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先生「注」
近六十年來的「紅學家」,從早期的蔡、胡、陳、錢,到最近台灣的「幼獅十八家」,有著錄可考的至少在三百人上下。如果這三百篇也可文以類分的話,筆者不揣淺薄,就斗膽把他們分為三大派:
第一,「猜謎附會派」。這派的附會猜謎且有笨巧、大小之分,也有政治、哲學、入世、出世之別。自蔡孑民先生而下到潘夏(重規)先生,以及潘公在香港新亞書院所成立的「紅小組」和組裡的紅衛兵們,胡適之先生便一竿子把他們都打入「笨猜謎」,筆者不敢附和胡說,且名之曰「大猜謎」。大猜謎也不只蔡、潘兩家。近三十年來把「大觀園」一分為二、剖成「兩個階級」的李希凡、藍翎等「鬥爭派」,和把《紅樓夢》劃成「兩個世界」的余英時先生的「人文派」,以及一些「佛道派」、「玄學派」,也都和舊「索引派」的出發點差不多。大家都在搞大猜謎。
這個大派之下,也還有些小派或巧派。他們要在茶餘酒後把曹雪芹這部大「謎書」或大「淫書」來揭揭底。例如,「賈寶玉初試雲雨情」,這個「初試」的對象是他的大丫頭襲人呢?還是小侄媳可卿呢?又如「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所「伏」的是目前的「白首雙星」——史太君和那位「呵呵大笑」的老混賬張道士呢?還是作者沒有交代的將來的小白首雙星——「一芹一脂」呢?曹雪芹這支筆十分狡猾,狡猾到使我們小小的童子軍帳篷內也沒有太平日子好過的程度。這是種小猜謎或巧猜謎。但是不論謎底有巧拙,猜謎者人物有大小,其猜也則一。要「猜」,那答案就debatable了。
第二派則是比較實際的「傳記考證派」。這一派的老祖宗便是有「考據癖」的胡適之先生。「考據」是個科學玩意。要考據就得讓證據說話,不可有先入為主的觀念。如果先把「階級」這個觀念扣牢,然後「找證據」,把曹雪芹來個「階級分析」,那麼曹雪芹的「階級成分」也就永遠查不清,《紅樓夢》這部巨著也就永遠讀不完了。
第三派大致可以叫作「文學批評派」。批評也有大小之分。胡適說:「《紅樓夢》不是一部好小說,因為它沒有一個plot。」這話雖是西洋文學批評中的老調或濫調,但是這也是個從大處著眼的大批評。紀曉嵐評《文心雕龍·原道篇》,說:「文以載道,明其當然;文原於道,明其本然。識其本,乃不逐其末;首揭文體之尊,所以截斷眾流。」現在受西洋文學訓練的「紅學家」,所搞的都是這個「大批評」派。從好處說,他們是「識其本,乃不逐其末」。從短處說,讀《紅樓》的人,如不從十來歲開始,然後來他個五六遍(毛澤東就說他看了六遍),不把《紅樓夢》搞個滾瓜爛熟,博士們也就無法「逐其末」了。這大派便是當代文學界新興的青年職業批評家。
等而下之的則是那些把《紅樓夢》讀得爛熟的業餘牛皮匠。他們對《紅樓夢》有由衷的愛好,而他們所熱衷討論的話題則集中於劉勰所說的什麼神思、風骨、情采、章句等方面的細枝末節。這一派雖多半是業餘性質,但是《紅樓夢》卻是個無底洞。一旦不幸翻身落洞,則草蛇灰線,也是治絲愈棼、瓜蔓無窮的。
《紅樓夢新探》等巨著的作者趙岡先生便是位經濟學教授,他搞「銅臭」搞膩了,也想到怡紅院隨喜一番,聞點「花香」。結果花香銅臭兩難分,只好解衣下海,亮相一番。
筆者不學,三十年來讀閒書,閱盡諸公「考紅」之作,感染亦多。年前執筆寫胡適之先生的文學觀,便有意為紅學一世祖以下的九流十家來個——如胡氏所說的——「結結賬」,就存歿諸家次第甲乙來寫點紅書讀後感。然深恐懸崖撒手,墮入深淵,自討苦吃,乃知難而退。
不過林黛玉畢竟是我們的大眾情人,《紅樓夢》也是中國知識分子人人必讀之書。學人不讀《紅樓夢》,方帽加頭也枉然,因而有時偶有所見,還是要湊點熱鬧。
還有,「紅學」裡的「避諱」問題,也是一樁有趣的小公案。原來在《紅樓夢》的早期鈔本「甲戌本」、「庚辰本」和「戚本」裡,作者對他兩位祖父輩人物曹寅、曹宜,似乎都有避諱的跡象。
「庚辰本」第五十二回晴雯補裘至深夜,作者不願提「寅正一刻」,而說是「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下面的「雙行小注」(胡適說是「作者自注」)說是避「寅」字諱。胡適據此而肯定作者是曹寅的孫子。《紅樓夢新證》的作者周汝昌亦同意此說。
可是海外兩位大紅學家,周策縱、潘重規兩先生則不能接受。潘君並指出第二十六回中的「庚黃」「唐寅」的故事,說作者「又寫又說,又是手犯,又是嘴犯」,而否定此說。策縱並舉出雪芹的曾祖原名「爾玉」,因說:「《紅樓夢》裡的玉又從何避呢?」
這潘、週二問題均不難回答,宗法社會裡「避諱」這件事,原是可避則避之,並不是死避。韓文公說:「其父名仁,其子不得為人乎?」正是這個意思。周公所舉的「玉」字,更不成理由。古人所謂「二名不偏諱」。孔子母親的名字叫「征在」,所以孔子就「言征不稱在,言在不稱征」了。韓愈的《諱辨》不是說得很清楚的嗎!
至於曹雪芹不說「寅時」是否是「避諱」,吾人固不得而知,但是至少那位「批書人」是如此說的。如果那位「批書人」正如周汝昌所說的是「史湘雲」,難道我們還不相信那雲鬢纖腰的美人史湘雲,而偏要去相信那兩位白髮蒼蒼的老頭子潘重規、周策縱乎?
不特此也。曹雪芹不但避「寅」字諱,他顯然還避「宜」字諱呢!周汝昌在《紅樓夢》最早的兩部鈔本——「甲戌本」和「戚本」——上面發現個大秘密,他認為是「鈔胥」之錯。那就是在這兩個抄本裡,所有的「宜」字,都被抄成「」(三橫畫)。這個「三橫畫」的不成字的字「」,裡面顯然有文章了!
低能的「鈔胥」(俗稱「錄事」)的抄書工作,是可能一誤再誤的。胡先生便曾指出他們把一個草書的「真」字抄成「十六」。筆者本家前輩有位紈褲子,有次用重金請「槍手」代作文章,投考秀才,結果還是名落孫山,因為他把槍手所起的文稿上草書的「希聖希賢」中的「希賢」二字抄成了「又布上天」了。
所以抄書一誤再誤,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甲戌本」和「戚本」裡所有的「宜」字都抄成「」,筆誤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這兩個古本都最接近作者的原稿。在原稿裡作者把「宜」字一律故意寫成「」,這可能也就是一種避諱的寫法。曹雪芹為什麼要避「宜」字諱呢?因為「曹宜」是他的親祖父?還是因為「曹宜」是他們「五慶堂」裡最後一位顯赫的人物呢?我們就要向「紅學家」們繼續請教了。
「避諱」這個東西是我國宗法社會裡最荒唐的制度之一。但是任何壞的東西,往往也有其好的一面。「避諱」在我國後來的「校勘學」和「版本學」上所發生的功用實在太大了,它多少是被當今的紅學家們忽視了。
再者,六十年來「紅學」發展的過程中,還有個極大的弱點,那便是搞「紅學」的人——自胡、蔡、陳、錢到俞平伯、周汝昌、夏志清、潘重規、余英時……他們都是「批評家」、「考據家」、「哲學家」、「思想家」,卻很少「作家」;所以「紅學家」們多半不知「作家的甘苦」,和作家們從靈感、幻想、經驗等到構思、佈局、創作、增刪等的艱苦歷程。所以他們每每為「文章自己的好」這一不知不覺的潛意識所支配,而亂下雌黃。胡適之、周汝昌都犯這個毛病。周汝昌在書中那種與高鶚簡直不共戴天的心理,便是最明顯的例子。
「紅學界」裡有豐富創作經驗的唯魯迅與林語堂二人。可惜他二人都不願用情哥哥尋根究底的考據憨勁,但是他二人卻代表「紅學」裡的作家派,他們的話是有其獨到之處的。林語堂先生認為「後四十回」不是高鶚的「續作」,而是高氏對曹雪芹原有殘稿的「補寫」。這一論斷,是十分正確的!
至於周汝昌對高鶚的謾罵,林氏就說「周是不配談高鶚的人」(見《平心論高鶚》一書)。這句話雖說重了點,也倒不失為作家派的紅學家的持平之論。
總之,對「紅學」的考證和批評,自胡老師開其先河之後,到今天還是個無底洞,下一切結論都為時尚早。但願海禁大開之後,將來會有更多的傑作出現!
周策縱先生「按」
策縱按:德剛在這「注」裡說,避諱的事,「原是可避則避之,並不是死避」。這話就某些朝代說固然很對,但在別的一些時代卻不然。「二名不偏諱」也是如此。陳垣在《史諱舉例》裡已說得相當詳細。他已指出:「唐以前兩字兼避,已成風俗,至太宗時始禁之。然禁者自禁,唐時二名仍偏諱。」並說:「宋金以來,二名無不偏諱者。」清朝自康熙時代起就講求避諱。陳氏說:「雍乾之世,避諱至嚴。」這正是曹雪芹寫書的時代。試看康熙的諱「玄燁」、雍正的諱「胤禛」、乾隆的諱「弘歷」,無不二名皆偏諱。當然,文人對於自己的祖父,當時是否可不避諱,還值得仔細研究:除非能找出一些不避諱的實例來,否則就很難斷言曹雪芹可以不避。「爾玉」二字也許較疏遠,「寅」字就較近了。如果說曹雪芹不肯寫「寅正初刻」是為了避諱,而對「唐寅」的寅字又可以不避,這能說得通嗎?我看更嚴重的問題還是,把「唐寅」的寅字還開了那麼一個大玩笑,尤其是牽連那極不莊重的春宮圖。作者在這裡大可用仇英而不必拉出「我的朋友」唐德剛的貴宗賢來。在雍正、乾隆時代,會有人把自己祖父的諱來開這種玩笑嗎?自然,我們也很難說曹雪芹不能有這種驚世駭俗之舉,他既然可以把許多「家醜」也和盤托了出來,也許就無所謂避諱吧。不過這仍是我們「想當然」而已。至少我們可以說,就「唐寅」一例說來,《紅樓夢》裡並不避名叫「寅」的祖先的諱。其實《紅樓夢》作者本來非常注意避諱的重要性,所以特別指出「紅玉」犯了「寶玉」的諱,便要改名「小紅」。既然如此,又怎麼會把自己祖父的諱來開那個大玩笑呢?除了第二十八回「唐寅」之外,第十回張太醫還說了「寅卯間必然自汗」,第十四回有鳳姐「至寅正」被平兒請起來梳洗,第六十九回天文生也說過尤二姐可於「寅時入殮」的話,「寅」字在書裡至少出現了四次。因此,《紅樓夢》大約在有些地方也許避「寅」字諱,但在別處卻是不避的。這就牽涉全書是否一人所作的問題了。有人自然會說,曹雪芹也許當時是用缺筆避諱的辦法,由於現存的鈔本並非雪芹的手稿,也許原稿「寅」字是缺了筆畫的吧。這個說法本已犯了「以無據為證」的毛病,因為誰也不知道曹雪芹的手稿到底缺了筆畫沒有。事實上,過去作者如抄錄故書,雖可用缺筆之法避諱,自己的創作則多須改字或避用。錢大昕在《十駕齋養新錄》卷十四里已指出過:「朱文公注《論語》、《孟子》,正文遇廟諱,則缺筆而不改字,注則無不避者。其注《易》亦然。」至於德剛指出:至少「批書人」已認定不說「寅時」是避諱,那麼,這「批書人」自然已認定小說作者的先人一定諱「寅」。胡適這個看法自然是十分合理的(周汝昌還指出過二十二回「戚本」批語對硯台謎語批說「隱榮府祖宗姓名」是指「璽」字,也是對的)。問題只在這「批書人」到底是誰。這點如果還無法肯定,那就很難下結論了。而且「批書人」為什麼不注意到「唐寅」不避的例子?所以我認為,那另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頭子潘重規」如要否定曹雪芹的著作權,也許還「查無實據」,但在這一點上提出疑問來,卻「事出有因」,還值得我們再四思量。德剛要緊跟著「那雲鬢纖腰的美人史湘雲」揚長而去,我們這些老頭子有何話可說?只祈禱不要等他跟了半天,才發現前面走著的是個毛髮森森的彪形大漢,那時可別錯罵周公的本家汝昌詩人把你捉弄了呢!
唐德剛先生「再按」
德剛再按:《紅樓夢》裡的「避諱」問題,原是極有趣的。不但史湘雲夫人注重避諱,林黛玉姑娘也很注重。黛玉的媽媽叫賈敏,所以黛玉說「敏」時就以「密」字代之,寫「敏」字時也「缺」一兩筆。這在他老師賈雨村的註冊記錄裡,是有老卷子可查的。
總之,《紅樓夢》是個無底洞,筆者這個「老頭子」絕不願與另外兩個專家「老頭子」來「聚訟」這個好玩的小問題。還是讓那些喜歡打官司的紅學家們去討論吧。
周策縱先生函
德剛:前兩天才寄你《紅樓夢》會議邀請書,就收到來信,要我又替胡公的《口述自傳》封面一撾,撾是撾過寄去了,這兒又寫了一點抬槓「後按」,不知還來得及附在(《胡適的自傳》第十一章)注末嗎?如不便就算了,我怕誤導讀者,想來澄清一番,恐怕越說越說不清吧,最後的話還得你來說,所以我還是寄到你處,如以為可,就請轉寄給劉紹唐先生,如無緣入書,便可改作「胡適的自傳譯注後按:《紅樓夢》裡的避諱問題」,作為《傳記文學》的補白如何?(下略)
匆祝
年安
策縱 1979年12月17日
原載《傳記文學》第三十六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