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明帝的神秘死亡,標誌著北魏皇權的徹底喪失。之後北魏以及東西魏的所謂皇帝,至多不過是在「比賽」誰做傀儡的時間更長些。
關於孝明帝之死,各家史書都認為是毒殺身亡,但敘述並不完全一致,總結起來主要有兩種說法:一、鄭儼主謀論;二、三人合謀論(三人,指的是鄭儼、徐紇與胡太后)。今天的觀點似乎更強調胡太后一人的主要責任,則有略失偏頗的嫌疑。
殺掉親生兒子不是胡太后的最佳選擇。她要維持臨朝稱制的合法性,必須維護孝明帝的皇位。孝明帝沒有親生子嗣,一旦駕崩,皇位的傳承上就會出現大麻煩,很可能使局勢失控。孝明帝要奪她的權力,她是擔心的,但更擔心的人顯然是鄭儼、徐紇這類受孝明帝嫉恨的寵臣。因為奪權若成功,鄭儼、徐紇小命難保,而只要孝明帝還活著,她作為親生母親,下場還不至於很糟。至少從胡太后的角度,她不該是唯一的主犯。
魏收的《魏書》傾向於鄭儼主謀論。《魏書?皇后傳》說:「肅宗之崩,事出倉卒,時論鹹言鄭儼、徐紇之計。」《鄭儼傳》也持這一觀點。《天象志》進一步說:「鄭儼等竦懼,遂說太后鴆帝。」一個「說」字就強調了鄭儼等人的主導作用,讓人感覺胡太后做了槍手。
《魏書》有意襯托高歡高明的見識(魏收是北齊重臣),高歡以前提出「清君側」時,就指明罪魁禍首是鄭儼和徐紇。
但如果是這樣,孝明帝駕崩前後的一系列事件就很難解釋了。孝明帝死前一個月,他寵愛的潘妃生下一個公主,宮中卻向外報告說生了皇子,並且大赦改元。這不可能是孝明帝的意思,也不可能是無心的錯誤。唯一的可能,就是胡太后與她的兩位寵臣通過密謀和彼此妥協,以公主誕生為契機,計劃了一起大陰謀。所以說,《北史》和《資治通鑒》支持的三人合謀論是比較符合邏輯和事實真相的。
三個人都能接受的方案就是,先弒孝明帝,再立假皇子,掌控朝中大權,最終平穩過渡,既擺脫了孝明帝的威脅,又可以繼續執政,號令四方。
他們高估了自身收拾亂局的能力,也低估了孝明帝之死的影響力。躲在洛陽宮中搞的陰謀,與玩弄天下於股掌間的手段相比,檔次差太遠了。
胡太后立了一個月大的小公主(有人說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皇帝),發現朝中的反應比較平靜,以為風浪已過,就從孝明帝的堂侄一輩裡(孝明帝是獨生子,連侄子都沒有),挑選三歲的元釗來頂替小公主,然後詔告天下。
駐軍上黨的爾朱榮得知變故,豈肯罷休?他立即怒火中燒,對并州刺史元天穆說:「主上晏駕,只有十九歲,天下人都還稱為幼君;何況現在讓一個不會說話的小孩即位,想要長治久安,怎麼可能呢?我要率鐵騎哀悼先帝,剪除奸佞,再立年長的皇帝,你看如何?」
元天穆讚歎道:「那可真是伊尹、霍光再現當世了!」
元天穆是宗室,雖與皇室血緣較疏,卻跟爾朱榮的關係十分密切,他的表態極大地鼓舞了爾朱榮。兩人接著商議擁立新君的事。元天穆認為彭城王元勰在世時人氣很高,他的兒子長樂王元子攸有其父風範,又有聲望,不如派人到洛陽城與他秘密聯繫,請他做皇帝。
爾朱榮深表贊成,他派侄子爾朱天光,帶著親信,潛入洛陽。爾朱榮的堂弟爾朱世隆在朝中任直閣將軍,爾朱天光見了爾朱世隆,又由他引見元子攸。
皇位送上門的事畢竟不是人人都能碰上的,元子攸心中高興。這位長樂王的想法很單純,一來他對胡太后的行為深惡痛絕,只恨有心無力,二來他認定要擺平胡太后,只能依靠爾朱榮的力量。爾朱榮到目前為止,表現得中規中矩,是大忠臣。
於是,他表示願意合作,請爾朱天光先向爾朱榮答覆,自己則與爾朱世隆準備停當,帶著哥哥彭城王元劭、弟弟霸城公元子正,離開洛陽,北上去見爾朱榮。
爾朱榮在上黨並不安心,他怕自己的選擇不妥,又搞了個儀式,命人鑄造獻文帝諸位子孫的小銅像,想確認誰是天命所歸。
手鑄銅像,以及北魏傳統冊封典禮前常搞的手鑄金人,都是一種占卜的形式,可能源自遊牧民族的祭祀活動。北魏慣例,每逢冊封皇后,都要先鑄造皇后的金像,如果成功,則立,失敗,則不立。北魏時期的金屬鑄造業相當發達(今天我們還能看到不少精緻優美的北魏時期金銅佛像,便是明證),無論是銅像,還是金人,鑄造本身的技術難度並不大,起決定作用的是鑄造者,背後是千絲萬縷的利害牽扯。看起來是占卜,實際是玩貓膩,專門欺騙爾朱榮這類崇尚迷信的傢伙。
不出所料,銅像占卜的結果,惟獨元子攸的像鑄成。爾朱榮放了心,便上表抗令,興問罪之師,開動隊伍浩浩蕩蕩向洛陽進發。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四月,爾朱榮大軍在河陽(今河南孟津黃河北岸)與元子攸兄弟會面。元子攸隨大軍渡過黃河,就地即位,他就是北魏敬宗孝莊帝。
孝莊帝任命爾朱榮為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大將軍。有了皇帝這面精神大旗,爾朱榮可以無所顧忌了。他揮師南進,兵臨洛陽。
城中的胡太后及一干人等慌了神,急匆匆任命幾位將軍領兵抵抗。還沒等軍隊完全到位,守城的鄭季明、鄭先護聽說元子攸做了皇帝,就向爾朱榮大軍大開城門。
爾朱榮傳孝莊帝詔書,命令文武百官到河橋(今河南孟津西南)面見新皇帝。可憐的胡太后環顧身邊,鄭儼、徐紇開溜了,將軍們叛逃了,自己做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她無計可出,便剃了光頭,率領後宮嬪妃到城內的永寧寺出家。
出家也難逃一死,爾朱榮派騎兵衝進永寧寺,揪出一身尼姑打扮的胡太后,連帶著小皇帝元釗,一併送到河陰(今孟津黃河南岸)處置。胡太后還要分辯,搬出她那套對付小白臉的招數。爾朱榮雖然皮膚也白,可不是小白臉,見了胡太后這半老徐娘,心內生煩,二話不說,拂衣而起,命手下將胡太后和元釗沉入黃河。(胡太后當初強勢時,殺了被逼做尼姑的高太后,誰想那麼快就得了現世報)
出城恭迎聖駕的洛陽官員聚集在河陰附近。爾朱榮的部下費穆想法很變態,他說,現在大軍前無敵陣,仗沒打就奪權了,群臣是不會服從的。如果不乘機殺人樹威,恐怕內亂早晚還會降臨。
爾朱榮對這個惡毒的餿主意,竟頗以為然,他問另一名親信慕容紹宗:「洛陽人士驕侈成俗,不動刀斧,難以控制。我打算乘百官出迎,將他們全部誅殺,你看如何?」
慕容紹宗是前燕慕容恪的後代,與爾朱榮沾親,很有頭腦(慕容雖滅,南北朝後期還是能人輩出的)。他馬上表示反對:「太后荒淫失道,禍亂天下,所以明公才興兵討伐。無故濫殺無辜,不分忠奸,只怕會大失天下所望,絕非長遠之計!」
爾朱榮不聽勸告,請孝莊帝在淘渚的行宮外朝見百官。百官一到,爾朱榮的鐵騎呼啦啦圍了個水洩不通。爾朱榮斥責他們貪戀享樂,不思報國,乃是天下喪亂、皇帝駕崩的罪魁禍首。
說著一聲令下,數千名官員上至王公、下至普通大臣,全被軍刀砍翻在地。剎那間,黃河邊哀嚎漫天,屍首遍野,慘狀怖人。這就是著名的河陰慘案,也稱河陰之變。
孝莊帝兄弟在行宮聽到喊聲,便走出帳觀看。爾朱榮安排在左右的衛士衝上前,抱住孝莊帝送回帳中。孝莊帝大驚失色,再回身看時,兩個兄弟已經身首異處。他自己也被軟禁了。
孝莊帝又恨又氣,只怪自己錯把奸佞當棟樑,他讓人給爾朱榮傳話,說:「帝王更替,盛衰無常。將軍仗義起兵,輕易平亂,此乃天意,並非人力。我來投奔你,只為保全天下蒼生,豈為圖謀帝位?將軍何必逼人太甚,若天命有在,那就挑個日子即位吧。如果將軍還想存我大魏社稷,那也請另選賢能,我可以和你一同輔佐。」
爾朱榮的氣焰達到頂點,他的確是想稱帝了。軍帳內外,爾朱榮的士兵反覆高呼「元氏既滅,爾朱氏興!」他一面找人起草禪位詔書,一面徵求部下的意見。
軍中的意見並不統一,很明顯地分成了兩派:高歡等人極力勸說爾朱榮早登大寶;而賀拔岳則進言說:「將軍舉兵,志在掃除奸逆。如今未立大功,卻有這番打算,此乃招禍之道。」
此時針鋒相對的,正好是最終分裂北魏的兩股勢力:高歡的懷朔派與宇文泰的武川派(宇文泰雖然還沒有投到爾朱榮帳下,但他與賀拔兄弟交往甚厚,利益也是基本一致的)。表面上看,兩派人都在為爾朱榮謀利益,高歡推爾朱榮做皇帝,好像很熱情,賀拔岳勸爾朱榮不要操之過急,似乎很清醒。實質上大家都是在為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謀劃最佳路線呢。高歡走的是邪路子,爾朱榮的稱帝時機當然不成熟,先把爾朱榮推到火爐上烤,然後以功臣自居,借雞生蛋,有的好鬧;賀拔岳走的是正路子,先不要把局勢搞得太混,藉著爾朱榮的地位掃除其他勢力,再觀後效。
爾朱榮被夾在其中,猶豫不決,迷信的他再次決定用鑄像占卜來做選擇。他為自己鑄金像,連鑄了四次,都沒成功。他又召見會算命的功曹參軍劉靈助,詢問稱帝的吉凶。劉靈助搖頭說:「天時人事還不適合。」
爾朱榮說:「如果我不行,那立元天穆怎麼樣?」
劉靈助又說:「元天穆也不行,只有長樂王(元子攸)有天命。」
絕望的爾朱榮神情恍惚,半天無語。過後他深表懊悔,半夜親自到孝莊帝帳中賠罪,反覆聲明願以死報效朝廷。
賀拔岳請求爾朱榮殺掉高歡以謝天下。高歡的那幫子兄弟說一堆好話,又強調用人之際,不該先殺武將。高歡逃過一劫。(兩派的第一場明爭暗鬥,以武川派的小勝告結)
孝莊帝由爾朱榮護送,入主洛陽,權力自然是別想有了。爾朱榮自為太原王,又大封親信,在朝中到處安插自己的勢力。反正剛殺了一大堆,空缺的位子無數。
由於手下的兵卒殺的朝臣太多,爾朱榮不想長駐洛陽。他打算遷都晉陽,既方便自己坐鎮指揮,又相當於把皇宮搬到自己家門口,不用擔心意外變故。無奈反對的人太多,都官尚書元諶更是以死相爭,爾朱榮方才作罷。
為了鞏固入洛的成果,爾朱榮又讓孝莊帝把他女兒立為皇后(爾朱皇后以前就在孝明帝宮中做嬪妃,爾朱榮也管不得什麼規矩。不過這招卻為他將來倒台埋下了伏筆)。他在洛陽停留了半個月,就回師晉陽。
爾朱榮有他的算盤。他要先消滅各路起義軍,特別是剛剛在河北火並了杜洛周的葛榮的勢力,等到功高震主,時機成熟,再逼孝莊帝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