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諸侯小國,晉、楚所以兵威之。畏而後上下慈和,慈和而後能安靖其國家,以事大國,所以存也。無威則驕,驕則亂生,亂生必滅,所以亡也。天生五材,民並用之,廢一不可,誰能去兵?兵之設久矣,所以威不軌而昭文德也。聖人以興,孔人以廢,廢興存亡昏明之術,皆兵之由也。
——《左傳·襄公二十七年》
上面是司城子罕的原話。
對於戰爭與和平的理解,子罕的話坦誠得令人吃驚。在他看來,戰爭就像金木水火土一樣是人類社會所必需的,沒有戰爭,反而毀滅。
子罕說得對嗎?幾千年的歷史已經證明了其正確性。人們可以追求和平,但是和平永遠只是短暫的。外部的和平來臨,內部的鬥爭必然要起來。
和平,可以追求,但是永遠不要得到。
事實是不是這樣呢?看下去就知道了。
【向戌的糗事】
回到家裡,向戌漸漸冷靜下來,這個時候,他開始反思——那時候的人喜歡反思。
他首先想起兩年間的三件事情,分別發生在楚國、鄭國和衛國。
楚國令尹屈建領兵滅了舒鳩,楚康王很高興,就把舒鳩賞給屈建。可是屈建推辭了,他說這都是先任令尹蒍子馮的功勞,於是楚康王把那塊地給了蒍子馮的兒子蒍掩。從那之後,屈建得到了楚康王充分的信任。
鄭國成功討伐了陳國,鄭簡公賞給子產六邑,子產一再退讓,結果最後只接受三邑。
在衛國,流亡齊國的衛獻公成功復位,於是賞給頭號功臣公子免余六十邑,可是公子免余堅決不要,最後也只接受了三十邑。
以上的三個人,都是著名的聰明人,他們為什麼有賞賜都不要呢?
想了別人,向戌又想起自己的往事來了。
當初,宋國整個桓族被趕到了楚國,只剩下自己因為跟華元關係好而留下來,並且因禍得福做了左師(見第一三七章)。
自己做了左師之後,貪污腐敗的事情也沒少做,不過做得比較高明一些。譬如那一次跟荀偃和士丐合夥攻打逼陽,就完全是借重晉國人的力量,宋國人沒話可說。
即便如此,自己這些年來也是風風雨雨,忐忑度日,有被人欺負的時候,也有昧著良心幹壞事的時候。
十年前華元的兒子華閱死了,華閱的兒子皋比還小,於是華閱的弟弟華臣就想侵吞侄子的家產,派人在向戌家附近把皋比的管家華吳給殺了,恰好被向戌給碰上了,怎麼辦?見義勇為?傻瓜才見義勇為呢。
「幾位好漢,我,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向戌決定保自己的命要緊。
「記住了,這是皋比讓我們殺他的。你要是敢出去亂說,殺你全家。」幾個刺客這麼對他說,然後把華吳的老婆也給帶走了。
過了兩天,宋平公知道這個事情了,把向戌給找來商量,要把華臣驅逐出境。向戌想起那天的事情來就害怕,他怕華臣以為是他告的密,於是對宋平公說:「主公,算了,家醜不可外揚,再怎麼說,華臣也是個卿啊。」
宋平公聽了向戌的話,沒有追究華臣。可是,向戌自己反而怕得要命,他給自己準備了一個短一點的馬鞭子,只要是經過華臣家,一定打馬快速通過。
終於有一天,發生了一件讓向戌想不到的事情,算是徹底解放了他。
這一天,有一條瘋狗在城裡咬了人,大家很憤怒,拿起棍棒追打瘋狗。狗跑得挺快,打狗的人也越聚越多,簡直是成千上萬,一路呼喊著一路追趕。也是命中注定,這條狗慌不擇路,竟然鑽進了華臣家中,打狗的人們也就衝了進來。
華臣正在家裡喝茶,猛然聽見外面人聲鼎沸,一片喊打喊殺聲,當時嚇得夠戧,以為是來殺自己的。怎麼辦?當時來不及細想,翻牆而出,一路狂奔,竟然逃亡到了陳國。後來儘管知道那一次人們不是來殺自己,但是已經嚇得神經衰弱,再也不敢回宋國了。
從那之後,向戌才有了安全感。
除了這件事情,還有一件事情讓向戌想起來就睡不好覺。
就在一年前,向戌還害死了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宋平公的太子公子痤(痤即粉刺)。
原來,當初芮司徒生了個女兒,渾身很紅而且都是毛,於是就給扔掉了。宋平公老媽的侍女把這孩子給撿了回來,取名叫棄,就養在宮裡,長大了出落得非常漂亮,就伺候宋平公的老媽。有一天被宋平公看見,驚為天人,要到了自己身邊。後來生個兒子叫做公子佐,相貌奇醜但是性格溫和。
宋平公的太子叫做公子痤,大概生下來臉上就有粉刺吧。公子痤很帥,但是心黑手狠,向戌很怕他。公子痤有一個太監叫做伊戾,雖然是太監的頭,可是不被公子痤信任,非常恨公子痤。
那一天楚國有使者來,因為跟公子痤私交很好,公子痤就請求在郊外設宴請他,宋平公同意了。伊戾也請求跟著去,宋平公也讓他去了。公子痤之所以要在郊外宴請楚國特使,就是因為這種私人場合適合朋友聚會。這邊在吃喝,伊戾悄悄地叫了幾個哥們,在附近挖了一個坑,殺了牛羊,放了一份盟書,製造了一個公子痤和楚國使者盟誓的假現場。佈置完畢,立馬回去報告宋平公,說是太子跟楚國人私下盟誓,準備借楚國人的力量叛亂。
「怎麼會?他已經是太子了,沒必要吧?」宋平公不相信。
「他想早點當國君啊,夜長夢多知道不?」
宋平公還不信,派人去察看現場,發現確實有物證。
宋平公有點懷疑了,於是找來向戌和棄夫人詢問。
「我們早就聽說了。」兩人異口同聲。
等楚國人走了,宋平公就把太子給下到大獄了。太子知道是被人給陷害了,可是沒機會申辯,就請人把公子佐給找來,請他去幫自己到父親那裡解釋。
「老弟,都靠你了,要是你中午還不回來,我就知道沒戲了,我就自殺算了。」公子痤挺有骨氣,做了兩手準備。
公子佐是個實在孩子,找到父親為哥哥作解釋,宋平公決定放了太子。
公子佐高高興興出來要去把好消息告訴哥哥,誰知道一出門遇上了向戌,向戌早就打聽好了公子痤的話,所以就在這裡跟公子佐聊上了,什麼天文地理,什麼奇門八卦,什麼老鷹跟貓結婚生了貓頭鷹,烏鴉強姦了老鼠才有了蝙蝠,等等,一口氣聊到了中午。那邊公子痤一看到時間了,也沒猶豫,準時上吊自殺了,上吊的繩子也是向戌讓人給準備好的。
公子痤死了,公子佐就做了太子,棄夫人成了第一夫人。
實際上,就等於是向戌害死了公子痤。
後來,宋平公知道了真相,把伊戾給蒸了餵狗。
為這件事,向戌一直睡不好覺,一怕冤鬼,二怕宋平公追究自己作偽證的責任。
那麼,棄夫人不是很感激向戌嗎?不是可以作後台嗎?向戌對此也沒信心,這就要說到另一件事情了。
就在公子佐當上太子之後不久,有人在向戌的面前吹噓棄夫人,這時候棄夫人被稱為君夫人。
向戌對君夫人很不滿,因為公子佐能夠當上太子,自己的功勞很大,君夫人竟然沒有一點表示。
「你誰啊?你哪個單位的?」向戌故意問那個人。
「我是君夫人家的。」
「君夫人?君夫人哪個單位的?」向戌裝瘋賣傻。
那人回去之後向君夫人作了匯報,君夫人一聽,這不是對我不滿嗎?沒錯,我欠你人情,我還了還不行嗎?君夫人派人送了玉璧、錦緞、馬匹等給向戌。
「哎喲哎喲,多謝君夫人。」向戌得到了好處,也不問是哪個單位送來的了。
好處得到了,可是,向戌心裡有點打鼓了,他不知道君夫人現在怎麼看自己。早知道,不如留著這個人情。
想了這麼多,向戌終於想明白了。錢財乃身外之物,不是越多越好。命只有一條,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自己是桓族,而宋國是戴族的勢力,自己只能說是弱勢群體。另外,宋平公不知道怎麼看自己,君夫人也不知道怎麼看自己,說不定他們早就對自己看不順眼了。
這麼說吧,如果有人存心要害自己,罪名並不難找。這樣的情況下拿到六十邑,那不是招人嫉妒嗎?那不是自己找死嗎?
想到這裡,向戌一身的冷汗,自己能夠活到現在,簡直可以說是奇跡一件了。
「是啊,我已經有一百邑了,還要那麼多幹什麼?找死嗎?」向戌想明白了。
這個時候,家裡有人聽說宋平公封賞給向戌的六十邑被子罕拒絕了,吵嚷著要出兵攻打子罕,向戌立即制止了他們,他說:「我將亡,夫子存我,德莫大焉,又可攻乎?」
向戌終於明白,子罕是救了自己。
從那之後,向戌不再貪污腐敗了。
【子罕的故事】
說完向戌,就要順便說說司城子罕了,否則就很不公平。
子罕叫做樂喜,是戴族的人,因此家裡的根基比向戌要厚實得多。即便如此,子罕也沒有仗著權勢貪污腐敗。
有一件事情對子罕的觸動很大,那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當時鄭國的尉氏、司氏、堵氏幾家叛亂,殺死了子駟、子國和子西,逃到了宋國。(事見第一四章「西宮事變」。)後來鄭國人送來160匹馬和師筏、師慧兩名樂師到宋國,請求交換鄭國的逃犯。子罕當時貪圖鄭國的賄賂,就把堵女父、尉翩和司齊給送去了鄭國,因為比較欣賞司臣,偷偷把司臣送到了魯國。後面不用說,送回鄭國的三個人都被做成了人肉乾。
送來的兩個樂師都是瞎子,那時候的職業樂師都是瞎子。有一天,師慧經過朝廷門口的時候想要小便了,攙扶他的人說這是朝廷門口,咱們前面找個角落解決吧。師慧說了:「沒事,這裡沒人。」攙扶他的人就納悶了,怎麼能說朝廷沒人呢?師慧說了:「朝廷肯定沒人,否則怎麼能用幾個大夫換我們這兩個瞎子呢?」
師慧最終還是找了另外的角落解決了問題,但是他的話傳到了子罕的耳朵裡,子罕當即堅決請求宋平公把師慧送回鄭國。為什麼?因為他慚愧。
按國際慣例,別國前來避難的人都是客人,即便他們在原國有罪,他們所流亡的國家也有義務保護他們。為流亡的人提供保護事關國家尊嚴,即便所在國沒有能力保護他們,也決不能交給原來的國家去處罰他們。即便是晉國楚國這樣強橫的國家,也不會逼迫別國把罪犯交給自己,當初晉國也只是要求各國不要收留欒盈,而不是一旦發現就移交晉國。所以那時候,晉國的罪犯可以逃到晉國的盟國,楚國的罪犯也能到楚國的扈從國繼續生活。
而宋國為了一點好處,就把鄭國的罪犯送回了鄭國,可以說是有損國格的。
對此,子罕原本就有些後悔,到師慧以撒尿來諷刺宋國人沒有尊嚴的時候,子罕就已經是痛心疾首了。
「我再也不能動這樣的貪念了。」子罕下定了決心,這件事情對他觸動極大。
這件事情之後不久,有人拿了一塊寶玉來獻給他。準確地說,是一塊璞玉,沒有經過加工的那種。
「你拿走吧,我不要。」子罕拒絕了。
來人以為是子罕沒有看出來這是塊玉,於是說:「這塊玉我請專家看過了,說是上等好玉,因此我才敢來獻給你。」
子罕笑了,之後說了一段流芳千古的話:「我把不貪作為我的寶貝,你把玉作為你的寶貝。你要是把玉給了我,我們就都沒有寶貝了,還不如各自留著。」
來人還不甘心,又說了:「我說實話吧,我有這個寶貝,很怕來往各地不安全,把它獻給你是為了避免自己被謀財害命。」
子罕想了想,收下了玉。之後,他找人把玉加工好了,賣了出去,把賣的錢給了來獻玉的人,那人於是發了財,回老家去了。
子罕那段著名的話原話是這樣的:「我以不貪為寶,爾以玉為寶,若以予我,皆喪寶也。不若人有其寶。」
子罕這人的思維方式很別緻,或者說很理智,堪稱是個有大智慧的人,具有典型的「春秋先賢」特徵。
十年前,宋國太宰皇國父在農忙季節為宋平公修別墅,子罕請求過完農忙再修,宋平公沒有同意。修別墅的民工們就唱歌,這麼唱:「白臉黑心皇國父,逼迫我們修別墅;黑臉紅心是子罕,為民請命把心暖。」
子罕聽說之後,就親自拿著鞭子去督工,鞭打那些出工不出力的人。於是,再也沒有人唱歌了,大家都罵:「該死的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
有人問子罕為什麼這樣做。
「小小一個宋國,如果有人被詛咒,有人被歌頌,這個國家一定會亂的。」子罕說。
有道理嗎?太有道理了。
宋國就是這麼一個國家,一個出傻瓜的國家,也是一個出哲學家的國家。
世界和平大會之後第二年,宋國鬧災荒,子罕去找宋平公,請求把公家的糧食借給老百姓。同時,子罕也把自己家的糧食借出去,而且都不要借據。大夫們也被要求把糧食借出去,有的大夫家裡確實沒有餘糧,子罕就把自己的給他們一些,讓他們借出去。
這一年,宋國雖然鬧災荒,但老百姓都沒有挨餓,而且,整個官場的形象煥然一新,因為好事是大家一起做的,至少老百姓是這樣認為的。
【和平來臨】
世界和平大會開得非常成功,但是,也埋下了兩個伏筆。
有兩個重要國家沒有來參加,一個是秦國,一個是吳國。
按照雙方的約定,各自的盟國各自通知。楚國故意沒有通知秦國,原因很簡單,他們很樂於看到秦國繼續騷擾晉國。晉國也沒有通知吳國,同樣的理由,他們也樂於看到吳國繼續騷擾楚國。
所以,大國是不能相信的,他們總有很多小算盤。
不管怎麼樣,世界和平大會的成功程度還是出乎晉國和楚國的意料的。大會結束之後不久,晉楚兩國就分別派遣了智盈和蒍罷到對方國家出訪,監督盟約執行情況。
第二年夏天,盟約開始執行了,也就是說,朝拜之旅開始了。
齊景公、陳哀公、蔡景公、北燕伯、杞伯等國家元首前往晉國朝拜。
與此同時,鄭國派游吉前往楚國朝拜。剛進入楚國境內,楚王就派人來讓他回去。
「你回去吧,好像你的規格不夠,我們將派人去晉國問一問,到底該國君前來還是派個大夫來做做樣子就行了。」楚國人也沒給面子,直接趕回來了。說起來,這不怪楚國人,我這邊都派盟國國君去晉國了,憑什麼你的盟國派個大夫來就行?
「哎,這就是你們的不對了,和平大會上你們說得好啊,說凡事要考慮小國的利益,利於小國的和諧穩定。如今我們國家鬧災荒,國君不方便出來,這才派我出來,怎麼就不行了呢?」游吉也挺能說,而且鄭國確實鬧災荒了。
「別說這些,不好意思,我們也是奉命行事,別讓我們為難好不好?」
說來說去,游吉還是被趕回來了。
原本,中原國家都跟鄭國打的一個算盤,都打算派個卿去敷衍楚國人。如今游吉被趕回來了,大家知道要忽悠楚國人是沒戲了。
沒辦法,秋收一過,中原諸侯們紛紛上路,前往楚國朝拜去了。當然,齊國除外。
鄭簡公第一個到,朝拜完之後匆匆回國了。魯襄公和宋平公出發較晚,在路上聽到了楚康王去世的消息,於是宋平公和向戌掉頭回國,而魯襄公還是堅持去了楚國。
楚康王在位十五年,楚康王薨的前後腳,楚國令尹屈建也卒了。
天下諸侯都派了特使參加楚康王的葬禮,而趙武派了家臣參加了屈建的葬禮,表達朋友一場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