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意大利指南針上的指針

「如果佛羅倫薩注定要被暴君統治,那絕對找不到比他更優秀、更令人愉快的人選了」

1480年3月洛倫佐回到佛羅倫薩時,受到了比他祖父1434年從流放地返回時更熱烈的歡迎。戰爭期間,推翻他的努力反覆上演。裡亞里奧家族不斷籌劃他的毀滅,吉羅拉莫·裡亞里奧更是兩次試圖找人暗殺洛倫佐。現在,儘管支付給卡拉布裡亞公爵的巨額賠償款引發了一些抱怨,但洛倫佐在佛羅倫薩的地位已經不可動搖了,而且他還會抓住一切機會讓自己的位置更加穩固。

直到此時為止,如米蘭大使所說,洛倫佐已經「下定決心以祖父為榜樣,用盡一切憲法允許的手段」來維持自己的統治地位。事實上,他還決心不做任何會刺激佛羅倫薩人敏感神經的事。不過他在那不勒斯逗留了這麼長的時間,已經讓美第奇家族在佛羅倫薩的統治面臨危機,這讓洛倫佐意識到只有為自己的統治提供更穩固的基礎,才能讓它提升至新的層次。洛倫佐從那不勒斯回來後不到一個月,應對戰爭帶來的經濟困局便成了組建一個新的最高司法委員會的絕好理由。最高司法委員會立即批准成立一個七十人委員會,當選委員任期5年。新委員會接管了選舉官選舉執政團官員的權利,執政團將來則不再享有提起重要法案的權利。委員會還可以從內部成員中選舉成立兩個政府機構,一個是負責外交政策的八人外交軍事事務團(Otto di Pratica),另一個是負責內政和金融的十二行政長官團(Dodici Procuratori)。執政團和百人團的權力都被極大限制了,七十人委員會成為實質上的佛羅倫薩政府。

此時的洛倫佐並不能完全控制這個政府。波利齊亞諾稱他是佛羅倫薩的領袖(caput);其他人則用曾經授予其祖父的「國父」稱號來敬稱他。不過七十人委員會出於嫉妒往往會死守自己的政治獨立,並不總是願意順著洛倫佐的心意。他不得不向那些搞不清楚狀況的外國使節解釋為什麼他不能決定國家的某項政策,因為他「只是一個市民,而不是佛羅倫薩的執政團官員」。他承認自己享有比自己身份多得多的權力,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耐心地尊重大多數人的意見」。讓別人以為他的影響力並沒有那麼大是對他有好處的,這樣既可以避免向朋友兌現昂貴的人情——就像他的祖父被教皇加裡斯都三世(Calixtus Ⅲ)要求資助十字軍東征一樣,又可以反駁反對者阿拉曼諾·迪·菲利波·裡努奇尼(Alamanno di Filippo Rinuccini)稱他為獨裁者的指責。事實上,洛倫佐的影響力是廣泛、有說服力的,且通常是決定性的。當洛倫佐告訴某個委員或官員他想要如何處理某件事的時候,他的意見都會被遵照執行;當他提議某人應當被選入某個部門的時候,這個人通常也會按他的意思當選。他可能永遠不會接受「共和國領袖」之類的正式頭銜,但是在他去世後,一份官方文件中稱他為「第一市民」(vir primarius nostrae civitatis),這一點是無人能否認的。他的敵人當然會毫不猶豫地給他貼上暴君的標籤,但是如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承認的那樣,「如果佛羅倫薩注定要被暴君統治,那絕對找不到比洛倫佐更優秀、更令人愉快的人選了」。這個觀點在佛羅倫薩城裡絕對不乏支持者,特別是那些相對貧困的人們。對他們而言,洛倫佐是不是專制者並不重要。在他的統治下,他們能吃飽飯,能有激動人心的公共節日,而且能享受到——或者說大部分人能享受到——公平正義。蘭杜奇就在日記中記錄了一個可憐人受到的不公待遇:

在1480年10月15日這一天,一名隱士(被指控曾試圖刺殺洛倫佐)死在了聖瑪麗亞諾瓦醫院裡,他已經被各種酷刑折磨得不成人形。他們說行刑者削掉他的腳底後將他的腳拿到火上烤,直到上面的脂肪都化去了,然後又讓他站起來到結晶的粗鹽上走,他就是這樣被折磨致死的。然而,最終也沒有關於他是否有罪的定論,有人說有,有人說沒有。

雖然洛倫佐在佛羅倫薩的地位穩固了,但美第奇銀行的財富卻迅速縮水。洛倫佐並不像祖父那樣善於經營;他給了分行經理們太多的權限,而且過分依賴於那位趨炎附勢、阿諛逢迎的總經理弗朗切斯科·薩塞蒂(Francesco Sassetti)的不明智建議。當被人提醒要提防薩塞蒂的許多政策時,洛倫佐往往會承認自己「並不是很明白這些事情」,然後就把別人的建議拋到腦後了。因為管理失誤和在玫瑰戰爭期間過度貸款給愛德華四世(King Edward Ⅳ),美第奇倫敦分行被迫關門,布呂赫分行隨後也崩潰了;然後是米蘭分行,當年由弗朗切斯科·斯福爾扎贈送給科西莫的營業場所也被賣給了「摩爾人」洛多維科。里昂、羅馬和那不勒斯的分行在經營上也都遇到了困難,一方面是因為管理失誤,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整個佛羅倫薩銀行業的崩壞,在隨後的12年中,它將徹底走向沒落。

帕奇家族陰謀不僅想要推翻美第奇家族的統治,還要摧毀美第奇銀行。而整個美第奇銀行體繫在這次陰謀發生之前其實就已經瀕臨破產了。正是因為預料到美第奇銀行很快會破產,而洛倫佐也會隨之身敗名裂,雷納托·德·帕奇才不願意參與那次陰謀。陰謀雖以失敗告終,但是洛倫佐依然面臨財務上的窘境。不過,洛倫佐從來不允許道德上的顧慮阻礙他的政治前途和個人野心,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打起了那些不屬於他的基金的主意。他先是挪用了指定他為監護人並委託他代管的兩個堂弟的基金,總數超過五萬五千弗羅林幣。到1485年這兩個男孩兒成年向他索要欠款時,洛倫佐卻無力償還,只好把自己在卡法焦洛的別墅和穆傑洛的一些地產過戶給他們作為補償,但是堂弟們仍聲稱這並不足以完全彌補他們的損失。除此之外,洛倫佐還私自動用國庫的錢財。在他去世後,他的繼承人被判定要歸還超過七萬五千弗羅林幣的債務,都是洛倫佐「未經任何法律和官方許可就私自支取而給公眾造成的損失」。

除了財務上的困擾,洛倫佐回到佛羅倫薩後還要為共和國前線持續的不穩定而費神。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裡,熱那亞人奪下了薩爾扎納的堡壘。此後,吉羅拉莫·裡亞里奧也把自己在羅馬涅的勢力範圍擴張至托斯卡納地區邊境;而卡拉布裡亞公爵則利用錫耶納發生暴亂之機建立了對該地區的統治權。最糟糕的是,因為洛倫佐和那不勒斯達成了和平條約,教皇的其他同盟者也就放棄了對教皇的繼續支持,這又大大加深了教皇對他的厭惡感。教皇雖然無力自行組織對洛倫佐的宣戰,但是他仍然拒絕撤銷之前的禁令和驅逐令。

不過隨後的局勢又朝著對洛倫佐有利的方向發展了,時機之巧使得人們甚至懷疑是不是他本人安排了土耳其人發起攻擊的時間:1480年8月,7000人的土耳其軍隊在奧特朗托海峽(Otranto)登陸,在意大利的靴子形版圖的「鞋跟」處建立起了穩固的橋頭堡,並威脅要穿過那不勒斯,直逼羅馬。長久以來的擔心變成了迫在眉睫的危機,卡拉布裡亞公爵不得不從錫耶納火速趕回南方,國王費蘭特也被迫將那不勒斯軍隊佔領下的一些托斯卡納地區市鎮還給了佛羅倫薩。他們還說服教皇,在整個基督教世界都面臨危機的時刻,意大利內部各國更不應該發生內訌。各方最終商定,佛羅倫薩派遣一個由佛羅倫薩主要家族成員組成的代表團到羅馬,為自己城市的錯誤行為做出模糊的道歉,而教皇方面也答應賜予原諒和寬恕。於是代表團在12月3日這一天來到聖彼得大教堂。為了接見他們,中殿裡特意擺放了帶華蓋的御座。教皇坐在御座上,代表團跪在教皇面前。路易吉·圭恰迪尼(Luigi Guicciardini)作為代表團團長,含含糊糊地說了一段道歉之詞,聲音甚至蓋不過旁觀者的議論。同樣,教皇也嘟囔了幾句聽不清楚的斥責之詞,並用懺悔杖輕敲了他們的肩膀,表示禁令被正式解除,隨後教皇還給他們賜了福。代表團使節們也向教皇承諾提供15艘配有裝備的艦船來協助抵抗土耳其軍隊,然後就回到了佛羅倫薩,並向洛倫佐匯報一切都順利完成了。幾個月後,土耳其蘇丹「征服者」穆罕默德(Mahomet the Conqueror)在蓋布澤(Gebze)突然去世。他在奧特朗托海峽的軍隊也被召回土耳其,意大利的和平似乎重新得到了保證。

在洛倫佐生命的最後十年裡,他盡一切可能維護著意大利的和平,不僅要全力防止教皇為貪婪的家人謀利而使意大利陷入小規模的衝突,還要打造一個統一、強大的意大利,既能抵擋土耳其人的進攻,又能挫敗法國、西班牙和神聖羅馬帝國對它的各種圖謀。這樣的政策本來就需要巨大的耐心和最老到的外交手腕,而吉羅拉莫·裡亞里奧把他在羅馬涅的領地範圍擴大到托斯卡納地區的野心更是讓洛倫佐的工作難上加難。這一地區曾兩次爆發戰爭,都是依靠洛倫佐的親自調停才重歸和平。在第二次戰爭之後,也就是1484年8月,教皇的使節回到羅馬向他匯報,說和平條約拒絕了他的外甥對切爾維亞(Cervia)和拉韋納(Ravenna)各鎮的領地要求。這次戰爭本就因為爭奪對這些地方的權力而起,結果竟一無所獲。因痛風的折磨而異常暴躁的教皇西克斯圖斯在聽到這一消息時,先是氣得話都說不出來,然後又狂怒地大叫自己永遠不會承認這種恥辱的條約。然而在第二天,教皇就一病不起,幾個小時之內就斷氣了。

西克斯圖斯的繼任者英諾森八世(Innocent Ⅷ)是一個隨和親切的人。他驕傲地承認自己有孩子,會為他們謀利,卻不像西克斯圖斯四世那樣把這作為自己政策的核心。洛倫佐的一個代理用「兔子」這個詞來指代教皇。不可否認,他那略微斜視的憂鬱眼神和謙遜的舉止確實有幾分像兔子。洛倫佐對他的選舉過程一直保持高度關注,並且有理由相信自己在適當的時候一定可以對新教皇施加一些有利的影響。此時,英諾森的首席顧問還是西克斯圖斯四世的侄子,粗野、好戰的樞機主教朱利亞諾·德拉·羅韋雷(Giuliano della Rovere)。他在羅馬教廷的影響力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教皇英諾森的當選。不過因為大力慫恿教皇國加入與那不勒斯的昂貴卻徒勞的戰爭,樞機主教漸漸失寵了。後來一個叫博科利諾·古佐尼(Boccolino Guzzoni)的海盜自封為奧西莫(Osimo)——安科納南部教廷國裡的一個小鎮——的領主。樞機主教作為羅馬教皇的使節前往那裡,意欲將古佐尼驅逐出去,可是他沒能完成任務。洛倫佐不失時機地利用了樞機主教的失敗,只花了相當於這次失敗征討費用一小部分的錢就收買了古佐尼。

洛倫佐抓住一切機會讓教皇對他日益敬重,並獲得了教皇的友情,甚至是鍾愛。洛倫佐還費盡心思地打探教皇的品位並投其所好。他會定期向教皇贈送蒿雀,還有一桶桶教皇最喜歡的葡萄酒和上好的佛羅倫薩布料。洛倫佐還會給教皇寫一些禮貌又討喜的書信,有的信上說如果教皇身體抱恙,他也會擔心憂慮;還有的信上,他會鼓勵說「教皇就應當是敢作敢為」,然後看似無意地加入自己對於恰當的教廷政策的看法。洛倫佐的關心讓英諾森非常高興,對於他的觀點教皇也深信不疑,並且覺得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英諾森受洛倫佐的影響之深,用最為不滿的費拉拉大使的話形容就是「教皇連睡覺都逃不過偉大的洛倫佐的眼睛」。而在那不勒斯的佛羅倫薩大使也確信如此,並向洛倫佐保證「整個意大利都知道,你對教皇的影響力之大,實際上是佛羅倫薩大使在『以某種方式』(quodammodo)掌控羅馬的政策」。

到了1488年,這種影響力又進一步擴大了。洛倫佐的女兒馬達萊娜嫁給了弗蘭切斯凱托·奇博(Franceschetto Cibo),他是教皇加入教會之前生的兒子之一。新郎當時已經年近四十,身材魁梧、了無情趣、嗜酒如命,據說一輩子沒表達過一個有意義的觀點;馬達萊娜當時是個天資平平、五官鮮明、肩膀圓潤的16歲少女,她對這門親事自然沒多少期待,更不用說視女兒為掌上明珠的母親了。洛倫佐曾形容馬達萊娜是他母親「頭上的眼睛」(occhio del capo)。不過,馬達萊娜是個順從的孩子,她的母親也是個順從的妻子,於是這樁婚事就這麼定下來了;再說,除了無趣、酗酒和好賭成性外,弗蘭切斯凱托據說是個非常善良的人。而洛倫佐更是慷慨大方。雖然他當時正處於又一次財務危機中,不得不向佛羅倫薩駐羅馬大使承認一時很難湊夠四千達科特的嫁妝,因為還有很多其他「虧空要補」。不過最終他還是想辦法湊夠了這筆錢,並且將佛羅倫薩的帕奇宮和蒙圖蓋的帕奇別墅,還有阿雷佐附近斯帕達勒托(Spedaletto)的一片不錯的地產都送給了弗蘭切斯凱托。

教皇對此非常滿意。洛倫佐對他的控制也更加穩固和嚴密了。整個歐洲都接受了未來教廷的政策將由佛羅倫薩直接決定這個事實。如科西莫時代一樣,美第奇又一次成為意大利實質上的決策人。歐洲的統治者們向他尋求建議;穆斯林君主們給他送來厚禮。洛倫佐一次又一次地調停斡旋,阻止教皇出於自己頑固的反阿拉貢家族的偏見而發動對那不勒斯的攻擊,通過保證中小國家的獨立來維持亞平寧半島上微妙的均勢,保住了意大利的和平。現在看來,洛倫佐的偉大的外交家的名聲絕對是言過其實的,因為他是個輕率魯莽、目光短淺的人,會為了眼前利益而冒無謂的風險;意大利之所以沒有陷入內戰,更多是源於運氣而非他的英明治理;而外來勢力沒有在這一時期入侵也完全是因為這樣更符合它們自身的利益。不管怎樣,洛倫佐在他有生之年作為國務政治家的至高地位鮮有質疑:他就是「意大利指南針上的指針」。他為從熱那亞人手中接手彼得拉桑塔城(Pietrasanta)找到了合理的理由;還奪回了薩爾扎納的堡壘,徹底彌補了他在帕奇叛亂中受到的恥辱,這些都極大提升了他在佛羅倫薩的聲譽。雖然不情願,但他還是出現在了彼得拉桑塔和薩爾扎納的戰場上,鼓勵士兵們英勇奮戰,並指引他們通過被攻破城牆的缺口。

根據希皮奧·阿米拉托(Scipio Ammirato)的描述,在他從薩爾扎納凱旋之後:

佛羅倫薩共和國憑借洛倫佐的威名,擺脫了一切困擾,意大利的邦國間也鮮有衝突。在外無戰事、內無憂亂的環境下,佛羅倫薩可以盡情地享受藝術與和平的美好,吸引更多的文人墨客來這裡著書立說,人們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到繁榮城市、發展農業上。簡而言之,佛羅倫薩全心投入對藝術和其他所有美好事物的追求,讓人們把這個時代視作幸福的代名詞。

《美第奇家族的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