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有台,北山有萊。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
南山有桑,北山有楊。樂只君子,邦家之光。樂只君子,萬壽無疆。
南山有杞,北山有李。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樂只君子,德音不已。
南山有栲,北山有杻。樂只君子,遐不眉壽。樂只君子,德音是茂。
南山有枸,北山有楰。樂只君子,遐不黃耇。樂只君子,保艾爾後。
——《詩經·小雅·南山有台》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難忱斯,不易維王。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
摯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於周,曰嬪於京。乃及王季,維德之行。
大任有身,生此文王。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國。
天監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載,天作之合。在洽之陽,在渭之涘。
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俔天之妹。文定厥祥,親迎於渭。造舟為梁,不顯其光。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於周於京,纘女維莘。長子維行,篤生武王。保右命爾,燮伐大商。
殷商之旅,其會如林。矢於牧野,維予侯興。上帝臨女,無貳爾心。
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騵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
——《詩經·大雅·大明》
以上兩首詩是下面子產所引用的詩,從中可以找到三個成語的出處:萬壽無疆,小心翼翼,天作之合。
【范丐中計】
晉平公十年(前548年),鄭簡公在子西的陪同下前往晉國朝見。
鄭國人在這個時候前來,晉國人都非常高興,中軍元帥范丐設宴招待。
例行的套近乎和拍馬屁是免不了的,這一次多了一條,就是鄭簡公堅決支持晉國人民為保持國家統一和國土完整所作出的努力,指責齊國粗暴干涉別國內政的卑劣行徑。
大家說得高興,酒過三巡,子西突然想起什麼,拿出一封信來。
「范元帥,這裡有子產給你的一封信,您看看。」子西說著,把信遞了過去。
對於子產,范丐印象深刻,暗地裡也非常欣賞,聽說有信,急忙拿過來看。
信是這麼寫的:閣下是晉國的執政,可是周圍國家沒有感受到您的美德,感受到的是貢賦的逐年增加,這讓我困惑不解。我聽說君子治理國家,並不憂慮錢財的多少,而是憂慮沒有一個好名聲。晉國橫徵暴斂,諸侯當然心存叛逆。如果您也想把什麼好處都佔了,晉國也會四分五裂。諸侯背叛,晉國內亂,對您的家庭似乎也不會有什麼好處吧?德行是一個國家也是一個家族存在的基礎,你怎麼不致力於建設這個基礎呢?有了德行,心情就會快樂,國家和家族就會長存。《詩》寫得:「好樂只君子,邦家之基;上帝臨女,無貳爾心。」快樂的君子是國家的基礎,不要幹壞事,因為上帝隨時在監視你。你想讓大家說「范元帥給了我們快樂的生活」,還是想讓大家說「姓范的靠壓搾我們過上了幸福生活」(毋寧使人謂子「子實生我」,而謂子浚我以生乎?),你自己看著辦吧。大象之所以被殺,就是因為它的象牙很值錢。財富聚集得越多,就離毀滅越近。
范丐的臉色隨著信的內容而變化,一陣紅一陣青,十分難看。看到最後一句,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輕鬆起來。
「信寫得太好了,我們這就減少各國的貢賦。」范丐說,竟然一臉的釋然。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頭號腐敗分子竟然肯放大家一馬?因為子產的信太一針見血,特別是最後一句,讓范丐頗為感慨,晉國最富有的家族一個接一個被滅,拚命斂財有什麼意思呢?
子西暗中佩服子產,如此不給面子的一封信,也只有子產敢寫,也只有子產能夠寫得如此震撼。
子產的一封信,基本搞定范丐。但是,僅僅這樣是不夠的,范丐這種人翻臉不認賬的事情做得多了。
所以,下一步還要繼續。
鄭簡公突然跪了起來,並且突然向范丐磕了一個頭,這把范丐嚇了一大跳。再怎麼說鄭簡公也是一國國君,沒有任何理由要向范丐磕頭的。
范丐連忙也跪了起來,也向鄭簡公磕了一個頭,然後問:「這,這什麼意思?我不敢接受啊。」
鄭簡公沒有回答,因為子西替他回答了。
「元帥,當年陳國跟著楚國侵犯我國,結果所到之處砍光了我們的樹木,填了我們的水井,見過流氓,沒見過這麼流氓的。鄭國人民早就想教訓他們,可是他們有楚國撐腰,我們希望晉國能出兵討伐陳國,為我們討回公道。所以,我們主公要給您磕頭。」子西三言兩語,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討伐陳國?范丐現在一聽打仗就腦袋疼,特別是打陳國很可能就要跟楚國人決戰,哪有這個底氣?
「這個,我看,算了吧。那狗咬人一口,人還能去咬狗一口嗎?要不這樣吧,我們減少你們的貢賦,你們就用省下來的那部分去種樹和挖井,行不行?」范丐想了半天,出了這麼個主意。
鄭簡公和子西聽得偷偷樂,心說這老腐敗外強中乾,除了索賄受賄,別的就沒什麼本事了。
不管怎樣,在減少貢賦的問題上,范丐是不好意思再改口了。
【閃電戰】
當年,鄭國給晉國的貢賦就減少了一些。
「陳國怎麼辦?放過他們?」子展又找來子產商量,他覺得子產的眼光非常獨到。
「幹他。」子產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就幹他。」子展也說得毫不猶豫,他也是這個看法。
第二年六月,子展和子產以參加晉國組織的軍事演習的幌子調集了七百乘戰車。然後親自領兵,傍晚出發,直撲陳國,一夜行軍,天濛濛亮時來到陳國都城城外。
「攻城。」子展一聲令下,鄭國軍隊如狼似虎攻上了城頭,這個時候,陳國人還在睡覺。
閃電戰,標準的閃電戰。
鄭國大軍迅速佔領了整個陳國都城,陳哀公的後宮被包圍。
「什什什麼?鄭國人來了。」陳哀公從睡夢中醒來,才知道鄭國人已經到了家門口,歎了一口氣:「看來,這大床是保不住了。」
可是,出乎陳哀公意料的是,鄭國人並沒有攻進來。
「主公,子展和子產親自守住了前後兩個大門,不讓鄭軍進來。」有人來報。
陳哀公一聽,心中暗喜,看來鄭國人還是很講風度的,這下大床是保住了。不過,人家給臉,咱不能給臉不要臉。
於是,陳哀公派人向子展進獻宗廟中的祭器,然後召集百官上朝,自己身穿喪服,男女站成兩排,躬身低頭,等待子展受降。
等這邊準備好了,子展拿著一根繩子就進來了,看見這幫人一個個灰頭土臉體若篩糠,又可笑又可氣,心說要不是你們這幫吃飽了撐的填了我們的井,至於有今天嗎?不過子展還算客氣,面對陳哀公,兩次叩頭之後,向他獻酒。
陳國投降了。
隨後,子產進來,開始點數:「一雙,兩雙,三雙……」
子產清點俘虜,聽得陳國人想哭,因為子產好像清點雞蛋或者草鞋一樣在清點他們。
隨後,鄭國人在陳國的祖廟祭祀了土地神,由司徒代表鄭國把百姓還給了陳國,由司馬代表鄭國把兵符還給了陳國,司空代表鄭國把土地還給了陳國。
「撤軍。」子展一聲令下,鄭軍撤退。
空手而歸?鄭國人會空手而歸嗎?把陳國的國庫搬空了。
鄭國人的速度太快了,以至於陳國人連向楚國求救的機會都沒有。
【舌戰士弱】
子展和子產從陳國回來,鄭國駐晉國辦事處來了消息,說是范丐有感於子產那封信,主動要求退居二線了,眼下,晉國由趙武出任中軍元帥。
一封信,讓腐敗分子退休,牛。
「趙武?他是什麼施政綱領?」子展急忙問。
「總的來說是三點:第一,減少各諸侯國的貢賦,這是最令人高興的;第二,加強禮儀建設,和諸侯之間融洽相處;第三,要避免戰爭,爭取和平,積極開展與楚國之間的對話。」來人的匯報言簡意賅。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趙武這三把火注定會在諸侯中引發巨大反響,而且一定是正面的反響。
「子產,你怎麼看?」子展問。
「當然是好事,看來我們的日子能好過一點了。」子產說,不過他的表情似乎並不輕鬆。「不過,我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
「趙武上任,必然要找一個國家來立威。而他倡導和平,我們卻恰好攻打了陳國,我擔心趙武會拿我們來立威,同時討好楚國人。」子產皺皺眉頭。
子展笑了笑,他也想到了這個問題。
「兄弟,我已經想到了辦法。」子展說。
「什麼辦法?」
「我們不能被動地等晉國人來譴責我們處罰我們。這樣,你辛苦一趟,去趟晉國獻戰利品。一來晉國人貪財,二來我們主動進獻,他們也不好意思說我們什麼。」
「好主意。」子產大聲說了出來,對子展,他一向是很佩服的。
趙武的想法被鄭國人猜到了,聽說鄭國入侵陳國,趙武就打算譴責鄭國並且命令鄭國立即把搶奪陳國的財物送還,然後再派人向楚國通報,這樣,楚國人一定很高興,而和平就會加快來到。
趙武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韓起,韓起也覺得很好。兩人正在一起措辭的時候,鄭國人來了,說是新近懲罰了陳國,獲得了戰利品,特地向晉國進獻。
「本來還要找他們呢,自己送上門來,先把使者扣下來怎樣?」趙武眼前一亮,覺得這是個好時機。
「元帥,不能這樣啊。您剛說了要加強禮儀建設,現在要扣人家的來使,這不合周禮啊。」韓起連忙阻止了。
「那怎麼辦?」
「我看我們可以先羞辱他們一下,這樣,咱們不要接待他們,讓士弱去。」韓起出了個主意,讓中大夫士弱去接待鄭國的卿,故意不給面子。
趙武找來士弱,大致交代了晉國對鄭國入侵陳國的態度,然後讓他去接見子產。
其實,除了要羞辱鄭國人之外,趙武和韓起從內心裡都有點害怕子產,想想范丐這老油條都被子產罵得呆若木雞了,自己這小樣估計更不是對手了。
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是有道理的。
士弱在國賓館這樣的地方接見了子產,他心裡也有點打鼓。
「你們為什麼要攻打陳國?」士弱盡量地繃著臉,以斥責的口吻質問子產。
「你這蠢貨,問這問題都不過腦子的。」子產心中暗罵,當然嘴上不是這樣說,他盯著士弱的臉,慢慢說來:「從前陳胡公做周朝的陶正,武王為了嘉獎他,把女兒嫁給他。所以,陳國是我們周朝的外甥,至今還依靠著周朝。最近這些年來,陳國國君多半都是我們鄭國幫著立的。可是如今陳國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忘記了周朝對他們的大恩大德,無視我們鄭國對他們的恩惠,恩將仇報,賊咬一口,跟著楚國人攻打我們。這還不算,所到之處,他們填井砍樹,喪盡天良,連楚國人都看不過去。對於這種生小孩沒屁眼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當年我們請求貴國為我們主持公道,可是貴國拒絕了。所以,我們只好靠自己為自己討回公道,出兵教訓了他們,而他們甘心認罪,主動接受懲罰。因此,我們才能向貴國來進獻戰利品。」
士弱一聽,人家子產從周朝開國開始說起,句句在理啊,陳國人咎由自取啊。可是,趙元帥交代過的事情,也不能沒開一槍就投降啊。
「那,那什麼,那你們以大欺小也不對啊,是不是?」士弱想了半天,說了這麼一句話。
「當年武王說過了,只要有罪的諸侯,就要懲罰,沒說過不能討伐小國啊。再者說了,從前諸侯土地最大四百里,現在大國土地都有四千里了,要不是侵略小國,怎麼能這麼大?」子產說話真不客氣,一句話問得士弱目瞪口呆。
士弱很傻眼,不知道該說什麼,猛地,他看見子產還穿著軍服,這好像不對。
「就算你說得有道理,可是你穿著軍服來進獻戰利品,這不合規矩吧?」
子產一聽這句話,知道士弱徹底歇菜了。
「我們鄭國的先輩可都是周朝的卿,到了城濮之戰的時候,晉文公命令我們的文公穿上軍服,陪同周王接受晉國獻俘。如今我們也穿著軍服向貴國進獻戰利品,這是不忘晉文公的命令啊,你有什麼意見嗎?」子產反過來問。
士弱發現,自己的問題總是被子產拿去借題發揮,然後再反過來給自己出難題。再這麼下去,自己非被問傻了不可。
「那,什麼,嘿嘿,您先休息,我回去匯報下,回見回見。」士弱灰溜溜,逃跑一般離開了,去向趙武匯報。
士弱把雙方的對話過程跟趙武說了一遍,聽得趙武也無話可說。
「算了算了,人家說得有道理。那什麼,送了些什麼好東西來?」趙武沒脾氣了,決定接受戰利品,承認鄭國的行為是正義的自衛反擊戰。
對於這件事情,孔子這樣讚揚子產:「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信。』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
翻譯過來是這樣的:言語用來表達思想,文采用來修飾語言。如果不會講話,誰瞭解他的志向呢?如果說話沒有文采,又有多少人願意聽呢?
【對付秦國人】
陳國人向楚國人報告了被鄭國侵略的事情,不過讓他們鬱悶的是,楚國人根本沒有興趣幫助他們。
「當年填人家的井幹什麼?活該。」基本上,楚國人就這麼給了答覆,當然話說得委婉一些。
不過,夏天的時候,楚國人和秦國人聯軍攻打吳國,因為吳國已經有了防備,兩國軍隊順便偷襲了鄭國,活捉了鄭國的皇頡和印堇父。(事見第四部第155章「上下其手」)
楚國人把皇頡帶回了楚國,印堇父則送給了秦國。就這樣,兩人被分別帶到了楚國和秦國。
印堇父是子印的孫子,而印家在鄭國實力雄厚,於是印家出錢,要求國家出面,把印堇父從秦國贖回來。印家提出這樣的要求,當然不能拒絕。於是,子展把這件事情交給了擔任令正的游吉來處理。
「大侄子,你準備怎麼辦?」子產問游吉。
「印家準備了玉璧兩雙,錦緞二十匹,準備用這些去贖人。」游吉說。這已經是相當重的贖金了。
「不行,這樣去贖不回來。」子產說。
「還不夠?」
「不是不夠,是太多。」
「叔啊,開玩笑呢吧,還有贖金嫌多的?」游吉笑了出來。
「我告訴你,印堇父是楚國人獻給秦國人的,秦國人卻拿他來掙錢,這是有損國家尊嚴的,秦國人不會這麼幹。如果在贖金上略微表示一下,然後對秦國人說『感謝貴國的幫忙,要不是貴國,楚國人現在還在我們的城下呢』,這樣,秦國就可能會放人了。」
「叔啊,這年頭哪個國家還講什麼尊嚴啊?」
「不信,你就試試看。」
游吉終於還是不相信子產的話,帶著大筆贖金去了秦國,他以為贖金加上卿的身份就可以把事情辦好,卻不知道秦國人比中原人耿直。
「什麼?你回去吧,我們不缺這點東西,為了你這點東西就把兄弟國家送給我們的人賣了,我們成什麼人了?」秦國人一點面子也不給,把游吉給趕回來了。
被趕回鄭國之後,游吉才知道子產確實是太高明了。
於是,游吉收拾了一點鄭國特產,特正宗的用來串親戚的那種特產,看上去就很親切。然後再次上路前往秦國。
這一次,游吉就按照子產教的話來和秦國人說,這一回,秦國人高興了,就像招待一個親戚一樣招待游吉,然後像送親戚一樣把印堇父交給了游吉,痛喝三天好酒,歡歡喜喜送鄭國客人上路,還送了好些秦國特產。
「子產,牛啊。」全鄭國人都這麼說。
所以,國際事務中,錢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一定要知道對方需要什麼。對於秦國人來說,對於被中原主流所拋棄的秦國人來說,他們要的是尊嚴,或者說,是面子。
歷史一再地證明,那些迫切尋求主流世界承認的國家,往往寧願花錢買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