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射在操場上,也映照著白色的平房,黃黃的仿似金箔。四隻黑紫色的烏鴉猛撲下來,落在了陽台的欄杆上,伺機飛進屋裡,好偷吃柯斯拉放在弗洛裡床邊的麵包跟黃油。弗洛裡爬出蚊帳,喊柯斯拉給自己拿點兒杜松子酒來,然後進了浴室,在一個鋅盆裡坐了一會兒,盆裡的水本該是涼的。喝過幾口杜松子酒,他覺得好一些了,便刮了刮臉。通常情況下,他都拖到晚上才刮臉,因為他的鬍子很黑,而且長得很快。
當弗洛裡愁眉苦臉地坐在浴盆裡的時候,麥克格雷格先生卻身穿短褲和汗衫,在專門鋪在臥室的竹蓆子上,五六七八九地苦練努征弗利克特的「久坐人士拉伸操」。麥克格雷格先生從不、或者說很少錯過晨練。八(平躺,抬腿至直角,膝蓋不能彎曲)對於一個四十三歲的男人來說是非常痛苦的;九(平躺,起身至坐姿,用指尖去夠腳趾)則更加艱巨。沒關係,人可一定要保持健康啊!就在麥克格雷格先生用力而痛苦地去夠腳趾的時候,一股磚紅色的血液從脖頸處湧上來,以至其面部充血,幾乎有中風之險。汗水在他那厚實肥壯的胸脯上閃閃發亮。堅持,堅持!不惜一切代價,人一定要保持健康。腳夫穆罕默德•阿里胳膊上挎著麥克格雷格先生的乾淨衣裳,透過半掩的門望去。他那又窄又黃的阿拉伯人臉龐,表現出既不理解也不好奇的神情。五年來,他每天早晨都看到這套肢體活動,隱約認為這是一種祭祀儀式,祭奠的是某個神秘而苛刻的神。
與此同時,早已出門的韋斯特菲爾德正倚在警察局那張刻痕纍纍、染了墨汁的桌子上,而肥嘟嘟的巡警在審問一個疑犯,後面有兩個警察看著此人。疑犯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長著一張灰白而膽怯的臉,身上僅僅裹著一條破爛不堪的羅衣,只遮到膝蓋,膝蓋以下是又瘦又彎的小腿,上面滿是扁虱的咬痕。
「這個傢伙是幹什麼的?」韋斯特菲爾德問道。
「是個小偷,先生。我們發現他有枚戒指,上面鑲著很貴重的翡翠。解釋不出哪兒來的。就他——窮得叮噹響的苦力——怎麼能有翡翠戒指呢?他肯定是偷的。」
他惡狠狠地轉向那個疑犯,像只公貓一樣伸過臉去,幾乎碰到了對方的臉,聲音很大地呵斥道:
「你偷了戒指!」
「沒有。」
「你是個慣犯!」
「不是。」
「你蹲過監!」
「沒有。」
「轉過身來!」巡警靈機一動喊道。「彎下腰去!」
疑犯痛苦地把他那張灰白的臉轉向韋斯特菲爾德,而韋斯特菲爾德則背過臉去不予理睬。兩名警察架住他,把他扭轉過來,摁下身去,巡警拽下他的羅衣,露出其臀部。
「看這裡,先生!」他指著上面的疤痕說,「他曾經被竹鞭抽過。是個慣犯,所以戒指就是他偷的!」
「那好,把他送到牢房裡去,」韋斯特菲爾德一邊手插口袋、走開桌子,一邊生氣地說道。從內心深處來講,他並不願意碰上這些倒霉的普通小偷。要是土匪、叛亂分子才好,而不是這些可憐兮兮、畏畏縮縮的耗子!「你們監獄裡總共抓了幾個人,蒙巴?」
「三個,先生。」
拘留所在樓上,是個由六寸寬的木條圍起來的籠子,有個警察手持卡賓槍看守著。裡面黑咕隆咚的,熱得讓人喘不上氣,什麼傢俱都沒有,只有一個臭氣熏天的茅坑。兩個犯人蹲在木條旁,不願靠近另一個犯人。此人是個印度苦力,從頭到腳都是癬,就像披了一身甲冑。有個渾實的緬甸女人,是警察的老婆,正跪在籠子外頭,把米飯和稀溜溜的達西爾盛進錫制的小盤子裡。
「飯還好吧?」韋斯特菲爾德問道。
「很好,大人,」犯人們異口同聲地說。
政府為犯人制定的伙食標準是每人每頓飯兩個半安那,而警察的老婆會設法從中撈取一個安那。
弗洛裡走到屋外,在院子裡漫步走著,並用手杖將雜草戳進土裡。在這個時段,一切都著上了美麗的淡色——葉子的淡綠色、泥土和樹幹的粉褐色——就像即將消逝的水彩洗液。在操場上,一群群低空飛翔的棕色小鴿子互相追逐著,而翠綠色的食蜂鳥則像慢飛的燕子一般嬉戲。一隊清掃工正朝某個骯髒的垃圾坑走去,每個人的擔子都半掩在外衣下面,那垃圾坑位於叢林的邊緣。那些飢腸轆轆的可憐人,胳膊腿兒瘦得像柴火,膝蓋衰弱得直不起來,只有土黃色的破布遮體,他們活像裹著屍布的骷髏在行走。
園丁正在給新的花圃翻土,花圃緊靠大門旁邊的鴿子籠。他是個精神遲鈍、愚笨至極的年輕印度人,此人過著沉默寡言的生活,因為他講的曼尼普爾馬方言,根本沒人聽得懂,包括他的澤巴迪人澤巴迪人,印度人和緬甸人通婚所生的後裔。——譯者注老婆。他的舌頭也大得連嘴巴都盛不下。他用手遮臉,向弗洛裡行了個深深的額手禮,然後再次揚起鏟子,一下下使勁而笨拙地鏟向乾土,細嫩的肌肉直打顫。
一陣刺耳的「嘰嘰嘎嘎」的尖叫聲從傭人住處傳了過來。柯斯拉的兩個老婆又開始每天清早的爭吵了。那只名叫「尼羅」的馴養好的鬥雞,在路上大搖大擺地走著,但它曲折而行,以防弗勞來襲,巴貝端出一碗谷子來喂尼羅和鴿子。傭人住處傳來更多的叫喊聲,還有男人粗啞的勸架聲。這兩個老婆可真讓柯斯拉吃夠了苦頭。大老婆瑪普是個骨瘦如柴、長相難看的女人,由於生孩子太多,全身青筋畢露,「小老婆」瑪伊則年輕幾歲,是個又胖又懶的惡婦。這兩個女人,只要弗洛裡去總部,她倆擱成一塊兒的時候,便會吵個沒完。有一回,瑪普拿著根竹棍追趕柯斯拉,柯斯拉躲到了弗洛裡身後,結果弗洛裡的腿上挨了狠狠的一棍。
麥克格雷格先生從路那邊走來,步伐矯健,手裡還揮動著一根很粗的手杖。他身上穿著土黃色帕葛立布的襯衣、軍訓短褲,戴著打野豬獵人的遮陽帽。除了鍛煉身體,只要能抽出時間,他每天清晨都漫步上兩英里。
「你早上好呀!」他用熱情的晨間嗓音衝著弗洛裡喊道,故意擺出一副愛爾蘭口音。他養成了每早這個時候都生氣勃勃、精神充沛地洗冷水浴的習慣。此外,他已連夜讀過《緬甸愛國報》上那篇惡語中傷的文章,並感到十分的傷心,因此故意表現出一副愉快的樣子來掩蓋情緒。
「早上好!」弗洛裡也盡可能熱情地回答道。
這個自以為是的噁心老混球!他望著麥克格雷格先生過去,心裡暗想道。他的屁股裹在緊繃的卡其短褲裡,翹得多高啊!活像一個下流的中年童子軍教練,簡直就是個同性戀男人,你在插圖報紙上都能看見這號人的照片。他故意穿上那些愚蠢可笑的衣裳,露出那短肥而微凹的膝蓋,僅僅是由於早飯前做健身乃是白人老爺的標誌——真讓人噁心!
一個緬甸人走上山來,像是一團白色和品紅色倏地閃過。此人是弗洛裡手下的辦事員,從距離教堂不遠的小辦公室過來。到了門口,他躬身作揖,掏出一個髒兮兮的信封,郵戳按照緬甸方式蓋在封舌處。
「早上好,先生。」
「早上好。這是什麼?」
「本地信件,閣下。今早上郵過來的。我看是封匿名信,先生。」
「哦,真煩人。——好吧,我大約十一點鐘去辦公室。」
弗洛裡拆開信封。信寫在一張大頁書寫紙上,內容如下:
「約翰•弗洛裡先生:
先生,——本人(署名者)誠心提示您,奉告閣下一些有用消息,閣下必將從中受益不淺。
先生,凱奧克他達地區已有議論,說閣下同文職醫生維拉斯瓦米大夫交從甚密,與之頻繁接觸,並邀請他去貴處等等。先生,我們誠心相告,這位維拉斯瓦米醫生並非好人,也絕不配與歐洲紳士們為友。此醫生實乃一不誠、不忠、不廉的公務員。除了收受賄賂、敲詐勒索等行徑,他還在醫院用顏料水給病人治病,賣藥以牟取私利。有兩個犯人被他用竹鞭毒打,而之後若是家人不送錢來,還要往傷口上撒辣椒面。除此之外,他還同民族黨勾結一氣,並於近日為一篇罪大惡極的文章提供素材,此文刊登在《緬甸愛國報》上,攻擊的是尊敬的副專員麥克格雷格先生。
他還強行同醫院內的女病人睡覺。
由此我們極為希望閣下能夠規避這位維拉斯瓦米醫生,莫再同這種人為伍,他們只能有辱閣下的聲譽。
虔心祝願閣下身體安康,萬事如意。
(署名)一個朋友」
信是集市上那個代寫書信之人的筆跡,用的是正楷圓體,顫顫巍巍的,像是個醉漢照著字帖練字寫出來的。不過那個代寫信的人絕不會水平高到使用「規避」這種措辭,信肯定是由某個文員口述的,而且毫無疑問,最終是出自吳波金。肯定是來自「那只鱷魚」,弗洛裡心裡想。
他很不喜歡信中的口氣。表面上低三下四,實則暗含威脅。「丟下醫生,否則我們就對你不客氣,」這才是其中的真正意思。此事倒並無大礙,沒有哪個英國人會覺得,一個東方人真能對自己造成什麼危險。
弗洛裡手持信件遲疑起來。對於匿名信,你有兩種處理方法。你可以一言不發,也可以將之交給當事人。顯而易見,得體的做法是把信交給維拉斯瓦米醫生,讓他自己看著辦。
不過要說這種事情,完全置身其外才是更安全的。不要捲入「土著」爭執可謂至關重要(或許算是白人老爺的十大戒律中最重要的一條了)。對於印度人,決不能有什麼忠誠和真正的友誼。感情,甚至喜愛,都不行。通常情形下,英國人確實很喜愛印度人——土著官員、林警、獵人、辦事員、傭人。印度兵在他們的上校退休時,都會像孩子似的痛哭流涕。甚至同他們關係親密也無妨,只要場合正確。可要說聯手、合作什麼的,絕對不行!哪怕想知道「土著」爭執中孰是孰非,也是件有損威望的事情。
倘若他把這封信公之於眾,將會引來爭吵和官方調查,而且實際上,他也將把自己的命運同醫生捆在一起,跟吳波金對著幹。吳波金倒無所謂,可還有歐洲人呢!假如他,弗洛裡,太過明顯地跟醫生拉幫,可能會付出慘痛代價的。最好還是佯裝從未收到這封信。醫生的確是個好人,可為了幫他就對抗整個白人老爺的傳統——唉,不行,決不行!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而失去整個世界,這能有什麼好處呢?弗洛裡將信撕成兩半。公之於眾可能引發的危險很小很模糊,但是在印度,你必須要謹防各種模糊的危險。聲譽,作為生命的氣息,本身就是模糊的。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撕成碎片,丟到了門口。
就在此時,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跟柯斯拉兩個老婆的喊聲截然不同。園丁放下手中土鏟,向叫聲傳來的方向張望,柯斯拉也聽見了聲音,沒戴帽子就從傭人住處跑了出來,而弗勞則一躍而起,汪汪直叫。接著又傳來幾聲尖叫,聲音是來自房子後面的叢林裡,聽上去是個英國人,是女人,是受了驚嚇的喊叫。
院子後面沒有出去的路,弗洛裡翻過大門,下來的時候,膝蓋被碎片劃了道口子,流出血來。他繞過院子籬笆,衝進了叢林裡,弗勞緊隨其後。就在房屋後頭,最外頭的一層樹叢裡面,有一個小小的山谷,由於谷中有一潭積水,尼昂勒賓村的水牛時常光顧此地。弗洛裡快速地穿過樹叢。山谷中,一個臉色灰白的英國女孩兒正靠在樹上,瑟瑟發抖,一頭巨大的水牛用半月形的牛角在威脅著她。而一頭渾身是毛的小牛犢則站在後面,無疑,它是麻煩的起因。還有一頭水牛呆在齊脖深的泥塘裡,仰著一張溫和而蒼老的臉,想看看究竟怎麼回事。
弗洛裡一出現,女孩兒便把驚恐的臉轉向他。「啊,快呀!」她高聲喊道,又生氣又急迫,顯然是那種受驚嚇之人的口氣。「快!救救我!救救我啊!」
弗洛裡十分吃驚,什麼也沒來得及問。他疾步奔向她,由於手裡沒有棍子,便伸手猛拍水牛的鼻子。這頭大畜牲轉過身去,動作遲緩而笨拙,領著小牛犢步伐沉重地走開了。另一頭水牛也從污泥裡站起身來,懶洋洋地走了。女孩兒撲向弗洛裡,幾乎是撲進他的懷裡,剛才真是被嚇壞了。
「啊,謝謝您,太謝謝您了!唉,這些可怕的東西!它們是什麼呀?我以為它們會要我的命呢。多可怕的畜牲啊!它們是什麼呀?」
「它們只不過是水牛——從那邊村子過來的。」
「野牛?」
「不是野牛——我們管它們叫南亞水牛,就是緬甸人養的一種牛。恐怕它們讓你嚇了一大跳吧。我很遺憾。」
她還是緊緊抓住他的胳膊不放,而他能夠感覺出她在顫抖。他低頭看了看,可是看不到她的臉,只能瞧見她的頭,沒戴帽子,留著像男孩一般短的黃色頭髮。他還能看見一隻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這隻手又修長、又纖細,一看就是年輕人的,手上有些斑點,屬於那種女學生特有的。他該有好幾年沒見過這樣的一隻手了。他開始感覺到那個柔軟而青春的軀體緊緊靠在自己身上,還有那呼出的溫熱氣息,隨即,他感到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融化、變暖。
「沒事了,它們都走了,」他說,「沒什麼可怕的了。」
那個女孩逐漸從驚嚇中恢復過來,她站的離他稍遠了一點兒,不過一隻手還是攥著他的胳膊。「我沒事兒了,」她說,「不要緊了,我沒傷著。它們並沒碰我,不過它們的樣子的確嚇人。」
「這種水牛其實並不傷人的。它們的角長得非常靠後,根本頂不著你。都是些很蠢的畜牲。它們只是在有小牛犢的時候才會假裝擺出進攻的架勢。」
他們現在分開站著了,兩人都立刻感到一絲尷尬。弗洛裡已經把臉歪向一邊,讓自己長胎記的那面臉背對著她。他說:
「哎,這種見面方式真是夠怪的!我還沒問你怎麼來這兒的呢。你從哪兒來——如果這麼問不唐突的話?」
「我剛從我叔叔家的花園出來。感覺今天是個美好的早晨,所以我想出來散散步然後這些可怕的東西就跟上我了。你也知道,我對這個國家還很陌生。」
「你叔叔?喔,當然嘍!原來你就是萊克斯蒂恩先生的侄女啊。我們早聽說你要來了。喂,咱們先出來到操場上吧!那兒會有路的。你在凱奧克他達的第一個早晨可真夠受驚的!恐怕這會讓你對緬甸的印象很差吧。」
「哦,不,只是挺怪的。這片樹林長得可真夠密的啊!全都互相纏繞在一起,很有外國味道。在這兒呆一會兒就會迷路的。這就是他們所說的熱帶叢林嗎?」
「熱帶灌木林。緬甸幾乎全是熱帶叢林——我覺得這裡是一片綠色、討厭的土地。假如我是你的話,我是不會穿過那片草地的。草籽會鑽到你的長筒襪裡,一直粘到你的皮膚上。」
他讓那女孩兒走在前頭,由於她看不到自己的臉,所以感覺更自在些。作為女孩兒,她個頭偏高,穿著件淡紫色的棉布外衣。從她的四肢動作來看,他斷定她不過二十出頭。他還沒有打量過她的臉,只看到她戴著一副圓框的龜紋眼鏡,頭髮跟自己的差不多短。除了在插圖報紙上,他以前還從未見過女人留短髮呢。
等他們上了操場,他趨步與她並肩而行,而她也扭過頭來對著他。她的臉呈橢圓形,容貌精緻、五官勻稱。或許談不上十分美貌,但在緬甸卻已算好看的了,因為這兒的英國女人都顯得面黃肌瘦。他忽然將臉側向一旁,儘管胎記本就遠離她,他可不願讓她太靠近自己的臉。他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眼圈周圍那些儘是皺紋的皮膚,就像是一道傷痕。不過他記起早晨還刮過臉,這令自己有了些許的勇氣。他說道:
「我說,經過這件事,你肯定給嚇壞了。到我那兒休息一會兒再回家好嗎?況且在這個時間也不該不戴帽子就出門。」
「哦,謝謝,好吧,」女孩兒說道。他料想她還不懂印度的禮節規矩。「這就是你的家嗎?」
「是的。我們得從前面走。我來叫傭人給你拿把遮陽傘。你頭髮那麼短,這日頭對你可是太危險了。」
他們上了花園小徑。弗勞在兩人身旁歡快地蹦跳,想讓人注意自己。它總是衝著陌生的東方人狂叫,但很喜歡歐洲人身上的味兒。日頭更毒了,一股紅醋栗的氣味從路邊的矮牽牛花中散發出來,一隻鴿子拍著翅膀落到地上,見弗勞撲了過來,又一躍而起、飛到空中。弗洛裡與女孩兒都同意駐足片刻好賞花。一陣莫名的幸福感湧上兩人的心頭。
「你可千萬別不戴帽子就頂著日頭出門,」弗洛裡再次說道,不知怎地,話語間透出一絲親密。他總是忍不住提及她的短髮,在他看來,這頭髮真的很漂亮,單單只是提到頭髮,就彷彿親手撫摸到了一般。
「哎呀,你的膝蓋在淌血,」女孩兒說道,「是剛才來救我的時候傷著的吧?」
在他的卡其布長襪上,有一條細小的血跡,已經干了,變成紫色。「無關緊要,」他說道。可是此刻,兩人都並未覺得無關緊要。他們開始急切地聊起花兒來。女孩兒說自己「酷愛」鮮花,弗洛裡便領著她沿小徑前行,一株接一株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你瞧這草夾竹桃長得。在這個國家,草夾竹桃一年連續六個月都開花。它們不能見太多陽光。我覺得那些黃的,顏色簡直像是報春花。我都十五年沒見過報春花了,還有桂竹香。那些百日菊也很漂亮,對吧?——再配上那些絕妙的底色,就像畫的花兒。這些是非洲金盞花。並不是什麼上檔次的東西,幾乎就是些雜草,可你會忍不住喜歡上它們,如此鮮艷、如此茁壯。印度人對其有著很深的感情,無論哪兒有印度人,你都會看到金盞花在成長,哪怕是在叢林遮掩住一切多年後依然如此。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上陽台看看蘭花。我給你看的幾株很像金鈴鐺——真的像金的。它們聞上去也像蜂蜜,簡直無法抗拒。這大概是這個該死的國家唯一的優點了,就是適合花兒生長。你應該很喜歡園藝吧?在這個國家,這可是我們最大的慰藉了。」
「噢,我非常喜愛園藝,」女孩兒答道。
他們上了陽台。柯斯拉趕緊穿上穎衣,戴上最好的粉紅絲綢頭巾,他托著個盤子從屋裡出來,盤子上放著一瓶杜松子酒,幾個玻璃杯,還有一盒香煙。他將這些東西放到桌子上,一邊略有不安地打量這女孩兒,一邊躬身作揖。
「恐怕在早晨這個時候,請你喝一杯也沒法子吧。我始終無法讓我的傭人記住,有些人是可以早飯前不必喝杜松子酒的。」
看來他把自己也算在內了,因為他揮了揮手,示意把柯斯拉端上的酒給撤下。女孩兒坐在柯斯拉在陽台頭上為她擺好的柳條椅上。葉色暗黑的蘭花垂在她腦後,幾束金色的花朵散發出溫馨的蜜香。弗洛裡倚著陽台欄杆站著,半對著女孩兒,但還是掩藏著臉上的胎記。
「從這兒看到的風景可真美妙啊,」她一邊往山下看一邊說道。
「是啊,的確如此。在太陽還未下山的昏黃光芒中真是美麗無比。我愛操場上這種昏暗的黃色,那幾株鳳凰木,猶如點點緋紅。還有天邊的那些群山,幾乎就是黑色。我的營地就在山那邊,」他補充道。
那女孩有些遠視眼,她摘下眼鏡向遠方望去。他注意到她的眼睛是明亮的淺藍色,比風鈴草還要淺。他還注意到她眼睛周圍的皮膚很光滑,簡直像是花瓣。這讓他不禁再次想起自己的年齡和自己那張憔悴的臉,於是他走開了一點,但還是忍不住說:
「我說,你來到凱奧克他達該有多幸運啊!你無法想像,對於我們來說,在這種地方能看到一張新面孔有多麼重要!幾個月來,就是我們這個可憐的小圈子,偶爾有官員來巡視,再就是那些帶著照相機的美國記者,沿著伊洛瓦底河過來。我猜想你是直接從英國過來的吧?」
「哦,不能說是從英國來的。我來這兒之前住在巴黎。你知道,我母親是個藝術家。」
「巴黎!你真的在巴黎住過嗎?天哪,從巴黎來到凱奧克他達這種地方!你知道嗎,在這樣的小土溝裡,很難想像還有巴黎這種地方。」
「你喜歡巴黎嗎?」她問道。
「我連見都沒見過。可是,上帝,我成天都在想像啊!巴黎——在我心目中就是滿處繪畫,什麼咖啡館啦,林蔭大道啦,藝術家的工作室啦,還有維永、波德萊爾、莫泊桑,全都交匯在一塊兒。你都不知道這些歐洲城市的名字對我們這兒的人來說意味著什麼。你真的在巴黎住過?坐在咖啡館裡,跟外國的藝術學生一起,一邊喝著白葡萄酒,一邊討論馬塞爾•普魯斯特?」
「哦,我想是這種生活,」女孩笑著說。
「你會發現跟這裡簡直就是天壤之別!這兒可沒有白葡萄酒和馬塞爾•普魯斯特。倒是很可能有威士忌和埃德加•華萊士。不過要是你什麼時候想看書的話,你可能會在我這兒找到一些喜歡看的。俱樂部的閱覽室裡淨是些垃圾。當然嘍,我在藏書方面無可救藥地落後於時代了。我猜想你已經讀遍世上的書了吧。」
「噢,沒有啊。不過我確實很喜愛讀書,」女孩說道。
「能遇見喜歡讀書的人有多好啊!我的意思是值得讀的書,而不是俱樂部書屋裡的那些垃圾。假如我喋喋不休讓你煩了,真的希望你能諒解。一旦能遇見誰還知道這世上有書,我的話匣子可就關不住了。在這種國家,你得原諒這樣的過錯。」
「哦,可我喜歡談論書啊。我覺得讀書的確太好了。我的意思是,假如沒有書,生活會成什麼樣啊?真是一個——一個——」
「真是一個私人的避難所。的確如此——」
他倆迫不及待地暢談起來,起先是談書,然後是打獵,女孩兒似乎對打獵很感興趣,直攛掇弗洛裡給她講。當他描述起幾年前自己獵殺大象的那樁事兒,她簡直興奮不已。弗洛裡幾乎沒有察覺,或許女孩兒也沒有察覺,所謂交談,其實全是他一個人在說。他無法自持,侃侃而談的樂趣實在是太大了,而那女孩兒也很樂意傾聽。畢竟,是他把她從水牛那兒救了出來,而她尚未相信這些巨大的畜牲居然不會傷人,他此刻儼然成了她眼中的英雄。一個人能贏得別人的好感,通常是因為他並未做過的事情。也正是在這種時刻,談話得以進行得如此輕鬆、如此自然,以至你盡可以沒有窮盡地講下去。然而兩人的快樂突然間消失了,他們驚了一跳,陷入沉默,原來是發現旁邊還有別人。
陽台的另一頭,欄杆之間,一張墨黑的、留著小鬍子的臉正在充滿好奇地窺視。原來是「大傻」廚師老薩米,在他身後站著瑪普、瑪伊、柯斯拉的四個大孩子、一個無人認領的光屁股小孩兒,還有兩個老婦人,她們聽說有「英國女人」可看,專門從村子裡跑過來的。兩個老東西嘴裡叼著一英尺長的煙卷,活像雕刻的柚木塑像,她倆緊盯著「英國女人」,就像英國鄉巴佬緊盯一名全副盛裝的祖魯武士一樣。
「那些人……」女孩兒望著他們,不太自在地說道。
薩米看到自己已被發現,一副心虛的樣子,裝作在整理所戴的頭巾。其他觀眾也有些窘迫不安,只有那兩個面無表情的老婦人除外。
「這些可惡的臉!」弗洛裡說道。一股失望的冰冷疼痛之感襲上他的心頭。畢竟,女孩兒不好再呆在他的陽台上了。他和她都同時想起,他們倆還完全是陌生人。她的臉有一些紅,她開始戴上了眼鏡。
「恐怕對這些人來說,見到一個英國女孩兒怪新鮮的,」他說。「他們沒有任何惡意。走開!」他不快地補充說,衝著這些聽眾揮了揮手,於是他們便都沒影了。
「你知道,假如你不介意的話,我覺得我該走了,」女孩說道。她已站起身來。「我在外頭已經很長時間了。他們肯定擔心我跑哪兒去了。」
「你真的非得走嗎?還早著呢。我可不能讓你不戴帽子就頂著日光往家走。」
「我真的該——」她再次說道。
她打住了,往門口望去。馬拉美出現在陽台上。
馬拉美手捂屁股走上前去。她剛從屋裡出來,一副鎮定的神情,表示自己完全有權在這兒。兩個女孩兒面對面站著,不足六尺遠。
沒有比這還要古怪的對比了:一個膚色淺白如海棠花,另一個則皮膚黝黑、媚俗不堪,圓柱形的烏黑頭髮和淺橙色的絲綢羅衣都閃著亮光,簡直像是金屬。弗洛裡心中暗想,自己以前從未發現馬拉美的臉有這麼黑,她那又小又硬的身子有多麼古怪,筆直得就像士兵的腰桿,除了水甕般的臀部那兒,週身沒有一處曲線。他倚著欄杆站立,望著兩個女孩兒,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差不多一分鐘的時間,兩人都無法將視線從對方的身上移開,不過誰看誰更怪異,這可就說不清楚了。
馬拉美把臉轉向弗洛裡,細如鉛筆線的黑色眉毛皺在一起。「這個女人是誰?」她一臉不高興地問道。
他漫不經心的回答,彷彿是在給一個僕人下達命令。
「馬上給我走開。如果你敢惹什麼麻煩的話,事後我會用竹條抽你,直到打得你一條完整的肋骨也不剩。」
馬拉美遲疑了一下,聳了聳窄小的肩膀便離開了。而那英國女孩望著她的背影,詫異地問道:
「那是個男的還是個女的?」
「女的,」他答道,「我想是一個僕人的妻子。她來問洗衣服的事兒,如此而已。」
「噢,緬甸女人都長這樣兒嗎?她們真是些小怪物!我在來這兒的火車上見到好多呢,可你知道嗎,我還以為她們是男孩子呢。長得像是一種荷蘭娃娃,不是嗎?」
她開始向陽台的台階挪步,不再對已經消失的馬拉美感興趣。他也沒攔她,因為他估計馬拉美很可能還會回來大吵大鬧的。這倒無關緊要,因為無論哪個女孩兒也一點不懂對方的語言。他喊柯斯拉,柯斯拉趕緊跑過來,手拿一把帶著竹製傘骨的塗油絲綢傘。他在台階下畢恭畢敬地張開傘,等到女孩兒走下來便舉到她頭上。弗洛裡隨他們走到門口。兩人駐足握了握手,他在強烈的日光下微微側身,好掩住自己的胎記。
「我的人會送你回家的。你能來實在太好了。我說不出見到你有多高興。你的到來,對於我們在凱奧克他達而言真的很重要。」
「再見,呃——呵呵,多有趣啊!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弗洛裡,約翰•弗洛裡。那你的——萊克斯蒂恩小姐,是吧?」
「沒錯。伊麗莎白。再見,弗洛裡先生。實在太感謝你了。那頭可怕的水牛。你真是救了我的命啊。」
「這沒什麼。希望今晚能在俱樂部見到你,估計你嬸嬸和叔叔會過去的。那麼暫時先再見嘍。」
他站在門口,望著他們離去。伊麗莎白——多可愛的名字,如今已不多見了。他希望她能用字母Z來拼寫自己的名字。柯斯拉跟在她身後小跑,既要把傘伸到她頭上,又要盡量保持距離,所以步態顯得侷促而怪異。一陣涼風吹上山來,這種短暫的風,緬甸的冷天兒會時有吹起,不知從何而來,讓人無比渴望與懷念清冷的海塘,被美人魚、瀑布、冰窟所環抱。涼風颯然吹過鳳凰木的樹頂,將弗洛裡半小時前扔在門口的匿名信碎片捲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