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匡胤在趙光義和趙普的擁戴下披上了黃袍,成為了皇帝,這便是著名的「陳橋兵變」。
趙匡胤也因此成為了宋朝的開國皇帝,稱宋太祖。
宋朝建立之後,用了差不多二十年時間,基本完成了對中國的統一,雖然這裡所謂的統一非常有限,不管是前朝還是後世的很多地方都未曾被納入版圖,但不管怎麼說,宋朝依然是一個能夠代表中華王朝的統一政權。
所以日本人很重視。
儘管此前大家早就知道「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一千古真理,可是自唐末中原大陸藩鎮割據戰亂迭起以來,苦日子一過就是一兩百年,讓人全然盼不到頭。與此同時,日本國內的和風文化流行得相當順利,以至於日本那邊很多人都覺得中國貌似也就這麼著了,對於去中國學習交流之類的事情也逐漸產生了各種消極的心態,而眾有識之士不會那麼短視,他們依然堅信戰亂和分裂終究不是主旋律,可也總覺得前途難料,紛紛各自猜測,到底誰才有能力結束這曠日持久的亂世,重新予中華以安寧。
在這種情況下,趙宋皇朝的出現當然就會讓日本人眼前一亮了。
於是就有人想到了要去看看。
永觀元年(公元983年),東大寺和尚大然率領弟子在宋朝商人的協助下,坐船來到中國,入龍興寺(今浙江台州境內)學習天台宗佛法。
大然出自秦氏一族,自幼出家侍佛,人稱法濟大師,也算是一代得道高僧了。
當年九月,大然來到了大宋首都汴京(今河南開封),然後進了皇宮,面見皇帝。
此時太祖趙匡胤已經駕崩多年,繼位的是他的弟弟宋太宗趙光義(趙炅)。
這人怎麼登基當皇上的,至今仍是個謎,有無數人認為他是殺了自己的親哥哥,然後篡位才成的天子。雖然這並無直接明瞭的證據,但趙光義逼死太祖次子趙德昭,讓其四子趙德芳死得不明不白卻是不爭的事實,這當然就難怪後世要質疑這傢伙是不正常上位了。
不過這些跟大然自是無關,他就一外來的和尚,求幾本經書,學幾部佛法,回家弘揚普度一番便算功德圓滿了,大宋的皇帝殺兄也好弒父也罷都不是自己該過問的,即便現在要面聖,那也純粹是禮節性接見外賓,雙方各自走個過場就算完了。
只是這宋太宗貌似相當看不起日本,比方說在稱呼上,他一直叫對方為島夷,就算是當著大然的面也並不改口。
太宗問大然,說你們島夷之國,今年收成如何?
大然說托您洪福,還算能吃得一口飽飯。
又問,你們島夷現在是哪朝了?
大然答道我們現在是守平天皇時代。
守平天皇就是圓融天皇,諱守平。
對於這個答案,太宗趙光義顯然很不得要領,覺得對方理解能力有問題,便又重複了一遍,說我是問你們現在是哪個朝代,而不是問你們現在是哪個天皇。
大然先是一愣,繼而一臉認真地說道:「我日本天皇萬世一系,故並無朝代一說。」
這回輪到宋太宗愣住了,轉而請教起大然何謂萬世一系。
在大然的解釋下,趙光義基本明白了日本政治的一些基本概念,比如天皇永遠是半仙,臣子做得再大也永遠只能是人類,就算有非分之想也會立刻被消滅在萌芽之中。而且和天皇一樣,貴族的兒子也世世代代是貴族,只要不犯什麼滔天大罪,基本不會被踢出這個行列,可謂是皇權永固,貴胄罔替。
聽著聽著,宋太宗原本一臉輕蔑的神情,被替換上了羨慕的顏色。
「說是島夷,可人家的皇室千年不變萬世一系,就連臣子也是世襲延綿,從無斷絕,上古時代聖人治國,也無非就是這樣的吧?再看看我們這裡,自從李唐分裂以來,短短的幾十年裡有多少人以一介臣子的身份篡權奪位登九五之尊?又有多少大臣貴族能做到嗣續不絕的?」事後,趙光義對身邊的臣子如此說道。
在他看來,雖然日本就國土國力和大宋相比是個不折不扣的蕞爾小國,可對方的治世模式,堪稱是自己心目中的典範——皇家萬萬年都是皇家,大臣八輩子都是大臣,有福共享,天長地久。
這次會見使得趙光義對日本的印象瞬間大為改觀,從原先開口閉口的島夷一下變成了「古風君子之國」。同時,整個國家上下,也延續了之前隋唐時候那種與日友好的空氣。
對日本而言,這當然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平安時代後期的日本,因為看慣了中國內地的戰火紛飛,所以普遍有一種「外面那麼亂,還不如我們關起門來自己搞,免得跟著遭殃」的觀念。同時朝廷也有政策,規定一般日本人不許出境,能夠自由出入國內外的只有兩種人:第一是商人,第二是僧侶。
這也是代表了當時日本權利最高層所希望從中國得到的東西:利益和文化。
如果說宋朝中國和日本之間的往來與前朝有何不同的話,應該就是「平等」。
宋朝之前,無論隋唐魏晉,日本在和中國打交道的過程中,永遠都處於「受」的一方,要麼是直接得到了賞賜寶物,要麼是學到了文化和技術,他們只是得到,卻不能給予中國什麼,因為當時的兩國實力對比過於懸殊,日本沒有什麼東西是強大的中國所必需的。
說得難聽一點就是,至少在宋朝之前,中國可以沒有日本,但日本卻離不開中國。
而宋朝建立之後,隨著日本本身的日益強大,其對中華文明的需求開始變得逐漸減少,但另一方面,雖說中國尚且還遠遠沒到把日本過來的東西當作必需品的地步,可也確實已經開始對日產商品有了一定的需求量。
雙方一拍即合,貿易交流就這麼被搞了起來。
宋朝時管對外生意的機構叫「市舶司」,而日本那邊則在九州大宰府下設立鴻臚館,用於國家官貿。
只不過真的操作起來的時候,兩邊基本都不怎麼走官方路線,而是多為私人貿易,尤其是日本,跟宋朝的生意往來幾乎九成以上是在私人領地裡完成的。
國貿變私貿,朝廷的所得利益自然就大大減少了,不過這絕非是中央照顧地方,而實在是一種無奈之舉。
因為中央無權。
再說得精準一些,是天皇無權。
其實早在當年籐原基經橫空出世把持朝政數十年起,天皇的大權實際上就已經開始旁落到了籐原北家的手裡,多年來籐原一族的人幾乎代代都擔任關白一職,然後替天行道獨攬大權,全然不把天子放在眼裡,學界俗稱「攝關政治」。
攝關政治的登峰是在長德元年(公元995年),那一年籐原北家的籐原道長出任右大臣以及籐原長者(等同於一族族長),開始了長達二十多年的專政,而他的兒子籐原賴通,15歲就當上了正三位右近衛少將,30歲出任關白,獨掌乾坤到76歲,實在是老了玩不動了,才辭去了一切職務順便在延久四年(公元1072年)時以81歲高齡出家,然後一直活到了83歲才駕鶴西去。
道長、賴通父子倆一前一後總共八十來年的攝關政治,使得日本皇權從此名存實亡,而且他們不僅操控中央,就連地方也不放過,在那八十多年裡頭,許多國司的任命也全都出自他們爺倆之手。
而底下的國司有了籐原家為後台,更是肆無忌憚了起來,紛紛各自建造港口,直接和大宋展開貿易,跟鴻臚館搶起了生意,而宋朝那邊本來就不禁私貿,更何況中國商人也分不清攝關政治還是地方政治,反正看見日本來的商船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地做買賣,久而久之,天皇的中央朝廷能賺到錢才怪了。
對於籐原家的攝關政治,全日本的反應只有四個字:人神共憤。
首當其衝的是半仙皇家,那必然是不高興的,為了抗衡籐原家,歷代天皇採取的對策叫院政。
所謂院政,通俗來講,就是拼爹。
籐原家之所以能掌權,很大原因是由於籐原家的女兒,基本上代代都嫁入皇宮當皇后,然後生了皇子再當天皇,也就是說,籐原一族其實是天皇家的外公、舅舅或是老丈人。
要跟外公舅舅老丈人對抗,那最好的辦法就是把爺爺叔叔和親爹找來,槍對槍,棒對棒,親爹對親娘。
在攝關時代,當天皇活到二十多快三十的時候,就會把位子傳給尚且年幼的太子,而自己則出家做和尚,即為上皇,通稱某某院。上皇上面還有法皇,就是天皇的爺爺,同樣也是和尚——天皇打算通過這種辦法來增加自己的戰友人數,然後來壓制籐原家的勢力。
也就是說,攝關政治跟院政政治兩者的本質,其實是天皇母系一族與父系一族之間的鬥爭。
不過從結果上來看,顯然還是攝關政治更勝一籌,因為即便爺爺孫子齊上陣,可皇權依然只是個名分,籐原家還是牢牢地把持著一切。
於是這就讓另外的一撥人憤怒了,那便是京都的其他貴族與地方的豪強們。
說這個話題之前我們先來重溫一下日本的土地制度變革。
且說在當年菅原道真跟籐原時平這兩位的改革後,日本土地的私有制算是被確立了下來,不僅朝廷承認土地可以私有,同時也規定一切新墾土地歸開墾者所有,而擁有土地者則被稱之為領主。
如此這般一來,造成的後果就是各地的領主如雨後春筍一般地冒了出來。
雖然這並不是什麼好事。
開發了土地,就成了財主,你當了財主,那隨之而來你的安全也就成了問題,畢竟這世道不是什麼人都願意靠自己本分的勞動來發財的。
那麼,為了保護自己的家產和家人,就必須要有武器,有了武器還不夠,因為你不能一個人拿九把刀,所以還得招募保鏢,來保護自己的田園。
這保鏢,在日語中被叫做「侍」,也就是武士,俗稱打手。
可以說,武士最初出現的意義,是為了保護領主、土地以及農民。
而那些擁有相當武裝力量的土豪領主,包括很多國司在內,其實也能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武士,不過為了跟普通看家護院的武士加以區分,一般我們稱之為武將。
或許很多人會問,這跟籐原家的攝關政治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當然有關係。
因為土地私有制的深入,從而導致了武士的出現,而武士的出現,則很大程度上改變了當時日本的政治格局,那便是中央政權的名存實亡。
這其實是一個很容易理解的事情,中央為了掌管地方而派了國司,國司在代替朝廷管理那非常有限的土地的同時,又通過自己開墾的手段獲得了大量的私有領地,而且還招募了大批給自己看家護院的私人武裝力量,他們自己也從原先的欽派地方官轉變成了手握雄兵的武將。這樣一來,朝廷在地方還有何權力可言?也別管攝關政治還是院政政治了,中央的一切政令在地方都名存實亡,只有武將,才是真正的統治者。
這種因土地私有而導致的權力分散,既是一種進步的象徵,也是動亂的根源。
當然,動亂那是後話了,現在要說的是,因為武將的出現,使得天皇想要搞掉籐原家不再需要單純地拼爹了,他們還可以拉攏武士來做自己的戰友,畢竟槍桿子才是硬道理。
那麼籐原家是否也能通過地方勢力來擴大自己的陣營從而加強攝關政治呢?理論上是可以的,但實際上很難。
原因有二:第一,在日本,天皇是拜出來的,是神,除了極個別的瘋子,沒有人會想到以人類的身份來挑戰皇權;第二,這年頭誰都不比誰笨,我有土地有士兵,憑什麼還要給你籐原家當槍使?
就這樣,武士崛起了。
或者說地主崛起了。
在崛起的過程中,有兩大氏族脫穎而出,一家平氏,一家源氏。
雖然看起來勢單力薄只有區區兩族,但實際上全然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事實上截止到平安時代後期,這兩家光是直接用平源名號的分流就有幾十上百的,還不包括改姓其他的支流,同時不僅在京城舉足輕重,而且還遍佈了日本各地。
在這幾十上百家人裡頭,有兩位最終脫穎而出,一個叫平清盛,一個叫源賴朝。
這兩人都出身北面武士,所謂北面武士,指的就是天皇的直屬武士,他們除了擁有領地之外,還和中央有著各種瓜葛。
其中,平清盛在仁安六年(公元1167年)當上了太政大臣,雖然在此之前他就已經掌握了全日本的大權,靠著槍桿子裡出政權這條千古真理凌駕在了整個皇家之上,但這一回的加官晉爵,不僅使得他名副其實地成為了當時日本的第一人,也讓整個平家跟著一起飛黃騰達了起來。
據不完全統計,在平氏政權時代,僅是京都三條地帶,就住著平家出身的大小官員170餘戶。當時平家官員出行都要清道,不僅不允許人阻擋去路,還要保持一條街安靜整齊,即便有嬰兒啼哭,都要問責基層官吏。
對此曾有人非常不滿地反問說,小孩哭鬧乃是人類天性,你平家再厲害再不講理,可總也得讓人活吧?
被質問的叫平時忠,倒也實誠,大大咧咧地回道:「這年頭,只有平家的人才是人。」
囂張到這個程度,那就肯定要遭人嫉恨了。
祗園精舍鐘聲響,訴說世事本無常。沙羅雙樹花失色,盛者必衰如滄桑。
和所有盛極一時的政權一樣,由平清盛一手締造的平氏政權,終究也沒能天長地久。
自治承三年(公元1179年)前後起,在諸武將的帶領下,日本各地就掀起了各種各樣以推翻平家為目標的兵亂。治承四年(公元1180年)八月,一個33歲的年輕人,宣佈自己和當時日本的實權統治者平家政權正式開戰,之後,他率領了一支軍隊,從利根川左岸的國府台(今千葉縣內)出發,向對岸的武藏野發起了進攻。
五年之後,他的弟弟在關門海峽的壇之浦和平家殘兵展開了最後的決戰,開打不過半日,平家就幾乎全軍覆沒,平氏諸將紛紛跳海自盡,當主平宗盛及其妻兒也被活捉。至此,平氏政權宣告覆滅。
弟弟的名字叫源義經,堪稱日本史上最具悲劇色彩的武士。
而哥哥,則是我們之前提過的那個源賴朝。
源賴朝,說起來也是個苦孩子,他爹叫源義朝,當年曾經起兵反抗平清盛,結果沒打贏,自己死了不算還連累了老婆孩子,源賴朝十三四歲的時候就被送去了伊豆群島關禁閉——這地方雖說現如今乃是風景優美的旅遊點,但在當年純屬不毛之地,系流放犯人的不二之選。
伊豆群島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幾個春秋,起兵那年他都已然三十好幾了,你說他是虛度十幾年春秋也好在孤獨中磨煉了自己也罷,反正源賴朝率領的源家軍節節進軍,並且最終打滅了平家,取得了勝利。
平氏政權覆滅後不久,天皇便賦予了源賴朝任免諸國守護的權力,也就是全日本國司的任免,被集中在了他一人手中,說得再直白些,就是全國的土地分配,從此以後便由源賴朝一人說了算。
儘管是如當年平清盛一般獨掌了大權,但他卻並不滿足。
這或許跟早年被流放的經歷有關,總之這傢伙是個相當沒安全感的人,總覺得雖然自己終於站在了頂峰,可如果光靠一人之力的話,興許就會有那麼一天跟盛極一時的平清盛一個下場,因此必須要確立一種制度,一種能夠將武士或是說源家治世合法並長久化的制度。
所以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源賴朝開始推行起了一種全新的治世模式,那就是將國家的統治模式分為簡單的兩部分:土地和武士。
自己管理天下的武士,天下的武士用刀槍來保護並統治天下的百姓,百姓在土地上生產,養育整個國家和民族。
其實任何時代的武士政權,其核心就是上面的這句話。
建久元年(公元1190年),源賴朝被朝廷任命為右近衛大將,因為既有兵權又有政權,所以他在鐮倉的府邸被稱之為幕府。
「幕府」二字源於中國,要解釋的話,大致就等同於軍政府,事實上這確實是個很貼切的詞,因為源賴朝以武士之身干涉中央政權,本身就屬軍人干政。
建久三年(公元1192年),應賴朝本人要求,天皇正式冊封其為征夷大將軍。
雖是老官新做,但卻和以往的大不相同。首先,源賴朝當的這個征夷大將軍,不是臨時任命的討伐軍總司令,而是幕府首腦,換言之,這個官名的重點在於大將軍而非征夷。
其次,征夷大將軍的職責除了統領全國武裝力量之外,還擁有在鐮倉設立政府,主管全日本政務的權力,此官的設立,徹底把日本的行政權和神權給分開了,從那之後,但凡人事兒只歸將軍管,至於天皇,雖然大家仍然認可他是神的代言人,可人間的事情,他卻再也難以插手了。
自此時起,日本不再需要貴族那糜爛的風花雪月,也不再需要天皇的神神叨叨。武士,唯有手握鋼刀的武士,才是國家的主人。
一個新的時代,終於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