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向羅馬進軍

「給教皇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教皇萊奧一有機會就會騎馬離開羅馬,前往坐落於通往波爾圖(Porto)道路上的瑪麗亞納(Magliana)別墅。在這裡他仍然以遵從醫囑為借口公然違反教廷法令,盡情地沉醉於帶獵犬、獵鷹甚至雪雕打獵。別墅周圍的廣闊區域都被圈定為教皇的專有獵場。場地裡還有一個巨大的用網圍起來的罩子,裡面都是鴿子、松雞和蒼鷺,是專為獵鷹捕獵用的;同樣還有一個兔籠(conigliare),裡面養的兔子是專為雪貂準備的。

有時教皇在瑪麗亞納別墅會暫住六周之久,在這裡他不穿聖衣和白色法衣,更讓教宗禮典長驚愕的是,教皇甚至「穿著長筒馬靴,這是非常不合禮法的,因為人們無法親吻教皇的腳了」。因為視力不濟,教皇並不能參加最初階段的打獵活動,他只是騎著最喜歡的白馬到高坡或特別建造的平台上,用望遠鏡觀看最後的獵殺環節。

獵場四周用綁著帆布的桿子圍得嚴嚴實實。為了防止圍欄中的獵物跑到臨近的灌木叢或沼澤裡,還安排了瑞士衛兵和騎著馬的獵場看守在農民的幫助下列隊將圍欄圍起來。當獵場內牽著獵犬和獒的馬伕們做好準備,教廷的樞機主教、紳士和他們的朋友們也都就位之後,教皇會舉起白手絹作為吹響號角的信號。然後獵場管理員就會進入圍欄,大聲喊叫著,吹著喇叭,甚至通過放槍來把獵物們驅趕到帆布圍欄前的缺口處。很快狂奔的動物們就會衝進開闊的獵場裡,有牡鹿、野豬、野兔、家兔、狼、山羊和豪豬。等待已久的獵手們此時會迫不及待地開始獵殺他們選定的獵物,有的人用長矛或劍,有的人用斧子或戟,還有的會帶著獵狗在那些僥倖逃脫的獵物後面緊追不捨。

通過望遠鏡觀看這些殺戮場面時,教皇常常會被馬裡亞諾的滑稽動作惹得捧腹大笑,儘管他其實是故意讓自己陷入各種無厘頭的麻煩來取悅教皇的;教皇還不免會羨慕身材魁梧的樞機主教聖塞韋裡諾,後者在這種場合裡總是會在肩上披一張獅子皮,甚是威風。如果有獵物已經被網或繩子困住,教皇就會走近它,將眼鏡舉到左眼上,手持長矛,親自殺死掙扎不休的動物,然後還要高高興興地接受隨從的祝賀。

據詩人圭多·西爾維斯特(Guido Silvester)的記錄,有一次打獵經歷讓教皇尤其歡暢。當天發生了各種意外。先是一個教廷成員把獵犬當成狼獵殺了,展示成果時他的愚蠢似乎讓教皇覺得很有趣。接著又有兩個人為了爭奪一隻被獵殺的野豬而打了起來,涉事一方還在爭鬥中傷了一隻眼睛。再後來,樞機主教科爾納羅的一名養狗場管理員,也是一個出了名的酒鬼,舉著長矛刺殺一隻已經受傷、正向森林逃跑的野豬,結果卻失手刺死了自己最喜歡的獵犬。一怒之下養狗人撲向野豬想要扭住它的脖子將其扼死,結果卻被野豬從背上甩下並用獠牙刺死了。同行的人員把養狗人的屍體抬到了樞機主教面前,樞機主教命人用最好的葡萄酒洗掉屍體上的血污,還即興創作了一段詩文祭奠他的悲慘命運。最後教皇騎著馬返回別墅,僕人們抬著各種被獵殺的動物屍體跟隨其後,有人聽到教皇評價這一天時讚道:「這真是極好的一天。」

除了對這些血腥場面的描述之外,圭多·西爾維斯特還評論說,在一天成功的狩獵之後,教皇一定會心情大好,和顏悅色,以至於此時提交到他面前的任何提議都能輕鬆通過,任何文件都會被順利簽署,任何要求都會獲得滿足;相反,要是這一天的狩獵不成功,教皇則會咆哮和抱怨。所以那些想要向教皇討些優待的朝臣或教士都會識趣地等待時機,比如在坎帕尼亞的狩獵成功之後,或是從奧斯蒂亞的人工鹹水湖垂釣歸來之時,又或者是等他去樞機主教法爾內塞(Farnese)在維泰博(Viterbo)的領地裡遊玩盡興,在那裡他可以用袋子抓捕雉雞、鷓鴣和鵪鶉,以及在鳥棚(uccellari)裡設機關誘捕蒿雀、畫眉、百靈鳥和金翅雀。

教皇當然受到了很多人的愛戴,比如那些在他外出狩獵、釣魚的途中得到慷慨賞賜的農民,或者是那些在宮廷中野心得到了滿足的教士和寵臣們;但是在羅馬,還是有一些樞機主教對教皇的種種行為頗有微詞。與烏爾比諾耗資巨大的戰爭並不是唯一將教會財力消耗殆盡的美第奇事業;當教皇想讓侄子洛倫佐迎娶法國公主的計劃不再是秘密時,弗朗切斯科·索代裡尼也不是唯一因為教皇的失信而怒火中燒的樞機主教。

樞機主教拉法埃拉·裡亞里奧永遠不會原諒教皇為了給卑鄙的洛倫佐謀得封地而把自己的親戚趕出烏爾比諾的行徑;樞機主教阿方索·彼得魯齊也無法把自己心中的憤怒擱置一旁,因為正是在萊奧的幫助下,他的兄弟博爾蓋塞·彼得魯齊(Borghese Petrucci)才被奪去了錫耶納的總督一職。當萊奧把自己親密的朋友都封為樞機主教,卻拒絕其他樞機主教家庭中更符合條件的人選時,更是大大地冒犯了這些樞機主教。萊奧在當選教皇后的短短幾個月裡,就加封了貝納爾多·多維齊和另一個托斯卡納老鄉洛倫佐·普奇(Lorenzo Pucci)為樞機主教,第三個受加封的則是他的外甥洛倫佐·奇博(Lorenzo Cibo)。雖然他已經任命朱利奧·德·美第奇為佛羅倫薩的大主教,但是為了讓朱利奧也能升格為樞機主教,教皇授意組建了一個委員會負責調查他堂弟的出身,並且明示希望調查結果是自己的叔叔朱利亞諾曾經與西莫內塔·戈裡尼(Simonetta Gorini)[1]秘密結婚,因此朱利奧是他們的合法婚生子。而委員會不負教皇的托付,「查出了」這樣的結果。如果朱利奧本就受人愛戴,也許還沒什麼人對此提出異議,不過根據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的觀察:

他是個陰鬱、孤僻的人,不樂於助人,被普遍認為是個貪婪、行事極其謹慎小心的人。非常有自制力,如果不是因為膽小怕事,也許本能成就一番事業。

在羅馬教廷之中,最憎恨朱利奧的人非阿方索·彼得魯齊莫屬。他是個英俊、高傲、風流成性的樞機主教,此時只有22歲。因為教皇干涉了其家族在錫耶納的事務而一直心存不滿。他在選舉教皇時曾投票給萊奧,但現在他開始公開指責萊奧,其言論在羅馬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同,包括樞機主教裡亞里奧和索代裡尼,還有富有的朋友、年輕的樞機主教紹利(Sauli),以及以前做過英格蘭樞機主教保護者的阿德裡亞諾·卡斯塔萊斯(Adriano Castellesi)。雖然卡斯塔萊斯與教皇之間並無家族恩怨,但據說他非常迷信一個算命先生的預言,那個算命先生曾對他說下一任教皇叫「阿德裡安(Adrian),是一個有著卑微出身的清瘦男子」。所以卡斯塔萊斯一直將盡快實現這個預言視為自己最神聖的使命。

起初大家商定解決現任教皇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趁他出去打獵時僱人將其暗殺。不過,大家很快又設計出了一個更隱蔽的方案:找一個從韋爾切利(Vercelli)來的江湖郎中,在彼得魯齊的秘書和一個錫耶納朋友的幫助下,以治療肛瘺為借口把有毒的繃帶綁在教皇身上。自以為萬無一失的彼得魯齊於是前去與被驅逐的烏爾比諾公爵弗朗切斯科·瑪麗亞·德拉·羅韋雷討論後續行動了,卻沒想到在自己離開的時候,一個男侍從的不謹慎行為導致陰謀敗露,江湖郎中、彼得魯齊的秘書和那個錫耶納朋友都被移交給教廷的刑訊師一併處置。

很快,彼得魯齊也被勒令即刻返回羅馬與教皇商談一些事情。教皇向他承諾會保證他的安全。也許是相信了教皇的承諾,抑或是以為教皇已經為以前對待自己家族的做法感到後悔,天真的彼得魯齊馬上回到了羅馬,並且與樞機主教紹利一起到梵蒂岡認罪。兩個人立刻遭到逮捕,並被關進了聖安傑洛城堡中「最可怕的地牢」。彼得魯齊聲嘶力竭地痛斥出爾反爾的教皇萊奧,紹利也在狂怒之下把自己的白色法衣撕成了碎布。和他們的手下一樣,這兩個人也受到了酷刑的折磨,最後不但招了供,還交代了同黨。樞機主教裡亞里奧被逮捕時已經嚇得魂飛魄散,不得不被抬著送到了關押的地點。

在抓捕彼得魯齊陰謀的其他支持者之前,教皇召集了一次樞機主教會議。在所有樞機主教面前,教皇展現了從未有過的震怒,以至於在場的人都懷疑教皇是不是在演戲嚇唬他們。教皇肥碩的身體不斷顫抖,聲音大到連臨近的走廊上都可以聽到。他要求其他參與陰謀的罪人馬上坦白。於是樞機主教索代裡尼和卡斯塔萊斯都承認了自己知曉這一陰謀並跪在教皇腳下卑微地懺悔。

卡斯塔萊斯最終設法逃出了羅馬並從此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而索代裡尼則繳納了巨額的罰款,幫助教皇解決了一些不還不行的債務,之後他覺得還是效仿卡斯塔萊斯銷聲匿跡為好。裡亞里奧被釋放後去了那不勒斯,他交的罰款數額甚至比索代裡尼的還要高。紹利憑借自己在法國和意大利一些有權勢的朋友而得以離開地牢,卻被下令軟禁於羅通多山(Monte Rotondo)的房子裡,第二年就神秘地去世了。彼得魯齊在地牢裡被教皇的穆斯林劊子手執行了死刑,有可能是被吊死的,也有可能是直接砍了頭。至於那位韋爾切利的江湖郎中以及彼得魯齊的秘書和朋友則被拖在馬後在羅馬遊街,他們身上的肉還要被用鉗子一塊塊撕下來,最後才吊死在聖安傑洛城堡前的橋欄杆上。

儘管從裡亞里奧和索代裡尼那裡收來的巨額罰款暫時緩解了教皇的囊中羞澀,他還是覺得有必要通過加封更多的樞機主教來為金庫帶來更多收入,也正好填補羅馬教廷中的空缺。與此同時,教皇還要求比較富有的已當選的人為他提供更多的捐贈。其實錢並不是萊奧加封31個樞機主教的唯一原因。他希望自己能夠創造一個比前任留下的更加穩固可靠的羅馬教廷,一個不會對任何符合美第奇家族利益的行動有異議的教廷。因此,在教皇的名單中儘管確有一些人是配得上這個職位的,但更多的人是因為教皇的私心才當選的。在這些人當中,既有法國和葡萄牙皇室的王子;又有摩德納的比安卡·蘭戈內的兒子埃爾克萊·蘭戈內(Ercole Rangone),她也是萊奧以前重要的女恩人;還有一向無法無天的蓬佩奧·科隆納,也許一頂樞機主教的帽子能讓他有所收斂;此外還有他的兩個佛羅倫薩外甥尼科洛·裡多爾菲(Niccolo Ridolfi)和喬瓦尼·薩爾維亞蒂;而第三個佛羅倫薩親戚則是路易吉·羅西(Luigi Rossi)。

現在羅馬教廷中儘是一些美第奇家族的朋友和親戚,以及那些受過美第奇恩惠的人,教皇覺得讓侄子烏爾比諾公爵洛倫佐與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堂妹馬德萊娜·德拉圖爾·奧維涅(Madeleine de la Tour Auvergne)結婚的時機也成熟了。於是在1518年3月,洛倫佐帶著一支人數眾多的紅衣侍從隊伍北上翻越阿爾卑斯山去迎娶新娘,當然還少不了帶著他叔叔慷慨準備的聘禮,包括36匹寶馬以及用龜殼製作並鑲嵌著珠母和寶石的婚床之類的珍品。

儘管被美第奇家族的富有所震驚,但是法國宮廷上下對於烏爾比諾公爵本人可稱不上有多滿意,他傲慢的性格以及對於一個25歲青年來說有些可憐的身材和外形讓人難生好感。事實上,婚後不過幾個月人們就看出公爵必將不久於人世,而他的妻子竟比他還要短命。1519年4月底,她生下女兒後沒多久就去世了,而這個被取名為凱瑟琳(Caterina)[2]的女嬰將來則會成為法國王后。又過了幾天,洛倫佐因為梅毒導致的肺結核加重而去世。洛倫佐人生中的最後幾個月都是在卡雷吉和波焦阿卡伊阿諾的鄉村別墅裡度過的,陪在他左右的是一位皮斯托亞人秘書及另一個名聲不太好的男性朋友,似乎沒有人為他的離世感到哀傷。

洛倫佐從法國回來後,佛羅倫薩人已經對他滿懷怨言了,他的貴族做派日益明顯,衰弱的健康沒能使他的政治野心有一絲減退,而且他對城市財政的處理不當,再加上那個傲慢、貪婪又專橫,心裡只有兒子的阿方西娜的影響。洛倫佐去世後8個月,他的母親也在羅馬去世了,不過她的死訊同樣沒有引起任何傷感的情緒。

樞機主教朱利奧·德·美第奇非常清楚佛羅倫薩人的不滿,於是匆匆從羅馬趕回來穩固美第奇家族對城市的控制,同時小心翼翼地不冒犯任何人。他趕在洛倫佐的死訊還沒有徹底傳開之前到達佛羅倫薩,確保了沒有發生任何動盪,同時也將整個共和國的管理大權轉到自己和一些重要家族手中,他巧妙地向這些家族徵求意見,直到教皇為佛羅倫薩設定好新的計劃為止。

佛羅倫薩的美第奇一派是幸運的,朱利奧處理事務的方式婉轉而機智,在他謹慎認真的財政管理之下,佛羅倫薩經歷了一段繁榮時期。教皇一直無法決定如何處理佛羅倫薩或烏爾比諾的問題,因為此時美第奇家族的正統繼承人只剩下一個有一半法國血統的女嬰,男孩子們則都是私生子:伊波利托是內穆爾公爵朱利亞諾與一個佩薩羅的性感女郎生下的,而亞歷山德羅(Alessandro)雖然名義上是烏爾比諾公爵洛倫佐的兒子,但是有傳言說他實際上是樞機主教朱利奧和一個那不勒斯的摩爾人女奴或一個羅馬坎帕尼亞的農家女的兒子。

最終,教皇決定封凱瑟琳·德·美第奇為烏爾比諾女公爵(Duchess of Urbino)並將其公國附屬為教廷國,還要求佛羅倫薩貢獻了一大筆贊助以支付將德拉·羅韋雷趕出去的花銷。作為補償,教皇把聖萊奧(San Leo)堡壘和佔領下來的蒙泰費爾特羅地區(Montefeltro)劃給了佛羅倫薩。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處理佛羅倫薩的共和國政府。而這一問題在1519年之後變得更加複雜,因為當年年初,皇帝馬克西米利安去世,隨後查理五世(Charles V)經選舉繼位。

無論是法國國王還是教皇都曾極力阻撓這位充滿野心的年輕人當選,因為他不僅是西班牙和那不勒斯國王,還是荷蘭君主和奧地利大公。既然沒能阻止其當選,萊奧在百般躊躇、萬般推脫之後,決定拋棄與法國的聯盟,轉而與查理五世私下達成秘密協議。因為此時此刻,教皇不得不依靠查理五世來解決一個已經無法忽視的麻煩——令他苦惱的奧古斯丁修會教士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

多年來教皇一直竭力對路德思想和德國人改革教會的要求置之不理,希望這個問題可以依靠德國教士們的詭辯解決,最終能夠不了了之。然而路德卻始終沒有退縮,以至於教皇不得不將他驅逐出教會。而現在教皇希望查理五世作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能夠處決馬丁·路德這個異教徒,從而幫他徹底解決這個問題。皇帝本人倒是不反對處死路德,但是那些帶著同情聽了路德的激情宣言的德國王子們則不贊成這種做法。查理當然可以否決他們的意見,而且他也是這麼跟教皇承諾的,但是作為交換條件,教皇必須支持他奪取包括米蘭在內法國佔領的意大利地區的打算。教皇同意了這個條件,前提是將法國從這些被佔領地區趕走之後,教廷有權拿回弗朗索瓦一世在1515年博洛尼亞會議上拒絕歸還的帕爾馬和皮亞琴察兩個城鎮,而且查理要協助他們奪取費拉拉。最終雙方達成了協議,皇帝的軍隊也整裝待發。

樞機主教朱利奧的加急信件傳來了皇帝打敗弗朗索瓦一世的捷報,還有米蘭被攻破、法國軍隊朝那不勒斯逃竄的消息也都傳到了正在瑪麗亞納別墅的教皇耳中。儘管剛剛接受了治療肛瘺的手術,教皇還是出去打了一天的獵。這個時節白天潮濕悶熱,晚上卻寒冷多風。萊奧坐在臥室裡的壁爐前,背後的窗子卻沒關,他時不時會走過去觀看下面院子裡點起來的慶祝篝火,結果染上了重感冒,還發起了高燒。兩天後他被人抬著回到了羅馬,並被告知他們已經奪回了皮亞琴察和帕爾馬。

(1521年)12月1日大約早上7點的時候,教皇因重感冒去世了,之前沒有任何人警告他這次感冒會有生命危險,所有的醫生都說這只是在瑪麗亞納著涼造成的輕微不適而已。

樞機主教朱利奧一接到教皇突然離世的信息,就馬上奔赴羅馬去參加當月28日的教皇選舉大會,顯然是抱著要成為堂兄繼任者的打算。不過樞機主教弗朗切斯科·索代裡尼趕在朱利奧之前回到了羅馬,並且在樞機主教蓬佩奧·科隆納(Pompeo Colonna)的幫助下,結成了強大的反朱利奧聯盟。於是朱利奧退而選擇支持阿德裡安·德代爾(Adrian Dedel)參選,他是查理五世曾經的老師,一位籍籍無名、道德高尚、節儉樸素的佛蘭德斯樞機主教。很多羅馬教廷中的大人物甚至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為了挫敗像亞歷山德羅·法爾內塞(Alessandro Farnese)和托馬斯·沃爾西(Thomas Wolsey)這樣有權勢的樞機主教的當選野心,朱利奧一手導演的謙虛學者當選教皇的結果也在眾人的意料之中;感到意外和愕然的恐怕只有新教皇本人,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幾乎是驚慌失措的。新教皇選擇了阿德裡安四世(Adrian Ⅵ)的稱號,極不情願地前往羅馬就職。他的當選也算是應了那個讓樞機主教阿德裡亞諾·卡斯塔萊斯激動無比的算命先生的預言。新教皇很不習慣在羅馬的新生活,他每天只花1達科特,三餐都是由一個佛蘭德斯老婦人負責準備的,教皇對這個脾氣暴躁的僕人似乎格外寵愛。教皇對教會做出的改革都以失敗告終。此外,他為限制教會奢侈之風而做出的努力,以及那些因他的節儉而失去了往日奢華生活的人的憎恨和敵意,最終都超過了教皇的承受能力。他染上了一種腎病,再加上人們難免猜測可能被下了毒,沒過一年時間,教皇就去世了。羅馬人終於不用再忍受一位非意大利籍的教皇了。他們甚至在教皇醫生家門口擺放了節日花環,並稱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美第奇家族的兩個私生子伊波利托和亞歷山德羅,以及凱瑟琳·德·美第奇現在都居住在佛羅倫薩。在確認這裡完全處於美第奇一派的控制下之後,樞機主教朱利奧在羅馬安頓了下來。他居住的豪華宮殿是從樞機主教裡亞里奧手裡沒收而來的,作為其參與謀害教皇萊奧十世的代價。朱利奧在這裡的生活不算過分奢侈,但是也少不了美第奇家族一貫闊綽的樣子。他是藝術家和音樂家的資助者,是窮人的守護神,也是慷慨大方的主人。按說以他冰冷的態度和陰鬱的外貌,還真不適合這樣一個角色,不過朱利奧卻做到了,因為在阿德裡安四世死後冗長沉悶的教皇選舉大會上,他需要發動所有可以召集的朋友。起初他看起來毫無希望當選。法國表示強烈反對,此外許多其他的反對者也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其中最想要阻撓朱利奧當選的莫過於有權有勢的樞機主教蓬佩奧·科隆納,因為他本人也同樣對教皇的位置虎視眈眈。幾個星期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選舉仍然沒有結果。羅馬甚至發生了示威行動和暴亂。在人們的記憶中,歷史上從沒有過持續這麼長時間的選舉大會。最終,依靠各種賄賂和收買換來的承諾,再加上為了避免僵局使宿敵樞機主教奧爾西尼漁翁得利,樞機主教科隆納放棄了對朱利奧的反對。查理五世和亨利八世也贊同讓一個美第奇當選,而弗朗索瓦一世之所以沒有反對,是因為相信美第奇家族肯定不會永遠效忠德國皇帝。最終,樞機主教在持續了60天的選舉大會中脫穎而出,成為教皇克萊門特七世(Clement Ⅶ)。這一年他25歲[3]。選舉大會上曾經與他為敵的人沒有幾個轉投他的陣營,但是在羅馬,還是有很多人看好他,並且「相信接下來會看到一個繁榮昌盛的教廷,一個開明的教皇;在前任教皇阿德裡安野蠻統治下被廢棄的文學和藝術也會得到復興」。

教皇克萊門特絕對是一個慷慨且有眼光的資助者。雖然他本不是慷慨之人,更絕對不是愛熱鬧、善交際之人:他更喜歡在閒暇時間裡聽聽音樂,而且他比萊奧十世更熱衷於討論神學和哲學問題。不過他也明白慷慨的重要性以及可能帶來的回報。克萊門特在救濟和施捨上像萊奧一樣大方,作為資助人也毫不吝惜。他延續了美第奇家族對拉斐爾的資助,並邀請他設計準備在馬裡奧山(Monte Mario)松柏覆蓋的峭壁上修建的別墅。[4]教皇還向最具才藝也最愛爭論和吹噓的佛羅倫薩藝術家本韋努托·傑利尼訂製了作品。教皇還鼓勵了波蘭天文學家尼古拉·哥白尼的研究,他還讓朱利奧·羅馬諾(Giulio Romano)和吉安·弗朗切斯科·彭尼(Gian Francesco Penni)到梵蒂岡工作,並在那裡為萊昂納多·達·芬奇提供了私人住處。萊奧十世打算在佛羅倫薩的聖洛倫佐教堂中建造一個禮拜堂作為父輩朱利亞諾和洛倫佐及他們的兩個堂兄弟烏爾比諾公爵洛倫佐和內穆爾公爵朱利亞諾的安葬之地,[5]並已經把這項工作指定給了米開朗琪羅。克萊門特不僅對此工作進行了確認,還讓米開朗琪羅在聖洛倫佐另外設計一個藏書室,為的是有朝一日能將美第奇家族的藏書重新送回佛羅倫薩。[6]

正如弗朗索瓦一世收回對教皇克萊門特的反對時所預見的那樣,教皇很快就表現出了不再忠於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跡象。到1524年年底,在幾經輾轉變化之後,教廷重新與法國結盟,法國軍隊也重新出動。然而克萊門特做出這個決定以後,卻一天比一天猶豫不定,並且後悔做出了這個決定。他的這種煩惱是有理由的,1525年2月,消息就傳到了羅馬,說皇帝和米蘭公爵結成聯盟,在帕維亞打敗了法國軍隊,還俘虜了弗朗索瓦一世。教皇此時的處境與查理的囚徒無異。為了擺脫這樣不利的困境,教皇像任何理智尚存的人都會選擇的一樣,與皇帝達成了協議,可是背地裡,他又與已經被釋放的弗朗西斯同樣達成協議,支持他捲土重來再次越過阿爾卑斯山。

雖然教廷的特使們盡全力不讓秘密協議洩露,但最終還是沒能瞞住皇帝。查理五世非常清楚教皇的目的,於是決定先發制人,以防止他們建立起一個反對神聖羅馬帝國的聯盟。1526年9月,在唐·烏戈·迪·蒙卡達(Don Ugo di Moncada)的唆使下,皇帝的特使樞機主教蓬佩奧·科隆納帶領著一支家臣和僱傭武裝護衛組成的強大隊伍來到羅馬,佔領了聖彼得大教堂附近的郊區,並洗劫了教皇宮殿,此前教皇已被迫逃往更安全的聖安傑洛城堡。最後,教皇被迫在聖安傑洛城堡簽訂了條約,條約規定他必須放棄針對神聖羅馬帝國的結盟,還要赦免科隆納的無理攻擊。

克萊門特當然根本不打算遵守這個條約。簽字之後沒過幾周,他便派遣教廷的軍隊開赴科隆納的領地,下令要攻破要塞和城堡,威嚇科隆納的佃農並通告科隆納家族他們已經被認定為不法之徒,所有的封號和職務都將被免除。盛怒之下的樞機主教科隆納此時提到教皇克萊門特的名字都會氣得渾身顫抖,於是他帶著能召集的所有人力投靠了查理·德·拉努瓦(Charles de Lannoy),也就是查理五世在那不勒斯的總督,後者已經在加埃塔駐紮了一支強大的軍隊,準備「給教皇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此時,一個更加嚴峻的威脅來自德國。老當益壯的勇士格奧爾格·馮·弗倫茨貝格(Georg von Frundsberg)已經集結了一支大軍,主要是由巴伐利亞(Bavaria)和法蘭克尼亞(Franconia)的路德教派教士(Landsknechte)組成,他們心中滿懷著宣教的熱忱,發誓要向羅馬的反基督教會復仇,而他們另一個更實際且同樣強烈的要求則是剝奪教皇的巨額財產。這支令人懼怕的隊伍完全沒有被阿爾卑斯山區的風雨和暴雪阻擋,一路南下來到倫巴第。即便是當教皇的其他敵人,比如科隆納和拉努瓦的人馬在弗羅西諾內(Frosinone)受阻時,馮·弗倫茨貝格帶領的強悍德國人依然能勇往直前。

英勇的戰士喬瓦尼·德拉·班代·內雷(Giovanni delle Bande Nere),也是偉大的洛倫佐的孫女婿,曾經嘗試阻擋德國人毫不留情的進擊,但是他不但沒能阻止他們穿過波河,還在戰鬥中被隼炮的炮彈擊中了右腿。在醫生為他截去已經被壓碎的腿時,喬瓦尼還要忍痛幫醫生舉著火炬照明,然而這個醫生使用鋸子的技術實在不濟,喬瓦尼·德拉·班代·內雷終因傷勢過重於11月30日去世。被任命為教皇軍隊將領的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曾多次警告喬瓦尼不要冒險激進,並且也在給克萊門特的信中督促他給喬瓦尼同樣的建議:「他太重要了,顯然敵人就是決心要奪他性命的。如果失去他,我們的損失就太大了。」現在圭恰迪尼為這些警告終究沒有起作用而悔恨不已。他哀悼喬瓦尼時說:「在我們最需要勇氣的時候,上帝卻將最英勇的戰士召去了。」

喬瓦尼·德拉·班代·內雷死後不久,馮·弗倫茨貝格又接受了奧朗日王子菲利貝爾特(Philibert,Prince of Orange)的幫助,後者也是效力於神聖羅馬帝國的,於是德國人的隊伍中又增加了一大批來自米蘭的西班牙士兵。合併後的軍隊人數超過三萬,繼續往南向博洛尼亞行進。

現在教皇終於認清脫離可怕困境的唯一途徑就是盡力達成停戰條約,而且敵軍領袖似乎也正有此意,只是路德教派教士可不是長途跋涉來換一個空手而歸的。他們叫囂要將羅馬掠奪一空,除非得到一筆讓他們滿意的補償。此時體形肥胖又已經上了年紀的馮·弗倫茨貝格熬不住艱苦的軍旅生活突發中風,雖然主將被抬回了費拉拉,軍隊向羅馬逼迫的腳步並沒有停。在波旁公爵夏爾(Charles,Duke of Bourbon)遲疑不決的領導下,德國人已經表明了如果滿足不了他們的目的,他們是不會遵從這個新長官的命令的。

如果換一個比波旁公爵坦率得多的將領,肯定會發現自己其實已經很難掌控這支加速向羅馬逼近的軍隊了。軍隊裡的士兵們忍饑挨餓、衣衫襤褸,髒污的身體接受傾盆大雨的沖洗,在山間奔流的溪澗中步履蹣跚,需要手拉手才能勉力維持平衡。到5月4日,他們終於到達了伊索拉法內塞(Isola Farnese),僅距羅馬7英里之遙。波旁公爵從這裡派人傳信到羅馬,通知他們只有支付一筆讓手下士兵滿意的補償才能免於劫難。

教皇並不想和敵人達成協議。他把注意力轉向了停滯已久的城市防衛措施。許多高階神職人員和貴族們都清楚意識到了他們所面臨的危險,早就逃走避難去了。其餘的則忙著把自家財物隱藏好,或者是加強宮殿的防禦,抑或是僱用更多的守衛來保護安全。然而教皇本人彷彿「陷入麻痺狀態」一樣,直到4月26日才開始向公眾募集款項以支持羅馬的防禦;直到5月3日,在反覆督促無效之後,他才以同意加封六名富人為樞機主教的方式籌集了二十萬達科特。如圭恰迪尼說的那樣:「教皇在痛苦中煎熬,籌錢這件事比毀掉教會和整個世界」更令他良心不安。5月4日,教皇最終召集了羅馬大議會,並敦促人民在倫佐·達·切裡(Renzo da Ceri)的帶領下保衛城市。

然而,羅馬人其實並不打算這樣做。他們寧願相信,逼近的敵人如果佔領羅馬,自己「也許能夠和在教士統治之下享有一樣的好處,甚至可能會過得更興旺」。所以人們不但阻止了倫佐·達·切裡炸斷台伯河上的大橋的想法,更有甚者,要不是被倫佐阻攔下來,市民們就要派遣信使去和波旁公爵達成單獨的協議了。當卡比托利歐山上的大鐘被敲響時,幾乎沒什麼人響應鐘聲走出家門。最終倫佐集結了不足八千名士兵,其中還包括兩千名瑞士衛兵和兩千名喬瓦尼·德·美第奇黑衣軍團(Black Bands)的成員。廣闊的羅馬城牆就要靠他們來守衛了。


[1] 此處與前文不符,應為菲奧雷塔·戈裡尼。——譯者注

[2] 又譯作卡泰麗娜。——編者注

[3] 原文似有誤,朱利奧1478年出生,應為45歲。——譯者注

[4] 拉菲爾為克萊門特七世設計的別墅位於馬裡奧山上台伯河轉彎處的莫雷橋邊(Ponte Molle)。但是別墅在建成之前就被教皇的敵人樞機主教科隆納在1527年羅馬陷落時炸毀了。後來奧地利的瑪格麗特重建了這座別墅並將其命名為馬達馬別墅(Villa Madama)。

[5] 聖洛倫佐教堂的新聖器收藏室,也就是人們所知的美第奇堂,是1534年由米開朗琪羅完成建造的。洛倫佐和朱利亞諾都被安葬在靠近入口處的《聖母和聖嬰》(Madonna and Child)旁邊。內穆爾公爵朱利亞諾的石棺在右,公爵被塑造為教堂的神職人員,倚在他腳下的是被稱為《晝》的男性雕像和被稱為《夜》的熟睡的女性形象。烏爾比諾公爵洛倫佐的墓葬在左,這位被馬基雅維利以《君主論》致敬的公爵被描繪為一位軍人,目光低垂,若有所思。他的腳下是名為《晨》與《昏》的雕塑。米開朗琪羅1534年離開佛羅倫薩時,美第奇堂的裝飾還沒有完成。為偉大的洛倫佐和朱利亞諾以及教皇萊奧十世建墓的計劃後來也一直未能實現。十七世紀時,丹麥王子來到佛羅倫薩並參觀了這座教堂,稱其為「世界上最華麗壯觀的藝術品之一」。

[6] 米開朗琪羅為勞倫齊安圖書館(Biblioteca Laurenzian)設計的華麗入口和樓梯在他離開佛羅倫薩時已經大體完工,未完成的部分由巴爾托洛梅奧·阿曼納蒂和喬焦·瓦薩裡依據米開朗琪羅留下的指示收尾。圖書館於1571年向公眾開放。

《美第奇家族的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