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修道士的廁所裡都裝飾著他的紋飾」
阿爾比奇家族的領頭人裡納爾多·迪·梅塞爾·馬索(Rinaldo di Messer Maso)曾經是一名軍人,也做過外交官。他是一個自大、驕傲、容易衝動的人,而且故步自封、反對改革。[1]他對內堅定地維護寡頭政治,如果有必要,甚至不惜將次要行會的數量減半;對外則主張通過武力在戰場上打敗佛羅倫薩的敵人們。那時他已經迫使執政團陷入了與米蘭毫無結果的征戰;在1429年他又極力鼓動向與米蘭聯手的盧卡(Lucca)宣戰。佛羅倫薩和盧卡的恩怨由來已久,他們是彼此在絲綢貿易上最主要的競爭對手。擊敗盧卡的想法在佛羅倫薩城內受到歡迎,連科西莫本人後來也哀歎盧卡憑其從山脈地區延伸至海邊的廣闊疆域,戰勝了各種征服它的嘗試,屹立不倒。不過科西莫並不認為此時是加入戰爭的好時機,而且儘管他同意在緊急成立的十人戰爭委員會中擔任職務,卻仍帶有明顯的不情願,並且暗示在阿爾比奇家族的領導之下佛羅倫薩軍隊不可能取勝。他的擔憂是有道理的。盧卡人向米蘭尋求援助,應他們的要求,公爵菲利波·瑪麗亞·維斯孔蒂向盧卡派出了偉大的僱傭軍(condottiere)指揮官弗朗切斯科·斯福爾扎(Francesco Sforza)。佛羅倫薩的僱傭軍根本無法和斯福爾扎的隊伍抗衡,於是佛羅倫薩的執政團花了五萬弗羅林幣將其收買;然而米蘭公爵又為盧卡找到了一個有才能的將領尼科洛·皮奇尼諾(Niccolo Piccinino)。十人戰爭委員會隨即又想出了更複雜的退敵之計,他們想引塞爾基奧河(Serchio)的河水沖垮盧卡搭建的防禦壁壘。不過,這個計策也如反對者們所預計的那樣失敗了:盧卡駐軍趁夜色衝出盧卡,推倒了佛羅倫薩人的水壩,河水傾瀉而下,反而灌入了佛羅倫薩人的營地。到1430年秋天,科西莫認定再與這個損失慘重、耗資巨大的戰爭有任何瓜葛都是不明智的,於是就以希望別人也有機會為戰爭委員會出謀劃策為由,退出了委員會,離開佛羅倫薩前往維羅納(Verona)。
在科西莫缺席的情況下,他的敵人開始散佈謠言,稱科西莫妄圖利用自己的巨額財富收買僱傭軍首領入侵佛羅倫薩共和國並推翻政府。有些人相信了這樣的謠言;有些人雖然不信,卻也樂於利用這樣的謠言來解決掉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一夥兒心存不滿的貴族和大領主們一起去拜訪了長者尼科洛·達·烏扎諾(Niccolo da Uzzano),他是佛羅倫薩最受敬重的政治家。這夥人的目的不僅是探詢尼科洛如何看待他們攻擊科西莫的提議,更是想獲得他的支持。尼科洛在自己位於巴爾迪街的家中接待了這些人,雖然禮貌地傾聽了他們的提議,但態度卻是謹慎且不支持的:就算真的有可能除掉美第奇家族,讓阿爾比奇家族勢力更加壯大也未必就是好事,他們很可能會變成像米蘭的維斯孔蒂一樣的專制暴君。再說,最後的結果更有可能是,誰也無法徹底除掉美第奇家族。如果對兩大家族的支持者做一番比較的話,阿爾比奇一方不見得能佔到多少優勢。而且念及以往美第奇家族的恩惠,社會下層民眾肯定是站在他這一邊的。此外,美第奇的支持者還包括城中幾個最顯赫的家族,如托爾納博尼家族(Tornabuoni)和波爾蒂納裡家族(Portinari)都與美第奇家族有各種密切的生意往來;其他家族也從美第奇那裡貸了款或收了禮物;還有一些則是通過聯姻與美第奇家族聯繫在一起的,比如科西莫的妻子孔泰西納所屬巴爾迪家族,以及科西莫的弟弟洛倫佐的妻子吉內夫拉·卡瓦爾坎蒂(Genevra Cavalcanti)背後的卡瓦爾坎蒂家族[2]和馬萊斯皮尼家族(Malespini)。除此之外,在關係密切的人文主義者圈子內部,科西莫也有數不清的好朋友;相反,公然指責新古典知識與基督教信仰相對立的裡納爾多·德利·阿爾比奇則在這個圈子中樹敵無數。
尼科洛·尼科利(Niccolo Niccoli)、卡洛·馬爾蘇皮尼(Carlo Marsuppini)、波焦·布拉喬利尼(Poggio Bracciolini)、萊昂納多·布魯尼(Leonardo Bruni)和安布羅焦·特拉韋爾薩裡(Ambrogio Traversari)都是科西莫的密友,而這幾位傑出的人物在佛羅倫薩的社會裡都已經有相當的影響力。風流倜儻的尼科洛·尼科利是一個富有的佛羅倫薩羊毛商人的兒子,此時他已經六十六歲了,是這幾個人中年紀最長的。他總是衣冠楚楚,是一個相當挑剔、吹毛求疵的業餘藝術家。他從不關心家族生意,而是把繼承來的財富都用在了他美麗的豪宅和了不起的收藏上。他的收藏品包括圖書、手稿、勳章、錢幣、凹雕玉石、浮雕和花瓶,「沒有哪個到佛羅倫薩來的尊貴客人會錯過參觀他的藏品的機會」。科西莫比尼科洛小二十五歲,尼科洛開始收藏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科西莫深受尼科洛的影響,也開始進行類似的收藏。兩人曾經計劃一起去聖地(Holy Land)尋找古希臘手稿,但是這一行動並沒有得到科西莫的父親喬瓦尼·德·美第奇的支持。他可不想讓兒子跟尼科洛一樣「不務正業」,在科西莫被尼科洛其他奇思妙想引誘之前,喬瓦尼就把他安排到家族銀行裡工作了。尼科洛收藏的書籍超過八百本,這一數字直到他去世時還在不斷增加,算得上當時最大的藏書規模了。他對收藏古董的癡迷程度至死不減,為此不惜賣房賣地,甚至向科西莫借錢。他本人從未創作過一本著作,因為他寫的每段話都不能滿足自己嚴苛的要求;不過他倒是創造了一種手寫體,能夠讓抄寫員更快、更整齊、更美觀地抄寫手稿,這種字體後來成了早期意大利印刷界使用的斜體字的基礎。尼科洛甚至成為來佛羅倫薩的遊客們好奇的對象,他們在街上追尋他經過時優雅高貴的身影,但是又被提醒他其實脾氣不好,有時甚至會唐突無禮。唯一能讓尼科洛感到懼怕的人是他那潑辣的情婦,這個女人曾經還是他另外五個兄弟之一的舊情人。這件事讓他的家人都很反感,直到有一天他的兩個兄弟實在忍受不了她的傲慢無禮,直接把她捆起來鞭打了一頓。對噪音敏感到連「被困住的老鼠發出的吱吱聲」都聽不得的尼科洛在聽到情婦的尖叫時,竟然被嚇哭了。
尼科洛的大部分手稿都是由他的朋友波焦·布拉喬利尼搜集來的。波焦·布拉喬利尼被認為是一位學者、演說家、散文家、歷史學家和藝術家,他還寫過一個名為《波焦·布拉喬利尼笑話集》的系列作品,內容都是些詼諧低俗的小故事。波焦1380年出生在佛羅倫薩附近一個小鄉村裡,父親是個貧窮的藥劑師。波焦年紀輕輕就赤手空拳地來到佛羅倫薩闖蕩,他想盡辦法獲得了一個進入菲奧倫蒂諾學院(Studio Fiorentino)[3]學習的機會。這所大學是1321年教皇被逐出博洛尼亞後創辦的。作為該校的董事之一,科西莫極力推動這裡的學科擴建,除了已有的語法、法學、邏輯學、占星學、外科學和醫學等學科外,又聘請了倫理學、修辭學和詩歌學方面的教授。波焦學習的是法學,後來加入了律師業行會,並進入教廷負責撰寫宗座牧函。波焦也陪同教皇約翰二十三世參加了康斯坦茨會議,幾年之後他又和科西莫一起前往奧斯蒂亞(Ostia)度假,並在那一地區進行了一些考古研究。波焦足智多謀、有魅力、樂觀、好享樂、幽默、智商極高,而且為達目的不惜使用賄賂修道士之類的手段。他作為尼科洛·尼科利的代理到德國、法國和瑞士尋找失傳的手稿最終獲得了巨大成功,不但找到了各式各樣隱藏的珍寶,更發現了一些失傳已久、據說只有部分殘存於世的手稿的完整版本。有一次,他到瑞士的一個修道院,那裡的藏書室就設在塔樓底部昏暗、骯髒的地牢裡。波焦在那裡發現了盧克萊修(Lucretius)的《物性論》(De rerum natura)和阿比修斯(Apicius)的烹飪書,以及昆體良(Quintilian)的一本羅馬教育方面的重要書籍。
至於那些不能夠用錢買下的文本,波焦就親自用一種優美、易識、間隔適度的手寫體抄寫下來。他參考的樣式是十一世紀的卡洛林手寫體,而非後來取代它的令人疲倦又粗笨的哥特式。科西莫看過波焦的抄本後,決定把自己所有的藏書都按類似的字體重新抄寫。這種字體也同樣受到早期意大利印刷界的青睞,並將其作為羅馬字體的基礎,就如他們將尼科洛·尼科利的手寫體作為斜體字的基礎一樣。波焦的手抄本實際上成了現代手寫體和印刷體的起源。
然而,波焦並不像有些人文主義者那樣因醉心於學術而失去了對生活的熱情。他縱情於聲色犬馬,連工作的時候也喜歡有漂亮的姑娘陪伴左右。他給尼科洛·尼科利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天他正在拓寫碑文,卻被兩個觀看他工作的姑娘吸引住了,結果把正事拋到了一邊。尼科洛聽了感到非常驚訝,可是波焦卻回答說:工作的時候,他更願意有窈窕可人的姑娘,而不是「長著長角的水牛」陪伴左右。波焦有好幾個情婦,僅他承認的私生子就有十四個之多,但是他完全有能力供養他們。憑借他的經濟頭腦和在教廷裡的人脈,波焦掙了很多錢。他直到五十五歲才決定結婚,對方毫不意外又是個只有十八歲的美人,還帶著豐厚的嫁妝。波焦用這筆錢買了一棟大宅,和妻子又生了六個孩子。
和波焦一樣,科西莫的另一個人文主義者朋友——萊昂納多·布魯尼——剛到佛羅倫薩時也是個窮小子。他也在菲奧倫蒂諾學習法律,在教廷任職並且積累了不少的財富;但是比起波焦,萊昂納多絕對是個嚴肅認真的人。他長著一個尖鼻子,給人感覺很機警,有些傲慢,其他人文主義者認為他有「絕頂的口才」。萊昂納多強烈反對尼科洛·尼科利包養情婦的事,而波焦在他看來根本就是墮落腐化的典型。萊昂納多為了和一位受人尊敬、極度富有的年輕姑娘結婚而放棄了在教會裡繼續發展的念頭。婚後,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寫作與翻譯中,並且在政府裡為佛羅倫薩的公共事業鞠躬盡瘁。他極力宣揚佛羅倫薩是古代共和國體制的繼承者,並最終成為佛羅倫薩的總理大臣並長期任職。他的美名傳揚甚廣,甚至連西班牙國王的使節都曾拜倒在他高貴的紅袍之下。
科西莫的另一位摯友,安布羅焦·特拉韋爾薩裡同布魯尼一樣受人尊敬,但是他比後者更加謙虛聖潔,是個連肉都沒吃過的苦行僧。特拉韋爾薩裡從羅馬涅地區(Romagna)來到佛羅倫薩。他的家族在羅馬涅地區擁有大片的地產,他也剛剛當上苦行的卡馬爾多利會(Camaldolite Order)的代理主教(Vicar-General)。特拉韋爾薩裡還是一位令人敬仰的學者,他自學了希伯來語,精通希臘語和拉丁語。事實上,他可以隨口把希臘語翻譯成通暢、優美的拉丁語,其速度之快,連尼科洛·尼科利這位佛羅倫薩城裡寫字最快的人都跟不上他口述的速度。特拉韋爾薩裡比科西莫小三歲,他為科西莫翻譯了第歐根尼·拉爾修(Diogenes Laertius)的所有著作,包括那些他誠實的精神所無法苟同的不潔段落。科西莫經常出入特拉韋爾薩裡在安傑利聖母修道院的房間,而面對即將發生的美第奇家族與阿爾比奇家族的衝突,他更是對特拉韋爾薩裡感激不盡。
另一個經常出入修道院的是卡洛·馬爾蘇皮尼。他來自阿雷佐的一個貴族家庭,也是一名學者,並被任命為大學的修辭學和詩歌學講師。他當時只有三十二歲,是科西莫的人文主義者圈子裡最年輕的朋友,但是他的學識已經名聲在外。在其最著名的一堂課上,他引用了所有已知的希臘和拉丁學者的論述。馬爾蘇皮尼在著書立說方面不如布魯尼多產,但也不像尼科洛·尼科利那麼苛刻挑剔。他把一兩本希臘著作翻譯成了拉丁文,還寫了一些詩歌警句,並為科西莫母親的葬禮創作了一篇演講詞。
馬爾蘇皮尼在大學中的死對頭是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名叫弗朗切斯科·費勒夫(Francesco Filelfo)。費勒夫的父母都是佛羅倫薩人,但他卻是在安科納(Ancona)附近的托倫蒂諾(Tolentino)出生的,當時他的父母就居住在那裡。費勒夫不到二十歲就已經是一位著名的古典主義學者了,並且被威尼斯委以駐君士坦丁堡大使的重任。在那裡,他娶了自己希臘語老師約翰·克裡索盧拉斯(John Chrysoloras)漂亮的女兒。而克裡索盧拉斯的兄弟伊曼紐爾·克裡索盧拉斯(Emmanuel Chrysoloras)之前是佛羅倫薩大學的希臘語教授。後來費勒夫受尼科洛·尼科利的邀請來大學授課。起初,尼科洛很滿意費勒夫的才華和活力。費勒夫的課一堂接一堂,從早講到晚,對什麼內容他都能侃侃而談,他講西塞羅(Cicero)和泰倫斯(Terence),荷馬(Homer)和李維(Livy),修昔底德(Thucydides)和色諾芬(Xenophon);此外,他還教授倫理學課程,每週要到教堂做一次關於但丁的公開講座;所有這些活動之外,他還能擠出時間創作無數的警句、頌歌、演說詞和歷史故事,甚至還會翻譯,只要有錢可賺。過了一段時間,尼科洛·尼科利就後悔邀請這個留著拜占庭式絡腮鬍的浮躁年輕人來佛羅倫薩了。事實證明,費勒夫是一個虛榮、粗暴、無禮、貪財、揮霍無度且愛記仇的人。科西莫的朋友們都避免與他接觸,當他與馬爾蘇皮尼爭論時,他們都選擇支持後者。於是費勒夫轉而投靠了阿爾比奇家族,替他們做輿論攻擊的差事。費勒夫剛來佛羅倫薩時,科西莫不但熱情款待了他,還替他付了房租;而現在,費勒夫反過頭來對科西莫加以最無情的攻擊。
只要佛羅倫薩的這些人文主義者還是科西莫的朋友,更重要的是,只要尼科洛·達·烏扎諾還活著,科西莫就不用擔心阿爾比奇家族有足夠的力量來毀滅美第奇家族。儘管尼科洛·達·烏扎諾總體上認同阿爾比奇家族的政治觀點,但是他也一直很尊重美第奇家族,甚至在科西莫父親的葬禮上還傷心落淚。可是到1432年,尼科洛·達·烏扎諾也去世了,裡納爾多·德利·阿爾比奇反對美第奇家族的陰謀迅速成熟起來。城裡到處流傳著關於美第奇家族的惡毒謠言,毋庸置疑大部分是由費勒夫傳播的。這些謠言說道:科西莫穿著簡樸是為了避免引起民眾對他通過不法途徑聚斂的財富的注意;他所謂的對下層民眾的同情心不過是追求私利者掛在口頭的掩飾之詞;不是有人聽到他親口說「除非是有利可圖或是出於恐懼之心,否則沒有人會做誠信之事」?他向慈善事業和建築項目的捐款更是偽善,不過是一個放高利貸的人花錢買良心上的安慰而已,更何況哪一筆善款不是大肆宣傳,哪一座由他出資的建築上沒有把美第奇的紋飾放在醒目的位置?「連修道士的廁所裡都裝飾著他的紋飾!」就是在這種輿論的作用下,1433年年初的一個夜晚,有人往科西莫家的大門上潑灑了鮮血。
像1430年退出戰爭委員會前往維羅納一樣,此時的科西莫選擇再次離開佛羅倫薩,這次他到自己在穆傑洛的特雷比奧(il Trebbio)的房產裡待了幾個月。[4]與此同時,他將自己在佛羅倫薩銀行裡的巨額財產悄悄轉移到了羅馬和那不勒斯的分行裡,還將成袋的錢幣寄存在聖米尼亞托主教堂(San Miniato al Monte)的本篤會隱士和聖馬可(San Marco)的多明我會修道士那裡,這樣如果阿爾比奇家族開始行動,這些財產就可以免於被沒收。
科西莫不在城裡的這段時間,裡納爾多·德利·阿爾比奇控制了執政團在九月的選舉。他的操控非常隱蔽,結果九名當選的執政官中,七名都是明確支持他的。另外兩名據稱有可能是美第奇家族的支持者,他們分別是巴爾托洛梅奧·斯皮尼(Bartolommeo Spini)和雅各布·貝林吉耶裡(Jacopo Berlinghieri)。當選首席執政官的是貝爾納多·瓜達尼(Bernardo Guadagni),為了確保他的參選資格,阿爾比奇家族不得不先免去了他所有的債務。[5]
九月的第一周,科西莫還在穆傑洛。在這裡他收到瓜達尼的緊急召喚,要求他馬上回到佛羅倫薩,並被告知「有重大事項需要做出決定」。科西莫決定直面自己的命運。
1433年9月4日,科西莫回到了佛羅倫薩。當天下午他就到市政廳拜見了首席執政官貝爾納多·瓜達尼。但是貝爾納多·瓜達尼言辭閃爍,不談正題,只是說這個需要科西莫從穆傑洛回到佛羅倫薩的「重大決定」,要到三天後執政團正式召開會議時才能被正式討論,同時對於城中過去幾天要出大事的傳言他也無可奉告。
離開市政廳後,科西莫去拜訪了他認為還是朋友的在任執政官之一,但是得到的回答同樣是一些模稜兩可的安慰之詞。隨後他又去了自家的銀行,毫無疑問是去轉移更多的財產。在此之後,他再無他法可想,只能坐等即將召開的執政團會議。
7日上午,科西莫到達市政廳的時候,執政團會議已經開始了。在侍衛隊長的押送下,科西莫登上樓梯,經過緊閉的會議室大門,被關進了牢房。很快便有人通知他說「有充分的理由對其進行關押,會盡快向其說明」。
兩天後,也就是9月9日,科西莫所在牢房頂上的鐘樓裡,巨大的牛鍾發出隆隆的響聲,召喚所有佛羅倫薩人到市政廳前的廣場上參加市民議會。低沉的牛叫一般的鐘聲響徹整個城市,市民們紛紛響應前往。但是廣場入口有武裝的阿爾比奇家族支持者把守,所有明確或有可能支持美第奇家族的市民都被攔在了廣場之外。科西莫後來回憶說,他當時從牢房的窗口向下望,廣場上被允許進入的市民最多不超過23人,他們就站在執政官們所在的位於宮殿一層的圍欄(ringhiera)前。執政團秘書代表執政團詢問到場的公民是否同意設立一個由200人組成的最高司法委員會來「代表人民的利益進行改革」。在場公民們恭順地給出了許可,於是這個最高司法委員會得以順利組建。
儘管裡納爾多·德利·阿爾比奇看似掌控了政府並強烈建議判處科西莫死刑,但是最高司法委員會的成員們卻沒有痛快地接受他的提議。委員會裡的討論十分激烈,遲遲無法達成共識。一些成員同意判處科西莫死刑,另一些則堅持流放就足夠了,甚至有一兩個委員提議應當將科西莫無罪釋放。很多委員不願意順從阿爾比奇對科西莫處以極刑的原因顯而易見:對成千上萬支持他的市民來說,科西莫依然是他們心中的英雄,雖然這些人暫時被威懾和壓制,但是委員們害怕死刑判決會引發強烈的反對;除此之外更令他們擔憂的是,科西莫的被捕已經引發了外國勢力的激烈抗議。費拉拉(Ferrara)侯爵是美第奇銀行的客戶,他已經代表科西莫的利益提出干涉。威尼斯共和國在財政方面也受科西莫關照頗多,此時派出了三位大使前往佛羅倫薩全力確保科西莫被釋放;如科西莫本人所說,就算大使們與裡納爾多談不攏,他們的到來也足以「給那些本來支持判處死刑的人施加巨大的影響」。科西莫的老朋友,同時也是卡馬爾多利會代理主教的安布羅焦·特拉韋爾薩裡此時也拜訪了裡納爾多;甚至據說還有一位更有影響力的美第奇銀行客戶——歐金尼烏斯四世(Eugenius Ⅳ)——也向他打了招呼。歐金尼烏斯四世是一個威尼斯商人的兒子,他於兩年前繼任馬丁五世成為教皇。此時裡納爾多已經嚴刑拷打了科西莫的兩名支持者,成功給科西莫扣上了叛國的罪名。其中一個支持者尼科洛·蒂努奇(Niccolo Tinucci)是一位有名的公證人,也是一位業餘詩人。他被刑訊官嚴刑逼供,最終屈打成招,指認科西莫有意召集外國勢力在佛羅倫薩進行革命。無論是特拉韋爾薩裡還是威尼斯大使都不相信這份供述,佛羅倫薩的大多數市民也不相信。漸漸地,裡納爾多也被迫接受了這樣的現實:判處流放要比他的親信弗朗切斯科·費勒夫堅持要求的死刑更明智。
科西莫在關押他的市政廳鐘樓牢房裡獲許會見了特拉韋爾薩裡及少數幾個經過挑選的訪客。因為怕被下毒,科西莫還被批准食用巴爾迪宮送來的飯菜。但是看守採取了嚴格的限制措施,避免科西莫與外界交換任何消息,更不允許他和銀行之間有任何通信。給科西莫的食物從製作到送達全程都有官員監督,他與訪客談話時也必須有守衛在場監聽。不過,這個叫費代裡戈·馬拉沃爾蒂(Federigo Malavolti)的守衛對科西莫懷有同情之心,再加上一點賄賂,科西莫的信息還是被順利傳出了牢房。連窮困的首席執政官貝爾納多·瓜達尼本人都欣然接受了1000弗羅林幣的賄賂,如果他獅子大張口,美第奇家族無疑會全力滿足,科西莫事後嘲諷地評價他是個軟弱無能的人。不過,貝爾納多·瓜達尼在收受「價格合理」的賄賂之後,就宣佈因為健康原因不能再參與委員會的審議工作,並將自己的投票權委託給另一位執政官馬裡奧托·巴爾多維內蒂(Mariotto Baldovinetti)。而這位與貝爾納多·瓜達尼一樣窮困的執政官自然也是美第奇金庫早就打點好的。
原本的支持者都被對方收買並倒戈,美第奇銀行強大的外國客戶團也不斷地施加壓力;再加上美第奇家族忠誠的朋友們日益直白的表態,就連帕拉·斯特羅齊這樣有影響力的溫和派也逐漸脫離自己的陣營;除此之外,阿爾比奇家族甚至還面臨著出現武裝起義的危險。科西莫的弟弟洛倫佐一聽到哥哥被捕,就馬上和美第奇家族的其他一些成員趕往穆傑洛集結軍隊準備救人;與此同時,卡法焦洛的小部分美第奇家族支持者也集結了隊伍;據說連僱傭軍指揮官尼科洛·達托倫蒂諾(Niccolo da Tolentino)也被科西莫的朋友內裡·卡波尼(Neri Capponi)收買,已經帶著一隊僱傭兵從比薩前往拉斯特拉(Lastra)準備參戰。尼科洛·達托倫蒂諾的隊伍在拉斯特拉按兵不動,因為他們擔心進一步逼近會引發佛羅倫薩城內的騷亂,難保科西莫不會在混亂中被暗殺。即便沒有交戰,還是不得不承認,尼科洛·達托倫蒂諾的存在是促使阿爾比奇最終放棄將這個令他頭疼的囚犯處死的重要原因之一。
9月28日,科西莫被判流放帕多瓦(Padua)10年,而他詭計多端的堂兄弟阿偉拉多(Averardo)也被判流放那不勒斯10年。至於他那不怎麼拋頭露面、也不那麼有威脅的弟弟洛倫佐則被判流放威尼斯5年。整個美第奇家族,除了維耶裡一支外,全被劃定為貴族階級,永遠不得在政府中就職。他們在佛羅倫薩的組織領導者普喬·普奇(Puccio Pucci)和喬瓦尼·普奇(Giovanni Pucci)也被判流放到阿奎拉(Aquila)10年。[6]執政團裡兩名沒有追隨阿爾比奇家族的執政官沒有受到其他執政官所得的利益和嘉獎。
科西莫擁有諸多美德,但剛勇血性似乎是他一直缺少的。所以當被召喚到市政廳面前聽取審判結果時,他表現得有些可憐巴巴。他辯解說除非受到召喚,他本人從來沒有主動和執政團接觸過,也「一直不願擔任官員職務」,而且不但沒有煽動托斯卡納地區的任何城市反抗政府,還曾經幫助政府籌集資金組建軍隊打擊地方勢力。儘管如此,科西莫還是在執政官面前鄭重聲明:
既然判決我流放帕多瓦,我在此聲明我會遵從判決前往,並且按照你們的命令待在那裡。別說是到特雷維佐地區(trevisian state),就是判我流放到阿拉伯或者其他任何完全陌生的國度,我也會心甘情願地接受。你們的命令對我而言是災難,但我依然心存感激,寧願把這看作恩賜而非禍患……只要知道我的敵人能為這座城市帶來和平與幸福,我受什麼苦難都是值得的……我只懇求你們一件事,長官大人們,既然你們免我不死,就請你們保障我的性命不會喪於邪惡的市民之手,否則那將是你們的恥辱……請確保那些手握尖刀、等在廣場之外迫切想傷我性命的人不會得逞。我死事小,只怕你們會背上永久的惡名。
其實執政團像科西莫擔憂自己的性命一樣懼怕無法控制的暴亂,因此他們下令犯人應當喬裝打扮,連夜穿過聖迦爾門(Porta San Gallo)離開佛羅倫薩。全副武裝的侍衛一直護送他至邊境,然後才由科西莫自行取道費拉拉,最終到達帕多瓦。
[1] 阿爾比奇家族的中世紀塔樓位於阿爾比奇鎮。裡納爾多·德利·阿爾比奇建造的宮殿已經不復存在。現在這個位置是88號阿爾托維蒂宮(Plazzo Altoviti)。
[2] 卡瓦爾坎蒂家族小教堂裡由多梅尼科·韋內齊亞諾(Domenico Veneziano)創作的《聖人弗朗西斯和施洗者聖約翰》(Saints Francis and John the Baptist)現在收藏於聖克羅切歌劇博物館(Museo dell』Opera di Santa Croce)。卡瓦爾坎蒂家族的由多納泰羅創作的《聖母領報》(Annunciation)則被收藏在聖十字教堂。
[3] 菲奧倫蒂諾學院後來升級為大學。現在位於聖馬可廣場附近的建築是由托斯卡納大公的馬廄改造而來。北側的植物園名叫草藥園(Giardino dei Semplici),面向拉馬爾莫拉街(Via Lamarmora),是在十六世紀中期根據科西莫一世的指示建造的。
[4] 美第奇家族世代擁有卡法焦洛這片土地,特雷比奧就在離卡法焦洛大約一英里外的一座山頂上。據瓦薩裡稱,原本的中世紀堡壘經米開羅佐為科西莫進行了改造,重修了庭院,加入了敞廊,還把堡壘和塔樓四周的防禦壁壘改建成了帶頂棚的通道,整座建築不再那麼荒涼冷峻。1644年這裡被出售給朱利亞諾·塞拉利(Giuliano Serragli)。1864年又被賣給王子馬爾坎托尼奧·博爾蓋賽(Prince Marcantonio Borghese)。後來又被恩裡科·斯卡雷蒂(Dott.Enrico Scaretti)買走並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重新修復。他的遺孀,也是格拉德溫勳爵(Lord Gladwyn)的妹妹一直居住在這裡,至此書創作之時依然如此。
[5] 瓜達尼宮位於聖神教堂廣場(7~9號),是在十六世紀初期為代家族(Dei)建造的。1684年被多納托·瓜達尼(Donato Guadagni)買下。
[6] 十六世紀的普奇宮位於普齊街(2~4號)。賽爾維街拐角處的盾徽是喬瓦尼·迪·洛倫佐·德·美第奇,即教皇萊奧十世的。普奇家族支付了聖母領報大殿敞廊的修建費用,該敞廊是由卡奇尼設計並於1601年修建完工的。普奇家族的家族教堂在聖母領報大殿內的許願小院(Chiostrino dei Voti)東牆側面。韋羅基奧創作的偉大的洛倫佐的雕像在洛倫佐逃脫帕奇家族的暗殺後就在這裡展示,但現已丟失。據瓦薩裡稱,波提切利的圓形浮雕《賢士來朝》就是由普奇家族訂製的,現在陳列在倫敦的國家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