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仍認為他能以大膽的調度打贏東邊這場大戰,於是這時,在漸漸無力的「北攻」之外,加上南部一擊。他從第三集團軍抽走約瑟夫·斐迪南大公的第十四軍,命其在拉瓦魯斯卡鎮(不久後將聲名大噪的一個鎮)附近的一片馬鈴薯田,進攻普列韋部的左側翼。八月二十六日這個奧地利軍由亞歷山大·布羅施(Alexander Brosch)上校的第二皇家步兵團打頭陣攻進去,他們就要首度體驗打仗的滋味。他們的(青銅)加農炮首度開火時,有個軍人向同袍說道:「兄弟,這些炮要一路轟到基輔!這下俄國人真的完了。」俄國人當然沒完蛋。在這場戰鬥裡,一如在其他大部分戰鬥裡一樣,奧地利舊加農炮大部分不管用,未能打中正從遙遠某個丘陵後面間接開炮的俄國榴彈炮,甚至找不到那些炮的位置。
這支皇家高山步兵團,編成兩個長長的小規模戰鬥隊形,搖搖擺擺穿過馬鈴薯田,仍受累於隨身攜帶的繩子、鎬、冰斧、帶釘鐵鞋底。他們一接受現代火力的洗禮,立即省悟戰爭榮耀的虛妄。數十團白色和紅色煙霧在頭上方發出爆裂聲,這些士兵首度感受到榴霰彈的威力。有位名叫約翰·科馬羅米(Johann Komaromi)的該團步兵,描述了奧地利人的反應:「我們隊形大亂,縮成數個小群體,想盡辦法遠離如雨落下的彈丸。」但榴霰彈的特色就是彈丸遍地落下,落在「我們的前後左右」。立即有六枚炮彈在他們上方爆開,引發恐慌,士兵「四處亂跑」以躲開彈幕。科馬羅米在一山丘頂上趴下,往外一看……什麼都沒有。他寫道:「完全不見敵人。」東線戰事的一個奇怪之處,乃是未學過西方壕溝挖法的俄軍,只往地上挖深溝卻未築矮防護牆,人一躲進壕溝,從外面看就不見蹤影了。奧軍行進時,直到俄國農民兵站起身開槍,才注意到有俄軍在近旁。[1]
俄軍榴霰彈打到上空,彈頭裝有引信的炮彈落地,把草土炸到十二米的空中,皇家步兵團各排急往山下衝,跑了近百米跪下,以掩護下一批同袍過來。他們在下一個樹林裡找到俄軍,以個別開火回敬俄軍齊射的火力。同旅的另一團投入前線時,他們從側翼包抄,把俄軍趕出樹林。俄軍退到另一個樹林繼續開火。
幾小時後奧軍也拿下那片樹林,但俄軍火炮仍從看不見的遠處陣地開炮,炮彈落在他們之間,準度驚人。這是剛開打的科馬魯夫戰役的其中一小段,而在這一小段裡,奧地利在戰術、戰略上的缺陷完全呈現。奧地利人抱著基本上屬於十九世紀的觀念,即戰場上堅毅和決心會戰勝火力與兵力的觀念,來投入這場戰爭。布羅施的團報告道:「俄軍藏身壕溝與樹林裡,使我們的步槍不易找到目標,從而迫使我們上刺刀往前衝鋒。」[2]
這當然就是俄國的盤算:把奧地利人趕到開闊地殺掉。俄國步兵團士兵若與奧地利皇家步兵團士兵單挑,絕非後者的對手,但靠著齊射的火力,他們重創敵人,而俄國炮兵安穩地位於步兵團後方約三公里處,不斷炸死奧軍。拿下第二座樹林後,奧地利人本該掘壕固守或退到俄軍火炮射程之外,結果卻受到軍官的糊弄——「你們心裡不怕,對不對?」——要他們再度進攻,目標指向遠遠的炮陣地。這最後一次衝鋒,損耗更多精銳兵力卻毫無所得。奧軍也讓自己的軍官無端步入鬼門關;科馬羅米的營長和連長都在這場戰爭第一天喪命。他的排長冷冷看淡這些傷亡,開玩笑道「今天還在,明天走掉」,一個星期後他也戰死。[3]
對俄軍來說,這場戰爭也不是很順利。與俄軍每次交火,奧地利人都注意到對方火力管控不佳。俄國步兵團不准單兵單獨開火,只能照軍官指示一齊開火。但他們總是往高處打,因而被他們打死打傷的前線奧軍士兵,不如後方沒有提防而被他們打死打傷的奧軍士兵來得多。只要曾有俄軍待過的地方,地上都散落黑色小彈夾,說明他們開槍浮濫不知節制。這些愛扣扳機的俄國農民兵,可能使俄國步兵團變成沒牙的老虎;在俄國每月為全軍一百一十五個師生產五千九百萬發子彈時,光是俄國一個師打一天仗就能輕鬆打掉四百萬發。換句話說,俄國三座子彈工廠一年生產七億發步槍彈,而軍隊一個月就把一年產量打掉。[4]
俄國炮兵已開始感受到炮彈不足,而且此後直至戰爭結束,都未能擺脫此不足之苦。俄國制定作戰計劃者把重點放在動員其龐大軍隊,卻未用心思索在戰場上如何維持這支大軍。達尼洛夫將軍憶道,「需求之大怎麼也料想不到」。俄軍參謀部以為一個月三十萬枚炮彈的產量(相當於每炮每天一至兩枚炮彈)足敷使用,但實際上顯然不夠。炮手一天發數百枚炮彈,一個月耗掉兩百萬枚,使庫存迅速耗竭,但由於戰爭開始時,蘇霍姆利諾夫的陸軍部已關閉俄國的炮彈工廠,把工廠工人送到前線,所以耗掉的庫存根本補不回來。要從國外買也不易,因為俄國的港口遭封鎖(土耳其人封閉黑海、德國人封閉波羅的海)。[5]
為善用克拉希尼克之勝的餘威追擊潰敗之敵,丹克爾下令仍歸他指揮的兩個軍於八月二十六日出擊。走沒多遠,他們就發現俄軍並未撤退,而是在魯德尼克(Rudnik)周邊的下一排高地上築起強固陣地,挖了戰壕且部署了火炮。此事具體地說明了為何奧地利絕對打不贏這場戰爭。俄國有更多兵員,更多火炮。奧芬貝格曾得意地表示,奧地利炮兵「向來的優秀表現」會抵消俄國在炮兵和口徑上的優勢,結果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俄國炮兵在八公里的射程內有效打擊奧軍,而配備青銅加農炮的奧軍得逼近到三公里或更近處,炮才打得准。俄國人在每一處的火炮數量也多於奧軍,因而,誠如某絕望的奧地利報告所說的,「敵人始終能以其少量火炮消滅我們的進攻步兵團」,用剩下的火炮消滅奧地利的火炮,造成「大量傷亡」。[6]
但火炮只是使奧匈帝國在這場戰爭中吃癟的諸多因素之一。奧軍為數不多的機槍,因為機槍組員抹豬油防銹導致槍管卡住而故障(康拉德的總司令部吼道,「立刻把每挺機槍的豬油清乾淨」[7])。奧地利人沒有辦法迅速移動、用火炮和機槍為步兵團助陣或將敵人打得一蹶不振。他們再怎麼好也只是如同一支沒有火炮助陣的小型俄軍。俄軍步槍射擊出了名的不准,但誠如某奧地利軍官所說的,俄軍眾槍齊發的氣勢(「他們許多人從遠距離一齊開火,低沉的槍聲轟轟不斷」),令奧地利戰鬥部隊膽寒,尤其是因為奧軍通常不准還擊,「上級嚴令保住他們僅有的少許彈藥」。武器和知識的貧乏,戰前就已明顯可見,但多年來康拉德粉飾太平,掩蓋真相。
酷熱的八月天,丹克爾部將領佇立凝望魯德尼克的俄軍壕溝,討論如何對付。他們把攻擊行動延後一天,然後於八月二十七日打入覆蓋林木的高地區。每個部隊都死傷慘重,奧地利炮兵完全未出手干擾位於掩體裡的俄軍。奧地利第八十三團攻下一道俄軍壕溝,上校團長接受了一名俄軍上校和他團裡數百人投降。俄軍上校揮著白手帕從壕溝裡現身,就奧軍士兵的「勇敢」向奧軍團長道賀。他說,「我的兵絕不會那樣子進攻」,而從戰場上橫七豎八、無法替補的奧地利人屍體來看,這實在稱不上是恭維。俄軍上校和其他戰俘被送到後方,離去時他向奧軍上校說:「脫掉你穿的那些黃色軍官綁腿;我們遠遠就看見它們,朝它們開火。」[8]
雙方軍隊仍不清楚對方位置,只能訴諸揣測,但被奧地利參謀部譽為「精明、做事有條不紊之傑出領導人」的伊萬諾夫,這時開始理出頭緒。[9]他猜丹克爾部的左翼是整個奧地利北方面軍的左翼,且認為那左翼位於從托馬舒夫到扎莫希奇的道路上,於是命普列韋的第五集團軍往西南急走,從側翼和後方攻打它。薩爾扎要在古拉伊的高地上停住,擋住奧軍,讓普列韋部打進他們的側翼。魯斯基要與俄國第三集團軍直直往前挺進。利用倫貝格到拉瓦魯斯卡的道路,他將能攻擊位於倫貝格的奧地利第三集團軍,或從南邊逼使奧地利第四、第五集團軍往中間移動以便予以包圍。
丹克爾未覺察自己可能遭從兩側翼包抄吃掉,仍一味要求進攻,催促其疲累的部隊往維茲尼察(Wiznica)溪走,然後渡溪。丹克爾的第一軍(第五、第四十六師)吃力往維爾科瓦斯(Wilkolaz)前進。七十一歲的薩爾扎未遵照指示在古拉伊固守,反倒退往盧布林。伊萬諾夫當場斃了他,升阿列克謝·埃弗特(Aleksei Evert)接替。
丹克爾的第十軍進入古拉伊,發現俄國步槍和其他裝備散落一地。[10]在為期三天的克拉希尼克之役中,奧匈帝國部署一百四十四個步兵營、七十一個騎兵中隊、三百五十四門火炮對付兵力約略相當的俄軍,俄軍失利,損失兩萬人和二十八門炮。丹克爾雖損失一萬五千兵力,但仍獲頒瑪麗亞·特蕾莎十字勳章(Maria Theresa Cross)表彰其英勇,而皇帝則為終於在這場戰爭中取得勝利感到極為欣慰。在維也納,有人迅即編出曲子《丹克爾將軍之歌》(Lied vom General Dankl)。歌共八節,描述「俄羅斯大軍從北方越過乾草原而來,如沙灘上的沙粒不計其數」,恣意「殺燒和劫掠」。這首歌唱道,丹克爾把「俄羅斯狗」一路趕回盧布林,他的部隊「以有力的喊殺聲拚命追擊」,廁身其中的丹克爾揮劍砍倒俄羅斯狗,直到「無俄羅斯人可殺」為止。[11]
康拉德的積極進攻,一時之間似乎收到成效。戰前他狂妄地預測他會像鑿子般把俄軍裂成兩半,把他們趕進黑海和普裡佩特濕地,而當下這預測似乎就要成真。[12]丹克爾已重創薩爾扎的集團軍,奧芬貝格已蓄勢待發準備攻打普列韋部。把來自東普魯士的消息也納入考慮的話,俄國的情況更顯不妙。在東普魯士,德國第八集團軍得到從法國抽調過來的兩個軍和一個騎兵師增援,八月底時投入坦嫩貝格之役(Battle of Tannenberg),擊潰俄國西北方面軍的兩個集團軍,死傷俄軍三十萬,擄獲六百五十門炮,威脅挺進波蘭,與節節進逼俄國的奧軍聯手。柏林販賣報刊的女人向路人喊道:「擄獲數千俄國戰俘,興登堡還在算他們人數!」(因為報童都被送上前線)[13]
但德國勝利不表示奧地利也會勝利。雖有《丹克爾將軍之歌》,但奧地利並未將「俄羅斯狗」解決。他們只是暫時後撤,而且無疑未退到盧布林那麼遠。能停下休息的少數奧軍部隊,每個夜裡都被哥薩克人(或哥薩克人來襲的傳言)驚醒,「向四面八方猛開火」,被自己人打死打傷的奧地利人,遠比死傷於哥薩克人之手的奧地利人還要多。[14]但德皇仍在二十八日頒予老邁的弗朗茨·約瑟夫功勳勳章(Pour le Merite)——普魯士最高勳章,又稱「藍馬克斯勳章」(Blue Max)——以感謝奧地利拿下的這些初期勝利(如果能把它們稱作勝利的話)。
丹克爾於二十九日再度出擊,攻進下一道丘陵,死傷殆盡。埃維特的第四集團軍正集結更多兵力,欲往西推進找出丹克爾的側翼。在中間部位,丹克爾的第三十三師從俄國人手裡辛苦奪下皮奧特羅科夫(Piotrokow)村,但不久又被敵方槍炮殺死數千人。光是第八十三團在二十九日就損失四百士兵和六名軍官。奧地利軍官仍傻傻地要部隊以營縱隊方式前進,以進行長距離衝鋒,然後要心懷恐懼的士兵上刺刀,大步跑過那最後一段距離,衝入俄軍的步槍、機槍、榴霰彈火網裡。
俄國人擁有奧地利人所沒有的一種求生本能。他們會背靠壕溝壁的上段躺著,向上了刺刀衝鋒的奧軍猛烈開火,直到第一批殺紅了眼的奧軍抵達壕溝邊緣為止。這時壕溝裡的每個俄國人會同時高舉雙手投降。有位奧地利上校後來寫道:「我提及此事,只為證實我們的龐大傷亡不是俄軍進攻所致,而是俄軍的防禦火力所造成的。」奧地利軍官身先士卒,大批喪命,俄國軍官則偏愛押後;「我們很少在前線附近看到俄國軍官;大部分俄國軍官在很後面,受到很好的掩護」。俄羅斯人發揮農民的狡詐,打起仗比奧地利人聰明。隔天,兵力耗竭的奧地利第八十三團收到其第一個「行軍營」(菜鳥新兵和後備軍人)。這個營從該團的特蘭西瓦尼亞兵站派來,以填補死傷的現役兵員。消耗戰已開打。[15]
由於俄軍犯錯,康拉德已不可思議地挺進到布格河與維斯瓦河之間的區域,挫敗了俄軍欲渡過桑河、將德國與奧匈帝國軍隊分開的企圖。眼下,他掌握了主動權。但好景不長,俄軍總司令部正調撥普列韋的第五集團軍和普拉東·利奇茨基(Platon Lichitski)的第九集團軍,以包圍、剪除康拉德的左翼。位於康拉德右邊的倫貝格,就要被俄國蒸汽壓路機碾碎。後來康拉德聲稱他估計威脅倫貝格的俄軍只有十個師,但那又只是文過飾非之詞。事實上,有充分的警訊要他留意俄軍整整兩個集團軍(第三、第八)十六個師逼近。[16]但康拉德很想拿下一場大捷,以為只要他更強力推動「北攻」,俄軍就會瓦解。但更強力推動「北攻」和從右翼抽調更多兵來強化其左翼,只能使他位於倫貝格的右翼更難抵禦敵人進犯。如果俄軍擊潰右翼或繞過右翼後面,康拉德將失去在北邊拿下的所有土地,北邊的諸集團軍也很可能全軍覆沒。[17]
康拉德無視於這些應考慮的因素,命奧芬貝格與丹克爾部一起攻向盧布林。奧芬貝格部鋪展在百公里寬的前線上,在八月二十六日碰上六十四歲普列韋之第五集團軍的側翼,當時普列韋部正往丹克爾的右側翼吃力前進。[18]康拉德從頭到尾把心思全放在他的情書上,二十六日把寶貴時間花在與他的政治顧問約瑟夫·雷德利希聊吉娜上。八月炮火在四周隆隆作響之際,雷德利希表達了他的反感;他喜歡康拉德這人,但遺憾於這位將軍的「悲觀與多情」和其對已婚情婦的執迷。雷德利希震驚於康拉德的憂鬱和「無限天真」。在他眼中,這位參謀總長「在人生與世事的判斷上像個小孩子……與一般的參謀官沒有兩樣」。要讓奧匈帝國軍隊站得穩走得遠,康拉德得深思熟慮,得有果斷行動,但被例行公事和他對吉娜「老人般」的溺愛所縛,他辦不到。[19]
在未得到康拉德充分指示下,奧芬貝格抓住這一可重創普列韋部的機會,希望能與來自左邊的丹克爾部和來自右邊的約瑟夫·斐迪南大公部一起包圍這支俄軍。這又是奧匈帝國軍與俄國蒸汽壓路機一次難得的旗鼓相當的情況,由奧芬貝格的一百五十六個營、四百七十門炮對抗普列韋部的一百四十四個營、五百二十六門炮。奧芬貝格命其第二軍往迷人的文藝復興風格城鎮扎莫希奇挺進,命其第六、第九軍往科馬魯夫進發。科馬魯夫是位於高處的市集鎮,鎮上最高處是一座可扼控周邊田野的磚造教堂。約瑟夫·斐迪南大公的第十四軍,從倫貝格一路往上打,要在第六軍右側強力挺進,邊緣兵力掠過布格河,以完成對普列韋部的包圍。
八月二十六日,奧地利第二、第九軍的四個師,在扎莫希奇的古帝國道路上與俄國第二十五軍交手。厭煩於康拉德不斷更動命令的約瑟夫·斐迪南大公,要其部隊在維爾基(Wielkie)停腳休息。所幸他做此決定,因為康拉德這時又改變心意,要這位大公勿與奧芬貝格合作,改調頭走回倫貝格支持布魯德曼部。奧芬貝格則得靠自己的兵力完成既定任務。他把他的第六軍往右側部署到遠處,以接替約瑟夫·斐迪南大公離去那一軍的位置。於是,倒霉的第六軍第十五師不由得得以一個師的兵力執行原計劃以五個師執行的任務。
丹克爾部二十六日休兵,受到俄軍從克拉希尼克北邊射來的炮火才起而應戰。針對八月二十七日,丹克爾打算繼續進攻;儘管精疲力竭且兵力因死傷而受損,但康拉德仍把第一集團軍視為「北攻」的左鉗。埃維特的集團軍似乎要退到盧布林。二十七日,丹克爾以兩個軍進攻,從俄軍手裡奪下幾個村子,又有大批人員死傷。但情勢看來樂觀,因為據觀察,俄國三個軍在奧軍攻擊之前就開始撤退。丹克爾於二十七日將其司令部移到克拉希尼克鎮上,移入前一日還在頓河哥薩克(Don Cossack)團總部的一棟建築裡,這時則打算移到杜扎(Duza)和貝烏日采(Belzyce)。但經過數日戰鬥和行軍,他的集團軍已幾乎潰散。他的第一、第六軍死傷殆盡,亟須行軍旅來填補兵力。丹克爾下令二十八日休兵。
儘管丹克爾部這一鉗行動緩慢,但奧芬貝格仍瞥見勝利。調來提振薩爾扎部萎靡之士氣的埃維特仍在北撤,使普列韋的第五集團軍失去保護。八月二十七日,這場戰役的第二天,奧芬貝格要斯維托扎爾·馮·博羅耶維奇(Svetozar Boroevic)將軍的第六軍在拉哈涅(Rachanie)攻擊普列韋部第十九軍的側翼;博羅耶維奇最初有所斬獲,但後來碰壁,他的匈牙利地方防衛軍第三十九師遭俄軍打掉一半兵力。奧芬貝格在奧萊希采(Oleszyce)的府邸花園裡來回踱步,聽著遠遠的隆隆炮聲,這時突然有人遞上初期死傷名單,奧芬貝格睜大眼睛不敢置信:「這上面說匈牙利地方防衛軍第三十九師死傷一半。我不願相信,但後來更精確的消息傳來,證實有些部隊甚至損失過半兵力。」[20]
在右側,弗裡德裡希·沃年斯基(Friedrich Wodniansky)將軍的第十五師進攻普卡爾舒夫(Pukarczow),但他的士兵已「因為炎熱、口渴、沒睡覺而萎靡不振」。一如克拉希尼克的丹克爾部士兵,以匈牙利人居多的這些士兵費力爬上俄軍已挖好壕溝的高嶺,進入讓他們成片倒下的火網裡。光是沃年斯基部的第五團,就在這幾波攻擊裡損失八名軍官和三百名士兵,而找不到人來操作該團的機槍乃是死傷如此慘重的原因之一。[21]爭奪馬沃尼什(Maloniz)附近某個覆林山頂的沃年斯基部某旅,攻到山頂時發現「我們整個小規模戰鬥編隊,兩百三十人,全已死亡。」俄軍把他們殺光,然後撤到一百米外屠殺另一批人,一個營的波斯尼亞人:「俄羅斯人太會隱藏;每次我們派一個小規模戰鬥編隊前去,都立即被整批撂倒。」拚命往上爬時,軍官們(一位少校、幾位上尉、幾位中尉)想帶領士兵進攻,卻一個個遭撂倒,無一倖免。少校大喊:「兄弟們,讓你們在國內所摯愛的人看看你們是何等的英雄!」然後死在進攻隊伍第一排。十一名軍官死,七名軍官傷,包括寫這份報告的上尉。他跑過一挺俄軍機槍前面,子彈噠噠噠掃來:左頰(擦傷)、腹部(擦傷)、馬刀(解體)、左肩(射穿)。[22]另一位連長被炮彈炸飛進林間濕地,頭昏腦漲,無法動彈。[23]
奧地利兵員不夠多,打不贏俄國;哈布斯堡軍隊漸漸迷失於遼闊地區,與週遭的友軍失去聯繫。這使俄軍得以滲透進那些地區,朝奧軍側翼和後方開火。沃年斯基接到繼續前進的命令,但他辦不到,因為他的前方和他整個右側翼都有俄軍。若要攻到俄軍和猛吐子彈的俄軍機槍前,他得越過胡奇瓦河(Huczwa)的林間濕地。[24]回到貝烏熱茨(Belzec,一九四二年時成為一惡名昭彰之納粹死亡營的市集鎮),博羅耶維奇將軍試圖用電話、電報、傳令調動他的第六軍。數則報告指出俄軍從東南過來,奔向科馬魯夫,這意味著奧芬貝格的勝利保不了多久。[25]
後來所謂奧地利在科馬魯夫大勝的說法,從作戰記錄來看,似乎不大站得住腳。這場戰役只打了一天,兵力吃緊的奧芬貝格諸部隊,就如某將領所說的:「分崩離析,快要陷入混亂。」士兵已有數日未睡或未好好進食。他們行軍時走到睡著,甚至打仗時打到睡著。第十五師已在二十五日時走了約三十公里,二十六日走了約二十公里,二十七日走了約二十四公里,三天下來沒吃過溫熱的一餐,只睡了六個小時。博羅耶維奇一再保證會讓他們多休幾天以「補償」這些天的勞累,但休息日總是遙遙無期的「明日」。這些又累又火的士兵拿下托馬舒夫這個戰前原是俄國設兵駐防的城鎮時,掠奪俄軍兵營和軍官住所,把能帶走的都偷走,帶不走的全毀掉。[26]他們累到一肚子火。
弗裡德裡希大公從普熱梅希爾斥責奧芬貝格(「你得制止這些離譜惡行,那毀掉我軍的國外形象、使士兵相信掠奪沒關係」)時,康拉德正發動他的另一場離譜的作戰行動。普列韋部似乎已被困於科馬魯夫的口袋,但博羅耶維奇無法在右側封死這口袋,於是,剛剛才打電報告訴奧芬貝格位於倫貝格的第三集團軍情況「不妙」的康拉德,這時仍下令約瑟夫·斐迪南大公部把他那個已吃了好久苦頭的第十四軍(再度)調頭,與奧芬貝格部再度會合。[27]該軍士兵已於二十六日往南穿過沙地和林間濕地,這時卻奉命調頭,往反方向再穿過同樣地形,平白浪費掉一整天。這些強行軍(沒來由的一天走五十公里)漸漸毀掉這個軍,每天使將近一成的兵力因「掉隊」而流失。[28]
這位大公的參謀長約瑟夫·帕伊奇(Josef Paic)將軍,在日記裡記載了人在遙遠後方辦公室的康拉德向前線部隊一再更改命令之事。二十六日:「部隊辛苦行軍以投入第四集團軍的戰鬥;就在我們要下達攻擊令時,電話響起,我們接到新命令,要我們折返走回倫貝格,以支持第三集團軍在該市東邊的戰鬥。」帕伊奇的參謀忙了四個小時以調整整個軍的行進方向,心知「方向變更和新的行軍會大大打擊部隊士氣」。四小時後,在二十七日凌晨一點十五分,輜重隊和野戰炮已上路往南,後面跟著沒睡的步兵時,帕伊奇收到康拉德另一組命令:「走往倫貝格之事擱置,執行原計劃。」[29]
第十四軍徒勞折返時,奧芬貝格有了幾天前才組建的新部隊,卡爾·胡因(Karl Huyn)將軍的第十七軍,加入他麾下,並命令該軍第十九師從貝烏熱茨前去攻打似乎搞不定自己究竟是獵物還是掠食者的普列韋部。眼下,奧芬貝格仍覺得自己是掠食者;彼得·斐迪南(Peter Ferdinand)大公的第二十五師已在二十七日拿下扎莫希奇,該市一位市政官員遵照傳統歸服儀式,獻上盛放了麵包和鹽的一隻淺銀盤向征服軍表示歸服。彼得·斐迪南的參謀長憶道:「士氣很高,我們死傷很輕。」但他也指出,在這裡,在左中側,奧匈帝國軍隊似乎也處於垮掉邊緣。他們自二十一日一直行軍、打仗,沒有休息。「照理我們該追擊俄軍,但辦不到。我們需要休息一天。」他們於二十八日休息,彼得·斐迪南大公住進中央飯店的豪華房間。[30]
奧芬貝格重拾原計劃,也就是要博羅耶維奇部迅速往前,把俄國第十七軍、第五軍釘死在胡奇瓦河的河灣處,然後要從南邊折返的約瑟夫·斐迪南大公部攻擊他們的側翼。但博羅耶維奇部累垮了,幾乎走不動,更別提打仗。二十七日晚康拉德豪氣干雲要奧芬貝格部一路攻到海烏姆時,奧芬貝格吃驚得差點說不出話。「去海烏姆?」奧芬貝格結結巴巴地說,「為此他們拿走我三分之一兵力,撥給布魯德曼?」那些部隊最終(第二次)歸建,但已無法影響科馬魯夫之役的結局;這些增援部隊來得太遲也太累。「這些士兵會怎麼想我們?」奧芬貝格在日記裡寫道,「我們要他們在烈日下沙子路上迂迴前進。」[31]為鞏固自己右翼,以迎接約瑟夫·斐迪南大公部的到來,奧芬貝格於二十八日午夜剛過就叫醒他的第十五師,要他們往前,從俄軍手中奪下蒂紹夫采(Tyszowce),以穩住第四集團軍的右翼。他們跋涉過胡奇瓦河的林間濕地後,黑暗中遭到俄國第五軍襲擊。未得到充分休整的這支奧地利師立即整個潰散,倉皇撤退,損失四千人和二十門炮。[32]
急欲取得勝利的奧芬貝格,想找出兵力日增的俄軍之側翼。他打算繼續往東北走,指向海烏姆,但空中偵察提醒,「在海烏姆—蒂紹夫采一線有強大敵軍正往我軍右翼合圍」。這是魯斯基的第三集團軍,奉命急奔西北解救普列韋部,趁奧軍還未能從側翼包抄普列韋部時包抄奧芬貝格部。奧芬貝格驚愕,要約瑟夫·斐迪南大公部在胡因第十七軍旁靠攏,派一個騎兵師做侵略性偵察,擊退魯斯基或普列韋欲包抄奧芬貝格右翼的任何企圖。
約瑟夫·斐迪南大公轄下布羅施上校的第二蒂羅爾皇家步兵團,日夜兼程趕去與奧芬貝格部會合。有位老兵憶起從科馬魯夫部隊長途跋涉到倫貝格部隊再走回來之事:「奧芬貝格在那裡,布魯德曼在這裡,我們在炎炎夏日裡走在這兩地之間,翻越起伏的綠色丘陵,穿越古老森林,走向無邊無際的藍色地平線。」這支三天前在拉瓦魯斯卡附近打過小衝突的部隊奉命開拔,這時已往回走,驚歎於俄羅斯的遼闊和寂靜,置身其中只覺得自己渺小。二十八日,布羅施疲累的輕騎兵團無精打采走進貝烏熱茨「這個貧窮、受到洗劫、極為骯髒的猶太村」,終於準備從南邊大舉進攻普列韋部的左側翼。[33]
人在普熱梅希爾的康拉德仍然相信他會打出制勝的一擊,八月二十七日打電報告知奧芬貝格,「這場戰役的成敗,如今繫於對左翼這些大有可為的攻擊能否圓滿達成上」。奧芬貝格大吃一驚。「對第十四軍別有什麼期望,它已被總司令部不斷更改的命令丟在後面」,使該部和丹克爾部(康拉德所提及的「左翼」)易遭普列韋部、魯斯基部攻擊。[34]康拉德對這些勸誡充耳不聞。後來丘吉爾寫道,「機槍和有刺鐵絲網已準備好要讓這場攻勢的諸多鼓吹者,包括他(康拉德),認清許多事實」。[35]康拉德這時要奧芬貝格以其所有可用兵力大膽挺進:戰場上任何一地遭挫,都不得撤退。[36]在戰場上與敵廝殺過的奧地利軍官,都已察覺到這場仗已輸,這場戰爭大概也會輸,冷冷開玩笑道,「最起碼我們都已留了一顆子彈了結自己」。沃年斯基將軍不是開玩笑:那天夜裡,他拿起手槍頂住頭,自殺身亡。[37]
奧芬貝格轄下諸師八月二十八日休息——暴風雨前的寧靜——等待針對二十九日的指示。康拉德幫不上什麼忙,因為他的心情已從極度樂觀猛然轉為憂心忡忡;先前還誇稱會打出制勝一擊,這時他卻與霍夫堡宮翻舊賬,聲稱這場戰爭打不贏,堅定表示要是皇帝於一九九或一九一二年就聽進他先發制人的主張,現在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他寫了封時機挑得特別不對的信給博爾弗拉斯,信中發牢騷道,「真是造化弄人,如今竟由我承擔那一疏忽造成的爛攤子」。[38]
康拉德麾下軍官也在思索未來下場;他們知道得趁當面的俄軍還未能重整、增強兵力之時,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為安撫正在馬恩河邊力拒德軍的盟邦法國的不滿,俄軍以不符合穩紮穩打要求的速度行軍、作戰,因而在前期這幾場仗裡被打得七零八落、組織渙散,面對丹克爾部、奧芬貝格部的攻擊卻反應遲緩一事正是明證。當奧地利第十四軍(現為奧芬貝格第四集團軍右翼)挺進到距該集團軍位於扎莫希奇的左翼不到兩天的行軍距離時,情況似乎表明康拉德那忽而冒出的樂觀有其道理。但俄軍總司令部終於有所反應,將第九集團軍調到西南方面軍,以阻止丹克爾部與奧芬貝格部會合和擋住奧軍前進。俄國第四集團軍的司令部禁不住外部壓力而垮掉,集團軍司令官薩爾扎以二十三日的慘敗為由撤掉沃伊辛,不料伊萬諾夫反將薩爾扎本人撤職,讓誰都看得出是個庸才的沃伊辛恢復原職。在對面的普熱梅希爾,似乎也是無能當道。但俄國兩個集團軍(第四集團軍和作勢威脅的第九集團軍)足以擋住丹克爾部,而將魯斯基部調去解救普列韋部,也將擋下奧芬貝格部的攻勢。[39]
為在魯斯基部尚未將普列韋部救離南邊之前打敗普列韋部,奧芬貝格在奧萊希採花了長長一晚籌謀劃策,八月二十九日早上六點半他下達其計劃:「第四集團軍以所有可用的步兵發動總攻,執行即將到來的決定性一擊。」[40]胡因的第十七軍——這時胡因已因「緊張」撤職,由卡爾·克裡泰克(Karl Kritek)將軍接掌——扮演將第四集團軍與約瑟夫·斐迪南大公的第十四軍接合的角色。第十七軍也要從右側掃蕩普列韋部,將其困死在科馬魯夫予以殲滅。[41]奧芬貝格原以為反胡因的兵變(胡因的參謀長致電總司令部,「如果不處置他,我們會自行斃了他」),已穩住他的右翼,這時發現不然。克裡泰克接任後,轄下諸師和胡因在任時一樣沒有進展,它們轄下諸旅在欲渡過胡奇瓦河攻入普列韋陣地的心臟地帶時,遭俄軍火炮、機槍擊退。每次奧軍拿下一座山嶺,都發現俄軍只是拔營到後面的山頂,在那裡挖壕溝、架機槍固守。原野上星星點點般散佈的小樹林都部署了俄軍步兵團,每次奧軍攻擊,他們就朝奧軍側翼開火。奧軍一挺機槍開火,就會招來俄軍三或四門火炮反擊。俄軍炮彈落個沒停,陸續擊斃第三十四團大部分軍官和殲滅該師兩個皇家步兵營。第十九師投入其最後的預備隊,也在俄軍火力下撤退。[42]
左側的情況一樣糟。布拉修斯·捨穆瓦將軍統率的第二軍摸索著前進(捨穆瓦原任參謀總長,一九一二年遭撤換,由康拉德接任後,出掌第二軍)。捨穆瓦的第二十五師由彼得·斐迪南大公指揮,而在二十八日休息後,大公於隔日離開扎莫希奇舒適的中央飯店,繼續東進。但彼得·斐迪南的第五十旅立即受到俄軍來自科馬魯夫的猛烈炮火襲擊。就據認為被困在口袋裡的部隊來說,俄軍的積極進攻令人佩服。
彼得·斐迪南大公命第二十五師攻向杜布村(Dub)以封住口袋,而由於俄軍反擊日益快速,這一目標似乎漸漸變得不合理。這位大公原以為會在其左側找到匈牙利地方防衛軍的一個師,不料卻發現哥薩克人。他的炮兵一如以往不管用,射出的榴霰彈越過俄軍壕溝時,未傷及敵人,而俄軍重炮發出的炮彈,則令第二十五師和此師兩側的友師軍心恐慌。俄軍兩個集團軍(普列韋的第五和魯斯基的第三集團軍)圍住他們,在這條地動山搖的前線沿線,每個奧軍部隊都以為俄軍已突破他們的防線,欲攻向他們的側翼。在二十九日夜色降臨時,精疲力竭的奧軍士兵就地睡覺,預備隊擺在小規模戰鬥隊形後面百步之處,沒有炊火,沒有雜音。捨穆瓦的命令透過口耳悄悄傳給大公,再傳給第十師,要其天一亮就重新進攻,但第十師告訴大公,該師八月三十日得休息一天,因為「士兵累癱了」。[43]
康拉德在科馬魯夫周邊的失利和他把預備隊調去支援該處戰事一事,在倫貝格鑄下惡果。第十四軍被調撥去支持奧芬貝格部,削弱布魯德曼集團軍的兵力,俄國第三、第八集團軍看出此點,八月二十六日攻向倫貝格。他們揚言不只要擊潰布魯德曼的中軍,還要從兩側翼對他雙重包圍。不管奧軍在科馬魯夫拿下什麼短暫的勝利,如今都要在倫貝格被俄軍討回去。到處都是俄軍,奧軍每個人都覺得兵敗在即,軍心渙散。陸軍部長亞歷山大·克羅巴廷將軍從維也納發了封電報到普熱梅希爾,督促康拉德平息從他的總司令部和諸集團軍沸沸揚揚傳出的「駭人、喪氣傳言」。[44]
但這時已是人人自危,意志消沉。第十四軍被撥到奧芬貝格轄下後,布魯德曼這時得用僅僅兩個半軍的兵力守住倫貝格:他自己的第十一軍,以及第二集團軍的第三軍和第十二軍的一個師。事實表明,要第二集團軍到塞爾維亞過一下水再過來加利西亞一事,鑄下大錯,因為倫貝格所急需的另外三個師,這時仍在從薩巴茨經匈牙利緩緩運送過來的途中。最好的情況下,布魯德曼或許可靠九個師勉力對付俄軍至少十六個師的兵力;他要能撐這麼久,只有寄望於爛路和魯斯基謹小慎微的習性。[45]下轄四個軍的魯斯基,仍信服雷德爾時代的認定,即認為奧匈帝國的主要作為會是從倫貝格南攻,而非指向科馬魯夫的北攻(這時他仍認為奧軍的北攻是佯攻)。魯斯基認定擋在他前面的奧軍有三十個師,而非九個師,因此率部朝奧地利的東都緩緩推進,在他自己的地盤上一天平均只前進八公里,進了奧地利地盤,速度則更慢。
魯斯基的移動緩慢讓康拉德生起不切實際的指望,以為他能在科馬魯夫拿下勝利,即使這麼做會削弱布魯德曼部,使其陷入險境。這時,即使是奧匈帝國的前線部隊都漸漸理解到他們與俄軍的兵力對比有多懸殊;俄居優勢、奧處劣勢的傳言甚囂塵上,布魯德曼不得不下令凡抓到散播此謠言者一律處死。他吼道:「趁還來得及,加強軍紀!」[46]
但已太遲。伊萬諾夫催促魯斯基前進之後,終於在八月底開始攻向倫貝格。奧匈帝國軍的離譜疏失,讓他如虎添翼:倫貝格周邊的奧地利將領用不防竊聽的電話線討論計劃,讓俄國人聽得過癮。康拉德遲遲才得悉俄國人這一監聽刺探行為,勃然大怒,要求軍官講電話時用喬伊斯密碼。此後提到倫貝格時要說Uzldampf,說到一個軍時要說Ulmklotz,說到一個師時要說Ulmtexas,諸如此類。[47]Uzldampf是奧匈帝國第四大城,四條重要鐵道的交會點,基於影響力和軍事需要,康拉德禁不起丟掉它,但八月三十日時,伊萬諾夫所集結進攻倫貝格的兵力,已是布魯德曼防守該城兵力的三倍之多。魯斯基將從東邊攻打倫貝格,布魯西洛夫則從南邊。
俄軍在倫貝格周邊這些動作,令奧芬貝格和丹克爾意識到,克拉希尼克、科馬魯夫之勝不是勝利,而是他們自己被兵力大上許多、看來更能打的俄軍包圍、擊敗的序曲。這兩位奧地利將領接著都猛踩剎車,清楚每往前一步,就只是讓自己更深陷俄軍的口袋裡。在扎莫希奇附近,奧地利第一、第四集團軍之間,立即出現一道三十公里寬的缺口,普列韋快馬馳過,脫離險境。在北邊嘗到勝利滋味的康拉德,這時只能沮喪看著戰前被蔑稱為「病老頭」的普列韋逃脫。[48]奧芬貝格把此事歸咎於彼得·斐迪南大公八月三十一日將其第二十五師後撤,「把許多已拿下的地方還回去」。彼得·斐迪南照理該在科馬魯夫「用所有用得上的步槍和火炮」封住包圍圈,卻在收到報告說他後面有俄軍後收手。「令人無比失望,他把勝利果實丟掉,」奧芬貝格如此寫道。一九一二年壓下的奧芬貝格內線交易醜聞,一九一五年時被重新挖出來大做文章,使他受到難堪的譴責,就此結束戎馬生涯。而在上述兵敗得找人咎責的情況下,奧芬貝格這樣的下場只能說是在劫難逃(畢竟彼得·斐迪南大公是哈布斯堡皇室成員)。[49]
彼得·斐迪南大公的參謀長寫下了他自己的科馬魯夫之役報告,把主要過錯歸在來自奧芬貝格的聯繫不良上面。戰役初期諸集團軍司令官就一致認為,由於俄國基礎設施簡陋且國土遼闊,急報得花上數天才能送達,命令的有效率傳達,在這一戰場比在其他任何戰場都來得重要,但奧芬貝格的命令和目標每一次都遲遲才送達或完全未送達。這一延宕使俄軍有時間填補缺口,將後備兵力和火炮送到前線解圍。這時奧軍的炮彈和子彈已快用盡,卻又面對得到增援、有較好補給的俄軍部隊。欲使奧軍各部隊翼翼相連,但每次都未能成功——幾乎每份報告裡都出現「與鄰近部隊接觸因林間沼澤而無法如願」這行字。
八月三十日下午兩點,彼得·斐迪南大公得悉他兩翼的部隊遭兵力大於己方甚多的敵軍攻擊,但予以擊退。這位大公和第四集團軍戰線上的每個指揮官這時都清楚,奧芬貝格、康拉德和軍方新聞處所正高聲要求的將俄軍圍於科馬魯夫一事,根本不可能。事實上,俄軍正企圖包圍奧芬貝格部。那天下午四點,彼得·斐迪南大公呈報捨穆瓦:「我們得做出選擇,不是撤向扎莫希奇,放掉我們目前為止已打下的重大戰果,就是今天下午把剩餘兵力全投入最後攻擊,攻向杜布求勝。」奧芬貝格一心想轉敗為勝,從司令部派奧埃爾斯佩格親王(Prince Auersperg)少校快馬馳往彼得·斐迪南的司令部,傳達「繼續前進,在杜布完成對敵包圍」的命令。[50]但這時,就連奧埃爾斯佩格親王出馬,都無法讓奧匈帝國第二十五師動起來:它已力氣耗盡。奧芬貝格自己的科馬魯夫戰役回憶錄,證實奧匈帝國士兵不再信杜布包圍這一招:「前線士兵的抱怨聲越來越大。」他們感覺到四面都是俄軍,覺得守不住。在約瑟夫·斐迪南大公部的左側,第四師未出現,奧地利地方防衛軍第十三師(德意志人、捷克人、烏克蘭人)已解體為驚慌失措、不願堅守的數股兵力。約瑟夫·斐迪南大公寄望於右邊,懇請第十師為最後一擊支持兵力。但第十師回以人、獸、炮、彈藥皆匱乏,予以拒絕。從邊境行軍過來、與敵數場廝殺、缺眠、頻頻恐慌,把每個人累垮。
但這位大公仍不死心。他搬出自己的哈布斯堡皇室成員光環——和他作為當地最資深師長的身份——命令第十師拿出它最用心、最後的努力,與他的師一起對杜布發動同心圓式的攻擊。數小時後,黑夜降臨,第十師師長的傳令,穿過樹林和林間沼澤,送來了對皇族成員那道命令的回復:「我軍東邊一千五百步處是俄軍陣地——架設了八挺機槍和火炮的數道壕溝。我軍第三十六團和第十二皇家步兵營進攻這一陣地一整日,遭擊退,傷亡慘重。在我軍火炮摧毀這些陣地之前,再啟進攻都是徒勞。」
奧軍撤退,嘴裡仍誇稱他們已在克拉希尼克、科馬魯夫拿下大勝。但把這些勝利稱作勝利,就像靠得分拿下第一輪但在第二輪被擊倒的拳擊手聲稱已贏得比賽一樣,乃是自欺欺人之詞。厚顏的奧芬貝格,稱科馬魯夫之役是「這場戰爭裡,甚至應該說是這君主國歷來打過的戰爭裡,最漂亮的一場機動作戰」,也就是說五百年來最了不起的勝利。他認為他在科馬魯夫的戰績,至少和老毛奇在柯尼希格雷茨的戰績一樣出色,說「在這兩場戰役裡,戰勝者所拿下的戰利品差不多:一八六六年是一萬八千戰俘、一百八十二門炮;一九一四年是兩萬戰俘、兩百門炮」。[51]當然,時移勢易,這樣的戰績和柯尼希格雷茨之役的戰績完全不能比,因為二十世紀的俄國能以十九世紀(乃至二十世紀)奧國所辦不到的方式迅速填補兩萬人力。但奧芬貝格仍迅即獲皇帝賜予「馮·科馬洛夫」(von Komarow)這個尊稱和八千克朗的獎賞。局部勝利總是聊勝於無。
[1] Kriegsarchiv,Vienna (KA),Neue Feld Akten(NFA)1877,Sept. 28,1914,GdI Eh. Friedrich,「Erfahrungen aus den bisherigen Kampfen.」
[2] KA,NFA 1868,GM Stipek,Bozen,Oct. 7,1914,「Gefechtsbericht u. Belohnungsantrage uber das Gefecht am 28. Aug. 1914.」
[3] KA,NFA 1868,Johann Komaromi,「Damals bei Budynin.」
[4] KA,Gefechtsberichte(GB)86,Generalstab Nr. 8069,「Kriegserfahrungen,Taktik der Feinde,」 n.d.;Timothy C. Dowling,The Brusilov Offensive(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8),7;Nikolai N. Golovine,The Russian Army in the World War(New Haven,CT:Yale University Press,1931),132.
[5] Golovine,Russian Army,126;Dowling,Brusilov Offensive,6;Ward Rutherford,The Tsar』s Army 1914-1917,2nd ed.(Cambridge:Ian Faulkner,1992),24.
[6] KA,NFA 1878,k.u.k. 2 Korps Kdo,Jan. 21,1915,「Kriegserfahrung.」
[7] KA,NFA 1845/2,Gefechts-Berichte der k.u.k. Infanterie-Regimenter Nr. 80-83,Sibiu,Dec. 1930,GM Leopold Hofbauer,「Erinnerungen an meine Regimentskommando-Fuhrung beim k.u.k. I.R. Nr. 83」;NFA 909,Aug. 17,1914,「Einfetten der Wasserjacke vorgeschrieben.」
[8] KA,NFA 1845/2,Gefechts-Berichte der k.u.k. Infanterie-Regimenter Nr. 80-83,Sibiu,Dec,1930,GM Leopold Hofbauer,「Erinnerungen an meine Regimentskommando-Fuhrung beim k.u.k. I.R. Nr. 83.」
[9] KA,B/1438:18-28(Paic),Beilage zum Aufmarschbefehl:「Russland—Charakteristik einiger Generale.」
[10] Osterreichischen Bundesministerium fur Heereswesen und vom Kriegsarchiv,Osterreich-Ungarns Letzter Krieg 1914-18(Vienna:Verlag der militarwissenschaftlichen Mitteilungen,1930-1938),1:184.
[11] KA,B/3:14(Dankl),Karl Paumgartten,「Das Lied vom General Dankl.」
[12] Osterreich-Ungarns Letzter Krieg 1914-18,1:12-13.
[13] Dennis E. Showalter,Tannenberg:Clash of Empires(North Haven,CT:Archon,1991),318-326;Arthur Ruhl,Antwerp to Gallipoli:A Year of the War on Many Fronts—and Behind Them(New York:Scribner』s,1916),106-107.
[14] KA,NFA 1807,15 ID,Gefechtsberichte,k.u.k. 15 ITD Kdo,「Gefecht bei Pukarczow am 27. U. 28. Aug. 1914.」
[15] KA,NFA 1845/2,Gefechts-Berichte der k.u.k. Infanterie-Regimenter Nr. 80-83 Sibiu,Dec. 1930,GM Leopold Hofbauer,「Erinnerungen an meine Regimentskommando-Fuhrung beim k.u.k. I.R. Nr. 83.」
[16] FML Rudolf Pfeffer,Zum 10. Jahrestage der Schlachten von Zlocsow und Przemyslany,26-30 August 1914 (Vienna:Selbstverlag,1924),42;Osterreich-Ungarns Letzter Krieg 1914-18,1:186.
[17] Pfeffer,Zum 10. Jahrestage,43.
[18] Osterreich-Ungarns Letzter Krieg 1914-18,vol. 1,190;Moritz Freiherr von Auffenberg-Komarow,Aus Osterreichs Hohe und Niedergang:Eine Lebensschilderung(Munich:Drei Masken Verlag,1921),293.
[19] Josef Redlich,Schicksalsjahre Osterreichs 1908-19:Das politische Tagebuch Josef Redlichs(Graz:Verlag Bohlau,1953),1:254,259.
[20] Auffenberg-Komarow,Aus Osterreichs,295-296.
[21] KA,NFA 1840,k.u.k. IR Nr 5,Innsbruck,May 10,1915,Maj. Koch,「Gefechtsbericht:Ereignisse vom 26-29 August 1914.」
[22] KA,NFA 1850,k.u.k. bh IR Nr. 1,Vienna,Oct. 30,1914,「Gefechtsbericht,」 Capt. Nikolaus von Ribicey;Vienna,Oct. 25,1914,Oberlt. Anton Viditz,「Gehorsamste Bitte.」
[23] KA,NFA 1850,Vienna,Dec. 6,1914,Capt. Bruno Brelic,「Gefechtsbericht.」
[24] KA,Militarkanzlei Seiner Majestat(MKSM),MKSM-SR 95,Aug. 30,1914,AOK to MKSM.
[25] KA,NFA 1807,15 ID,Gefechtsberichte,k.u.k. 15 ITD Kdo,「Gefecht bei Pukarczow am 27 and 28. Aug. 1914.」
[26] KA,NFA 1807,15 ID,Gefechtsberichte,k.u.k. 15 ITD Kdo,「Gefecht bei Pukarczow am 27 and 28. Aug. 1914.」;KA,NFA 909,6. Korpskommando,Stubienko,Aug. 19,1914,「Disposition」;NFA 909,Oleszyce,Aug. 28,1914,GM Krauss.
[27] Auffenberg-Komarow,Aus Osterreichs,296-297.
[28] KA,KFA 1878,「Unzulanglichkeit unserer Friedenskader des Heeres.」
[29] KA,B/1438:29-37(Paic),GM Paic,「Auszug aus dem Tagebuche des XIV. Korpskommandos fur die Zeit vom 26. August bis 14. September 1914」;Osterreich-Ungarns Letzter Krieg 1914-18,1:199.
[30] KA,B/677:11-22,June 1918,「Den Verlauf der Schlacht von Komarow.」
[31] Auffenberg-Komarow,Aus Osterreichs,295-297.
[32] KA,MKSM-SR 95,Aug. 30,1914,AOK to MKSM;Osterreich-Ungarns Letzter Krieg 1914-18,1:200.
[33] KA,NFA 1868,Johann Komaromi,「Damals bei Budynin.」
[34] Auffenberg-Komarow,Aus Osterreichs,298.
[35] Winston S. Churchill,The World Crisis:The Eastern Front(London:Thornton Butterworth,1931),29.
[36] KA,B/677:ll-22,June 1918,「Den Verlauf der Schlacht von Komarow」;Auffenberg-Komarow,Aus Osterreichs,301.
[37] KA,NFA 1807,15 ID,Gefechtsberichte,k.u.k. 15 ITD Kdo,「Gefecht bei Pukarczow am 27. und 28. Aug,1914.」
[38] Churchill,World Crisis,161.
[39] C.R.M.F. Cruttwell,A History of the Great War 1914-1918(Chicago:Academy,2007 [1934]),40;Norman Stone,The Eastern Front 1914-1917(London:Penguin,1998 [1975]),85-86;Rutherford,Tsar』s Army,25-26.
[40] KA,B/677:11-22,June 1918,「Den Verlauf der Schlacht von Komarow.」
[41] Rudolf Jerabek,「Die Brussilowoffensive 1916:Ein Wendepunkt der Koalitionskriegfuhrung der Mittelmachte,」 dissertation,Vienna,1982,13.
[42] KA,NFA 1868,Lt. Karl Popper,「Das Feldjaegerbattalion Nr. 6 im Weltkrieg 1914.」
[43] KA,NFA 1845/2,Gefechts-Berichte der k.u.k. Infanterie-Regimenter Nr. 80-83 Sibiu,Dec. 1930,GM Leopold Hofbauer,「Erinnerungen an meine Regimentskommando-Fuhrung beim k.u.k. I.R. Nr. 83.」
[44] KA,NFA 909,Vienna,Aug. 25,1914,FZM Krobatin,「Mitteilungen uber Kriegsereignisse.」
[45] Scone,Eastern Front,88;Auffenberg-Komarow,Aus Osterreichs,299.
[46] KA,NFA 1372,3. Armeekdo,Sambor,Aug. 20,1914,GdK Brudermann,to corps,「Festigung der Disziplin」;Lemberg,Aug. 22,1914,GdK Brudermann to corps,「Verbreitung unwahrer Geruchte.」
[47] KA,NFA 1842,Przemysl,Aug. 30,1914,Op. 1962,GdI Conrad.
[48] KA,B/1438:18-28(Paic),Beilage zum Aufmarschbefehl:「Russland—Charakteristik einiger Generale.」
[49] KA,B/677:11-22(Auffenberg),n.d.,Auffenberg,「Verlauf der Schlacht von Komarow」;Auffenberg,314-316;Golovine,Russian Army,143.
[50] KA,B/677:11-22,June 1918,「Den Verlauf der Schlacht von Komarow.」
[51] KA,B/677:11-22(Auffenberg),n.d.,Auffenberg,untitled draft,Vienna,Dec. 1916,「Skizze aus den letzten drei Jabren meiner 43-jahrigen Dienstze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