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一章 野合不是野百合

魯襄公二十一年(前552年)二月。

歌中唱道:那是一個春天。

歌中又唱道: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春天的曲阜,桃花盛開。桃花盛開的時節,也就是走桃花運的時節。

【大齡青年聯誼會】

媒超風很忙碌,這是他一年裡最忙碌的一個月了。媒超風姓媒,說起來,也是魯國公族。當初,按照《周禮》的規定,魯國設立了「媒氏」這一職務,專門負責管理國民的婚姻事宜。由於這一職務世襲,後來,媒氏就以媒為姓了。

媒超風是這一代的「媒氏」,平時基本上就沒什麼事。曲阜城裡如果有人結婚,都要到他這裡來備個案;生孩子的,取了名字之後也要來備個案;離婚的、再婚的等等,也都來備個案。基本上,平時就這點活。油水有一些,但不是太多。

但是到了每年的二月份,媒超風就忙上了,忙什麼?忙著安排大齡未婚青年聯誼會。

按《周禮·地官司徒第二》。媒氏:掌萬民之判。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書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仲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

簡略翻譯:每年二月,大齡未婚青年必須參加聯誼會,違者處罰。聯誼會上能夠達成正式婚姻最好,私奔也可以,一夜情也鼓勵。

所謂「奔者」,主要是指一夜情,其次才是私奔。

為什麼一夜情和私奔都受鼓勵?因為國家需要的是人口。

媒超風安排了三場聯誼會,這是第一場,地點就在曲阜城外的桃花溝。這裡桃花盛開,十分寫意。振重要的一點,這裡樹木繁多,利於約會以及野外激情。

「奶奶的,累死了。官不大,管事不少。」媒超風暗自抱怨。想想也是,媒氏官階為下士,在魯國的官員體系中是最低一等,相當於現在的科級幹部。最早的時候魯國有兩個媒氏,後來精簡機構,上面的領導說是「媒氏媒氏,整天沒事」,結果把媒氏給精簡了一個,現在就只剩下了一個媒氏。

媒超風的眼前就是聯誼會,男男女女們來來往往,一個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尋找自己中意的對象。膽大的,主動去搭訕;害羞一些的,則縮在一旁等著有人送上門來。有對上眼的,三言兩語之後,自己找地方深談或者上演激情戲去了。

媒超風沒有多少心情去看他們,來這裡的人不僅是大齡青年,而且通常是男的窮女的醜,否則早就成親了,不用等到成為大齡未婚青年了。

「老媒。」一個洪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把媒超風嚇了一跳。一回頭,一個高大的身影已經到了近前。

「哎喲,孔大夫。」媒超風認識這個人,這個人就是魯國赫赫有名的勇士叔梁紇,曾經任陬邑大夫,當年曾經在偪陽之戰中立下戰功(見第四部第一四二章)。

叔梁紇姓孔,祖上原本是宋國人。後來宋國內亂,司馬孔父嘉被太宰華督所殺,孔父嘉的兒子木金父逃到魯國(事見第一部第十八章)。從此,孔家就在魯國落腳,成了魯國人,定居在曲阜的防地(今曲阜東郊)。木金父的兒子叫孔防叔,是防地大夫;防叔的兒子是夏伯,夏伯的兒子才是叔梁紇。叔梁紇原本只是個士,因為戰功升任為陬邑大夫。但因為不是魯國公族,任期滿後,不能連任,現在就定居在陬地了。

按著級別,叔梁紇為下大夫,媒超風只是個下士,見到叔梁紇,連忙擠出笑容來。

兩人寒暄了幾句,叔梁紇一邊說話,一邊掃視著眼前的男男女女們。

通常這樣的聯誼會,都是平民子女才會來,家裡稍微有些頭面的都不會來,大夫一級的則更不會光臨。過去幾年偶爾有個把大夫來打個秋風,搞一把性快餐,都是偷偷摸摸,微服而來。那麼,叔梁紇來做什麼?媒超風感覺有些奇怪,畢竟叔梁紇已經五十多歲,這樣的歲數來這裡打秋風?再說了,叔梁紇衣冠楚楚的樣子,也不像是來打秋風的啊。

「我剛從曲阜城裡出來回陬邑,見這邊熱鬧,順道來看看。」大概是看出媒超風的心思,叔梁紇主動說了出來,原來是路過。

又聊了幾句,叔梁紇告辭。正要走,猛然間看見不遠處樹下站著一個姑娘,二十歲上下,面容還算清秀,看上去有些眼熟。

叔梁紇多看了那姑娘兩眼,那個姑娘看見叔梁紇看她,遠遠地對著叔梁紇笑了笑,倒也有些迷人。

禁不住,叔梁紇來到了姑娘的面前。

「姑娘,你,認識我?」叔梁紇問,他覺得這個姑娘不錯。

「認識,嘻。」姑娘害羞地笑了笑,偷偷看叔梁紇一眼,接著小聲說:「我們陬邑人,誰不認識你啊?大英雄。」

「哈哈哈哈……」叔梁紇笑了,姑娘的話他愛聽:「原來你是陬邑的,你是誰家的姑娘?」

「顏家的,我叫征在。」原來,姑娘叫顏征在,說完自己的名字,又加了一句:「我,我好崇拜你哦。」

說來說去,顏征在竟然是叔梁紇的粉絲。

「你怎樣,找到中意的人沒有?」叔梁紇問。

「沒呢,好男人都有老婆了。」顏征在說得有些幽怨。

「不要洩氣,會有好男人的。」叔梁紇安慰顏征在,之後告辭:「我回家了,祝你好運啊。」

叔梁紇要走,顏征在又說話了。

「孔大夫,我也想回家了,能不能順道搭我一程?」顏征在弱弱地提出了一個請求,想要搭順風車。

「好啊。」叔梁紇同意了。

【野合不是野百合】

叔梁紇的車已經相當破舊,而且只有一匹馬拉著,不是一匹馬力,是一匹馬,老馬。叔梁紇親自趕著車,他請不起人為他趕車。沒辦法,家底不厚,就算是做陬邑大夫的時候,家裡也不富裕。後來卸任,家中更是艱難。

說起來,典型的老馬破車。

儘管坐在破車上,顏征在還是很興奮,這樣的車她也是生平第一次坐。

說起來,顏家和孔家一樣都是外來戶,不過顏家比孔家的際遇更差一些,孔家還是從宋國來避難的,享受政治避難國際規則的待遇。可是顏家不一樣,他們的祖上是邾國的邾武公,因為邾武公字顏,這一支後代就以顏為姓。顏家不是到魯國避難的,而是魯國佔領了邾國的土地,因此邾國人被征服之後就成了魯國人,卻只能世世代代作平民,從事最低級的工作。

「孔大夫,說說你當年力舉城門的故事吧。」顏征在突然提出這樣的請求。

「哈哈,好漢不提當年勇了。」

「人家想聽嘛。」顏征在堅持。

「那,好吧。」叔梁紇其實也很想說,於是,一邊趕車,一邊說起當年的故事來。顏征在一邊聽,一邊嗯嗯啊啊地表達驚訝和敬佩。

馬車的速度隨著故事情節的起伏而變化著,講到高潮的時候,叔梁紇狠狠地抽了馬一鞭子,老馬一下子躥了出去,險些把車掀翻。

等到故事講完,叔梁紇長歎一聲:「唉,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因為叔梁紇在拉韁繩。終於,馬車在一個山丘旁停了下來。

「姑娘,下車休息一下吧。」叔梁紇跳下了車。

「孔大夫,不用了,我不累。」

「可是馬累了,我也累了。」叔梁紇轉到了顏征在這一邊,伸出手去扶顏征在。

顏征在似乎很緊張,她緊緊地抓住叔梁紇的手,從車上跳了下來。也不知道是沒有站穩,還是根本就沒有想站穩,顏征在直接就撲向了叔梁紇的懷裡。

叔梁紇吃了一驚,儘管歲數大了,力量還在,因此連忙把顏征在抱在自己的懷裡,退後兩步,輕輕地將顏征在放在地上。

顏征在卻依然靠在叔梁紇的身上,用自己的臉貼在叔梁紇的胸前,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叔梁紇則用寬大的手掌撫摸著顏征在的肩膀,到這個時候,他知道將會發生什麼。從內心說,他確實有些喜歡眼前這個姑娘了。

「你,你就要了我吧。」顏征在訥訥地說,緋紅了臉。

那不是一個禁慾的年代,那也不是一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那是一個自由戀愛的年代,那也是一個對性行為沒有嚴格限制的年代,那是一個「奔者不禁」的年代。

叔梁紇沒有說話,他只是緊緊地抱住了顏征在的肩。生活的壓力讓叔梁紇早已經激情不再,可是顏征在卻讓叔梁紇血脈賁張了。

夕陽下,兩個身影倒在了山丘的一側,隨後傳來人性的呼聲和喘息。除了天地,還有那匹老馬見證這個歷史性的時刻。

《史記》:「紇與顏氏女野合。」

野合是什麼?野合不是野百合,野合就是婚外性行為。

野合之後,叔梁紇將顏征在送回了家,隨後自己也回了家。從那之後,兩人就再也沒有聯繫。

說起來,典型的一夜情。

顏征在為什麼沒有嫁給叔梁紇,或者說叔梁紇為什麼沒有娶顏征在呢?

首先,兩人的地位不對等,也就是不門當戶對。叔梁紇是貴族,顏征在是平民之女,所以不可能正式嫁到孔家。

其次,就算叔梁紇不在乎門當戶對,還有一個編製問題。叔梁紇已經有了一妻一妾,編製滿了,如果顏征在去,是沒有名分的。

再次,經濟條件不允許。叔梁紇有一妻一妾,給他生了九個女兒,卻只有妾生了一個兒子,名叫孟皮,還是個瘸子。所以,一家十好幾口都靠叔梁紇一個人養著,壓力之大,把個絕世的大力士也壓得筋疲力盡。如果再把顏征在弄回家裡,家裡一大幫老婆孩子非把顏征在給吃了不可。

顏征在對叔梁紇崇拜得一塌糊塗,她當然想嫁過去,可是叔梁紇大致對她解釋了一遍,顏征在也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儘管有些失望,可是能夠跟偶像零距離溝通,顏征在也很滿足了。她覺得,有了這次野合,這輩子就算沒有白活。

【孔丘出世】

那一年,顏征在沒有能夠嫁出去。因為,她根本就不想嫁出去。

那次一夜情之後沒幾天,顏征在一個人偷偷地去了一趟那個與叔梁紇激情過的小山丘,除了回味之外,她在這裡偷偷地祭祀了天地,祈禱老天能夠給她一個兒子,一個叔梁紇的兒子。

老天不負有心人,一個月之後,顏征在知道自己懷上了。她既高興又忐忑不安,高興的是自己有了叔梁紇的骨肉,忐忑不安的是不知道是兒子還是女兒。

知道顏征在懷孕了,家裡人都為她高興,特別是聽說這是叔梁紇的骨肉。

懷胎十月,顏征在終於在當年的十一月末生下了叔梁紇的孩子。

男孩還是女孩?男孩。

這男孩長得怎樣?比一般的男孩要壯,要長,看起來,像他的父親叔梁紇。不過最奇特的一點是,孩子「圩頂」。圩(音為)是什麼意思?江河附近低窪地區的堤岸。也就是說,這孩子的頭頂是凹下去的。

不管怎麼說,生了個男孩,孔家的男孩。

顏征在很高興,顏家的人都很高興。

滿月之後,顏征在抱著孩子來到了叔梁紇的家,她要向叔梁紇報告喜訊。

相別不到一年,再相見,竟然恍如隔世。

顏征在比那時要胖了一些,面色紅潤一些,畢竟剛生完孩子。

叔梁紇蒼老了許多,連腰也彎了下去,垂垂老矣。孔家破敗得厲害,要不是孩子們整天嘰嘰喳喳得沒完沒了,真會讓人覺得這裡簡直就是個廢墟。

「你是?」叔梁紇沒有認出顏征在,畢竟十一個月過去了,何況叔梁紇也根本想不到那一次風流竟然就能珠胎暗結。

「我是顏征在,你是?」顏征在反過來問叔梁紇。其實她猜到眼前這個佝僂著腰的人就是叔梁紇,可是她實在不敢相信。

「顏征在?」叔梁紇看著顏征在,喃喃地說,他已經有些老年癡呆的症狀了。

「你忘了?二月份的時候,我搭過你的車,然後,然後,咱們在小山丘後面那個那個了。」顏征在終於接受了眼前的現實,她生怕叔梁紇忘記那一次的事情。

叔梁紇皺起眉頭想了一陣,突然眼前一亮,他想起來了。

「對了,我想起來了。」叔梁紇笑了笑,笑得很費力也很生疏,因為太長時間沒有笑過了。「恭喜你啊,看來你還是找到了自己的男人,連孩子都有了,孩子叫什麼?」

「孩子沒起名呢,等著你起名字呢。」顏征在說,又想哭,又想笑。想笑,是因為叔梁紇終於想起了自己;想哭,是因為叔梁紇不知道這就是他的兒子。

「為什麼?應該他爹取名字啊。」

「你就是他爹啊。」顏征在說,說完,淚水忍不住掉了下來。

「啊?」叔梁紇吃了一驚,但是隨後就高興起來。他一把把顏征在手中的兒子抱了過來,仔細地端詳著。

叔梁紇做夢也在想著再要一個兒子,可是他懷疑老天的意思是要讓他絕後,九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兒子還是個瘸子,今後能不能娶到老婆還要打個問號。如今老天開眼,給自己送了個兒子上門,他能不高興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叔梁紇大聲笑起來,臉上的皺紋在那一瞬間被抹平,佝僂著的腰也直挺起來。老婆孩子們都忍不住過來偷看兩眼。特別是兩個老婆,看著叔梁紇抱著一個孩子在那裡大笑,心說這一定是老公在外面風花雪月的結果。可是再想想,老公一直很本分啊,何況老公這身子骨也已經不行了,怎麼可能呢?

叔梁紇注意到了兩個老婆偷看的眼神,他看到了困惑,也看到了嫉妒甚至仇恨。

「唉。」叔梁紇又歎了一口氣,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能給這個孩子怎樣的生活。

按照規矩,只要女方生了孩子,男方就必須無條件接受。叔梁紇很發愁,家裡能住人的地方都已經住滿了人,去哪裡為顏征在母子騰個地方出來?

「想好了名字嗎?」顏征在問,勉強笑笑。

「這,我再想想。」叔梁紇現在只顧發愁,哪裡能靜下心來去為孩子想名字。

「那,我說一個你看行不行?」

「好,你說。」

「這孩子是我們在那個山丘後面懷上的,那,就叫丘好嗎?字就叫仲泥好嗎?」顏征在問。

泥,通尼,所以後來改為仲尼。

「好,好啊。」叔梁紇也覺得好,同意了。

「那,這孩子就是孔家的孩子了,是嗎?」顏征在問。

「當然是,當然是。」

顏征在笑了,眼淚還含在眼裡,她從叔梁紇的手中把孩子又抱了過來。

「那,我就走了。」顏征在說完,一轉身,匆匆走了。

「你等等,你等等。」叔梁紇要追,卻踉蹌著根本追不上。

顏征在幾乎是跑著離開了孔家,跑出去很遠,她才站定了,回頭看了看孔家。她知道,她永遠不會再來這裡了,這裡不屬於她,她也不屬於這裡。

「孔丘。」顏征在輕輕地叫著自己剛剛滿月的兒子,她很滿足,因為這是孔家的兒子,這是貴族的血脈。自己的名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兒子的身份得到了承認。

在冬日的寒風裡,顏征在昂著頭,抱著孔丘,微笑著向自己的家走去。

顏征在不知道,她抱著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兒子,她抱著的還是中國的歷史。

「哇——」孔丘哭了,顏征在感覺到孔丘的小屁股下一陣發燙,孔丘尿了。

顏征在在孔丘的笑臉上親了一下,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史記》:「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禱於尼丘得孔子。孔子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雲。」

「雲」就是據說的意思,所以太史公是給了三個答案,為什麼給三個答案?因為他知道第一個答案才是正確的。

關於「野合」,歷來的解釋多是「為聖人諱」,要麼一語帶過,要麼牽強解釋以竭力掩蓋孔子是私生子這一事實。而事實上,「野合」在當時合理合法合禮,絲毫無損於孔子的形象。

(按:《孔子家語》記載,叔梁紇五十餘歲向顏家求婚,顏家三女兒征在欣然往嫁,此說顯然為掩飾孔子為野合所生而編造,不採用。)

《賈志剛說春秋之七·孔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