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國是個禮儀社會,社會上層交往,彼此的稱謂大有講究。雖然有名有姓,但平輩之間直呼其名還是不行的。所以每個人都要有字,稱字不稱名,是謂有禮。而名字,是給長輩叫的。民國時曾任安徽大學校長的劉文典,之所以跟蔣介石鬧翻臉,就是因為蔣見面直呼其名。平輩尚且不能直呼其名,長輩的名諱就更不能呼來道去,於是,就有了避諱這回事。
所謂的避諱,當然是上流社會的事兒,平頭百姓,阿貓阿狗地叫著,基本上沒什麼講究。即使自己本家,也大抵如此,年紀大了,頂多在阿貓後面加個爹爹或者爺什麼的,就算尊稱了。但是,這樣的平頭百姓,一旦讀了書,有了功名,進入縉紳行列,就必須講究,不講究,就是自絕於士大夫。講究之一,就是避諱。無論什麼場合,自家祖父和父親的名諱是必須迴避的。當然,在公共場合不提父祖的名字,以示尊重,可以理解。但是,講究厲害的人,凡是碰到跟自家父祖名諱相同的字,甚至諧音,都繞著走。如果趕巧聊天的同伴不留神提到了,趕巧父祖又過世了,矯情的,就是可以放聲大哭,弄得大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歡而散。
這種講究,唐朝中葉之後最為過分,過分到了影響了士大夫們的仕途和政務。裴德融的父親名皋,他參加進士考試,主考恰好姓高,「高」與「皋」諧音,結果害得裴及第之後,一直就不敢提自己座師的名字。唐朝科舉,以詩為勝,詩人李賀的詩天下獨步,但只因為他的父親名晉肅,進士的「進」和「晉」諧音,他就一直不敢考進士。韓愈看著可惜,還寫了文章替他說話,也沒有用。士大夫不能考科舉,或者考上了不敢提座師的大名,對自己都屬於自毀前程的事兒,但還僅僅是因為講究而害了自己。最過分的事發生在盧文紀身上,他做了工部尚書,下屬有個名叫於鄴的前來參見。盧居然以自己父親名字為嗣業,拒而不見。於鄴一時想不開,竟然一根繩子吊死了,活活害死一條人命。
講究避諱,都是為了孝道。真的對娘老子好是不好,都是關上門的事兒,但在外面,孝與不孝都得講究形式。不講究,人家就會說你不好。弄大發了,不僅仕途有麻煩,連腦袋都可能搬家。所以,像避諱這種面上的事,大家只能比著講究,誰講究得厲害,好像就意味自己德行好。即使有才如李賀,也不能免俗。
從孝道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忠君。所以,皇帝的名諱必須得避開。漢高祖叫劉邦,所以《史記》《漢書》上的「邦」,都變成了「國」。漢文帝叫劉恆,所以恆山就變成了常山。漢景帝劉啟,連殷朝人微子啟都要改名作微子開。唐太宗李世民,唐朝史書,凡是提到「世」的時候,都改成「代」,提到「民」的地方,都變成了「人」。如「治民」變成「治人」,「生民」變成「生人」。古籍裡的「天生烝民」,活生生變成「天生烝人」。當然,在唐以前,這種帝王的避諱還主要見於史籍,官員們在平時的政務公務中,還沒那麼多講究,因為一講究,就難免因詞意不准而誤事。只是有些衙門或者官銜要跟著改,比如六部中的民部因李世民的緣故,改成戶部。五代時吳國楊行密父親叫楊怤,音與「夫」同,結果吳國的大夫都改成了大卿,連御史大夫也不能倖免,變成御史大卿。但是,凡是講究,就只能一條道走到黑,越來越講究,越講究越精緻。現實的奏章,也要避皇帝的諱。所以,為了避免誤事,有人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就是凡是碰到皇帝的名諱字樣,又不能不寫的時候,就「敬缺末筆」,害得後人讀古書,老是看見錯別字。
避諱從孝走到忠,已經有點馬屁的意思了。忠是忠君,但把忠移到官場,效忠上司,更加實惠。長官的名諱自然大家都知道,但聰明的下屬,在新上司上任之前,連長官父親的名諱,甚至連長官太太的名諱和生日都一併打探清楚,不止及時送禮孝敬,同時在往來中刻意避開這些該避開的字眼。不用說,這樣做好處大大的。反過來,如果做下屬的不講究這個,即使再恪盡職守,恐怕也難討上司的喜歡,因此把烏紗帽丟了,也不是不可能。宋朝的權相蔡京氣焰熏天之時,下屬公文中連「京」字字樣都不敢提,地名京西,京東,也一律改成畿西、畿東。
避諱從禮貌變成馬屁,也就走到頭了。現代人不講究這個,馬屁少了一種形式,但馬屁還是在的,而且愈出愈奇。跟馮驥才說辮子一樣,辮子沒有了,但辮子的神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