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難為續的收視率

這裡所言乃中國之電視收視率。

中國曾是世界上電視觀眾最多的國家,當然現在肯定還是。

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與電影觀眾和手機「觀眾」的快速增加相比,電視觀眾則越來越少了。報載中國的網民已近七億五千萬,四十五六年前,中國的人口恰是那麼多。

七億五千萬的網民並非都是不再看電視的人口,卻也絕不再是經常看電視的人口了。他們中有人偶爾還是要看看電視的,比如精彩的球賽、奧運節目、大事件實況轉播等,從電視的大屏幕上看效果更好。不過獨自看電腦或許更會是年輕人們的選擇——十五六寸的電腦屏幕看多大場面都足夠了,而且可以戴著耳機無聲無息地看;有時獨樂樂勝於共樂樂。

由於電視節目大抵也可以從電腦和手機上看到,電視觀眾數量銳減便成了一個世界現象,哪一國家的哪一電視台都無一例外地面臨此種尷尬,不會以任何個人意志為轉移。

在電腦和手機尚未普及之前,因為同業之間的激烈競爭,或由於其他不可抗力的影響,為了將觀眾吸引在電視機前,從業者們曾挖空心思想出過各種高招——蘇聯解體後,為了能使人們重新關注電視新聞,男女主播人竟一度裸體亮相。而真人秀系列節目是美國人的創舉,美國電影《楚門之門》諷刺了這一點。其後出了幾部同樣諷刺矛頭的電影,虛構出電視台為了收視率的飆升,將真人秀髮展到了真人之間絕境追殺的恐怖驚悚的犯罪節目——電影從電視的窘況中窺到了自己的商機,企圖「乘人之危發不義之財」。

俱往矣。

電腦時代與手機時代接踵而至,使電視同業之間的競爭既顯得更加重要也顯得無足輕重了——好比高鐵時代已成事實,普通列車之間競爭又怎麼樣,不競爭又怎麼樣呢?

中國是世界上有規模的電視台最多的國家之一,比美國多得多——各省都起碼有三家主要電視台——省台、省衛視、省會城市台,全國便是百餘家有規模的電視台,從業者眾。

不再競爭了便意味著自行的在業內邊緣化,長此以往自然不是個事;繼續競爭,除了以收視率和廣告收益為衡量業績的標準,別的標準又都顯得「客裡空」。沒有一條法律規定某省的人們只能看某省的電視,也斷不該有這種法律。各省電視台所感到的最大的壓力乃是——本省的許多人被別省的電視台吸引成了經常的觀眾,而一不小心確實會是那樣。

於是彼此仿製的電視節目比比皆是,大同小異。先是,國內照搬國外的,繼之在國內電視中形成扎堆現象。

有位朋友曾授我以保健秘竅,據他說不看電視,絕對有益於身心狀態之良好。其理由是——呈現於任何方面的扎堆現象都必然使人心煩意亂,想變得不浮躁都不容易。

我詰問:「難道中國人的浮躁與電視有關嗎?」

他說:「你以為不是嗎?我心臟搭橋後養病期間,家裡的電視很少開,全家人的性格似乎都變得穩定了。除了新聞和天氣預報,電視裡真有那麼多值得傻看的內容嗎?而從手機上瞭解新聞和天氣預報不是更方便嗎?」

他認為,中國保留十數家電視台足矣。山東、河南、四川等大省,保留電視台不無必要性。其他各省重點新聞,一律由央視匯總播出可也。就新聞而言,從來都是一個調調,很多張嘴來說和由一張嘴來匯總了說,沒什麼不同。至於欣賞、娛樂,人們現在的要求不是多,而是精。多必爛,少而精才是規律。現在的電視節目,不是絢麗,而是絢爛。有些電視劇,難道不是又絢又爛嗎?

我又問:「按你的想法,豈不是會造成大批電視從業者失業?」

這一問將他問住了,愣了半晌,苦笑道:「可也是啊。」

而我認識的一位電視台的頭頭說:「現在一部電視劇的收購價已突破五百萬一集了,我桌上的一份合同是每集四百萬,三十集一億二,等著我簽字呢,幾次拿起筆,手都發抖,不敢輕易往下落。有預測表明,來年單價最高的電視劇將會開到六百萬。」

問:「那會是什麼樣的劇呢?」

答:「無非三維特技多一些,明星大腕多一些而已,不能指望那樣的劇有什麼藝術價值。」

問:「不買會如何?」

答:「別的電視台買了、播了、火了、還賺了,那就是我的失敗。」

問:「如果你簽了字,買了、播了、沒火,還賠了呢?」

答:「看走眼是允許的。明明允許你有看走眼的權力你還放棄這種權力是不允許的,反正賠也不是賠自己的。其實往開了一想,三百萬一集,四百萬五百萬一集,無所謂的事。即使賠了,不還掙得了『有氣魄』三個字嗎?我這人有時想不太開,自尋煩惱罷了。」

再問:「電視台都不買會怎樣?」

答:「根本不可能!哪兒會那麼齊心呢。總體而言,電視台不太會是虧損單位,買一部劇賠個幾千萬,掙得了『有氣魄』三個字,也認為值得。現在各電視台都盡量裝出財大氣粗的樣子,唯恐越摳搜越被邊緣化。再說,即使都不買,還有各大網站兜底呢,有的網站比電視台資本雄厚得多,在收視率方面擊敗電視台是它們引以為榮的事。」

以上之中國電視現象,既有世界性的成因,又有中國特色。其主要特色是——最容易通過亦最有可能獲得較高經濟回報的內容是娛樂節目。除娛樂節目,其他種種也容易通過的節目基本都不能獲得理想的經濟回報。概言之,中國電視內容基本由政治宣傳、新聞報道、欣賞和娛樂四大種類構成,並且此種構成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不會改變。民間資本所運作產生的電視產品,幾乎只能在娛樂種類中獲得商機。其獲得了商機,同時意味著電視台也有利可圖。在此點上,買方與賣方心照不宣目的極為一致。進言之,娛樂是國家單位與民間資本共同鎖定的具有經濟增長潛力無限可能性的一大塊「根據地」,是藉以平衡老生常談的單調至極的電視政治的「法寶」;是營造「豐富多彩」的文藝局面的大計方針;當然也便是嚴格管控前提之下開得最大的一個口子。買方與賣方都只能在這一個口子的設卡處完成交易,電視劇向來體現最大的交易額——並且也只能是人們所見的那麼幾種。非那麼幾種而竟得以播出,不但過程皆有背景,而且價格也往往很低。

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此種情況絕不會改變,不管人們看膩了沒有。

我的某些朋友曾熱切地期望中國電視劇之局面會有另一種新氣象,即如同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浪潮」的那麼一種氣象。他們常說——那才對得起中國目前這樣的時代,並且會給後人留下一批有價值的東西,也會使後人心生敬意。

我原也有與他們同樣熱切程度的期望,並且逢此話題便很激動——多次碰壁後終於明瞭,現實主義其實最不合時宜,或者這麼說——時下所也倡導的現實主義,根本不可能是什麼意大利式的「新現實主義」,也與文藝學詞典上的任何現實主義風馬牛不相及,區別於文藝學詞典上曾有過的一切現實主義概念的——「最新現實主義」。

當我明瞭此點後,就不再期望什麼了,逢「現實主義」話題也一點兒都不激動了。

我開始換一種思維換一種眼光看待中國的電視文藝現象,於是產生另一種感受——在中國特色的前提下,其實每一家電視台都是不敢不力爭上游的;儘管文章幾乎只能做在「娛樂」二字上。並且事實證明,以「娛樂」為抓手,大方向和總路線的確定居然完全經得住時間的考驗。大多數中國人最熱愛兩件事——吃與樂,故娛樂是特有群眾基礎的,所謂「娛樂是個綱,綱舉目張」。

現實主義精神在中國電視劇方面差不多已經死了,仍將繼續「死」下去,絲毫也看不出有什麼起死回生的跡象;但在紀實類電視頻道中卻仍頑強地活著,顯示著絕不會輕易死去的令人肅然的生命力。然而據說除了「紀」明星帶著他們的小女兒或這樣或那樣之「實」,別的一概所「紀」之「實」,收視率是很低的。

低不等於無。

只要還有人看,就一定要存在著。正如倘沒了擺放人文類書籍的書架,書店和圖書館還配是書店和圖書館嗎?

某日,我參加了一次中外朋友各半的小型文藝現象座談會,一位外國朋友說:一個國家也是有氣質的。國家的氣質是由大多數國人的氣質來體現的。某國的大多數人之所以與別國的大多數人不同,物質生活水平造成的差異不是全部原因,只是原因之一。

如果大多數人與文藝的親密關係由娛樂熱衷轉向欣賞需求了,那麼你肯定會看到,在那個國家裡人與人,人與社會、國家的一切方面都發生了不同以往的變化。代代相襲,遂成國家氣質……

我的一位中國朋友不以為然地說:你的話聽起來有文藝萬能的意味。

那位外國朋友又說:不是文藝萬能,是人類的進化自覺萬能。

我的中國朋友更不以為然地問:你這話又是什麼意思啊?

我及時將話題岔開了。

那位外國朋友的話其實說得很明白——一味耽於娛樂、樂而不疲的人,原始人的「精神」特徵遠遠大於近代人類的精神特徵。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的視域內一旦沒有樂子,他們的嘴巴一旦合上就再不發出笑聲,他們的內心頓時又空落落的,頓時又覺生活沒什麼意思的原因之一。

不久前全國政協開一次會,要求我就當前文藝生態環境作發言——問題我是看得清的,原因也是找得準的,對於我們中國下一代人下幾代人的智商的負面影響亦有自己的預見,但——怎麼改變呢?

無以為策,未赴其會。

近日復索關於電視文藝現象提案,僅成兩則,鄭重呈交:

一、電視台乃國家單位,對電視文藝現象負有引領責任。好比公共食堂食材採購員,對那類價格炒到貴得離譜,卻幾乎並無人體必不可缺之營養價值甚而吃多了有害無益的菜品若一味追捧,不惜重金收購——不符合國家單位辦公共食堂之宗旨。

建議廣電總局公佈規定,凡那單集價格高得離譜人文含量卻又少得近無的劇種,禁止購進。應有明確價格上限,總不能任由那樣一些絢爛的垃圾無休止地二百萬一集三百萬一集四百萬五百萬一集地一味漲下去而又一味假冒廣大觀眾之名自趨自好。上限一經公佈,有敢無視者,當懲辦之。這有一些好處——電視劇成本可降下來,有利於投資的良性循環,賭博式投資現象會減少;有利於電視劇的大方向總路線向關注現實反映現實的理念扭轉;有利於年輕一代從業者在更寬廣的空間更充分地表現才華……

二、如果五A級風景區不應僅以門票收入的多少來定,企業的品質怎樣不應僅看其每年賺了多少錢,那麼電視台當然也不能僅以收視率之高低而論昆仲。

省級電視台也可以評級嗎?

曾有人提出這樣的主張,認為可以試行一種標準稀釋唯收視率馬首是瞻的不良傾向。

我覺得不可行。標準由誰們來定,依據什麼來定,首先便會分歧嚴重。

但每年評單項獎是可行的。如人文精神貢獻獎、時事評論優秀節目獎、關注民生情懷獎、豐富大眾文藝創意獎等。單項獎的標準比較容易統一,並且區別於僅從類型上所評的電視劇、紀實節目、綜藝節目等獎事,強調了超於類型之上的社會公器的功能服務作用。某省電視若與此類獎從不沾邊,僅以收視率誇誇其談,不要多久,必難持續自喜。

倘這樣的獎項果評,且廣納公眾投票,那麼我會投央視紀實頻道一票人文精神貢獻獎;會投央視科教頻道《我愛發明》一票關注民生情懷獎;會投《星光大道》一票豐富大眾文藝創意獎;我會投《一虎一席談》一票時事評論優秀節目獎;會投陳小楠、曾子墨各一票人文精神貢獻個人獎;會投河北電視台《中華好詩詞》一票豐富大眾文藝創意獎,卻不會投央視同類節目的票,因為後者只不過「克隆」了前者——事實上我偶爾也看《中國好聲音》的,認為是很好的音樂節目,中國需要那類節目。四位導師的表現,在同類節目中可敬可愛之真性情每見。若此節目屬中國原創,我也會投一票的。同類節目中,周立波們的《中國達人秀》與薩貝寧的《精彩中國人》異曲同工,每吸引基層勞動者登台示能獻技,各有使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可圈點之處——卻未免太相似了,會使我握票難以委決。

至於電視劇,總體上我無票可投。若手有黃牌,則高舉沒商量——因其題材的長期脫離現實;以宮斗劇為最的毫無文藝價值;因一波又一波抬高演員身價變相抬高劇種售價的陳倉暗度、袖中交易、推波助瀾……

那類「東西」的沒意義或對青少年心性養成的有害無益,引一位電視台負責購片的頭頭的話可見一斑。

我問彼自己的兒女對那類劇什麼看法。

答曰:「我的孩子怎麼會看那類東西!」

一副受了侮辱的樣子。

又問:「你限制自己的孩子看?」

答曰:「我們這種人家的孩子還用限制他們看那類東西嗎?家風熏陶,那點兒自覺性再沒有豈不太慚愧了?」

然也——凡花那麼多錢製作、敢簽字花那麼高價買下的人,皆非等閒人物。人家的孩子,也不同於尋常百姓人家的孩子。人家的孩子才不看「那類東西」!未必全不看,十之八九是不看的。人家使電視裡充斥著「那些東西」,完全是為「你們」——某些不拿自己的兒女當回事或根本不知怎麼拿自己的兒女當回事的人們——和「你們」的兒女「服務」的!

日月兩輪天地眼,天地不言——那麼,讓我說出此真相吧!

阿門……

2016年8月10日

《中國人的人性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