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歡處處學著爾朱榮,卻萬沒想到自己立的孝武帝也跟爾朱榮立的孝莊帝一樣,不甘心做傀儡。
孝武帝表面言語不多,內心明白得很,他這皇位是高歡施捨的,就猶如一個工具,用了以後隨時可能就地一扔。丟了皇位是輕的,以高歡的手段,有朝一日皇帝的價值搾取乾淨,下場必然是小命玩完。
說來也是高歡操之過急,殺叛將的「慣例」使他在朝中樹敵不少(往往一時順風難免會造成錯覺,讓人犯下悔之莫急的錯誤)。侍中斛斯椿是叛殺爾朱世隆的主謀,對高歡又忌又怕。他與孝武帝的堂弟元寶炬、中軍將軍王思政等人便勸孝武帝除掉高歡。孝武帝外出遊獵,常常帶上斛斯椿隨行,與他一同商討密謀。
高歡從懷朔鎮交結朋黨開始,在爾朱榮手下經營多年,朝廷內外很多將領都已依附於他。只殺高歡是無濟於事的,孝莊帝就是前車之鑒。孝武帝的計劃,是拉攏非高歡嫡系和反高歡的勢力來對抗高歡,把他扳倒。他與賀拔岳秘密聯絡,又把賀拔勝外派到南部邊境做荊州刺史,扶植這兩個外部力量,以備將來必要時能有所接應。
接著,他又打算策反司空高乾。高乾是高歡信都起兵的堅定支持者和擁護者,其弟高敖曹又是助高歡擊敗爾朱兆的功臣,按理是不可能幫著皇帝反高歡的。孝武帝也有他的辦法,他在宮中華林園宴請群臣,酒席散後把高乾單獨留下,態度殷切地要他表忠心、立盟約。高乾多喝了幾杯,並未細想,拍拍胸脯說自己「以身許國」,與皇帝誓為兄弟。可過了一段時間,他看出皇帝圖謀高歡,就提醒高歡早做防備,跑到并州勸高歡乾脆受禪稱帝。
高乾吃力不討好。高歡拒絕了高乾的勸進,轉過頭聽說他與皇帝早有盟約,心生厭惡,便把他的言行出賣給了孝武帝。孝武帝找高乾來當場對質,弄得高乾瞠目結舌,大呼冤枉:「臣以身奉國,義盡忠貞;陛下既立異圖,而乃雲臣反覆。以匹夫加諸罪,尚或難免,況人主推惡,復何逃命。欲加之罪,其無辭乎?」
孝武帝賜死了高乾,又秘密派人謀殺高敖曹兄弟。高敖曹先一步得到消息,抓住了皇帝的殺手,截獲了殺他的密詔,帶著十幾個隨從跑到晉陽投奔高歡。高歡裝作不知情,見了密詔,與高敖曹抱頭痛哭:「天子枉害司空哪!」把自己的干係脫了個一乾二淨,卻讓高敖曹兄弟與孝武帝結下了不共戴天的殺兄之仇。簡簡單單兩出戲,高歡便達到了一石三鳥的目的:借孝武帝之刀殺了首鼠兩端的高乾;讓猛將高敖曹從此死心塌地為自己賣命;還賣了個情面給孝武帝,使他形成錯覺,放慢了針對高歡的行動。
那廂皇帝猜不透高歡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這廂高歡可是緊鑼密鼓地掃除異己,君臣之間檯面上平平淡淡,腳底下機關算盡,磕磕絆絆。高歡的右丞翟嵩獻計,暗中離間侯莫陳悅,讓他和賀拔岳在關中內訌,然後坐收漁翁之利。
侯莫陳悅是傳統的鮮卑武夫(侯莫陳是三字姓,孝文帝改姓時改為單姓「陳」,但侯莫陳悅世居河西胡人雜居地區,並沒有接受漢化改制,從姓氏到籍貫仍然保留了鮮卑傳統),不懂什麼戰略大義,萬事利益第一。翟嵩一說投靠高歡有好處,他便不顧與賀拔岳同事多年的情誼,想著法子準備幹掉賀拔岳。
賀拔岳這時候屯兵平涼,基本收服了整個關中、隴右的人心。惟獨靈州(今寧夏靈武西南)刺史曹泥依附高歡,不聽他調遣,令他不爽。他便邀了侯莫陳悅,會兵高平(今寧夏固原),一同討伐曹泥。兩人的軍隊走到河曲,侯莫陳悅請賀拔岳進帳議事,乘他大意,命部下將其斬殺。賀拔岳叱吒關中五年,帳下強將如雲,竟然就這麼稀里糊塗死掉了。(高歡對付異己果然是厲害)
賀拔岳的部將群龍無首,退到平涼。眾人議論紛紛,有的說從荊州召賀拔勝來領軍,有的說乾脆放棄關中、東投朝廷,最後還是都督趙貴提議:「宇文黑獺英才蓋世,賞罰嚴明。若迎而奉之,大事可濟。」(趙貴日後在宇文泰的六大柱國中排名第四,乃是西魏響噹噹的實力派人物)另一名都督杜朔周(他是赫連氏的後代,後來改名赫連達,與鮮卑人杜洛周沒有親緣關係)表示贊同,並親自飛馬去請宇文泰。
宇文泰此時不在隴西,也不在長安,而是鎮守在北面的夏州(就是以前大夏的國都統萬城),擔任夏州刺史。他聽說賀拔岳被侯莫陳悅所殺,當下便意識到身上的擔子沉重,說了一句:「難得而易失的東西,乃是時機。若不早赴平涼,眾心將會叛離。」他立即帶了部下,以輕騎趕往平涼,又命杜朔周先行據守彈箏峽(又名彈箏谷,今寧夏涇源東),安撫逃散的民眾。
高歡在晉陽同樣收到了賀拔岳被殺的喜訊,大約也有了些「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成就感。他不懷好意地派長史侯景去關中,名為安撫,實為收編。侯景走到安定,遇到了西奔的宇文泰,便不敢向前。
宇文泰質問他:「賀拔公雖死,我宇文泰還在,你這傢伙想來幹嗎?」
侯景大驚失色地回答道:「我只是別人射的一枝箭而已。」說完便灰溜溜地狂奔回關東覆命。二十年後的「混世魔王」在宇文泰面前一個照面都沒打上,宇文泰的獨特魅力不禁讓人更加景仰,也無怪乎高歡會「以為非常人」了。
宇文泰到達平涼,迅速整編了賀拔岳的部眾(其中包括李唐先祖、六大柱國之首的李虎),並接受了洛陽方面任命的大都督一職。他向侯莫陳悅發出通牒:識相的話就自行解除武裝,兩人同去洛陽面君;否則兵戎相見,指日可待。
侯莫陳悅仗著有高歡做後台,沒有理會宇文泰。宇文泰馬上派都督侯莫陳崇(又是個姓侯莫陳的,但不是侯莫陳悅的親戚,侯莫陳崇出身武川鎮,日後在六大柱國中排名第六)攻取原州,然後全軍南下,直撲侯莫陳悅所在的秦州(治所在上邽,即今甘肅天水)。
侯莫陳悅只不過靠了下三爛的招數才殺了賀拔岳,戰場上根本不是宇文泰的對手。宇文泰軍紀整肅,秋毫不犯,所過之處,民心歸順,侯莫陳悅連戰連敗。侯莫陳悅的部下李弼知道宇文泰必勝,以秦州向宇文泰請降。侯莫陳悅走投無路,最後步了爾朱兆的後塵,找了顆樹上吊自殺。
宇文泰攻滅侯莫陳悅,還有意外收穫,他任命李弼為秦州刺史。李弼成為宇文泰手下又一員極重要的將領,日後在六大柱國中排名第二。隋末瓦崗軍的首領李密,就是李弼的曾孫。
宇文泰繼續橫掃關中,剿滅侯莫陳悅的餘黨。高歡派人贈以厚禮,有意與他結交,他一概不受,原封獻給孝武帝。夏州長史於謹向他提出了下一步發展規劃,核心便是——挾天子以令諸侯。(於謹的規劃對於宇文氏政權的興起,起了最為關鍵的作用,他也因此得到宇文泰的重視,將來在六大柱國中排名第五。其實高歡所採取的策略,原本也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可謂「英雄所見略同」。高歡、宇文泰的角逐,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精妙絕倫、不相上下的智勇決鬥)
宇文泰深以為然,積極向洛陽方面投送秋波。北魏境內形成了洛陽、關中、晉陽三角互動的微妙格局。
孝武帝見宇文泰在關中漸成氣候,也有了不安分的想法。永熙三年(公元534年)五月,孝武帝下詔戒嚴,聲言要討伐梁國,發動河南諸州兵力,在洛陽閱兵,實際上的矛頭正是晉陽的高歡。為了消除高歡的疑心,他給高歡發去密詔,聲稱:「宇文泰與賀拔勝有異志,朝廷以南伐為名,要討伐關中和荊州。」
孝武帝的兒科伎倆豈能瞞過高歡,高歡當即上表:「關中、荊州謀反,臣將調集各路大軍二十餘萬,分兵討逆。」
局勢演變到這份上,孝武帝除了向高歡攤牌,別無選擇。他命御用書生溫子升(孝莊帝殺爾朱榮之前起草赦令的老兄)給高歡回信,指責高歡的過錯,公開與高歡決裂。
於是孝武帝剩下三條路可走:投奔荊州的賀拔勝;投奔關中的宇文泰;出兵與高歡決一死戰。散騎侍郎柳慶認為荊州離梁國太近,非久居之地。東郡太守裴俠則認為宇文泰實力太強,投奔他無異於出了沸水,又入火坑(即「避湯入火」)。兩權相侵,孝武帝決定向西駐軍,觀望變化。
高歡在晉陽接到皇帝的回信,便上表列數宇文泰、斛斯椿的罪惡,領兵火速南下洛陽。關中的宇文泰也不示弱,下令傳檄北魏各州郡,以討伐逆賊高歡為名,帶兵從高平出發,向東接應皇帝。
七月,孝武帝率十萬大軍駐於河橋,以斛斯椿為前鋒,在邙山以北列陣(即洛陽東北一帶,是將來東西魏大戰的主要戰場之一)。斛斯椿向孝武帝請求以兩千精騎兵渡河突襲高歡的軍隊,黃門侍郎楊寬進言:「萬一斛斯椿渡河立功,是滅了一個高歡,又生出一個高歡來了。」孝武帝覺得有理,就拒絕了這個唯一可能擊敗高歡的策略。宇文泰聽說後,評價道:「高歡日行八九百里,乃兵家之大忌;不乘勢進攻,而想憑河據守,必將失策。黃河那麼長,如何守得住,大事已去!」他料想孝武帝失敗後肯定逃往關中,便派趙貴等人率騎兵出關奉迎。
孝武帝正遲疑之際,高歡大軍的前鋒到了黃河北岸。尚未開打,河南的軍中就出了內奸,秘密向高歡約降。高歡的軍隊沒有遇到什麼有效抵抗,就輕鬆渡過黃河。大都督元斌之與斛斯椿爭權不利,跑到孝武帝那裡,撒謊說:「高歡大軍到了!」孝武帝嚇得匆匆忙忙召回斛斯椿,帶了幾個宗室沒命地西逃。一路上人數越跑越少,包括清河王元亶、廣陽王元湛在內的大部分人都調轉馬頭回洛陽,武衛將軍獨孤信卻丟下妻子家人,單騎跟隨孝武帝。孝武帝感動不已,慨歎「世亂識忠臣」,對他刮目相看。(獨孤信後來在西魏建功立業,六大柱國中排名第三,倒也不枉他當日一番赤誠)
孝武帝的「皇家逃命隊」灰頭土面地逃到潼關,終於擺脫了東面婁昭、高敖曹等人的追兵,見到了西面來的趙貴等人。宇文泰在長安城東的東陽驛排下儀仗衛隊,恭迎孝武帝入城。孝武帝封宇文泰為大將軍、雍州刺史,又把妹妹馮翊長公主嫁給他,拜為駙馬都尉。
這下關東的高歡可傻眼了,讓傀儡皇帝生生從手心裡跑掉,真是大大丟了把面子。他向孝武帝連上四十道奏表,請駕東歸,沒有任何回應。無奈之下,他只好另擇他法,再立一個皇帝。為了避免孝武帝的尷尬重演,他立清河王元亶的兒子、十一歲的元善見為新帝,並把都城從洛陽遷往鄴城,元善見就是孝靜帝。魏國有了兩個皇帝,一個在長安,一個在鄴城,北魏洛陽時代宣告結束,東西魏對峙時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