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這些往事也使得奧威爾是否「適應」這種生活這個永恆問題難以回答了。對18歲的斯特拉福德·考特曼來說,奧威爾是小組中最受歡迎的人,只有一小撮人會抱怨他的口音「或對這樣那樣事情的蔑視」。其中有一個人——後來成為奧威爾的眼中釘——叫弗蘭克·弗蘭克福特,發現了奧威爾屈尊的一面:「你一直能感覺到,奧威爾認為只要工人不參與社會主義,其本身還是好的。」另一個志願者,傑克·布蘭思韋特,父親曾是個礦工,他被《通向維根堤之路》一書透露出的人性的溫暖深深打動:他認為這是奧威爾內心的寫照。但是,從被人接受的角度來說,奧威爾並非一個「交際家」。愛德華茲發現了他的勇敢。在一次法西斯進攻中機槍出了故障。西班牙炮兵拒絕屈服於敵人的槍炮之下,認為這有損於自己的尊嚴。奧威爾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做了一件無畏的事情。但是,愛德華茲認為他這麼做是極力想「證明自己」。空閒之餘,奧威爾有坐下來寫作和閱讀的習慣(愛德華茲戲稱他為「血腥的塗鴉者」)莎士比亞和查理·裡德的《現款》是他在阿拉貢的主要讀物。奧威爾身體並不強壯,很容易感冒並且喜歡舒適的生活,喜歡艾琳從福特奈姆和梅遜或者陸海軍商店訂購從巴塞羅那運送來的正宗英國茶葉。
奧威爾把這種英國特色帶到薩拉戈薩:在俯視阿拉貢前線的防空洞裡泡著茶。這在當時的一些照片中可見一斑,照片是艾琳3月份由喬治思·考普陪同乘坐參謀長的車來軍營探訪期間留下的,英國獨立公黨的成員們在一名西班牙槍炮手後面合照留念,奧威爾由於個子高大而顯得尤為突出。艾琳則依偎在他身旁。這段經歷並非沒有危險——法西斯分子在一邊開火——而在另一邊的海灘上,人們還從遊覽車上四處往外張望。奧威爾對周圍人和自然延續的反應也是很典型的。《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中充滿了對自然的描述——樹木還未發芽,冬大麥從凹凸的土壤中伸出葉苗——不時勾起奧威爾對於緬甸景色的美好回憶。
但是,有時候,黎明從我們身後的山頂破曉,射出第一縷狹長的金光,像利劍劃破黑夜,然後天色漸亮,胭脂紅般的雲海在遙不可及的前方暈染開來,這些景色絕對不容錯過,哪怕你整夜不曾合眼,膝蓋以下失去知覺或者悲哀地擔心下3個小時就沒有食物。
艾琳到巴塞羅那後不久,小部隊就離開了蒙特奧斯科羅和馬克思聯盟工人黨部隊一塊被派往加泰羅尼亞平原50英里以外和維斯卡省附近,與共和軍匯合作戰,這次戰爭已經持續了數月。積極的備戰6周後,投入到戰線的一部分,這時候,實際的戰鬥近在眼前,奧威爾將能更清楚地明白在西班牙自己該幹什麼以及希望獲得什麼。然而當它真的來臨之時,自己又為何而戰呢?《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一書包括了一章對這段時期的自我反思,奧威爾也承認當初和考普跟隨行進隊伍出發到巴塞羅那火車站的想法過於天真,危險的是——當時奧威爾的一個關鍵詞——「共同的禮節」。奧威爾當初加入馬克思聯盟工人黨民兵隊伍只是因為他帶著英國獨立公黨文件來到巴塞羅那。那時,他對於西班牙政黨之間的分歧以及西班牙法西斯主義的特殊性還不夠瞭解。詳細調查表明,佛朗哥受到貴族、教會支持,這些機構對其他歐洲右翼獨裁者例如希特勒、墨索里尼不信任,佛朗哥的目的在於試圖恢復封建主義。這不像有千年歷史的德意志帝國的其他納粹分支,它只向後看,並不向前看。而且,西班牙境內進行的戰爭超出了他們的範圍。「在西班牙之外幾乎沒人意識到革命的進行,而在國內沒有人懷疑過。」
這些特徵也使奧威爾印象深刻。加泰羅尼亞社會主義聯盟黨和他們的共產主義聯盟所散佈的「消息」——只有贏得戰爭才是最重要的——也深深地感染了他,以至於想轉到國際縱隊。在英獨立公黨隊伍裡的同事也認識到,他的這個想法過於簡單。一位美國志願者說,「他當時並沒有任何政治意識,也不理解共產主義者在西班牙所扮演的角色。」愛德華茲曾懷疑奧威爾更鍾情於國際縱隊是因為能獲得更好的素材。弗蘭克福特也堅持這一點看法,他認為,奧威爾想加入國際縱隊是「因為他是一個記者。」這對奧威爾並不公平。但是,很顯然,這段單獨的記錄——艾琳指的是他當時記的日記,當然也不可否認日後會根據這段經歷出書——並沒有被忽略。
此時的維斯卡已經是夏天了。在溝壕中巡視時,奧威爾發現了一些紫羅蘭和一種野生風信子。當時食物供給已經成了問題,主要的糧食場所也就是附近的一片土豆地,實際上也無法躲避法西斯分子槍炮的襲擊。這種生活也給奧威爾的生活帶來了負面影響。艾琳在3月底從馬克思聯盟工人黨日報《西班牙革命報》報社寄去給母親的信中描繪了她去前線探望的情況,當時,她卻形容奧威爾「情況很好」。奧威爾被送往蒙伏洛裡特前線後方幾英里的西班牙醫生那裡做檢查,醫生告訴他,這只是由感冒和疲勞所引起。艾琳對這個「非常傲慢又邋遢的」醫生和醫院不大信任——認為這家醫院只不過是前線傷員的包紮所——於是,放棄了留在那裡照顧奧威爾的想法,把他帶回到巴塞羅那,認為丈夫最好的治療是茶、巧克力,或者可能的話,雪茄。然而,奧威爾不久後又回到蒙伏洛裡特,這次是由於手部感染,需要10天的休養。醫院裡的手指靈巧的勤雜工幾乎偷走了奧威爾身上的一切,包括艾琳探望期間的照片,唯一能作為補償的是,他度過了幾天在鄉村散步的悠閒時光。在村邊供騾子飲水的水塘邊,他意外地發現了幾隻「特別的綠青蛙,有一分銅幣般大小,顏色非常鮮亮以至於使旁邊的綠色植物都黯然失色」。奧威爾寫信謝謝艾琳寄來一批新的生活用品以及轉送的對《通向威根堤之路》的評論。除了可預見的哈里·波裡特在《工人日報》上持有不同意見之外,奧威爾認為這些評論比他預期的要好。
重回到維斯卡前線之後,奧威爾經歷了他的戰爭生涯中最危險的一次體驗。共和軍戰線在不斷前進。在一次持續6小時的夜間演習中,600名民兵戰士在離法西斯陣地幾百碼遠處建造了一條寬闊的戰壕和一道齊胸高的牆。隨後,志願軍們被命令在軍營指揮官喬格·羅卡的帶領下,向敵軍堡壘發起夜間襲擊。《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中對這次進攻的描寫——《新領導》中對此有段戲劇性描寫的補充(我們英國獨立公黨的戰士們完成得很棒)——是一種即時的和經過考慮後分派的奇怪融合。大約30名志願軍向前穿越濕地,目的在於不被發現地靠近目標。同時,另一支部隊繼續向前進攻。奧威爾被帶回到在緬甸打獵時的記憶中:「當我朝野生動物慢慢靠近時,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同樣極度地渴望接近目標,也同樣確信這不過像夢一樣遙不可及。」在被法西斯敵人發現之前,他們離目標已經只幾碼的距離了。當奧威爾發現自己置身於敵軍的炮火和部隊士兵的反擊之中時感到非常驚恐,但是,最後堡壘還是被攻破,進攻者一擁而上。根據《新領導》對奧威爾形象的描述,「穿過槍林彈雨冷酷地向前走去」(一名民兵戰士記得,當時奧威爾站起身大喊「來吧,你們這幫混蛋!」,他急忙喊道:「天啊,埃裡克,快趴下」)。
在敵軍陣地,奧威爾帶著刺刀,沿著通訊戰壕追趕撤退的法西斯部隊。這也使他回想起20年前學校拳擊教練示範自己在達達尼爾用刺刀猛刺一個土耳其人的情景,然而,那個土耳其人逃脫了。可是,奧威爾的戰友們卻或死亡或失蹤。在現場找到了大量軍火和一隻巨型望遠鏡,這對當時配備不足的共和軍來說意義重大。當法西斯分子開始從共和軍突擊隊沒有佔據的陣地發起進攻、並試圖消滅他們時卻沒有取得勝利。民兵們想在未設防的一面建起防禦屏障,但敵人卻一步步進逼。奧威爾向一個叫毛利的戰士借了一枚炸彈,準確地扔向他判斷出的敵軍開火的方位。接著聽到一串慘叫和呻吟聲。奧威爾承認,當聽到這叫聲時有一點點「隱隱作痛」。部隊捕獲了一箱軍火向後撤退,卻發現羅卡和一名叫希德爾頓的英國士兵失蹤了。奧威爾、毛利和其他3個西班牙人自願去尋找,卻發現法西斯敵軍又重新聚集力量追了回來。這兩名失蹤士兵受了傷並被轉送到部隊包紮所。後來,考普告訴他們,部隊從戰線的一方轉向另一方發起進攻並取得了勝利。
這實際上是奧威爾最後一次參加戰鬥。隨著春天的到來,白天時間的增長以及盛開的花朵產生了一種不協調的效果——盛開的野玫瑰在戰線後方的石洞裡蔓延——奧威爾隱隱感覺這段時間自己表現並不理想。他計算自己在前線已經有15天了,「這段時期似乎是一生中最沒意義的時光。」回顧起來,其實並非如此,這3個半月是一個過渡期,與他之前一段無法用其他方式獲得的體驗是截然不同的,但此刻他的最大願望就是到馬德里加入國際縱隊。奧威爾就要離開部隊並且已經遞上退役辭呈,這使得英國獨立公黨的戰士倍感失望。鮑勃·愛德華茲幾星期前已經離開了西班牙,這位「血腥的塗鴉者」卻還在,他之前曾告訴奧威爾他所瞭解的國際縱隊政治委員的情況。回來和奧威爾一起休假的哈里·彌爾頓則是更直接地指出:「他們不會收你的,即使收了,也會把你給打發掉的。」可是,奧威爾是不會被說動的。4月25日,他和彌爾頓回到蒙伏洛裡特,在一個穀倉裡睡了幾小時。然後,他們趕巴巴斯托的早班火車,接著在萊裡卡換乘特快列車。下午3點到達巴塞羅那。理查德·裡斯幾天前就到了。逗留的幾天內,理查德到艾琳供職的馬克思聯盟工人黨辦事處探望了她。使他感到吃驚的是,艾琳看起來精神狀態不佳——心不在焉,經常出神,神情茫然。起初他認為這是出於擔心自己的丈夫,但是,當艾琳提起在街上被人看見和自己一起可能造成危險時,他意識到這並不是真正的原因。後來裡斯得出了另一個不同的解釋。他感到艾琳是自己所見的到第一個受「政治恐怖影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