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青木踏上東京站十三號站台時,「隼鳥」號藍色列車已停靠在站台上了,這就是他預定乘坐的特快臥鋪列車。儘管牽引這十四節客車車廂的EP65型電力機車還沒有掛上,但為了供應車廂的照明和冷氣,電源車的柴油機發出了低沉的轟鳴聲。
三月二十七日下午四時。
雖然下午的陽光仍很充足,但如此乘夜行列車在新幹線上匆忙動身,總是有些異乎尋常的傷感。難道是由於圓頂車廂的淺藍色,再不就是每節車廂上都有「臥鋪」的字樣。
青木向前面的一號車廂走去——「隼鳥」號唯有一號車廂是單間臥鋪。
「有人啦!」
站台的前方聚集著一群拿著照相機、錄音機和8毫米攝影機的年青人,大多是中小學生,而且都是男孩子。青木臉上自然地露出笑容,早就聽說這些有自己獨特愛好的夜行臥鋪列車在青少年學生之中引起了轟動,現在這情景證實了這一說法。
站台上亂槽槽的,有的少年對著列車按動著照相機快門,有的來回轉動著攝影機,那神色像是只有拍下臥鋪列車才能感到心滿意足。還有的孩子很慎重地支起三角架,等待著列車發車。在這些人之中也夾雜著幾個成年人。
說實話。青木自己也是做為週刊雜誌的記者來採訪臥鋪快車的。總編命令他,乘坐「隼鳥」號到終點站西鹿兒島去,採訪一下臥鋪快車引起轟動的秘密。
這張單間臥鋪票是五天前到手的。這種票本是一個星期前預售,但最近臥鋪列車紅起來了,票很難買到。臨行前總編宮下一再囑咐:「這是動用了僅有的門路才把票弄到的,全靠你寫出有趣的報道了。」
青木從上衣兜裡取出票,確認是一號車廂的七室後,走進了單間臥鋪車廂。
車廂的一側是寬一米左右的通道,上面鋪著地毯,沿著通道並排著十四個房間。入口處是列車員休息室,通道盡頭是兩個廁所及堆放毛毯等東西的小倉庫,前頭就是通往電源車和行李車的門了。
七室恰巧在正中間。他打開門走了進去。房間實在不寬敞,不過在這必要的最小限度裡,設備則很齊全。當做床用的長座席上,整整齊齊地疊放著毛毯、睡衣和白布裹著的枕頭。地板上放著一雙與車廂顏色一樣的藍色拖鞋,一派夜行列車的氣氛。車窗是正方形的,大小有一米左右。窗下有一個固定的桌子,打開桌蓋,下面是洗臉盆。兩個水龍頭上分別有H和C的字樣。因為乘這趟車的目的就是採訪,所以他試著打開標著H的水龍頭,一股熱水嘩嘩地淌了出來。
青木試了試座席。他身高一米七十公分,體重六十五公斤,在日本人中可以算是標準體型,躺在座席上井不感到窄小。不過,對現在身體日益增高的年青人來說,恐怕就顯得有點窄小了。
對面牆上掛著一面大鏡子,鏡子下面露出電動剃鬚刀需用的AC100V插座。門邊並列著室內燈及冷暖氣的開關。最邊上的一個按鈕則塗成紅色,上有「警報」字樣,萬一出現情況,只要按動這個按鈕,列車員就會馬上趕來。猛然間,青木產生一股想按下去試試的誘惑感,他慌忙轉過頭去。
左右牆璧上各有一個衣帽鉤,在一個衣帽鉤上掛著一隻壓扁的衣服架,一看就知遣是個便宜貨。他把大衣掛在那兒,拿著相機打開門,差一點和一位高個子男人相撞。
「對不起!」青木說。然而對方卻默默地向通道盡頭走去,進了一室——這人拿著手提皮包,很像個職員。
「真是個冷淡的傢伙!」青木輕輕地咂了咂嘴。
入口處的房間也進了旅客,門敞開著。青木往裡看了一眼,一位二十四、五歲的年青男人正在往8毫米攝影機裡裝膠卷。
他看到站台上拿著相機的孩子們都向前跑去,怎麼回事?下車一看,原來是牽引本次列車的電力機車正在掛車,孩子們要拍下這瞬間的鏡頭。
一聲低沉的聲響,EF65型電力機車與車廂聯接上了。青木看了看手錶,四點三十分。再有十五分鐘「隼鳥」號就要發車,是旅客們孩上車的時侯了。
站台上響起尖銳的鈴聲,從對側十二股道上開往佐世保、長崎方向的臥鋪快車「櫻」號開動了。少年們為了拍「櫻」號發車的鏡頭,一齊跑往對側。青木拍下三張孩子們的鏡頭後,回到自己的車廂。
進入通道,他驚呆了:一位年輕的女人憑靠著窗戶,那張正眺望站台的側臉楚楚動人。
(二)
女人豎著淺茶色的大衣領子,目不轉睛地看著站台。如果在白天,在銀座嘈雜的人群中見到她,會認為是到處可見的平常女人。然而,或許是由於在夜行列車裡這種特殊的氣氛中的緣故吧,女人的側臉顯得特別獨特,臉上露出孤單的神情。
青木端起照相機按動快門,在閃光燈的照射下,女人驚訝地看著這邊,大眼睛裡明顯地流露出為難和譴責。
「啊,對不起!」青木機敏地撓撓頭對女人說,「您的姿態太富於詩意了,不由得使我拍了下來。啊,我是幹這行的。」
青木掏出了印有「時代週刊」雜誌的名片,女人接過名片,但仍沒有消除疑慮。
青木連忙問:「您到哪兒?」
「到西鹿兒島。」女人簡短地回答一聲。
「啊!是終點站。這是趟夜行列車,所以說終點站更浪漫些。我也去西鹿兒島,是來採訪臥鋪快車的。」青木很隨便地聊了起來,「您在幾號房間?」
「八室。」
「好!我的鄰居。我不過是想在報道中使用一下您的照片。這樣吧,讓我從站台上再拍一張您從車窗裡向外看的照片。」
青木不等對方回答就走向站台。「時代週刊」是以青年讀者為對象的雜誌,頗有名氣。對方在不知所措之中當他的報道的模特兒,對此他倒並沒當回事。但當他走到剛才的那個車窗旁,女人的身影卻消失了。
青木咂了咂嘴,因為是密封式車窗,由站台呼喚對方也聽不見。沒辦法,只好拍幾張站台情景的照片後回到列車上。
通道上剛才拿8毫米攝影機的年青人,正對著站台轉動著他的攝影機。
女人所在的八室的門關著。小小窗戶從裡面掛著窗簾。
「好冷漠的女人!」青木邊想邊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躺在座席上。
不一會兒,發車的鈴聲響了。「嗚」地一聲汽笛長鳴,接著是光鐺一下晃動,十四節車廂編組的臥鋪快車——下行「隼鳥」號緩緩地駛出東京站。
擺脫開採訪這件事,青木的情緒突然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啟程了」的念頭在他腦海中掠過。過去去採訪不是坐飛機就是新幹線,每次出發也都很匆忙,但都不曾有過啟程之感。他躺在座席上,眺望著窗外飛逝而過的東京街頭。
三月末的下午五點,天還是很亮的,但很快黃昏就把大地籠罩了起來。
發車後馬上檢票,聽列車員講,單間臥鋪是滿員。青木點上一支煙,瀏覽起一篇關於藍色列車的報道。據報道,日本國有鐵道正式名稱的特快臥鋪列車之所以被人們稱為「藍色列車」。有兩種說法,一種認為是因為整個車體均塗為藍色,另一種則認為這是仿照法國著名的夜行列車「藍色列車」而得名。青木覺得後一種說法倒是更有趣味。正在想著,列車到達第一個停車站——橫濱站。這裡同東京站一樣,站台上也有一群拿著照相機和錄像機的少年們。在這一點上,可能哪個站都會一樣,有少年們在等待著列車的到來。
大概是到了真鶴附近,夜幕在列車前進的方向降臨了,皎潔的月光映在窗頭上,是一輪圓月。
青木目不轉晴地看著窗外,家家戶戶黃色的燈在黑暗中向後方飛去,突然也出現幾盞紅燈,恐怕是派出所或急救醫院的吧。閉上眼睛可以聽到車輪撞擊鋼軌接縫有節奏的聲響。汽笛時爾響起,似乎要撕裂周圍的空氣。
青木感到嗓子幹得厲害,就走出了房間。因為洗臉盆的水不能喝,他想起通道盡頭有飲用水。
自去年年底到今年,全國很少降雨。儘管雷聲隆隆卻不見下雨。東京己處在限制用水階段,特別是雨水少的東海地區,各城市已對居民實行定時供水了。嗓子發乾肯定也是空氣乾燥的緣故。
在通道盡頭廁所的地方有供飲用水處。剛才那個拿8毫米攝影機的年青人正在用紙杯喝水,大概與青木一樣,也是覺得嗓子發乾吧。
正當青木喝水時,列車到達第二個停車站——靜岡,這個城市理應也是定時供水。他看了看手錶,七點三十分,列車正點到達。
回來時,不知為什麼他又惦記起隔壁的那個女人,就向八室窺視了一下。八室的門微微開著,而那個女人不在。
「大概是去餐車了」想著,青木也打算去吃晚飯,就向餐車走去。
二號車廂往後都是被稱為二等臥鋪的上下兩層的臥鋪車廂,通道與臥鋪是用布簾隔開的。因為剛過七點,乘客基本上沒有入睡。有的在鋪上玩撲克,有的在吃盒飯,有的在看畫報。
列車又開動了,小孩子們吧喀吧喀地在顛簸的通道上跑來跑去。青木感到單間臥鋪雖然不會受到別人的干攪,但旅行的真正妙諦,恐怕在於與人結成旅伴,要做到這一點就得在二等臥鋪車廂裡了。
餐車在列車中部的八號車廂。打開門,裡面人基本上坐滿了,女服務員一邊匆忙地來往,一邊高聲喊著,「請您同桌就餐!」
青木發現了坐在裡邊桌子旁邊的那個女人,就向那張桌子走去。在東京站停車見到她時,她豎著淺茶色的大衣領子,像是有意把臉蓋住,而現在卻穿著漂亮的粉紅色連衣裙。青木在她面前坐下,輕輕地對她「噯」了一聲。女人似乎已吃完飯,正在喝著餐後咖啡。她揚起臉看了看青木,但眼神裡仍帶著為難的神色,默默不語。
「好冷漠的女人!」青木想著,而又感到自己被眼前這個女人奇妙的魅力吸引住了,大概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帶有優郁之美」吧!那端正的容貌不知為什麼使人有一種不幸之感,真是位惹男人注視的女人。他很想知道這陰鬱的緣由。
青木按菜單要了份「關門」(註:日本地名,下關和門司)份飯和啤酒,問那個女人:「對不起,您是否有什麼心事?」
也許是問到點子上了,她把送咖啡到嘴邊的手突然停住了,放下茶杯搖了搖頭:「不!」
「那好。不過年青漂亮的女人一有擔心事總是掛在臉上。」
「我沒什麼擔心事。」
「是嗎?」青木朝著女人笑了,「可以的話,請問貴姓,去西鹿兒島幹什麼?」
「……」
「您是公司的職員?」
「嗯?」
「您,我是想把您的照片用在雜誌上,您能告訴我您的姓名和住址嗎?」青木取出筆記本看著女人。
女人話剛說開頭,突然眼睛發直。青木覺出那雙眼睛透過自己的肩膀,注視著餐車入口。他輕輕地轉過身來,只見一位三十七、八歲、身穿雙排扣西裝的男人站在入口處,尋找著空座位。
「您認識那個人嗎,」青木的視線轉回來問道,但女人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女人在出納員處結了賬,走出餐車。在入口處與那個另人相擦而過。那個男人向女的笑著說了句什麼,而女的卻扭臉走了出去。
——妙哉!青木還在琢磨著,要的啤酒和飯送來了。被它的名字所吸引而要的「關門」份飯,其實就是盒飯,價格八百日元。青木苦笑著喝了口啤酒。
「對不起!」一位男人在對面的座位上坐下——他就是剛才那位穿雙排扣西裝的人。
青木若無其事地觀察了正在向女服務員定燉牛肉的這位男人的面孔。剛才從遠處看此人有三十七、八歲,而近看好像更年輕一些。人長得相當漂亮,只不過那薄薄的嘴唇使人有一種冷酷感。青木一心琢磨著,此人同那個女人是什麼關係呢?
「對不起,您去哪兒,」男人拿出一個煙盒,用戴著白金戒指的手抽出一支香煙叼在嘴上。
「到西鹿兒島。」青木回答。
那男人微微一笑:「好啊,我也是到終點站西鹿兒島,咱們同行。」
「不過,我……」
「您是乘坐一號車廂單間臥鋪的吧,」
「是的。您怎麼知道?」
「在一號車廂的通道上我好像見過您,是藍色列車的愛好者吧?」
「怎麼看得出來?」
「因為您拿著相機到餐車來的,所以我這麼想。」那男人微笑著看著青木放在桌子上的相機。
「我是來採訪的。」青木拿出名片,心想對方也會給他名片。
「喔,是「時代週刊」的。」他好像很感興趣,把手仲進自己西跟裡面的口袋,「糟糕,我的名片忘帶了。我是律師,叫高田。」
「是律師?」
「隸屬東京律師協會。」高田說著,突然轉了話題,「剛才在這兒的那個女人,青木先生認識她嗎?」
(三)
「什麼?」青木用驚奇的目光望著高田。
「只是看了一眼,好像您同她很親密。是同社的女記者嗎?」
「不,毫不認識。我是想,在寫藍色列車的報導中加進年輕女性的照片會有意思,才打聽了她去哪兒。」
「那麼……?」
「我這個人大概實在不招人喜歡。不過,我倒認為您認識她呢。」
「我?」高田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您為什麼這麼想?」
「她剛才看著入口處,神色很吃驚。我轉頭看時,您在入口處,所以我才這麼想。」
「哈哈哈哈……」高田突然笑出聲來,「有意思!」
「我說了什麼可笑的事嗎?」
「不是。她乘坐的是一號車廂八室。」
「這我知道。」
「我在隔璧的九室。她是個相當漂亮的美人,我和她搭話,可是同您一樣,大概也是缺少魅力,碰了釘子。我想咱倆是同樣的夥伴,這太可笑了。」高田愉快地哈哈大笑。
青木沒跟著笑,不知為什麼,他不喜歡這個男人。
吃完飯,青木說了聲:「對不起,我先走了。」就站起身來。
回到一號車廂,他又往八室望了望,門關著,仍拉著窗簾。看了看手錶,還不到八點。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放在狹長的桌子上的筆記本。
列車仍以穩定的節奏行駛在夜幕之中。
「在夜行列車上,乘坐著一位美麗而奇怪的女人……」青木在筆記本上寫道。他想:不算壞的開頭!在如此氣氛的報道中再配上她的照片,連總編也不會有意見。想到這兒,他才發現自己的相機忘在餐車上了。
青木急急忙忙返回餐車。餐車的座位比剛才空,高田也已離去。他找到剛才吃飯的桌子,可相機不見了。他慌了,這架相機是公司的,而且是新產品,賠的話,得花十萬日元。
「您發現一架照相機沒有?」他臉色蒼白地問女服務員。
「相機我們收起來了。」對方回答。
青木一聽,就感到緊張感在很快地消矢。
「是這架嗎?」女服務員從現金出納自動記錄器的後面取出黑色機身的相機。
「是,是它。多虧您的幫助,謝謝!」
「這是在那張桌子上吃飯的客人送來的。」
「那位穿藏青色雙排扣西裝的男人?」
「是的。」
是他?!自己不知為什麼不喜歡的男人想不到或許是個好人,如果再見面一定要向他道謝。青木邊走邊想回到了一號車廂,留意往高田乘坐的九室看了看,門開著但沒有他的身影,也許是上廁所了。
青木回到自己的房間,取出鋼筆準備將剛才的文章繼續寫下去。如果把自己將相機忘在餐車上又失而復得這樣的一些事情,做為插曲寫進報道裡。也許滿有意思。
青木放下筆,端起找回來的相機對著留外飛逝而過的夜景按下快門。「唉呀」!當他擰膠卷時感到非常輕,好像沒裝進膠卷。上卷軸輕輕轉動,回捲軸是在空轉。打開後蓋一看,原來裝進去的膠卷不見了。
(四)
青木清楚地記得今天離開出版社前裝進了拍攝三十六張的彩色膠卷,被誰取走了!
青木無可奈何地裝進新膠卷,同時思考著。一般來說,取走膠卷的理由只有兩個。或是討厭自己,成心使壞;或是膠卷中拍進了對他不利的東西或人。
青木不由得從心底討厭那個男人。果真如此,對方也會討厭自己,所以,可以考慮是使壞。但是,如果要使壞完全可以把相機拿走,或者把相機從列車上扔掉。誰都清楚,這樣做會給青木造成麻煩。取走膠卷無疑也是一種方法,但有了相機可以再裝膠卷,不會給青木造成多大麻煩。假如是這樣的話,取走膠卷只能是第二個理由,那就是他認為拍進了使他不滿意的東西,所以才取走了膠卷。
青木不記得拍過這個人的照片,因為在餐車上是初次見面。「那麼,只有八室的女人」他想到。高田把那個女人掛在心上,曾說過在這趟藍色列車上見到她,覺得人長得很漂亮就主動搭話。會不會在此之前他們就相識,因而盜走拍有她的照片的膠卷?
真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幹這種事。
她說過是去終點站西鹿兒島。這趟車到西鹿兒島的時間是明天下午兩點四十二分。現在是七點五十二分,還有十八個小時之多。在這段時間裡還可以拍她的照片,就是說那個男人的行為毫無用處。那麼,他為什麼要偷膠卷呢?
疑問在青木的腦子裡迴旋,這也難怪,因為他對那個女人也罷,對高田也罷都不瞭解。他不再思索下去了,只是想:不管怎樣也要再拍下那個女人,並在自己的報道中使用上。
他很生高田的氣,但沒有高田取走膠卷的證據,即或當面盤問他,他也會說不知道的。
列車九點三十五分正點到達名古屋。青木想那個女人也許會突然出現在通道上,就拿著相機走出房間。
八室的門關著,窗簾也拉著,不見她的身影。
拿8毫米攝影機的年青人已下到站台上轉動著他的攝影機。列車開動後,他回到車廂,打開車門旁邊的一個小窗戶,拍著漸漸遠去的名古屋的燈光。
「窗子能打開?」青木吃驚地問。他一直以為凡是特快列車的窗戶都是打不開的,現在他才第一次知道藍色列車則不同。
轉動著攝影機的那個年青人從窗外縮進腦袋,有點得意地說:「藍色列車的單間臥鋪一號車廂的這個窗子和列車員室的窗子都能打開。」
這八十厘米見方的小窗戶往下拉才能打開。吹進來的風很冷,年青人關上了窗戶,風即刻消失了。
「不錯。您知道的事真不少啊!」青木很讚賞離他只有十八公分的年青人。
「因為我喜歡藍色列車,對它進行了各種各樣的研究。」
「是學生嗎?」
「不,已經參加工作了。這次是向公司請假到九州去,回來還準備乘藍色列車。您呢?」
「我是編雜誌的。」
「也搞藍色列車專集嗎?」
「是的。」
「那麼到了大阪最好下車看看,因為在那站停車四分鐘。」
「到大阪是半夜零點八分,那時侯能有什麼?」
「有名的『小傢伙三人幫』。好像是中學生,他們會拿著照相機在等待籃色列車。」
「半夜零點多?」
「對,所以才是有名的『三人幫』嘛。」
年青人笑著進入了自己的十四室。青木又在通道裡堅持了一會兒,仍不見那個女人要出來的樣子,無奈返回自己的房間,從口袋裡掏出在東京站買的小瓶威士忌。每次旅行他都要買上這麼一小瓶,一點一點地喝著消磨時間。因為這一來,到將近半夜的時侯,酒瓶子空了,睡意也來了,能美美地睡上一覺。
他喝了兩口酒,使把瓶子放在桌子上。這時,車內廣播響了,只聽列車員說道:「現在是旅客休息時間,為此,在明早到達小郡站以前停止廣播,諸位晚安。」他想道,這麼晚了,那個女人更不會從房間裡出來了,如果她鎖上門睡著了,那麼直到明早也不會到通道上去。
列車二十二點零二分到達哎阜,二十三點三十四分到達京都,都是正點到達。下一站便是大阪了,青木又想起年青人提起的小傢伙的事來了。快到大阪站時,他拿起照相機走到通道上。
通道一側窗戶的窗簾已被列車員放了下來,青木打開一個,凝視著漸漸靠近的大阪站。
年青人拿著攝影機走了出來。另外,從十室裡走出一位穿著睡衣的中年男人,他手裡拿著柯尼卡相機,大概也是聽說了「小傢伙三人幫」的事出來拍照的。
「隼鳥」號駛入站台,看來在這個時侯沒有什麼乘客,站台上空蕩蕩的。但當列車靠近站台前端時,有了,有三個戴棒球帽的中學生正拿著帶鎂光燈的照相機等著呢。
列車停穩,青木端起照相機剛對準這三個學生,對方中的一個卻向這邊按下了快門。鎂光燈一閃,青木在這一瞬間閉了下眼膀。那個戴眼鏡的少年匆忙地向青木點頭行了個禮,又向前跑去,大概是去拍火車頭。
青木苦笑著下到站台上,他拉住「三人幫」中的一個少年詢問,回答說,他們要在這個站台上堅持到明早,拍下不斷駛進的藍色列車。問他拍藍色列車的照片幹什麼,他卻笑而不答。因為在超級車流行時,有的孩子多拍幾張照片硬賣給朋友,所以青木以為這三個小傢伙也許就是這樣的孩子。
四分鐘的停車時間過了。青木回到列車上時,站在通道上的高田問:「怎麼樣,拍到好照片了嗎?」——他沒有穿睡衣,襯衣上繫著領帶。
列車開動了。
「啊?什麼?」
「您把相機忘在餐車裡,我把它交給服務員了。大概已平安無事地回到您手裡了吧?」
「謝謝您!」青木雖然道謝,但不追問一句又有些不甘心,「想不到的是,裝在裡邊的膠卷被人取走了!」
青木緊緊地盯住對方的臉色,而高田只是納悶地噢了一聲:「怪事!是不是您忘裝了?」
「我記得很清楚,離開出版社前裝進了膠卷。」
「那就太怪了,餐車服務員又不會取走……」
「您沒拿嗎?」
「我……?!」高田反問了一句,突然笑出聲來,「有意思!您是說我拿了膠卷?真沒辦法。」說完,他笑著走回九室。
青木回到自己房間,心裡亂糟糟的,便又喝起威士忌。
二十四分鐘後,列車到達了三宮站。垠據時刻表,再往前是三點三十五分到系崎站,其間不再停車。
是由於列車有節奏的振動,還是由于思索太久,青木突然感到發困,便閉上了眼睛。
(五)
青木感到有尿意,便睜開了眼睛。列車仍在夜幕中一股勁地向西行駛。他站起來,或許是頭天喝醉了,或許是兩、三天前有點感冒,感覺有點頭痛。他晃著腦袋走到通道上,朝前面的廁所走去。通道左拐處並排著兩個廁所。撒完尿,頭腦也有些清醒了。
他走回通道,正巧八室的門開了,走出一位乘客。
「再搭個話,請她讓我拍張照片」。想到此,他上前準備向對方打招呼,可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他呆住了。從八室出來的是和前一個女人不同的另一個女人。當初那個女人有二十二、三歲,身穿粉紅色連衣裙,外面披著淺茶色的大衣,面容優郁而美麗。而現在通道上的卻是個穿著三十年代樣式的和服,身材矮小的女人。
她向青木走過來,說了聲「借光」,從他面前走過去,進了廁所。
青木目送著她的背影,然後急忙跑到這個女人出來的房間門前看了看,心想可能是自己以為是八室而實際上她是從別的房間出來的呢。列車員說過十四個房間都有人,自己只見過其中五個人,其餘八個人都沒見過面,可能其中就有這個穿和服的女人。
但是,穿和服的女人走出來的房間就是八室。從開了五、六厘米的門縫往裡看,房間裡沒有人影,看來並不是二等臥鋪車裡的朋友偶爾到這單間來玩的。
怪了,青木皺起了眉頭。那位有魅力的女人消失到哪兒去了呢?他呆呆地站在通道上思考著。
這時,穿和服的女人回來了。她通過青木面前時又說了聲「借光」,準備進入八室。青木象條件反射似地說了聲:「請等一等!」讓那女人停下來,又說,「對不起!」
「什麼事?」女人用警惕的目光看著青木。
「你乘坐的是八室嗎?」
「是的。」
「那裡乘坐的該是位二十四、五歲穿西服的女人。您是在東京站上車的嗎?」
「當然是,到西鹿兒島。這怎麼啦?」女人生氣地反問。
「可這八室裡曾另有人……」
「請您講話有點禮貌!」女人嗓門加大,面孔也板起來。
青木感到為難,默默不語。正在這時,列車員來到通道上,用溫和的口吻提醒他們:「大家都休息了,請安靜!」
「都是他說的怪事!」女人抬高嗓門。
「什麼事?」
「說這個八室好像我不該坐。」
「為什麼?」列車員問青木。
「我是從東京上車的。這八室裡應該乘坐的是位個子高高的,身穿粉紅色連衣裙的女人。她說是到終點站西鹿兒島,餐車上我們還在一起,我還拍了她的照片呢。可現在這個女人從八室裡出來了,太叫人吃驚了。」
「我確實是從東京上車的。」女人十分肯定地說。
「那麼,您帶著車票吧?」
列車員說後,女人從和服袖口口袋裡拿出車票。列車員拿過票看了看,然後點了點頭說:「啊,沒錯。」又轉向青木,「您沒弄錯嗎?」
「不會錯的。」
「但這位確實有八室的票,也檢了票,肯定是乘坐這趟列車的了。」
「那麼,八室的那位年青女人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您說的那個女人真有過嗎?」
「當然有過,您不記得了嗎?」
「不。這趟車有四個列車員,一個人要負責三四節車廂,不可能記住每個人的面目。實際上,您的面容我也不記得了。」
「對了,九室的乘客也見過她。那位乘客叫高田,是位律師。問問他就清楚我的話是否是真的了。」
「可現在都睡覺了,天亮起床後再問怎麼樣?」
「不行!請您現在把他叫起來確認一下。」
「為什麼?」
「因為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麼?」
「我看到乘坐八室的那個女人現在變成另外一個人。細想想,說不定那個女人的生命有危險,所以不能等閒視之,直到明天早上。」
「可是……」
「請快一些,一個人從列車上稍失了,如果她真的死了,您準備怎麼辦?」
列車員迫於青木的壓力,動手敲了九室的門。
「誰呀?」裡面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是列車員,想問您點事。」
「我剛睡著。」
「對不起。事情很急,無論如何也要問您一下。」
「真沒辦法。」穿著睡衣的男人發著牢騷打開了門。
青木就在這一瞬間「啊」地叫出聲來:不對,這兒又是一位與那位律師完全不同的男人。
(六)
這是位五十來歲的禿頂男人。他咯吱咯吱地撓著裸露的胸脯,看著列車員和青木的臉:「究竟是什麼事?」
「其實……」
列車員剛要說,青木用力拉了拉他的袖口,說了聲:「不對!」
「怎麼不對了?」
「乘坐九室的不是這個人!」
「這個人說什麼?」男人不高興地瞧著青木,問列車員。
「實在對不起。」列車員為難地說。然後,他拉著青木到通道的一端,問,「究竟怎麼回享?」
「這事我也想打聽。現在這個男的不是九室原來的人,錯了!」
「又是另外一個人?!」列車員厭煩地聳了聳肩膀。
「九室裡曾經是一位穿藏青色雙排扣西裝、三十多歲的美男子,叫高田,是位律師。」
「是他嗎?」
「不是,所以才說是另外一個人。」
「喂,乘客!」列車員用疲倦的面孔說,「休息吧,怎麼樣?肯定是你在做惡夢。再不然,我把乘客都叫起來?」
「不,可以了。」
青木回到七室,關上房門。他坐在座席上點燃一隻香煙,陷入了深思。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那個女人,不,不僅她,還有那個叫高田的男人都消失到哪兒去了?
列車減慢了速度,是進站了吧。青木抬頭看著窗外,列車以低速通過一個車站,深夜的車站不像有人,可以看見站牌上的站名。「倉敷」,青木嘟噥著看了看手錶,表針指著四點零二分。
他想,已經四點了。但馬上張慌地再次看看手錶。怎麼?他揉了幾遍眼睛,看了幾次,手錶上的指針都指在四點多鐘上。怪了!他從手提包中掏出時刻表查看,「隼鳥」號到達系崎的時間是清晨三點三十五分,倉敷在它之前,所以,現在應當是不到三點鐘才對,可手錶卻指著四點多。這塊表是一個月前剛買的石英表,每天誤差不到一秒。難道是表快了一小時?再不是這趟列車由於事故誤點了?可是,真是如此的話,乘客早就亂套了,而且剛才列車員也會做個說明。
這事……,他思索著又看看時刻表。從東京開往山陽、九州方向的臥鋪快車有七列:
「櫻」號:十六點三十分發,開位長崎、佐世保。
「隼鳥」號:十六點四十五分發,開往西鹿兒島。
「瑞穗」號:十七傑發,開社熊木、長峙。
「富士」號:十八點發,開社西鹿兒島。
「晨風一號」:十八點二十五分發,開社博多。
「晨風二號」:十九點發,開往下關。
「瀨戶」號:十九點二十五分發,開位宇野。
其中到西鹿兒島的只有「隼鳥」號和「富士」號兩趟車,而且兩趟藍色列車的車輛編組也完全一樣。客車的第一節車廂是單間臥鋪,從第二節車廂起都是二等臥鋪,連餐車的位置也都一樣。
如果這趟列車不是「隼鳥」號,而是「富士」號,就全都對上了,他想著。「富士」號比「隼鳥」號自東京站晚發一小時十五分,到這裡的時間正好是四點多。同時,那些見過面的乘客的消失也就不足為怪了。
威士忌!肯定是有人在小瓶威士忌裡放了安眠藥。大概是在大阪,自己下到站台的時候。並且,在自己沉睡時被什麼人弄下「隼鳥」號,然後移上晚一小時十五分到達的「富士」號上,而且,同樣安排在一號車廂的七室裡。
青木尋找起威士忌瓶子。喝了三分之二的酒瓶原來就放在桌上,可現在不見了。地板和行李架上都找遍,就是不見那八百日元一瓶威士忌的小酒瓶。如果這趟車是自己在東京乘坐的「隼鳥」號,那為什麼瓶子會不見了?肯定是有人怕查出安眠藥而把它扔掉了。
突然,他感到左腕微微有些疼痛,仔細一看,小肘的靠手腕部孤零零地有一個紅點;像是針眼。看來不僅酒裡攙了安眠藥,還被人注射了安眠藥。青木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飛快地跑到通道上。
剛才九室的那位禿頂男人正在通道上抽煙,看到青木便說:「您也沒睡著?我也是剛入睡就被您和列車員叫醒,再也睡不著了。您有威士忌嗎?」
「威士忌?!」
「我想喝點就能入睡了。」
「沒有。可是,現在幾點了?」
「嗯……」男人看了看手錶,」現在是四點十六分,怎麼啦?」
這時間正對,青木想到。接著又問:「這是去西鹿兒島的吧?」
「是啊,我就是去西鹿兒島的。」
「我也是到終點站的。到西鹿兒島是下午四點十二分吧?」
「不,是下午六點二十四分。您說的是「隼鳥」號吧。去年年底我坐過,確實是兩點多到。」
「這趟列車是下行「富士」號吧?」
「是啊,沒錯!」男人用異常的目光看著青木。
「果然是「富士」號!」
「這不是很清楚嗎?您以為是坐的哪趟車?」男人盯著青木,然後像是有點害怕,慌忙走入九室關上了房門。對記不清自己所乘坐的列車車次的男人而覺得有點可怕,這也是情有可原。
通道上只剩下了青木一個人。他想,這趟列車肯定不是「隼鳥」號,而是「富士」號了,那麼是誰,為什麼甚至用打針的方法把自己弄睡,然後從「隼鳥」號上弄下來再移入晚一個半小時的「富士」號上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眼下為難的是車票,自己拿的是「隼鳥」號的車票,向列車員說自己是被人弄睡後移到這趟列車上來的,列車員會理解嗎?總之,車票這件事必須想辦法向列車員說明,希望列車員予以理解。
青木原想天亮後再說,可又擔心早上乘客都起床便不好向列車員細說,便下決心向列車員室走去。
拉開通道盡頭的門,列車員室就在那裡。列車員大概已經睡了,他遲疑了一下,剛要動手敲那扇寫著「列車員室」的門,突然,後腦勺被從身後悄悄貼近的人猛擊了一下。霎時,他覺得眼前一片漆黑,於是被拖進了沒完沒了的黑暗之中。
《藍色列車上的謀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