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裡出了俱樂部的大門往左拐,在菩提樹的樹蔭下踏上了去往集市的路。從一百碼之外傳來一陣音樂聲,一群瘦削的、穿著綠色卡其布軍裝的印度憲兵正在踏步返回自己的隊列。他們前面是一個廓爾喀男孩廓爾喀人是尼泊爾的主要居民,很多在英國和印度軍隊中服役。——譯者注在吹風笛。弗洛裡打算去看維拉斯瓦米醫生。醫生的家是一座長長的、用瀝青塗面的木頭蓋起來的平房,高高大大的,帶有一個亂糟糟的花園,園子緊靠俱樂部。房子背面衝著大路,正面對著醫院,處在醫院與河流之間。
弗洛裡一進宅院,便傳來女人受驚的尖叫聲,以及屋內的走動聲。很明顯,他差點撞見醫生的老婆。他轉到房子的前門,仰面朝著陽台喊道:
「醫生!你現在忙嗎?我可以上來嗎?」
醫生一是個體格很小、黑白分明的人,他從房子裡突然冒了出來,活像一個盒子裡彈出來的木偶。他急急忙忙地趕到陽台的欄杆處,熱情洋溢地喊道:
「只要您願意上來!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嘍,快上來吧!啊,弗洛裡先生,見到您實在太開心了!上來,上來啊。您想喝點什麼?我這兒有威士忌、啤酒、苦艾酒,各種歐洲酒類都有。啊,我親愛的朋友,我一直都在渴望能進行文明的交談呀!」
醫生是個體格矮小、又黑又胖的人,身上毛茸茸的,圓圓的眼睛一副容易上當的樣子。他戴著一副鋼邊眼鏡,穿著很不合身的白色訓練服,褲管像手風琴一樣折疊地耷拉在笨重的黑靴子上。他的聲音懇切而興奮,講話老是發出嘶嘶聲。弗洛裡上台階的時候,醫生急忙跑到陽台的另外一端,在一個大的錫製冷藏櫃裡連翻帶倒的,迅速掏出各式各樣的好幾個瓶子。這陽台又寬又暗,低矮的屋簷上掛著幾籃蕨類植物,使得整個陽台像是掩藏在水瀑般日光後面的一個山洞。一端擺著幾個監獄裡製作的籐底兒長椅,陽台另一端是個書架,裡面儘是些讓人提不起興趣的藏書,主要是隨筆集,屬於愛默生-卡萊爾-史蒂文森類型的。酷愛讀書的醫生非常看重自己書裡的所謂「道德意義」。
「喂,醫生,」弗洛裡說——與此同時,醫生猛地爬到了長椅上,抽出了墊腳托兒好躺著,又把煙和啤酒擺在夠得著的地方。「喂,醫生,近來一切如何?大英帝國怎麼樣了?還是跟以前一樣中風嗎?」
「啊哈,弗洛裡先生,她體質很弱,很弱啊!多種病症並發。敗血病、腹膜炎、神經中樞麻痺。恐怕我們得喊專家了。哈哈。」
這是兩人之間開的玩笑,假裝大英帝國是醫生手上一個年老的女性病人。醫生開這個玩笑已經足足兩年了,可還是一點兒也不煩。
「啊,醫生,」弗洛裡仰躺在長椅上說道,「離開那個該死的俱樂部到這兒來可真開心啊。當我來你家的時候,感覺就像是個不信國教的牧師溜到城裡,領著個妓女回家一樣快活。躲開他們簡直就是放大假呀」——他伸出一隻腳跟,衝著俱樂部的方向點了點——「躲開我那些親愛的締造帝國的同胞們。大不列顛的聲譽、白人的負擔、完美無缺的白人老爺——無非就這些。能從這些惡臭當中逃出來一會兒感覺可真輕鬆啊。」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行了,行了吧!這可就過分了。你可不能這麼說尊敬的英國紳士啊。」
「你還沒聽過這些尊敬的紳士都說些什麼呢,醫生。我今天早晨盡量地耐著性子。埃利斯滿嘴都是『骯髒的黑鬼』,韋斯特菲爾德講的笑話,還有麥克格雷格的拉丁諺語以及什麼『請抽此人十五鞭子』。可是他們接著又談到那個老士官長的故事——這你知道的,就是那個說假如英國人離開印度,印度就沒有錢也沒有處女的那個老士官長——你肯定知道的,我再也受不了了。老士官長也該進故紙堆了吧,從1887年女王執政五十週年開始他就老是這同一句話。
每當弗洛裡批評俱樂部會員的時候,醫生就會激動不安。他站在那兒,胖墩墩的、裹在白衣裡的屁股靠在陽台的欄杆上,不時打著手勢。在想詞兒的時候,他常常把自己黑黑的拇指跟食指捏在一起,就好像主意飄浮在空氣中、需要他去捕捉似的。
「可是弗洛裡先生,真的,您可不能這樣講!您為什麼總是辱罵您所謂的那些白人老爺呢?他們都是世上的精英啊。想想他們的豐功偉績吧——就說那些把大英帝國建設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偉大行政官們。想想克萊夫、沃倫•黑斯廷斯、達爾豪西、柯曾。他們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我還引用你們不朽的莎士比亞——是啊,就總體而言,我們很難再見到像他們這樣的人了!」
「唉,你還想再見到像他們這樣的人?我是不想見了。」
「英國紳士也是非常高尚的典範啊!他們彼此之間忠誠磊落!偉大的公學精神!即使是那些舉止令人遺憾的人——我承認某些英國人很傲慢——也具有我們東方人所欠缺的那種偉大而純正的品格,但在他們粗獷的外表下面,是一顆金子做的心。」
「應該說是鍍金的吧?在這個國家的英國人之間,有的只是一種虛偽的友情。我們的傳統就是一起飲酒作樂、共享美味、裝作是朋友,儘管彼此都深惡痛絕。我們所謂的團結一致,也是出於政治上的需要。當然啦,能夠保持機器運轉的就是喝酒。要是沒有酒的話,我們會全部發瘋、互相殘殺的。醫生,這可以成為你們那邊一位熱心評論家的題目,即酒精是整個帝國的粘合劑。」
醫生搖了搖頭。「真的,弗洛裡先生,我不明白到底是什麼讓您如此憤世嫉俗。這實在是不合適的呀!您作為一名才能和品格都很高的英國紳士,居然發表這種只有《緬甸愛國報》才會有的煽動性思想!」
「煽動性?」弗洛裡說,「我可沒有煽動。我並不想讓緬甸人把我們趕出這個國家。可千萬別這樣!我來這兒的目的跟所有人一樣,是來賺錢的。我所反對的,只是令人作嘔的欺騙,說什麼白人的負擔,這純屬白人老爺故作姿態,真讓人厭煩。即使是俱樂部裡那些該死的傻瓜,要不是我們始終都得靠謊言生活的話,其實也許都是很不錯的夥計呢。」
「可是,我親愛的朋友,你們靠什麼謊言生活了?」
「噢,當然嘍,就是撒謊說我們來這兒是為了幫助這些可憐的黑人兄弟,而不是掠奪他們的。我覺得這是個很自然不過的謊言。但是它會令我們墮落,以你根本想像不到的方式墮落。我們始終覺得自己既是竊賊又是騙子,這種感覺在折磨著我們,驅使我們日夜不停地給自己找借口。我們內心深處就有著對土著人的獸性。只要我們承認自己是竊賊,而且繼續偷竊的時候不撒謊,那麼我們這些駐印英國人倒也讓人忍受得了。」
醫生得意地將拇指跟食指捏在了一起。「我親愛的朋友,你論證中的弱點,」他說道,想到自己的反語而露出了笑容,「弱點似乎就是,你們並非竊賊。」
「那麼,親愛的醫生——」
弗洛裡從長椅上坐了起來,既是因為身上的痱子像千根針一樣刺撓自己的後背,也是因為他特別喜歡的同醫生之間的辯論即將開始了。這種大致屬於政治性質的辯論,只要兩人碰面便必定會發生。雙方正好是顛倒的,英國人堅決反英,而印度人倒狂熱地忠於英國。維拉斯瓦米醫生對英國充滿熱情、推崇之至,雖然經歷過英國人無數次的冷落怠慢,可這份情懷依舊不改。他無比誠懇地相信,作為一個印度人,他屬於低劣而墮落的種族。他對英國的司法公正堅信不移,哪怕是他不得不在監獄監督鞭刑或絞刑,回家後黝黑的臉變得慘白、要靠威士忌服藥的時候,此中熱情依然不減。弗洛裡的煽動性觀點讓他非常震驚,不過這些觀點也給了他某種戰慄的快感,就像一個虔誠的信徒聽到主禱文被倒著念時所獲得的快感一樣。
「親愛的醫生,」弗洛裡說,「你覺得,我們來這個國家,除了偷盜,還能有什麼目的?道理很簡單,當官的控制住緬甸人,而做生意的就來掏他們的腰包。比方說吧,要不是這個國家控制在英國人手裡,你覺得我的公司還能拿到木材合同嗎?還有別的木材公司、石油公司、礦主、種植園主、商人,不都是這樣嗎?假如米環公司沒有政府在後頭給它撐腰的話,它能一直這樣蒙騙那些可憐的農民嗎?大英帝國就是一部為英國人提供貿易壟斷的機器——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在幫那群猶太人和蘇格蘭人。」
「我的朋友,聽到您這麼說,我感到很可悲,真的很可悲。您說你們到這兒是來做生意的?沒錯,這一點不假。緬甸人靠自己會做生意嗎?他們能造機器、造輪船、修鐵路、修公路嗎?沒有你們,他們什麼也幹不了。要是英國人不在這兒的話,緬甸的樹林會怎麼樣?會馬上賣給日本人,日本人則會一通兒亂伐,毀了樹林的。可事實恰恰相反,在你們手裡,林子越來越好。你們的商人開發我國的資源,而你們的官員則出自純粹的公德心,使我們得以教化,將我們提升到同他們一樣的水平。」
「這都是瞎說,我親愛的醫生。我們教會年輕人喝威士忌和踢足球,這我承認,可再沒其他可提的了。瞧瞧我們的學校——簡直就是廉價職員的工廠。我們從來就沒教過印度人一樣有用的手藝技術。因為我們不敢哪,害怕行業內競爭。我們甚至搞垮了很多行業。如今上哪兒去找印度棉布?當年大約在四十年代,他們在印度建造遠洋船隻,而且還為其配備人手。而現在你們連一艘能出海的漁船都造不了。早在十八世紀,印度人造的火炮至少能達到歐洲標準。現在呢,在我們來到印度一百五十年之後,你們整個大陸連個黃銅彈殼都造不出來。那些真正快速發展起來的東方民族,都是獨立的民族。我不想舉日本的例子,但是你看暹羅——」
醫生情緒激動地擺了擺手。他總是在爭辯到這兒的時候就打斷對方(因為通常情況下,後面的內容總是老一套,幾乎一字不差),暹羅的例子讓他感覺很礙事。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你忘了東方人的性格了。我們這麼冷漠、迷信,怎麼可能發展得起來呢?你們至少給我們帶來了法律和秩序。始終不渝的英國公正,以及英國統治下的和平。」
「英國統治下的瘟疫,醫生,英國統治下的瘟疫才是適當的叫法。而且不管怎麼說,這和平到底是為了誰呢?是為了那些放債人和律師的。我們當然維持印度的和平,這是為了我們自身的利益呀,所有這些法律、秩序什麼的,說到底等於什麼?更多的銀行和監獄——僅此而已。」
「多可怕的歪曲啊!」醫生喊道,「難道監獄就不需要了嗎?而且你們給我們帶來的光有監獄嗎?想想錫袍王錫袍(1858-1916),緬甸國王,1878-1885年在位。1885年12月,英國派兵攻佔緬甸首府曼德勒,俘虜了錫袍王夫婦,並於次年1月宣佈將北緬併入印度。——譯者注時代的緬甸吧,到處是污垢、酷刑、愚昧,如今您再看看您身邊。就說陽台外面吧——你看那家醫院,還有右邊的學校、警察局。看看整個現代進步的勃發吧!」
「我當然並不否認,」弗洛裡說,「我們確實在某些方面把這個國家變得現代化了一些。我們不得不如此啊。事實上,我們還沒完蛋,就會毀了整個緬甸的民族文化。我們並不是在教化緬甸人,我們只是把自身的污垢傳播給他們。最終結果是什麼呢,是你所說的現代進步的勃發嗎?不過是我那些破爛留聲機和圓頂禮帽罷了。有時候,我感覺再過上二百年,所有這些——」他衝著遠方的地平線蹺了蹺腳,「所有這些都會消失的——樹林、村莊、寺廟、佛塔,統統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粉紅色的住宅,每隔五十碼一座;那些山上全都是,一直望不到邊,一座接著一座,所有的留聲機放著同樣的曲調。樹林也被伐光了——搗成紙漿,用來印《世界新聞報》,或者鋸成留聲機盒。可是樹木是會報復的,就像《野鴨子》上的那個老夥計說的。你肯定讀過易卜生吧?」
「啊,沒有,弗洛裡先生,唉!就是那個偉大的天才吧,你們那位傑出的肖伯納這樣稱呼他。要報復就報復吧。可是我的朋友,您沒有看到的是,你們的文明再不濟對我們也是一種進步。留聲機、圓頂禮帽、《世界新聞報》——所有這一切,都比東方人可怕的惰性要強。我把英國人,哪怕是最平庸的,也看成是——看成是——」醫生開始找合適的措辭,結果找到了一個,可能出自史蒂文森——「看成是進步征程上的領路人。」
「我可不這麼看。我覺得他們就是一種與時代同步、注重保健、自鳴得意的寄生蟲。滿世界到處爬,建造監獄。他們建起一座監獄,就稱之為進步。」他不無遺憾地補充道——因為醫生並不能領會其中的暗指。
「我的朋友,你顯然是在揪著監獄這個話題不放!不妨想想貴國國人還有其他成就。他們修建道路,他們灌溉荒漠,他們戰勝饑荒,他們創建學校,他們建立醫院,他們同瘟疫、霍亂、麻風、天花、性病作鬥爭——」
「這都是他們自己帶來的,」弗洛裡插言道。
「不是的,先生!」醫生反駁說,並且急著要為自己的同胞爭取這份殊榮。「不是的,先生,是印度人把性病帶入這個國家的。印度人傳入疾病,而英國人治療疾病。這足以抗辯您的悲觀情緒和煽動思想。」
「好吧,醫生,我們總是意見不合。事實是,你總是喜歡一切現代的進步事物,而我卻樂於看到略微有點腐朽的東西。我覺得錫袍王時代的緬甸倒可能更加適合我。我還是那句老話,要說我們帶來了文明的影響,那也不過是一種更大規模的掠奪而已。假如划不來的話,我們早就拔腿走人了。」
「我的朋友,您可別這麼想。如果您真的反對大英帝國,您也不會只是在這兒私下說說了,而是會爬到房頂上大聲喊出來的。我很瞭解您的性格,弗洛裡先生,比您自己都瞭解。」
「抱歉,醫生,我可不會跑到房頂上喊的。我沒這個膽量。我『寧可苟延殘喘』,就像《失樂園》裡的惡魔彼勒,這樣更安全一些。在這個國家,你要麼當老爺,要麼就去死。十五年來,除了你,我從未對任何人講過真心話。我在這兒說的話就是一個安全閥,是一種秘密的安魂彌撒,假如你理解我的意思的話。」
此時從外面傳來淒涼的哀號聲。看管歐洲教堂的印度門衛老瑪圖正站在陽台下面的日光裡。他是個上了年紀、遭受熱病折磨的夥計,樣子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更像只螞蚱,身上裹著幾尺褪色的破布。他住在教堂附近一間用壓平的煤油罐搭成的小屋裡,有時候一看到有歐洲人出現,他就連忙從屋子裡衝上前去,深深地行禮,對自己的「悲慘生活」痛哭不已,即每月十八個盧比。他可憐地仰望著陽台,一隻手撫摸著自己土黃色的肚皮,一隻手做出往嘴裡填飯的動作。醫生往口袋裡摸了摸,掏出一個四安那的硬幣從陽台欄杆丟了下去。他可是出了名的心腸軟,所以全凱奧克他達的乞丐都瞄準了他。
「看看我們東方已墮落到何等地步,」醫生指著瑪圖說道,老瑪圖像個毛蟲一樣蜷著身子,發出感激的嗚嗚聲。「你瞧他的四肢有多可憐,小腿還沒英國人的手腕粗呢。看他那奴顏婢膝的樣兒,看他那無知的樣兒——這要是在歐洲,除了智障醫院以外,你根本見不到如此的無知。有一回我問瑪圖他多大年紀了。『大人,』他說,『我覺得我有十歲了。』弗洛裡先生,這還叫你怎麼假裝你們不是天生的優等種族呢?」
「可憐的老瑪圖,現代文明的拍岸大浪似乎沒有打著他,」弗洛裡一邊說著,一邊又從欄杆那兒扔下四安那的硬幣。「拿著吧,瑪圖,拿這錢好好喝幾杯。想怎麼墮落就怎麼墮落。烏托邦還遠著呢。」
「啊哈,弗洛裡先生,有時候我都覺得您說的話——怎麼說的來著?——拽我的後腿。英國式的幽默。我們東方人沒什麼幽默感,這可是盡人皆知的。」
「你們才是幸運兒呢。我們那該死的幽默感已經毀了我們。」他將兩手背在腦後打了個呵欠。瑪圖又感激地嗚嗚了幾聲,然後踉踉蹌蹌地走了。「我想,我得趁著可惡的烈日當空之前離開。今年的天兒真是熱死了,我骨子裡都覺得出來。好吧,醫生,咱倆光顧著爭論了,我還沒問你最近的情況呢。我昨天剛從叢林裡回來,應該後天趕回去——還沒定下來是哪天回去。凱奧克他達都發生了什麼事?有什麼傳聞嗎?」
「我的朋友,實際情況是,有一件可惡的事情正在醞釀當中。您可能會笑——此事聽上去似乎微不足道——可是我真的有大麻煩了。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有陷入麻煩的危險。這是個秘密行動。你們歐洲人絕不會直接聽說此事的。在這個地方」——他朝著集市方向揮了揮手——「永遠都有你們從未聽說過的各種陰謀詭計。可對我們來說,實在是干係重大啊。」
「都發生什麼事了?」
「是這樣的。正有人醞釀陰謀來反對我。是個十分惡毒的陰謀,意在誹謗我的人品、毀掉我的事業。作為一名英國人,您是不會明白這種事的。我已經得罪了一個人,您可能還不認識他,他叫吳波金,是地方治安官。他可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他能給我造成無法衡量的損害。」
「吳波金?是哪個人?」
「就是那個滿嘴都是牙的大胖子。他的房子就在那條路上,大約有一百碼遠吧。」
「啊,那個胖子惡棍呀?我很瞭解他。」
「不,不,我的朋友,不,不!」醫生急切地喊了起來;「只有東方人才會瞭解他,而您一個英國紳士,考慮問題是不可能像吳波金這種人那麼深的。他不止是個惡棍,他是個——我該怎麼說呢?又詞不達意了。他讓我想到了一隻披著人皮的鱷魚,他具有鱷魚的奸詐、殘忍和獸慾。假如你知道此人的斑斑劣跡!他所犯下的暴行!他敲詐勒索和收取賄賂的數目!還有他毀過的女孩兒,居然守著人家的母親強xx她們!唉,一個英國紳士是無法想像還有這種人的。就是這個人發了毒誓非要整倒我的。」
「我從各種渠道聽說過這個吳波金好多事情了,」弗洛裡說。「他似乎是緬甸治安官的成功典範。有個緬甸人告訴我說,戰爭期間,吳波金負責徵兵,他從自己的私生子當中就召集了一個營的兵力。這是真的嗎?」
「這倒不太可能,」醫生說,「他們還長不到那麼大呢。不過此人道德敗壞卻是毫無疑問的。如今他已決定要整倒我。一方面,我對他瞭解太多了,所以他對我恨之入骨;此外,他也跟一切正直誠實的人為敵。他會採取誹謗手段——這是此類人慣用的伎倆。他會散佈有關我的謠言——屬於那種最駭人聽聞、最不符事實的謠言。實際上他已經開始散佈了。」
「可是會有人相信這種傢伙、從而對你不利嗎?他不過是個下等的小治安官。你可是高級官員吶。」
「啊,弗洛裡先生,你不明白東方人的狡詐的。吳波金曾經把比我還大的官兒給整倒了。他會有辦法讓別人相信他的。所以,——唉,還真是個難事呢。」
醫生在陽台上踱了兩步,用手帕擦了擦眼鏡。很顯然他心裡還有話說,可又有所顧慮、說不出口。一時間,他的舉止十分不安,弗洛裡很想問問自己是否能幫上什麼忙,但他並沒開口,因為他很清楚,插手東方人之間的爭執是毫無益處的。沒有哪個歐洲人能夠弄清這種爭執到底誰是誰非,總有些事情,歐洲人的頭腦是搞不懂的,陰謀後面藏著陰謀,詭計裡面套著詭計。而且,遠離「土著」之間的爭執也是白人老爺們的十大戒律之一。於是他含糊其辭地問道:
「有什麼難辦的事兒?」
「是這樣的,只要——啊,我的朋友,恐怕您會取笑我的。但事實就是這樣:只要我能成為歐洲人俱樂部的會員!只要這樣就行!我的處境就會發生根本變化了!」
「俱樂部?為什麼?加入俱樂部能幫你什麼?」
「我的朋友,這種事情,就是聲望決定一切。其實吳波金倒不會公開攻擊我,他也沒這個膽子,可是他會誣蔑和誹謗我。而他的話有沒有人信,完全取決於我在歐洲人中間是個什麼樣的地位。在印度,事情就是這麼來的。你的名聲好,那麼你就能上去;假如不好,你就下來了。點一下頭或者一個眼色,能比一千份官方報告還管用。而你根本不知道,一個印度人一旦成為歐洲人俱樂部的會員,他的聲望能提高多少。進了俱樂部,你幾乎就變成歐洲人了,任何流言蜚語也不能把你怎樣。俱樂部會員是神聖不可褻瀆的。」
弗洛裡隔著陽台欄杆向外望去。他本已起身要走。每當兩人之間彼此心照不宣,醫生由於是黑皮膚而不能被俱樂部接納的時候,他就感到非常的慚愧與不安。對於一個人而言,自己的摯友跟自己在社會地位上不平等,實在令人心生不快,但這種事在印度又是少不了的。
「他們可能在下次大會上選你,」他說,「我不是說他們一定會選你,但有這個可能性。」
「弗洛裡先生,我相信您該不會以為,我是要讓您提名我進俱樂部吧?但願您沒這麼想!我很清楚您是不可能這麼想的。我這話的意思只是說,假如我能成為俱樂部一員的話,馬上別人就沒法害我了。」
弗洛裡稍微拉了拉頭上的氈帽,用手杖點了點弗勞,它已經趴在椅子下面睡著了。弗洛裡感覺煩亂不安。他很清楚,只要自己有勇氣跟埃利斯吵上幾回,十有八九是可以確保維拉斯瓦米醫生入選俱樂部的。而醫生也畢竟是自己的朋友,確實這樣,幾乎可說是自己在緬甸唯一的朋友了。他們在一起聊天、討論過不知多少回了,醫生來他家吃過飯,甚至提出把他引見給自己的太太——可她是個虔誠的印度教徒,嚇得連連拒絕。他們還一同出門打獵——醫生裝著子彈袋和獵刀,氣喘吁吁地爬到滿是竹葉的半山腰,什麼也打不到。出於情義,他是有責任幫助醫生的。但是他也清楚,醫生從不會要求任何幫助,而且要讓一名東方人進俱樂部肯定會有一番惡吵。不,他可受不了吵架!根本不值得。於是他說:
「跟你說實話吧,已經在談這件事情了。今天上午他們就討論過,那個混蛋埃利斯又在宣揚他一貫的『骯髒黑人』的謬論。麥克格雷格已經提議推選一名土著會員了。我想他也是受命這麼做的。」
「是的,我聽說了,所有這些我們都聽說了。就是因此我才想到這件事的。」
「六月份的大會上會提到這件事。我不知道會怎樣——恐怕這得看麥克格雷格的意見。我會投你的票的,但是僅限於此。很抱歉,只能這樣了。你不知道到時會發生什麼樣的爭吵。他們倒是很可能會選你,但會把這當成討厭的任務,內心極不情願。他們過分信守所謂『全白人俱樂部』的原則了。
「當然了,當然了,我的朋友!我完全理解。但願您不會因為我而跟您的歐洲朋友起衝突,別把您自己捲進去!人們都知道您是我的朋友,單單這一事實就讓我獲益匪淺,超乎您的想像。聲譽,弗洛裡先生,就像一個氣壓計。每一回人們看到您走進我的房間,水銀柱就會上去半度。」
「哦,我們必須努力保持『天氣不轉陰』。恐怕這就是我能為你做的一切。」
「我的朋友,光這個也就很不錯了。說到這兒,還有一件事情我要提醒您,儘管你可能會笑。那就是你自己也要提防吳波金。當心這只鱷魚!讓他知道你在幫助我,他肯定會咬你的。」
「好吧,醫生,我會當心這只鱷魚的。不過,料想他也對我造不成多大損害。」
「至少他會試試的,我瞭解他。他的策略就是讓我眾叛親離。他甚至還有可能會散佈謠言誹謗您呢。」
「誹謗我?老天爺,沒有任何人會相信攻擊我的話的。」我是個羅馬公民「原文為CivisRomanussum,英國首相帕默斯頓爵士(LordPalmerston)曾宣佈,任何英國公民都可以引用保羅的這句話來確保自己的權利。——譯者注。我可是英國人啊——誰也不會懷疑我。」
「不過我的朋友,你還是要提防他的誹謗。可別低估他。他會清楚該如何咬你的。他可是只鱷魚啊。像鱷魚一樣」——醫生引人注目地捏了捏手指,他的比喻有時會比較混雜——「像鱷魚一樣,他總是咬人最薄弱的地方!」
「醫生,鱷魚總是咬人最薄弱的地方嗎?」
兩人都大笑起來。他們的關係十分密切,以至可以偶爾取笑一下醫生的英語。或許從內心深處來講,弗洛裡沒有許諾推薦自己入俱樂部,醫生還是有一點失望的,但他是決不會說出口的,而弗洛裡也樂得結束這個話題,因為它實在讓人不舒服,他真希望要是開始沒提此事就好了。
「啊,我可真得走了,醫生。或許一時不會再見到你了。希望會上一切順利。麥克格雷格還是個不錯的老夥計。我敢說他會堅持讓他們選你的。」
「但願如此,我的朋友。要是那樣的話,就是一百個吳波金我也不怕了。一千個又怎地!再見,我的朋友,再見!」
弗洛裡將氈帽戴在頭上,穿過光線耀眼的操場回家吃早飯去了,經過漫長早晨的喝酒、抽煙、聊天,他早已沒有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