意,一直捱到天亮。晨光照進屋子時,她終於下定決心,先要弄清仇人的目的。錢?想和她偷歡?還是別的——總之,瞭解他的要求,在自己能夠忍受的範圍內滿足他。她決心強作笑顏,冷冷地吞下這顆苦果。否則他就會「全部講出來」,5年來的努力就會都成了泡影。
明年春天信之就要入學了,治子最怕的是信之知道自己是人工授精兒和人工授精兒的來歷(儘管他還不能馬上理解它的含意),而且武籐那樣的人竟然是他的親生父親!不管怎樣,這都不得不防。如果他的要求是怎麼也不能滿足的——治子不寒而慄,不敢再想下去。那是可怕的。
今天12點半,必須去晝彩度旅館309室。武籐知道這段時間治子可以離家,但今天是星期六,信之上午就要回家,只好把他托付給鄰居照看。
去和他對質!治子緊緊地閉上眼睛,心裡暗暗說道。
晝彩度旅館坐落在城北的山坡上。治子到這裡時,已經12點50分,比約定時間遲了20分鐘。因為今天信之回來得比平時晚,加上上午起就下著綿綿細雨,她坐的出租汽車又在路上被堵住耽擱了。
晝彩度旅館是幢舊的樓房,坐落在約三百米高的山腰。從城裡坐車只要三四十分鐘就能到達這裡飽覽市區景致,呼吸清新空氣。旅館集中了這些優越的條件,週末總是熱鬧非凡,但在這裡過夜的客人卻不多。
從城裡去旅館有兩條路。這兩條路在旅館前不遠處匯成一條,向山頂延伸,一直通到山背後的修路工地。也許因為工地已經開工,車穿越市區後常常在這裡堵塞。
治子在拐向旅館的車道上下了車。雨嘩嘩地下著,隆冬似的寒風直灌她的腳底。
她緊緊扣著外套的衣領,用白色長圍巾裹著頭,在種植著喜馬拉雅杉樹的道路上快步走去。她想起一年前的秋天和弘之、信之三人來這旅館裡進夜宵的那個傍晚。那天的情景清晰地在她的腦海裡甦醒,這是一個莫大的諷刺。她覺得自己現在如同在夢中一樣。
也許因為天氣不好的緣故,走廊裡和斜凸在走廊盡頭的餐廳裡都顯得格外熱鬧,即使在午飯時,樓面上的人流也是川流不息。
治子埋著頭快速穿過走廊,走到電梯前。309寶應該在三樓。很幸運,電梯門開著。她馬上走進電梯。
三樓的走廊裡悄無聲息,淺茶色的舊絨毯上灑著柔和的光亮。電梯前的服務台也沒有人。治子查看著走廊兩側門上的號碼,一邊向裡面去。絨毯吸去了她的腳步聲。
在走廊的拐彎處,她發現了309室。門的把手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有人睡覺,請不要喧嘩」。
哼!又是武籐的詭計!想和她單獨交談,怕別人打攪吧!她一瞬間這樣想道,見走廊裡確實沒人,便輕輕地敲著門。雖然內心很緊張,但她毫不猶豫。她堅信,只有這樣,才是保護信之的道路。
她敲了幾下,沒有回音,又敲了幾下,仍然沒有反應。
治子鬆了口氣,旋即又起疑竇。快一點了,武籐難道以為她不會來了便回東京了?還是真的睡熟了?但是治子最先想到的卻是:門上掛著牌子,怎麼敲也不開門,這難道是對外人的警戒,暗示她可以直接進屋?她認定是這樣的。這使她又聯想起武籐猝然出現的狎暱。
治子抓住門把手。門打開了。房間裡拉著窗簾,黑糊糊的,不睡覺就顯得太暗了,又靜得很。難道他真的回東京了?看得見鋪著白床單的雙人床、放著電話機和水壺的小桌——時髦的扶手椅子——治子一面打量著,察看這裡究竟有沒有人,一面感到驚詫不已。傢俱東倒西歪,氣氛異常——她不禁向前跨了一步。猛然間,她倒吸了一口冷氣,直挺挺地愣在那裡。
在牆椅之間的空當裡,有一個人蹲著似的倒在那裡,彎腰屈背一動不動,二到痛苦不堪的樣子。一看見那黑色的西服和背影,她便知道是武籐。接著,她又發現男子的身下凝結著從體內滲出的粘乎乎的液體。
怎麼回事?治子愣了許久,才恍恍惚惚地來到走廊,關上房門,向電梯跑去。
治子拚命地抑制著想要狂跑的衝動,疾步穿過走廊。時間剛過一點,外面卻已暗得如同傍晚。狂風把迷迷濛濛的白色雨幕刮歪了。
治子在旅館門口躊躇了一下,衝進雨幕裡。她想盡快地遠離這家旅館,越快越好。步行回家,可以避免出租汽車司機記住她的外貌。
從旅館車道到公路上,她沒有碰到行人。車開著燈從她的身邊駛過,把水濺在她的身上。她拚命地走著。她感到自己在發抖,牙齒格格地響著,腳步跌跌撞撞的,而且衣服的下擺被汗水滲透,這使她更加感到寒不可擋。
她的腳步漸漸亂了。下雨路滑,而且眼前一片模糊,走的是下坡路卻氣喘吁吁起來。她彷彿感到自己已經失去知覺……這時,一輛灰色的大型卡車從後面駛來,緊靠在她的身邊停下。她吃驚地回過頭,開車的男子伸手打開車門:「請上來。」
治子根本沒有想到應該感到猶豫。她無力地靠在座位上,汽車發熱器使她頓感全身融化在暖流之中。
「真對不起,實在……」她終於可以用微弱的聲音道謝了,絲毫沒有察覺這司機好像在哪裡見過。
七
11月30日晚上8時半,晝彩度旅館發現了一具年輕的男屍。
這天中午,有一位男客來辦理住宿手續,說要休息幾小時,便在門外掛了「請不要喧嘩」的牌子,直到晚上8點還沒有露面。服務員覺得奇怪,打電話進去卻沒人接,於是就推門進去,這才發現門虛掩著,鑰匙掛在房間裡的衣櫥釘上。
男子穿著黑色西服彎著腰倒在牆椅之間的空當裡的地上,一把登山小刀刺進了他的左胸。室內的桌椅有些亂。
從受傷的部位、程度、被害情況和室內狀況等來看,很難確定為自殺,所以便按殺人案開始調查。
男客辦理住宿手續時,用的是化名「武籐行男」。按他放在西服內口袋裡的汽車駕駛證查實,他叫內熊敏男,28歲,住在市內昭和3大街。不久又查明了他的工作單位,在他的錢包裡放著一隻白色信封,反面印有「富永建築」的字樣。經警方調查,他確是富永建築公司的職員。
富永建築公司是市內中等規模的土木建築業公司,主要搞關谷組的轉包工程。
關谷組是這一地區一流的綜合建築公司。內籐在高校中途退學,去大阪待了三四年,回來後一直在富永建築公司工作。
經現場調查最先得到的線索是,內籐好像在等一個女人。這是內籐辦好住宿手續後和服務員一起去房間時無意中洩露的。由此推測,會有女人來訪。他好像下午是在幽會。因此,首先認定那女人是最大的嫌疑犯,犯罪實施是利用對方的疏忽。
儘管是女人,但那是可能的。
案發第二天,市立醫院向設在正署的調查本部報告解剖結果,確認死因是左胸受傷大量出血所致,沒有性交跡象,推斷死亡時間是30日中午到下午1點左右。內籐是12點15分左右由服務員陪同進屋的,所以進屋後沒多久就被殺了。
K署刑警部長高村了介帶領的調查小組主要負責查明被害者的社會關係。12月1日下午,高村帶著青年刑警赤司拜訪了關谷組的道路工地事務所。
工地在離晝彩度旅館幾公里遠的山腰裡,位於今年4月開工的高速公路出口處。
這個工區是全國級大公司松平組和關谷組的合作企業承包的,關谷組則把橫行道路的建設轉包給了富永建築公司。
來關谷組之前,高村他們先查訪了富永建築公司,一無所獲。事務員模樣的主任口氣沉重地說,內籐是單身漢,單獨住在看守場附近的公共住宅裡。平時他做人很正直,和人難以相處,因為人社後已有7年了,所以才讓他在一個工地裡當組長。
最近在整頓公司的情勢下,這類土木建築公司的設備開始現代化起來。10年前公司裡所有的人都要進行體力勞動,組織內部紀律渙散,帶有很濃厚的地痞色彩。現在那種色彩已經消失,但公司裡的人對警察好像仍存有一種牴觸情緒。主任毫不客氣地把高村他們頂了回去,說道路開工以後,內籐一直在那個工地上,所以最近的情況不大瞭解。
「只好找與內籐關係密切的人逐個查問了。我家附近正好有個工匠,長年在富永建築公司承包工程,我找他打聽過,聽說內籐很受幹部菅野的寵愛。」離開富永建築公司時,赤司望著高村說道。他不到30歲,比高村年輕十多歲。他的銳氣一般被用於和暴力團有關的調查。
道路建築工地正開始建橋墩,橋墩有的像大樓那麼高,低水泥台上還紮著鐵絲網。不遠的斜坡上,巨大的壓路機和打夯機都在工作。機械化飛速發展,整個工地上很少看見人影。天空清澈無比,陽光明媚,與昨天的暴雨天氣迥然不同。工地因為地勢高,所以風很大。在壓路機背後的山對面,鮮紅的楓葉在不停地搖動著。
從富永建築公司派遣到這一工地的,有工匠班和泥匠班共30多人。內籐所屬的泥匠班的班長是一個叫玉井的人,去事務所查訪時正好遇見他。這人40歲左右,胖墩墩的矮個,一張溫和的臉,頭上戴著一頂草綠色的盔形帽。
「我和內籐沒有什麼個人交情,不過他對工作好像很認真,難道那種事……」在事務所的角落裡,玉井坐在高村和赤司的中間,他從土黃色工作服的口袋裡取出香煙,可憐巴巴地蹙著眉,但他的目光裡卻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情。
面對警察的調查,有的人很拘束,不善辭令,有的人卻很高興,講起話來眉飛色舞、口若懸河。玉井就屬於後一種人。
「昨天他休息嗎?」赤司問。
談話不時地被窗外傳來的打夯機的聲音打斷。
「早晨他來了。但這一帶10點後又下起雨來,所以我們12點就收了工。」
有人看見內籐在自己的住宅前坐出租汽車去晝彩度旅館,所以高村他們認定他是從這裡去住宅換衣服,然後去旅館的。
「聽說他還是單身漢,有對象了吧?」他還是把焦點放在女人身上。
玉井朝刑警們看了一眼,淡淡地笑了。
「不太清楚。這傢伙好像很有手段……反正,他頭腦很靈活,在這裡幹的是粗活,但一出去馬上就變成一副紳士的模樣,顯得很體面文雅,一般的女人都會受他的騙。聽說有一次和大公司的機要員小姐糾纏不清,直到婚約前才得以擺脫埃」「看來對方大多是良家婦女吧?」
「聽說和哪家俱樂部的女服務員都有來往呢。」
「嗯,那麼最近他和哪個女人有來往?」
「有啊這……」
玉井想了好一會兒,結果還是很遺憾似的歪著頭,說不出她的名字。高村乾脆又問內籐有哪些關係密切的同事。
「谷口,淺井……」玉井馬上說出一連串在這工地裡上班的人來。
赤司都一一記在筆記本上。
「關谷組的人也來這裡吧?」
高村打量著事務所內頗顯繁忙的人們。他們頭上戴著的盔形帽分白、綠、草綠等顏色。露天作業的人中,草綠色居多,也夾著一些綠色。
「是啊,主任和股長……一共有五六個人……後面是國家公司的人。」玉井用目光暗示著白色盔形帽說道。
「嗯。」
高村心想,公司內部的人事關係非常複雜,有必要查訪一下富永建築公司以外的人。玉井講得是否實話,必須經第三者證實以後才能確實。
這時,一個戴綠色盔形帽、三十五六歲的人走進事務所。他個頭不高,但長著一副男子漢的健壯體魄和濃眉大眼。
「他就是主任,叫野本,是這工地的負責人。」玉井望著他的側臉介紹道。那人正和戴白色盔形帽的人講著話。
「是關谷組的人?」
「是啊,他以前也在宮永建築公司工作過,後來受關谷組提拔,到東南亞搞過水壩建設。是個很能幹的人。」
「嗯。」
高村決定在玉井之後找這個叫野本的工務主任談談。這時赤司已去外面找內籐的同事瞭解情況去了。
在調查本部,大多數刑警認為內籐是被去旅館的那個女人殺害的,但高村很不贊同。他東奔西走仔細查訪。在工地上,他似乎感到發現了什麼,雖然沒什麼了不起的線索,但無論什麼樣的案件,他總愛從與大家不同的角度去分析和觀察。他認為,刑事課裡總應該要有一個這樣的人才好。
然而,事與願違。不斷湧現的線索,都是有關內籐在旅館裡等候著的那個女人的。首先,旅館裡有三名職員看見過她。12點半到1點左右時,她獨自來過,並走進了電梯裡,1點剛過,她再次出現在走廊裡。看樣子她沒有坐出租汽車,興許是坐了別人的車,或步行回家了。管理員和兩名侍從的記憶一致,說她來去匆匆,還低著頭,好像怕被人發現似的。
關於她的長相和打扮,目擊者都記不全了。但是,綜合三個人的回憶,最後得出一個形象:30歲上下的良家婦女,身穿藍色外衣,圍著白色長圍巾。
在內籐單身居住的住宅裡,也發現了有力的線索:兩張紙牌大小的女人照片。
照片上是同一個人,仰面躺在地板上,臉朝著一邊。這是室內照片,整個畫面比較暗,焦距也有些不准,但仔細一看,那女人約莫30歲,臉龐端正,但頭髮凌亂,興致昂然,帶著愉悅的表情,裙子的下擺敞開著,似乎剛性交過。
經旅館裡的目擊者辨認,三人中有兩人說很像出事那天進出旅館的女人。而且管理人還說,如果真是她,記得以前她也和家人一起來這裡吃過飯。
按這條線索在旅館內部追查,結果查出了女人的身份。旅館的副經理沉吟不決地說,這是端木三合板會社社長的妻子彩場治子。
八
「……我確實和他相識,他用武籐的名字接近我,趁我稍有疏忽便用武力和我發生了關係。出事那天,也是他在前一天打電話約我去的,但我沒有殺他,我到那裡時他已經死了……」高村透過警察署那渾濁的玻璃窗,眺望著窗外開始泛黃落葉的懸鈴木,反覆思考著彩場治子的供詞。
昨天傍晚,彩場治子被傳訊到K署。她面容清秀明慧,但臉色蒼白。開始時她一口咬定不認識內籐敏男,調查一課課長把內籐住宅裡的兩張照片給她看後,她大吃一驚,轉過臉去,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她的面頰往下淌。
過了片刻,也許聽天由命了吧,她用格外冷靜的聲音坦白了和內籐敏男的交往。
約半個月前在露座寢茶館和他邂逅,一星期後他突然造訪,轉瞬之間強迫她與他發生了關係,出事的前一天他用電話約她,威脅說如果她不去,他就要向她的丈夫告密,所以她迫於無奈地去了……治子承認和內籐的關係,但極力否認自己殺過人,說在309室發現屍體後就逃跑了,因為她不想讓人知道她和內籐的來往——治子的嫌疑很大,過了午夜才放她回去,因為申請逮捕還必須進一步獲取證據,而且她也無處可跑。
在搜查本部,70%以上的人認為是治子作案,然而少數人的意見也不能忽視,最大的理由就是,已經確定,刺進內籐胸膛的登山小刀是內籐自己的東西。
對女人來說,要從正面刺進男子的心臟部位並非不可能,但女人必須事先藏好凶器,趁人不備才能做到。治子進入309室的時間不超過15分鐘,在這樣短暫的時間裡,又沒有性交的痕跡,難道治子真能奪取內籐的小刀行兇?
高村一開始就對「治子作案」抱有懷疑,傳訊治子親眼見過她本人以後,他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
顯得秀慧忠貞的治子怎會如此輕易地陷入內籐這號人的圈套?說是使用暴力強行發生關係,看來治子也有給人可趁之機的空隙。究竟是內籐手段高明,還是女人在聖潔的外貌下隱藏著不可告人的淫性?
高村銜著香煙,但沒有點上火。治子肯定還隱瞞著什麼!他想。
這時,骨幹刑警旱川進屋大步向高村的桌子走來。
「這是內籐以前同居過的女服務員……」早川的眼鏡後門出興奮的目光。「那女人現在還纏著彩場弘之。」
高村只瞥了他一眼,心中便湧出極大的希望。剛剛開過調查會議,課長去了警察署,房間裡空蕩蕩的。
彩場治子作為最大的嫌疑犯被掛了名,但詳細的調查仍在內籐的周圍進行。
與高村的期望相反,在宮永建築公司和關谷組的內部都沒有發現線索。在道路建築工地內,內籐和班長玉井好像不大對勁兒,但沒有發現會發展到殺人的那種尖銳矛盾,和其他同事的關係也還過得去。
有關關谷組的工務主任野本慎司,高村對他以前在宮永建築公司工作和去過東南亞的經歷頗感興趣,但結果也一無所獲。5年前野本受關谷組提拔,後來關谷組和松平組合作組建合營企業,他便去馬來西亞建設水壩。野本在馬來西亞待了兩年。
在富永建築公司時,他和內籐的把兄弟、現任常務菅野不和,但也沒有發現和案件有何牽連。
查明治子和內籐的關係的同時,疑點自然也集中到治子的丈夫彩場弘之的身上。
他沒有明確的不在現場的證明,但也沒有一個恰當的理由值得懷疑他。
除了治子外,與內籐有關的女人還有三人。兩人是不到20歲的少女,在酒吧和高爾夫球俱樂部裡工作。另一人比內籐稍大一點,在俱樂部裡當女招待,兩年前和內籐同居過近半年。
「那女人叫什麼名字?」
「鈴田加根子。」早川答道。
「對了……這麼說,加根子和內籐分手後,成了彩場弘之的情人?」
「是不是真的和內籐分手還不清楚,但彩場先生肯定是不會知道這些事的。」
「那麼,假設加根子纏著彩場的同時繼續和內在保持著來往,也許反而更要對內籐隱瞞她和彩場先生的關係,可是被內籐察覺,吵到最後,內籐威脅她要把他們兩人的事告訴彩場先生……」「可是很遺憾,經過調查,加根子確實不在現常下午1點之前是接客女的午餐時間,俱樂部裡有三人證明那時加根子在高級公寓的地下餐廳裡進午餐,電視看到1點多,和酒保一起閒聊……」「嗯,」高村微微點頭,「反正,要和加根子見見面。」
加根子居住的高級公寓處在街道的盡頭,緊挨著批發部和倉庫,行人稀少。這幢新建的四層大樓,底樓是美容室和咖啡廳。11點鐘也許正是午餐之前,這裡顯得冷冷清清的。
加根子住在204室,門上沒有姓氏牌。高村按了門鈴,片刻,傳出女人緊張的答應聲。
「我們是K署的,想打攪您一下。」
沉默。隨即,門上與眼睛齊高的小鏡子發出響聲。這小鏡子其實是門上的貓眼。
加根子要確認一下來客。
門終於打開了。加根子穿著籐色長上衣,一副疑惑和警惕的表情怔怔地打量著高村,略微燙過的烏髮一直垂披到肩上,柔潤的臉蛋兒,鬆弛的面龐,含有一種少婦特有的文雅。但是,她臉色異樣蒼白,也許內心有點兒煩亂。
「我是K署的高村,想打聽一些事。」
又來了——加根子不快地皺起一字眉,一邊攏著披散在面頰上的頭髮,一邊把高村他們請進屋裡。看樣子,她剛起床沒有多久。
「您好像和內籐認識很久了吧?」
高村黯淡的目光盯視著坐在對面若無其事地吃著飯的加根子。
「嗯……但是……」加根子神色張皇地轉動著頭。「那是兩年前的事了……」「最近沒有來往?」
「沒有,一點音信也沒有。」
「可是上個月,有人看見你和內籐在咖啡廳裡談話。」
高村是故弄玄虛,不料加根子萬分驚愕。
須臾,她突然好像很痛苦地閉上嘴,垂下了腦袋。
「那……是偶然見面才去喝點咖啡的……」果然沒有斷絕來往,高村窺察著她的面容。
「聽說這公寓是彩場弘之買的?」
加根子低著頭,看不出她的反應,只是過了一會兒,她才惴惴不安地發出「嗯」的聲音。
「和彩場弘之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記得是一年前,他是我們俱樂部的客人,和我……快有10個月了……」「嗯。」
經早川他們調查,這房子是彩場在半年前買的。他處於這樣的地位,要買房子給他喜歡的女人是輕而易舉的。
「你和內籐的事,彩場先生不知道吧。」
加根子緘默無言。她緊閉著嘴唇,雙手拉著衣領,顯得痛苦不堪。
「和彩場的事,也瞞著內籐?」
「……沒有提起過……」
「但是,內籐發現了你和彩場的事,對方又是社長,你也沾足了光,所以內籐就威脅你要把他和你的關係告訴彩場先生,你走投無路,無法向彩場先生證明你自己的清白,於是……」「我有不在現場的證明。」
九
她好像不是在辯白,是好不容易才講出了這句不得不講的話。
「我們知道,可是這不用你出面啊,你這樣的女人,要讓兇手馴服是易如反掌的吧,而且你知道內籐在引誘彩場夫人,還可以詆毀她,一箭雙鵰……」突然,加根子捂著嘴跑進窗簾的背後。高村隨即聽到那裡交換大宗貿易的契約。
弘之趕到會社時已經快兩點。但是,從12點15分到兩點這段時間裡,他在哪裡?從賓館到會社坐車只要十幾分鐘,平時他總是自己開車,自稱這是適度的運動,但那天車正好去檢修了,所以去參加忘年會的用車和司機是公司的。
關於12點15分到兩點的去向,弘之說,他把契約書資料忘在家裡,所以坐出租汽車回家取資料去了。到家後,因為時間還充裕,於是就在家裡先把資料看了一遍後才去會社的。沒有證人。
因此,對他的嫌疑沒有消除,又沒有確切的證據證明他和內籐有過接觸,案發那天也沒有人在現場附近看見過他。關於弘之,就這樣耽擱下來了。同時,治子的嫌疑越來越大,這又沖淡了對弘之的疑問。
「……不過,請原諒,把內籐和加根子,加根子和您的關係連接起來,你的處境很不妙埃」高村犀利地注視著弘之,用略帶抑揚的口吻說道。他認為對弘之這種既體面又有地位、頭腦敏捷但意志脆弱的人,稍加一點兒壓力也許就能得到些什麼。
「我們也可以認為,你因為和加根子的關係敗露受到內籐的恐嚇,加根子又懷上了你的孩子,你更增添了對她的愛,產生了對內籐的憎恨……」高村的眼角變得柔和起來。
「當然,你如果能夠爽快地證明你不在現場,自然就沒事了。比如你乘坐的出租汽車……」弘之的眉間掠過一絲憂慮,他用深邃的目光盯視著桌邊,突然又抬起頭來,顧慮重重地說道:「其實我聽說被殺的內籐是加根子的情夫時,自己也不相信……我想……加根子是為了使我和治子離婚,故意製造這種借口,指使內籐勾引治子……」「那麼你說,內籐為什麼被殺?」
「這我不知道。」
「加根子有不在現場的證明埃」
弘之咬著嘴唇沉默了。
「彩場先生說的那種想法……」片刻,赤司刑警瞥了高村一眼,插嘴道,「我們當然也會考慮的,而且還有更進一步的理解。」
弘之的唇角抽動了一下。
「你為了製造和夫人離婚的借口,通過加根子指使內籐引誘夫人,可是在整個計劃中,不知哪裡出了差錯,誰殺死了內籐……」弘之憋著氣瞥了年輕的赤司一眼,又睨視著高村,但他一感到高村在審視著自己,便又把目光落在桌子上,臉龐變得一陣紅一陣白的。他窘迫地皺著眉思考著。
不久,他好像下了決心似的望著高村,用意外平靜的聲音說道:「你們這種解釋的前提,必須首先承認加根子懷上的是我的孩子……確實,如果真是我的孩子,我也許會考慮讓加根子做我的妻子,但……加根子懷的,不是我的孩子。」
「是內籐的?」
「這我不知道。只是加根子懷上了別人的孩子,卻說是我的,這是事實。」
「你為何能這麼肯定?」
弘之咬著嘴唇,好像是在孤注一擲。
「我去做過檢查……加根子把懷孕的消息告訴我,說是我的孩子……當時我想也許是偶然的,但為了謹慎,我還是去檢查了身體。在城之內醫院檢查的結果,仍然說我沒有生育的能力。因為妻子以前就是在那家醫院分娩的,加根子多少也知道我有缺陷,但我沒有講過病因,所以她還以為有懷孕的可能……這女人顛沛流離了一輩子,想安安穩穩地得到一個妻子的名分。我輕率地把心許給了這看來很穩重的女人……」「嗯……」高村抱起了手臂。這話雖然要經過城之內醫院的證實才能確定,但弘之也不像在說謊。現在他是端本三合板會社的實權者,個人資產也很豐厚。眾所周知,這本來就是靠著治子的亡父才有的地位,所以他不大可能與治子離婚。作為加根子,為了達到做弘之妻子的目的,不擇手段……「我還有一個證據可以證明是加根子指使內籐造成妻子的不貞。」
弘之一開口講話,表情便漸漸趨向和緩了。他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一封信。
「出事前一天,我接到這樣一封信。」
高村接過信,取出信箋。
——拜啟,在您袖手旁觀之際……明天11月30日下午1點,如果您去查訪晝彩度旅館309室……貴夫人和那個男子一定在那裡——「難怪……」如果這信是可信的,也許是加根子指使內籐邀請治子,同時想讓弘之抓住他們在一起的確鑿證據。
「那麼,你去現場了?」高村的聲音有些緊張了。
「不,沒去,剛要去……出了些意外,沒去成。」
「回家拿資料是說謊吧?」
「實在抱歉……因為下雨路滑,我坐的出租汽車在去旅館的東側道路上和客車迎面相撞,那時還不到1點鐘。事故不算大,但司機下車辦交涉時,時間已過了1點,我因為兩點有客人要來會社,無論如何要趕回家;所以1點15分時,我狠狠心決定不去旅館了,便搭乘回市區的輕型客貨兩用汽車回來,中途換坐出租汽車回公司的。
出車禍的是哈美公司的出租汽車,我回來時,警察也來了,你們可以去調查……」「起初為什麼不講實話?」
「……這條道只去晝彩度旅館,要不就通向道路工地,如果我說那天去過那條道,你們肯定會說我是去晝彩度旅館的,倘若再一追查,我怕會害了治子。」
「嗯……」
高村緩緩地點點頭,又把目光落在信上。
「這信,看了第二遍才看出些味來……第一封信能讓我看一看嗎?」
弘之回頭愣愣地注視著高村的目光。
「第一封信不留神燒掉了。」
「是嗎?那就毫無辦法了……希望能借用這封信鑒定一下筆跡。」
「請隨便。」
高村把信放進口袋以後,用漫不經心的口氣問:「你們的孩子是怎麼回事?」
「請原諒……」
弘之露出尷尬的笑意,支支吾吾地歪斜著嘴唇,把臉轉向一邊。
十
城之內婦產科醫院是一幢舊的大樓,帶有事務所般的感覺,院內長著茂盛的銀杏和木樨樹。醫院的背後是正在興建的新築區。
下午3點,高村在醫院的診斷室裡和院長城之內義浩面談,房間裡點燃著煤氣爐。
已是停診時間,所以大樓內靜悄悄的,聽得見新築工地不時傳來的喧鬧聲。
三十出頭的城之內義法長著一副帶洋味的長睫毛臉龐,初看像20來歲的孩子。
他的父親5年前幫助彩場治子分娩,兩年前病世,義浩作為長子繼承了父業。
「還是為那件事,五天前在晝彩度旅館發生的兇殺案……」「是關於彩場弘之先生的吧?」城之內目光黯然地問。
「是埃」
高村問,在案發的幾天前,彩場弘之是否來醫院檢查過身體,說自己沒有生育的能力。
「剛才接到你們的電話後,我特地徵求了彩場先生的意見,他同意把事情告訴你們……」城之內謹慎而慢條斯理地說道,「……一般正常的男子每一me有精子6000萬以上,彩場先生只有2000萬,2000萬以下的就是不育症,因此我們還是認為彩場先生不可能生育。」
城之內極自然地用了「還是」這個詞。
「彩場先生以前也在這裡接受過這樣的檢查嗎?」
「是的,那是我父親在世的時候。當時我在市立醫院工作,沒有參加診斷。」
「那麼彩場先生的長子……」
高村來訪的另一個目的,就是要證實自己的推測。弘之拿出令人難以理解的第二封信,說第一封信燒了,這不正說明第一封信裡有著不願公開的秘密?相反,治子這樣的女人怎麼會很輕易地受內碎的引誘?……高村想從這兩個疑問中推出事情的真相。
「信之的出生在這裡得到過老院長的關照……信之莫非是人工授精兒?」
城之內默默地打量著高村,不住地眨著眼睛。
「這是我們要作調查的重要依據,所以請您不吝指教,我們會絕對保密的。」
「是的。」城之內用手指摩挲著下巴,表情複雜地思索著。「的確是那樣。」
他又望著高村。「這是家父親自施行的,我也聽他提起過。」
果然不出所料,高村不由得點點頭。治子和弘之為了不讓人知道信之是人工授精兒,各自到了關鍵處都守口如瓶。
「對彩場先生來說,精子雖然少,但還是有的吧,難道還要做人工授精?」
「當時是彩場先生和施主的精子混和在一起授精的。」
「施主……」高村又熱切起來,「聽說5年以上的卡片都要銷毀,施主是誰,現在已無法查到了嗎?」
城之內又用手指撫摸著面頰,露出難堪的笑容。
「不會的……雖然過了5年的卡片要定期銷毀,但重要的卡片還是保存著。」
「卡片上會記著施主的名字嗎?」
「當然記著,不過這是絕密的,如果施主的名字被受精者或家屬知道,就會產生複雜的感情問題。」
高村又問了些別的事情後,忽然問:
「你們是怎樣選擇施主的?」
「好像一般是在醫學院的學生中挑選,因為醫學學生頭腦聰明。然後要給他們檢查精神病等遺傳因子,如果沒問題就可以採用。但是我們開業醫師找施主不是很容易的,所以很少做非配偶間的人工授精。最近醫學院又不做這類手術,患者又有強烈的願望,這時我們就找熟人,只對遺傳性疾病做細緻的檢查,不特別限定職業。」
「年輕人的好嗎?」
「我們不特別限定在年輕人的範圍內,父親在世時好像說過,老年施主壽命不長,產生感情問題的可能性一般就很少。」
「嗯……那麼,彩場治子先生的施主是誰,能告訴我們嗎?」
「理由我剛才已經講過了……當然,如果有重要的事情……」「只要你回答一個問題,行嗎?——施主……是不是叫內籐敏男?他是晝彩度旅館的受害者。」高村補充道。
城之內答應查一查卡片,起身走進裡面的房間。
要找出6年前的卡片,無疑是一件很費力的工作。等了有三十多分鐘,城之內終於拿著兩張泛黃的卡片回來了。
「找到了?真對不起。」
「沒關係,真不好找埃施主不叫內籐敏男。年齡確是二十七八歲嗎?」
「是28歲。」
「這位施主當時,就是6年前,是29歲,也不叫這個名字。」
「是嗎?那非常感謝了。」
高村頗為失望,但他仍不死心。
「再請教一個問題,施主不可能知道對方的女子是誰吧?」
「這是不讓知道的呀!」
「如果有男子對女人說,他曾經是她的施主,這時有什麼憑證可以證明自己提供過精子呢,比如獻血時的獻血證……」「沒有這類憑證啊!」城之內咧著牙苦笑了。「除了醫院的卡片外,什麼證明也沒有。線索只能從外貌或血型來判斷,此外從臉龐相似,身體特徵,如近視眼或左撇子等這些類似點來考慮。」
對照內籐的日記和在會社裡的經歷表查明,從彩場弘之那裡帶回來的信確是內籐敏男的筆跡。
接著,彩場弘之的不在現場證明也得到了證實,在去晝彩度旅館的東側道路上確實發生了車禍,哈美公司的司機確認當時的乘客是彩場弘之。目擊者也證明出事時間是12點45分左右,彩場離開現場是1點15分到20分之間。關於不是彩場弘之作案的鑒定就這樣大致成立了。
於是,首先查詢加根子。她供認派內籐冒充施主引誘治子,企圖讓弘之目睹內籐和治子通姦的事實,然後慫恿他和治子離婚,當然她約定給內籐豐厚的報酬。她早就聽弘之說過,信之是人工授精兒,隨著信之一天天長大,他越來越不像是弘之的孩子,而是施主的孩子。加根子知道這成了弘之的心病,因此,她指望自己懷上的是弘之的孩子,加上他妻子有不貞的事實,他的天平就會傾向加根子。
人工授精的時間可以按信之的年齡推算,左撇子也是弘之自己對加根子說的。
人工授精而分娩,治子確信沒有外人知道,所以內籐只要對這方面稍加暗示,治子就會深信不疑。
加根子的供詞與弘之和治子認定的事實一致,治子對夫婦間產生的不可言狀的失和倍感苦惱之時,出現了一個「施主」,她不知不覺地放鬆了警惕。而且,正如高村推測的那樣,治子和弘之都害怕公開信之是人工授精兒的事實,才在緊要關頭閉上了嘴。
為了信之的前途,警方也擔心這些事會洩露給新聞界的人。
十一
「信之,今天反正已經晚了,坐爸爸的車去幼兒園吧。」
「好的。」
「那就快點吃飯。」
信之高興得眼睛亮了起來。他點點頭,立刻把叉子換到左手,叉起還剩在盤子裡的炒蛋。弘之的眉毛顫動了一下,剛想說什麼,結果又閉上了嘴,回臥室換衣服去了。
「……紅鼻子小鹿——」
信之哼著兒歌向大門跑去。不一會兒,父子倆乘坐著的汽車聲漸漸在遠處消失後,治子不由得長歎了一口氣,慢慢地回到餐廳。她還沒有吃早飯,是不想吃。
信之的歌聲還繚繞在她的耳邊。信之有些討厭音樂,長大後會好的吧。弘之對音樂很敏感。一般的樂器都能應用自如,所以好幾次偏要信之學鋼琴,但信之沒有一次能堅持三個月的。這也會使弘之在內心裡產生極大的不悅——就這樣,準備進早餐的治子從信之的聖誕歌裡產生了無限的遐想。
內籐被殺後,不知不覺地已過了一個星期。自從鈴田加根子的企圖敗露,弘之被認定不在現場以後,治子常被警察叫去盤問,表面看來是找旁證,但實際上是接受審查,因為在他們看來,治子始終是最大的嫌疑犯。儘管加根子招認了,但絲毫沒有減輕治子的嫌疑。然而,警察最終還是沒有逮捕她,只是對她進行監視。這兩三天裡,治子的周圍沒有一點兒動靜。
據弘之委託的辯護律師講,警察無法認定是治子作的案。凶器是內籐自己帶著的,難道治子這樣一個女人,僅在15分鐘內就能輕取男子手中的凶器行兇?警察對這種可能性抱有懷疑。而且,內籐受傷的部位、角度等,和治子的身高稍有不符。
最初受到盤問時,治子總是愣著神兒發呆,但以後漸漸地不介意起來,對受冤枉的恐怖不可思議地淡薄了。是清白者的坦然,還是堅信會水落石出?然而,最頑固的莫過於事實了。
同時,治子又料想不到地為另一種「事實」感到抑鬱。通過這起事件,她切實地體會到自己內心裡有一種琢磨不透的惶惑。
真正的施主是誰?在K署,高村刑警告訴她內籐敏男不是施主的一瞬間,她感到了莫大的寬慰。那號人不是信之的父親!同時她又本能地感覺到另一種強烈得超越了理智的願望。「要找到真正的施主!」否則,她將得不到安寧。
城之內醫院裡好像還保存著當時的卡片。上面記錄著施主的、被認為永遠不會洩露的名字。
案發以後,彩場家裡暫時恢復了表面的平靜。弘之反省到禍根在於輕信加根子,向她洩露了家庭內部的隱秘。他確認了加根子懷的不是他的孩子,也認清了加根子的卑劣本性,終於良心發現回心轉意了。
面對警方的追查,弘之和治子都無意識地表現出一種本能:要保護信之!這使夫婦間的心境漸漸地靠攏。可以說,在信之的問題上,夫婦倆經歷了一場考驗。
在這場考驗中,治子在不斷地加深理解,丈夫的努力和心路歷程越是複雜,她的腦海深處越是會浮現出施主的幻影,並超過了對丈夫的厭惡。
信之的真正父親——她相信只要有決心就一定能夠找到。
事先知道就好了。不知今後又會出什麼事,應該盡可能先弄清施主的來歷。
治子調整著自己的思緒。去城之內醫院查訪。院長決不會很爽快地把施主的名字告訴她,他連警察都沒有說,更何況她是當事人了。無論怎麼請求,他都不會吐露半個字。她常聽人說,新院長是個剛正不阿的人,不像他那孩子般的外貌。但是,只要卡片沒有銷毀,辦法總是會有的。
弘之早就和客商約好去沖繩旅行兩天。他出門的那天下午,治子決意往城之內醫院打電話。她之所以選擇午休時間,是因為這時院長正在另一幢主樓裡進午餐,只有護士在。
「對不起,請您找一下稻垣女士……」
稻垣富美子已經五十多歲,在城之內醫院是資格最老的護士。治子常聽人說,她是老院長從公立醫院帶過來的人,有能力但也很難與人相處,特別和現任的年輕院長常有衝突。而且,稻垣這老處女對金錢的欲求特別強烈。這是治子分娩住院時從一些小事上觀察出來的。
不一會兒,聽筒裡傳來了稻垣高亢的聲音。治子自報了姓名。
「哎,是您啊,很久不見……你們都好嗎?」
她顯得非常高興,好像全然不知道與內籐事件的關聯。
「很好,謝謝您了。」治於簡單地應酬道,「稻垣君,方便的話,今晚能賞光來我家吃晚飯嗎……」
十二
——有恆私立偵探社·主任·日吉努——一看見傳達室警員送來的這張名片,高村隊長立刻感到胸膛裡湧出一股強烈的期望。聽說名片的主人在大門口提出要見高村。
晝彩度旅館兇殺案發生有兩個星期了,搜查本部開始籠罩著焦躁的氣氛。案件的調查,一般在案發後一星期內就要決出勝負,如果一星期後還沒有證據確鑿的嫌疑犯,調查就往往會陷入迷途。
雖然懷疑作案者非彩場治子莫屬,但要認定是她作案,從現場狀況和調查結果來看,還欠妥當,而且懷疑她作案的決定性證據眼下仍一無所獲,最後只好繼續監視著她的行動。
正因為如此,任何細枝末節都不能放過。
正在這種時候,高村受到了私立偵探社的拜訪。他記得自己從未聽到過「日吉努」這個名字,他感興趣的是「有恆私立偵探社」。這在市內總共只有5個人的小偵探社,主要接受個人行為、婚事對方的品行等調查。所長有恆啟之原來是警官,在警校和高村是情投意合的同年級朋友。但是三年前,有恆要求退職,開辦了私立偵探社。
當時有恆是市內N署的警長。一次在暗中監視搶劫殺人犯時,他的孩子正好得急病被送進醫院搶救。他實在放心不下,便抽空去打一次電話探問情況,不料卻僅只一瞬間,兇手就逃跑了。他也為此倒了霉。最後犯人沒有抓到,至今作為懸案。在警方內部,另有幾人受到了批評,但抱定出人頭地宗旨的刑偵課長表示要讓有恆一人承擔責任,別人也表示贊同。人員關係終於發展到情緒對立。有恆受孤立被逼辭職。從此,有恆對警察抱有強烈的怨恨情緒。
在私立偵探社裡,警察出身的人很多,有的在自己的老巢尚有同情者,所以常常回巢玩玩,有的由於宿怨而對警察抱有成見,堅決採取不協作態度。有恆就屬於後者。因此,高村對有恆偵探社的人竟然從對立面趕來拜訪很感興趣。
在用屏風圍起來的簡陋的接待室裡,坐在對面的日吉努還只有二十七八歲,洋娃娃似的臉上戴著一副墨綠色的眼鏡,穿著茶色燈芯絨上衣,矮小而墩實,顯得敏捷健壯。
「今天來訪,是關於晝彩度旅館事件……」一陣寒暄之後,果然不出所料,日吉努望著高村的胸脯,穩重地這麼說道。
「我們在案發的9天前,就是10月21日,接受過調查內籐敏男的委託。」
「什麼內容?」
高村掩飾不住喜悅的心情問。
「內籐敏男最近的行動,特別是有關女性的,希望我們能盡可能詳細地查一查。
如有確切的事實,要通知委託人……這件事由我負責,所以我一直跟蹤著內籐敏男。
如果對你們的調查有何幫助,我……」
「噢,那麼調查結果怎麼樣?」
日吉努從內袋裡取出三四頁紙。
「在寫正式的報告之前,被調查人死了。但委託人好像覺得我們幫了個倒忙,把我好一頓潔問……」日吉努在桌子上攤開資料副本。
「一著手調查,我就發現內籐和彩場治子、鈴田加根子的來往。在與彩場治子方面,內籐白天拜訪過彩場家,治子到大門口迎接,約一個小時後回去……」看這模樣,日吉努一直很謹慎地尾隨著內籐,直到內籐被殺。有恆偵探社本來就是用這樣的手段?還是有豐厚的報酬?也許兩者兼有,高村這麼想道。在加根子方面,內籐有時去她的公寓,有時在不引人注目的咖啡店裡見面,也許在策劃欺騙治子逼她無路可退的陰謀。有一次,加根子還給了內籐錢。
私立偵探的細緻調查與後來警方的調查很相符。
「案發前怎麼樣?」高村問。
「案發前一天……11月29日傍晚,內籐打電話給治子,約她第二天去晝彩度旅館,也許他估計打電話時間會很長,所以是在他常去的那家酒吧裡打的……」電話在櫃檯的一端,內籐放長電話線,人靠在隔牆上打著電話。店內人聲鼎沸,這反而使他無所顧忌。日奮努坐在隔絕後面的包廂裡,聽得見內籐屢次叮囑治子的房間號碼和時間。
日吉努馬上和委託人聯絡。因為第一次向委託人報告內籐去治子家的事實時,委託人曾再三囑咐過,如果發現他要和治子接觸,就馬上告訴他。
「所以委託人應該知道案發那天內籐在晝彩度旅館309室。」高村判斷道。
「的確是這麼回事啊!」
高村最後才詢問那個重要的問題。
「這……」
日吉努思索了一下後,把資料最後記著委託人名字和地址的一頁給高村看。
「……對委託人的私生活予以保密,這是我們的職業守則,但案件已過了一個星期,所長又說可以給你們作參考,所以……」日吉努結結巴巴地說道。
如此重大的線索,無論和警方怎樣不和,一般案發後也要馬上通報。他們以委託人的私生活為幌子,把案子壓了一個星期,這是故意搪塞。但有恆最後畢竟想到案件的重大,才勉強讓部下通報了。
在委託人一欄裡寫著「野本慎司」和市內住址以及電話號碼。
高村馬上想起那是築路工地關谷組的工務主任,三十五六歲,濃眉大眼,一副很有男子氣的體魄。除此之外,在內籐的身邊再也找不到叫「野本」的人了。他如此熱心地肯出高價委託偵探社調查內籐,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治子和內籐的交往,這都是為了什麼?——據說野本5年前在富永建築公司工作,和內籐的好友菅野不和。可是沒有發現再多的關鍵線索。野本被關谷組提拔後,到馬來西亞去了兩年,兩年前才回國。開始時高村黨得對野本很有必要調查一下,但經調查後,在他與內籐之間,無論間接還是直接,都沒有發現會引發殺人動機的前隙。
不過,野本5年前起碼在這城裡住著——日吉努的腳步聲在警察署的地板走廊盡頭消失時,高村的腦海裡不由掠過一絲靈感,也許——他想起城之內院長的話,「如果對偵查有幫助,你們可以來找我」。
也許——當知道那個男子現在的工作地點時,這一念頭突然猛烈地撞擊著治子的心。
「野本慎司」——這是施主的名字,是城之內醫院護士稻垣利用工作之便查出來的。
那天在家裡款待稻垣時,治子托她暗地裡查看6年前施行人工授精時的卡片,一邊把裝著錢的信封若無其事地在桌子上推過去。
兩天後,稻垣打電話把查看結果告訴了她。
施主的名字,治子從未聽說過。施主的年齡,當時是29歲。稻垣把記在卡片上的市內住址和工作地點都告訴了她。富永建築公司,治子在那裡沒有熟人。
第二天,治子按住址找到那裡,但野本慎司已經搬走。她又找到富永建築公司的電話號碼打電話詢問,得知野本慎司已在5年前離去,現在關谷組工作。一聽到關谷組,治子覺得以前好像聽說過。
她連忙找出盛放著書刊名片等的書箱。儘管是家庭主婦,得到名片的機會很少,但她還是在長期積存的幾張名片中找到了那張她需要的名片。「關谷組土木部工務課·野本鎮司」。
這是3個月前約9月中旬時,在家門前問路倒車的男子略有唐突地遞給她的。健壯黝黑的面頰,清秀的臉龐,在治子的心底裡清晰地浮現出來。名字當時就忘記了,也許一開始就覺得沒有記住他的必要,只是在當地聽慣了的公司名字淺淺地留在了她的記憶裡。
這麼說,和野本的相遇,不僅僅只在那時——治子彷彿感到豁然開朗,一個男子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在晝彩度旅館撞見那令人膽戰心驚的現場後,跌跌撞撞地在雨中奔走時,從後面追上來讓她搭車的,也是他。他愕然地看著治子的神色,一路上帶著探究的神情,但沒有開口。到治子家的拐角時,她要車停下。分手時他只說了一句「請多保重」,好像是好不容易才講出來的。
治子失魂落魄地上了他的車,極力控制著自己不去看他一眼,因此她並不知道司機的模樣。下車時,她和司機對視了一眼,那時她感到好像在哪裡見過,但這念頭轉瞬即逝。那天治子始終感到心慌意亂。
今天治子才第一次感覺到,在淡紅色蔓薔薇前把手搭放在信之肩上的男子,和在淒風苦雨的坡道上讓她搭車的男子,還有「野本慎司」這個名字一下子都重疊在一起了。
這個人肯定知道——
現在,治子正站在樹木茂盛的緩坡上,沐浴著初冬溫煦的陽光。關谷組的工地就在這背後的紅土陡坡上,那裡傳來推土機的隆隆聲,對面山上紅紅綠綠的樹葉隨風起伏,吹來的寒風冷得直刺骨頭。然而,治子的體內燃燒著連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亢奮。
背後的草叢發出一陣顫動,治子吃驚地轉過身去。野本慎司穿著灰色工作服站在她的背後。沒有錯,就是他!今天早晨,治子一知道關谷組在這兒,便馬上給野本打了電話,說想見他。野本說,如果要見面,可以在午休時來事務所,他在這裡等她。治子那麼急著要見他,是因為弘之說好今天下午3點左右要從沖繩旅行回來。
雖然他先要去公司,但不知為何,她總想趁丈夫還沒有回到城裡時就見到野本。
「我在等您。」
野本站在離治子稍遠的地方,目眩似的瞥了治子一眼。他銜著香煙,個子不高但胸脯厚實、體魄健壯。他一站在治子的身邊,治子就強烈地感受到一種男人的氣質。
「上次,謝謝您了。」
治子是指從晝彩度旅館回家的事。
「不用謝。」
野本自言自語地喃喃道,吐了一口煙,煙在寒風中瀰散而去。
十三
沉默了一會兒,治子鎮定了一下後決意開口了。也許這邊風景獨好的緣故,她凝視著對面的山戀,感到心情舒暢,語言自然。
「我的事,您知道了吧?」
「嗯……」
「什麼時候知道的……」
「很早以前……其實您生孩子時我就知道了。您出院時,我在遠處看過您。」
「……為什麼……」
「是護士偶然說漏了口。那護士是我的表妹,現在她已經結婚去東京了。我經她的介紹認識了城之內先生。那事是城之內先生直接托我的,所以她不知道我就是施主,那天她無意中講起,說最近在醫院裡人工授精的孩子順利分娩了,所以我……」嗯,治子用力地點點頭。
人工授精,對當事人和外人都要嚴守秘密,這是慣例,但人們在親友之間交往毫無戒心,無意中也會洩漏。現在治子也同樣已經知道了施主。
忽然,她在內心裡感覺到,這是天意。信之不是弘之的孩子,是野本和治子之間的孩子,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治子對這一想法倍感激動。她側著臉望著野本。他粗粗的眉毛,單眼皮柔和的目光,剛毅的嘴唇——像!沒錯,活脫脫二副信之的面貌!
「你一直知道信之和我的事……」
「不,後來我去國外工作了兩年,說實話,這兩年裡我連自己都顧不及,回國後沒多久就結婚了,後來又和妻子離婚……從那時起,不知為何,你們就一直不斷闖進我的腦海裡。也許到了這般年齡……」話雖這麼說,但野本無疑是很瞭解自己感情變化的脈絡的。在馬來西亞內地建設水壩的兩年裡,他患了結核病,發現自己體力不行,但仍硬撐到任期滿,回國後不得不休假整整一年,在阿蘇療養所裡度過。康復後回到這城裡,在上司的撮合下他結了婚。
結婚後一年,妻子沒有懷孕的徵兆。妻子盼子心切,要兩人都去接受檢查。診斷結果查明,野本沒有生育能力。在他的身體裡,一個精子也沒有發現。原因馬上就查清了。在他患結核病得不到治療的一年多時間裡,病菌侵犯了他的生殖器官。
不久他和妻子離婚了,離婚理由自然是性格不和。
沒有生育能力這一事實,使他意識到自己以後再也不會有親生骨肉了,6年前的記憶突然在他孤獨的內心深處甦醒。
彩場信之還安然無恙嗎?現在,而且直到死,只有信之是他惟一的骨肉。不!
是有這種可能性!(信之是弘之的孩子,還是野本的骨肉,在看到信之的容貌之前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天來家裡問路,您是故意的……」治子問。
「那時我只想認一認信之,別無他求。」
當時,野本從信之的面容裡確認了自己的影子,他感到一種極其痛苦的滿足。
同時,治子的美貌也在他的胸中點燃生活的信念。
約兩個月後,野本偶然在街上見到治子。治子推開了露座寢茶館的店門。他情不自禁地跟了進去,發現治子和內籐敏男在一起。一瞬間,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悄悄地坐在附近的坐位上沒去驚動他們。內籐從富永建築公司來野本的工地工作,兩人至今並沒有值得掛齒的齷齪,但內籐好像知道那個照料他的公司頭頭和野本不和,所以對野本多少帶有戒心。
偶爾聽說內籐男女關係複雜,他有獨特的才能,慣用花言巧語欺騙良家婦女,籠絡有夫之婦。這使野本頓感不安。
內籐在熱情地向治子說著什麼,從傳來的片言隻語中,野本好像聽到了「施主」這句話。也許是心理作用,也許是他自己在那麼想,才覺得是那麼聽見了。然而儘管如此,內籐為什麼接近治子?野本決心委託私人偵探監視內籐。
因為有恆偵探社日吉努緊緊地尾隨著內籐,所以他的企圖不久就大致可以推測了。他果然自稱是「施主」在勾引治子。以後的動機是什麼?在案發前一天,野本接到了日吉努的報告,因此第二天下午去了晝彩度旅館309室。
面對野本的潔問,內籐凶相畢露。野本巧言套出了內籐的秘密。「你還冒充施主,威脅治子,我要向警察告發你。」不想內籐毫無悔改之意。「我就是真正的施主,只是卡片被銷毀了,沒法證明!」野本的頭腦一瞬間熱起來,幾乎同時,內籐擺出了格鬥的架式。他們扭打在一起,一個回合後,內籐的手上忽然緊握著一把小刀。
以後,野本自己也記不清了,只知道——殊死奪來的小刀,不知為何刺進了內籐的胸膛。他愣愣地注視著內籐蹲下身去又倒在地上,猛然驚醒過來,慌亂地擺好已經凌亂的傢俱遮擋著屍體,穿上帶著的雨衣,跑出走廊後又想起把「請不要喧嘩」的牌子掛在門上。他想盡可能地推遲發現屍體的時間。他又用手帕擦去門把手上的指紋。他想鎖上門,但門上的鎖不是自動的,鑰匙又不知放在哪裡。
「在晝彩度旅館的下坡道上,讓我搭車……」治子畢竟是治子,她還留戀著和野本的接觸。「也是認出了我才來的?」
「那時……」
野本的車停在旅館的門前,原來他想從東側的道路下山,但那條路交通堵塞。
因為天氣不好,聽說前面出租汽車和客車相撞了。他想盡快地消失在城市裡。他返回旅館,想沿著西側的道路進城,不料發現治子在前面蹣跚地走著。
「那時,雖說是偶然邂逅……但我總覺得好像被什麼無形的線牽拉著似的。」
野本老老實實地說出自己的感受。
治子默默地點著頭。就這樣,兩人在風中任憑著風兒的吹拂。
如果和他,和信之三人生活?——
治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想法驚呆了。他如果知道我現在的想法會怎麼想啊!然而,這種想法雖是偶爾閃現的,但對治子來說也並非是突發的奇想了。自從在弘之和信之之間感到氣氛異常,在和丈夫之間感到有不可彌合的裂痕以來,這種想法就常常變成各種各樣的幻想在她的心裡繚繞。
真正的施主,信之的親生父親——
治子的臉上泛起紅暈,她感到自己有些荒唐。但是,她的思緒反而漸漸地被這想法所俘虜了。「我在……決定做人工授精時,我曾在心裡發過誓。」
「嗯。」野本微微向治子轉過臉去。
「當然我丈夫也同意的。城之內先生到場,我們在誓約書上簽字。當時我想,如果將來的孩子不是丈夫的後代,丈夫是不會保持平靜的吧。無論制訂什麼樣的誓約書,都不能保證到人的內心。」
「嗯……」
「因此,丈夫的內心將來無論發生什麼樣的變化,我都要克制自己,即使我一個人,我也要保住信之的幸福……我是抱定這樣的信念才生下信之的。」
治子的話裡充滿著真誠,是剛才的想法促使她這樣講出來的。
為了信之的幸福,如果無論如何需要親生的父親,而且能指望的話——治子情緒有些激動。一旦這麼想著,她就會在意識深處感覺到另一個治子的存在。
真美——野本側視著治子在寒風中泛著紅暈的面頰,這麼想道。
一直待在她的身邊,也許真會愛上她的——但是,已經沒有那樣的時間了。
「我要感謝你的決心,」野本優憂地答道,「不過,信之君是把您丈夫當做親生父親的吧?——而且您丈夫也很喜歡他?」
「這……總之,他好像在努力喜歡信之……」「如果這樣,你們還是幸福的。」
比起夢想來,或許更應該相信現實。如果自己不是殺人犯,即使處在任自己選擇今後人生道路的機遇裡,也還是會這樣想的吧,野本這麼想道。於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寬慰在他的內心裡舒展開來。
「還是去自首吧……」
不一會兒,這樣的恐怖便佔據了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