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笑話,說的是幾個八旗軍官的孩子在「拼爹」。一個孩子說:「我爸有只白雀,叫得可響、可脆了!」一個孩子說:「我爸會唱戲,他登台唱戲,下面叫的綵排山倒海!」第三個孩子對第一個孩子說:「你家養白雀的鳥籠子,是我爸扎的。」又對第二個孩子說:「你爸登台那會兒,是我爸帶人去捧的場兒。」三個孩子問第四個孩子:「你爸會幹嗎?」第四個孩子高聲說:「我爸會騎馬!」前三個孩子一齊豎起大拇指說:「你爸最牛!」
請注意,這四個孩子的父親,都是軍官。不管這四個爹哪個最厲害,都是莫大的諷刺,對大清王朝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
這笑話說的是晚清的事兒,反映了八旗武裝腐朽沒落的事實——當時杭州上萬八旗子弟,還真只有一個人會騎馬。1911年,革命青年溫生才單槍匹馬刺殺廣州將軍孚琦,上演了一場現實版的「笑話」。光天化日之下的廣州街頭,溫生才手持槍械,衝到重重護衛的孚琦的轎子前,開了第一槍。孚琦並沒有被射中要害,大喊救命。周圍的八旗親兵、護衛竟然「相顧錯愕」,茫然不知所措。溫生才對準孚琦頭部,開了第二槍,孚琦這才斃命。溫生才不放心,又補了兩槍。等他確認孚琦已死再環顧左右的時候,驚喜地發現:數十名親兵、護衛早已經逃散一空了!最後,溫生才從容地走過大街小巷,逃出城去。
事後,孚琦的夫人要追究衛隊官兵的責任。他們護衛將軍有責,竟然聽任刺客連開四槍,又逃散一空,不算臨陣脫逃,也算是失職吧?負責的一名標統(相當於團長),也是八旗子弟,為此憂慮得昏厥倒地,家人好不容易才把他灌救過來,鬧出了第二個笑話。孚琦夫人見此,不得不大事化小,不再追究。
孚琦遇刺後,滿人官吏閉門謝客,輕易不上街,偶爾上街也加強戒備,攜帶重兵護衛。那些當兵的旗人,很不願意護衛長官出巡,擔心連累自己死於革命黨人槍下。一次,福州將軍樸壽外出,那場面搞得像軍事演習一樣。一大群荷槍實彈的八旗官兵,團團圍住樸壽的轎子,在福州街頭搜索前進。突然,一聲槍響!樸壽嚇得七魂出竅,摸摸身上沒事後大喊「救命」;護衛旗兵不是臥倒在地,就是跑到街邊躲避。這場鬧劇的起因只是一個護衛士兵,精神過於緊張,手槍不小心走了火。一聲槍響,把官兵們紙老虎的本質暴露無遺。不知道,能征善戰的八旗祖先們看到子孫這個慫樣,作何感想?
八旗子弟崛起於白山黑水,由弱變強,以幾萬之眾,最後蛇吞像一般佔領了大江南北,建立了大清王朝。時人誇耀說,「滿洲兵至萬,橫行天下無可敵」。怎麼才過了兩百多年,當年的鐵騎就變成草包了呢?
這都是旗人咎由自取。當年,清朝全靠八旗鐵騎南征北戰才奪得江山,王朝建立後還得依靠八旗軍隊控制天下。入關後,清朝規定八旗子弟專事武裝,不得從事其他行業。八旗武裝除了守衛北京城(京師八旗)外,扼守天下重鎮、要害,稱駐防八旗。駐防八旗的「戶口」、「編製」都在北京,本質上算是中央外派地方工作人員,還會調回北京或者調防他處。這套駐防制度的本意,是保持八旗子弟的武力,依賴精幹的八旗武裝鞏固統治。
為此,清朝給予八旗官兵穩定、豐厚的待遇,免除他們的後顧之憂,專心當兵。一個有編製的八旗士兵,一個月能拿到三四兩銀子的俸祿,和縣官是同一水平。此外他們還有很好的福利,比如廣州駐防八旗兵還有紅白事賞銀、蔬菜、劈柴、食鹽等等。這些待遇是終身的,只要當過兵一生都能領取錢糧。八旗兵死後,妻子幼兒的生活也由部隊負責。只要有一人當兵,就可以保證一家人生活無憂。此外,八旗子弟還有大量「當差」的機會,比如押送、工程、慶典等,除了能拿補貼,還有不菲的「灰色收入」。海關的關丁、漕運的漕丁和鹽運的鹽丁等差使,規定只能由八旗子弟擔任。這些可都是肥得流油的好差使。可以說,八旗子弟在理論上根本不用愁生計。每個旗人家庭都能從體制中獲得一份穩定、豐厚的收入。
以上還只是一般的工作,或者說是留給底層旗人的基層崗位,就已經讓為生計奔波的漢人羨慕了。旗人但凡有點能力,能寫幾個字,更有大把陞遷的機會。比如漢人和旗人的科舉是分開的,滿人科舉的競爭大大小於漢族科舉。考不上,旗人還可以去各個衙門抄抄寫寫,稱為筆帖式,給編製給品級,有大把大把陞遷的機會,成為封疆大吏的不在少數。不認字的,可以參選紫禁城、各王府和達官顯貴的侍衛,那也是有品級的,而且還不低。
清朝官制中特別有「缺」的內容,即對很多崗位有民族要求。比如六部尚書必須滿漢各一人,侍郎滿漢各兩人,這自然對人少的旗人有利。很多崗位乾脆就專供旗人,比如內務府系統。
在清朝,旗人一出生,就捧上了鐵飯碗。用他們的話說是「鐵桿子莊稼」。稍微像樣一點,就能混上知府、知縣、主事什麼的;即便一輩子當兵,退休前也能落個一官半職。
這套制度在執行的時候,很快就走了樣。什麼都不做,就有體制保障,能一輩子衣食無憂,那誰還去學習、去做事啊!八旗子弟迅速懶惰下來,悠遊無事,進而養尊處優,每月等朝廷發一份錢糧來花銷。反正大家都一樣,幹好干差,干與不幹,人人都領一份「月錢」,結果誰都不去操練,也不去關心時事了。八旗戰鬥力迅速下降。入關的時候,八旗軍隊衝鋒在先,戰績輝煌;二三十年後吳三桂造反,八旗軍隊就要拉綠營(漢族軍隊)共同行動了,八旗為主,綠營為輔;等洋人打進來的時候,八旗軍已經打不動了,不得不以綠營為主,八旗為輔;太平天國造反的時候,八旗軍徹底不行,先是綠營為主,後來又讓位於地方武裝團練。湘軍、淮軍就是在此時興起的。之後,八旗軍在軍事上就徹底邊緣化了。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八旗軍隊的開銷越來越大。比如各地駐防八旗最初核定編製都是幾千人,超過五千人的極少。到近代,每一地的駐防八旗都超過了萬人。打仗不行,隊伍卻飛速膨脹。旗人拖家帶口,把當兵、當差變為一份職業,一個生存的保障。朝廷規定,駐防官兵不准於當地置產,死後不准於當地設立墳塋。在現實中成了一紙空文,八旗子弟該安家的安家,該娶小妾的娶小妾。他們連操練都不當一回事了,還會在乎軍紀嗎?
不幹事,旗人們都幹嗎去了?人家忙著呢!泡茶館,養寵物,玩票,賭博,鬥蟋蟀,放風箏,玩樂器,扎風箏,漢人吃喝玩樂、休閒遊戲的事情都學會了,還自創了許多娛樂形式——對中國民間文化來說,旗人立下大功。圍繞駐地,旗人聚居,形成「旗城」,自成體系,有別於其他城區。
慢慢的,不少旗人還是變窮了。一方面是家族繁衍,人口越來越多。但是這個體制能夠提供的鐵飯碗是有限的,不能吸納快速增長的旗人人口,注定有很多人補不了缺、當不了差,「閒散」下來。更主要的是旗人只會享受,不會理財。發的「月錢」和其他收入,如果好好計劃,完全可以保證一家人的正常生活,卻經不住天天吃喝玩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旗人一旦養尊處優慣了,花銷越來越大,又不事生產,自然入不敷出,開支窘迫了。不過,他們普遍不在乎。只要清朝不亡,「鐵桿子莊稼」就在,月錢還得發。旗人們仗著特權身份,到處賒賬,竟然變成一項時尚。明明口袋裡有錢,也要賒賬;明明揭不開鍋了,還是下館子逛戲院,似乎唯此才能彰顯身份。
滿族出身、父親在紫禁城當兵的老捨先生,寫有自傳性質的《正紅旗下》,生動地描述了清末北京城旗人的生活狀態。老捨大姐的公公和婆婆,就是一對「活寶」。
大姐的公公「除了他也愛花錢,幾乎沒有任何缺點。我首先記住了他的咳嗽,一種清亮而有腔有調的咳嗽,叫人一聽便能猜到他至少是四品官兒。他的衣服非常整潔,而且帶著樟腦的香味,有人說這是因為剛由當鋪拿出來,不知正確與否」。「無論冬夏,他總提著四個鳥籠子,裡面是兩隻紅頦,兩隻藍靛頦兒。他不養別的鳥,紅、藍頦兒雅俗共賞,恰合佐領的身份。只有一次,他用半年的俸祿換了一隻雪白的麻雀」。
「親家爹雖是武職,四品頂戴的佐領,卻不大愛談怎麼帶兵與打仗。我曾問過他是否會騎馬射箭,他的回答是咳嗽了一陣兒,而後馬上又說起養鳥的技術來。這也的確值得說,甚至值得寫一本書!看,不要說紅、藍頦兒們怎麼養,怎麼遛,怎麼『押』,在換羽毛的季節怎麼加意飼養,就是那四個鳥籠子的製造方法,也夠講半天的。不要說鳥籠子,就連籠裡的小瓷食罐、小瓷水池以及清除鳥糞的小竹鏟,都是那麼考究,誰也不敢說它們不是藝術作品!是的,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是個武官,而把畢生的精力都花費在如何使小罐、小鏟,咳嗽與發笑都含有高度的藝術性,從而隨時沉醉在小刺激與小趣味裡」。
大姐婆婆「口口聲聲地說,父親是子爵,丈夫是佐領,兒子是驍騎校。這都不假;可是,她的箱子底兒上並沒有什麼沉重的東西。有她的胖臉為證,她愛吃。這並不是說,她有錢才要吃好的。不!沒錢,她會以子爵女兒、佐領太太的名義去賒。她不但自己愛賒,而且頗看不起不敢賒、不喜歡賒的親友。雖然沒有明說,她大概可是這麼想:不賒東西,白做旗人」!
「對債主子們,她的眼瞪得特別圓,特別大;嗓音也特別洪亮,激昂慷慨地交代:『聽著!我是子爵的女兒,佐領的太太,娘家婆家都有「鐵桿子莊稼」!俸銀、俸米到時候就放下來,欠了日子欠不了錢,你著什麼急呢!』這幾句豪邁有力的話語,不難令人想起二百多年前清兵入關時候的威風,因而往往足以把債主子打退四十里。不幸,有時候這些話並沒有發生預期的效果,她也會瞪著眼睛笑那麼一兩下,叫債主子嚇一跳;她的笑,說實話,並不比哭更體面一些」。
近代外國人觀察八旗軍隊,描述他們是一群穿著五顏六色的綾羅綢緞,提著煙槍、鳥籠,哼著曲子,嘻嘻哈哈的老百姓。他們的馬僱人牽著,槍僱人扛著,做個樣子罷了。就是當差的關丁、鹽丁,也不自己幹了,早就雇了下人去頂包。不得不操練或者「幹部選拔」考核的時候,旗人也雇槍手。「鐵桿子莊稼」是拔不了的,多少人靠形式主義混飯吃,於是考場上大家都睜隻眼閉只眼,你好我好大家好。羅鍋、瘸子、聾子,都擠入軍隊。加上腐敗,坐吃空餉,揮霍浪費。八旗軍隊成了養老院、福利院。
最可怕的是,旗人們坐吃山空,還理直氣壯,覺得被人養著就是理所應當的。「以大姐的公公來說吧,他為官如何,和會不會衝鋒陷陣,倒似乎都是次要的。他和他的親友彷彿一致認為他應當食王祿,唱快書,和養四隻靛頦兒。一些有識之士,也覺得游手好閒,坐吃山空不是辦法,也有去學習手藝的。但是這樣的人,反而受旗籍人的冷眼,認為他們沒有出息」。少數旗人,也想拋棄鐵飯碗,自立自強,或者生活難以為繼,想學門手藝,做個小買賣,養家餬口。不過,他們都偷偷摸摸的,像在做見不得人的事兒。一旦擔著貨擔撞到熟人,他們得說:「嗨,閒著沒事,來玩玩!」「這不是買賣,就是個玩意兒。要不,您也來吆喝兩聲?」
供養八旗子弟成了清朝的沉重負擔。各部八旗長官,最擔心的不是軍隊戰鬥力,不是軍紀,而是如何養活那麼多張口。開支越來越大,朝廷的撥款是一定的,只能出現虧空,整個部隊、整個體制都拆東牆補西牆,不堪重負。每當發錢糧的時候,就是長官們最頭疼的時候。錢糧發得遲了,或者成分不好,就有旗人找上門來鬧,吹鼻子瞪眼,大喊「祖宗把血和汗都流盡了,我們就該拿份『鐵桿子莊稼』」,大叫「貪官無道,侵害良民」。官府還得好言相勸,不敢得罪。日子長了,賒賬多了,透支重了,高低貴賤的旗人都牽涉其中,一致要求「解決生活困難」。朝廷或者地方政府就得出面,接下旗人們的爛賬,拿公款補貼旗人的私債。
清政府在後期徵收很重的稅,相當一部分用來養活游手好閒的旗人了。
然而,大清王朝供養八旗子弟,維持他們高標準的生活是有條件的,就是指望他們在危難時刻保衛朝廷。晚清內憂外患,就需要八旗子弟出來「還債」,保衛朝廷了。清政府也很重視八旗軍隊的改良,引進先進武器,希望訓練出近代化的八旗武裝。退膛炮代替了舊式大炮,嶄新的步槍代替了大刀,最新出廠的馬克沁機槍代替了長矛,清政府把最好的武器撥給了八旗子弟。結果怎樣呢?照樣是形式主義,槍是領了,但被旗人鎖在櫃子裡,看都沒看;等到欽差大臣來閱操的時候,不得不杵著槍,站一會兒。建制是新的,訓練是新的,辦的差事也是新的,但旗人還是僱人去出操出工。辛亥革命爆發時,很多旗人連射擊都不會,談何抵抗?
一些長官也想有所作為。在革命前夜,他們多少感覺到了危險臨近,不得不整頓軍隊,預作準備。在革命風起雲湧的廣州,駐防八旗編練了三個營新軍,將近兩千人。練了兩年,廣州將軍搞實彈射擊,下死命令,要求必須是旗人親自射擊。結果場面亂成一團,多數人僱人來裝填彈藥,只有少數人會開槍,至於能射中靶子的人,屈指可數。
不過,不知情的革命黨人和新軍官兵,對裝備先進的旗人還是很忌憚的,在戰術上很重視旗人武裝。畢竟旗人佔著要害重鎮,那黑洞洞的炮口、明晃晃的鋼槍,都在那擺著呢!弄不好,要犧牲好多革命同志。結果,他們發現旗人壓根不足為慮。多數旗人在槍響後,都乖乖待在家裡,靜候新政權來收編。少數旗人跑出家門,一哄而散。只有個別地區的旗人武裝,擔心反清排滿風潮,害怕漢人也來個「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所以拿槍頑抗。革命軍發現,對付頑抗旗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找掩體藏好,聽旗人辟里啪啦地放槍。等旗人子彈打完後,他們就會豎起白旗投降。旗人射擊根本沒有準確率可言,只要不被流彈擊中,革命軍可以保證零傷亡。如果等不及聽完「槍炮交響曲」,你只消用猛烈的火力壓制一下,旗人也會投降。害得個別想抵抗的軍官,無兵無將,無法「殺敵報國」。鎮江的載穆就有心抵抗,奈何部下旗人全都要求投降,只好一個人孤單地上吊殉節去了。
京師八旗的兵額最多,裝備也好。尤其是禁衛軍,在各支八旗隊伍中算是先進的。皇室用它來貼身護衛。南北和談達成,禁衛軍兵心不穩。他們倒不是要挽救清王朝,而是擔心清朝沒了,自己當不了禁衛軍,沒了月錢和待遇。身為統領的馮國璋只好拿著《優待清室條件》,集合全體禁衛軍官兵訓話。他詳細地說明皇室和八旗子弟的待遇不變,禁衛軍照常當差,不會有變動。官兵還是出現騷動,哭泣聲、叫罵聲不絕,甚至有人持槍拔刀,大聲鼓噪起來。馮國璋以性命擔保,承諾與禁衛軍進退一致。官兵們不相信,騷動愈演愈烈。最後,馮國璋登台高呼,如果大家不信任,可以推舉兩個人持槍日夜守在我身邊,如果發現有違背諾言之處可以立刻將我擊斃。禁衛軍這才慢慢安靜下來,平靜接受了王朝覆滅的事實。之後,禁衛軍被改編為陸軍第十六師,馮國璋守信用,一直保證這群老爺兵的「待遇不變」。結果,由京師八旗改編而來的第十六師,上陣不行,鬧餉在行,成了直系軍閥的一大負擔。
辛亥革命能夠以很小的代價,相對和平地成功結束,旗人們也有一份功勞。革命黨人如果事先降低一下排滿的宣傳調子,突出一下「五族共和」,申明保護旗人生命和財產安全,估計連那一小部分抵抗的旗人也會靜靜待在家裡,等待新政權來收編。旗人對革命的「功勞」也會更大。
清朝的覆亡自然有多方面的原因,八旗子弟的顢頇糊塗、懦弱無用,不能不說是重要原因。
八旗子弟是被王朝體制廢掉的一群人。一個人不是憑真才實學、憑艱苦奮鬥,而是憑血緣關係獲得穩定的收入,躺在一個體制上閒逸度生、坐享其成,換作你人生也會被廢掉,虛度終生。八旗子弟荒廢的悲劇,給後世的制度設計、人事激勵等都提供了寶貴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