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重耳一行吃過早飯,準備上路。這時候,僖負羈又來了。來幹什麼?送行。
對於曹共公來說,看了重耳的平胸之後,基本上也就算利用完了。如果重耳一夥人還不走的話,他就準備趕人了。如今重耳主動上路,算他們醒目。自然,曹共公是不會派人來送行的。
那麼,僖負羈為什麼來?因為老婆讓來的。
「老公啊,我看重耳的手下都不是俗人哪,隨便拿一個出來,都是將相的材料。依我看,將來重耳一定重回晉國,晉國一定強大。到那時候,就該跟大家秋後算賬了,咱們曹國估計是第一個目標。俗話說:保不了國家,就保老婆孩子。你呀,去給他們送行吧。」僖負羈的老婆這樣說。多好的老婆,多有眼力的老婆。
「是、是,我這就去。」僖負羈一向聽老婆的,他知道老婆比自己高明。也正因為如此,所有的外事活動都帶上老婆。
就這樣,僖負羈來給重耳送行,帶了一大盤熟食給重耳路上吃,還帶了五對玉璧。
重耳有些感動,說了些天涯處處有雷鋒之類的話,把那一盤肉收下來給兄弟們路上吃,五對玉璧退給了僖負羈。
僖負羈回到家裡,向老婆匯報工作。
「都收了嗎?」老婆問。
「都收了。」
「胡說,把璧還給我。」
「給重耳了。」
「再不給,我搜身了。」
僖負羈老老實實把璧拿出來還給老婆。
「哼,跟我玩心眼?告訴你,老婆我從來沒有看走眼過,重耳絕不會收你的璧。」老婆笑了,僖負羈也笑了。
【好客的宋襄公】
帶著走光之後的鬱悶心情,重耳離開了曹國。
睢陽,宋國首都。
儘管宋國算不上一流大國,但是在楚齊秦晉之外,宋國就算大國了。
大國,通常有大國風範。
宋襄公拖著病體,親自設國宴為重耳一行接風洗塵。子魚、公孫固等人作陪。
國宴上,賓主雙方進行了親切友好的會談。(此處略去套話廢話二百五十字)
基本上,宋襄公給了重耳諸侯的待遇,並且熱情歡迎重耳留下來。
「當初齊桓公給什麼條件,我們就給什麼條件。」宋襄公說。儘管學齊桓公當霸主的願望落空了,宋襄公還是處處以齊桓公為表率,以霸主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
戰場上做不了霸主,我們就在外交上做霸主。
其實,宋襄公的做法還是有道理的。
一處莊園,比在齊國的莊園只大不小;三個老婆,比在齊國的老婆只小不大;二十輛馬車,跟在齊國的時候看齊。
打了敗仗之後,宋國的女人多男人少,多給個老婆也算解決人口負擔。宋襄公還想著給每個人都娶兩個老婆呢。可是,馬匹車輛損失嚴重,咬咬牙也只能給二十輛了。
這下好,又有了安樂窩。
子魚的身體不好,喝了兩杯酒,提前告退了。
公孫固的對面坐著的是狐偃和先軫,三人聊得非常投機。說起泓之戰,狐偃和先軫都贊同公孫固的看法。大家又聊一些作戰和治國的話題,越聊越高興,越聊公孫固越對兩人刮目相看,最後他堅信,如果重耳可以回到晉國,那麼晉國一定能夠與楚國抗衡。
當天,大家喝得高興,大醉而歸,重耳一行就住在國賓館。
第二天一大早,公孫固去找狐偃了。幹什麼?送行。
為什麼要送行?重耳一行不是有田有地有老婆了嗎?難道宋襄公反悔了?
宋襄公並沒有反悔,實際上,他之所以熱情接待重耳,一來是體現大國風範,二來也是看好他們的前景,希望今後重耳回國之後,晉國能夠關照宋國。
可是,公孫固想了一個晚上,到天亮的時候,他決定要趕走重耳。
「狐哥,我有個想法,說出來你不要介意。」公孫固跟狐偃一見如故,說話也不遮掩。
「老弟說。」
「你們不能留在宋國。」
「給個理由先。」
「宋小國新困,不足以求入,更之大國。」(《史記》)公孫固的理由很簡單,宋國實力不行,有心無力,將來幫不上忙,你們不如去個大國。
「哪個大國?」
「楚國。」
「兄弟,好兄弟。」狐偃緊緊握住公孫固的手,真是個好兄弟。
其實,不用公孫固提醒,狐偃也不會讓重耳留在宋國,他知道必須去楚國。如今公孫固不僅說出來了,而且建議他們去宋國的敵國楚國,可見此人心胸多麼坦蕩。
【血濃於水靠不住】
一支車隊,從宋國進入鄭國。
重耳接受了狐偃的意見,對宋襄公的慷慨贈予,車收下,老婆和莊園婉拒了。宋襄公又贈送了盤纏和食物,派公孫固送他們出宋國。
「好人哪,真是好人哪。」離開宋國的時候,大家都對宋襄公心存感激。
春秋時候這點好,即便兩國是敵國,邊境是開放的。
滎陽,鄭國首都。
還是老一套,重耳派胥臣前去通報。這一次,找到了上卿叔詹。於是,叔詹去見鄭文公。鄭文公,鄭厲公公子突的兒子,楚成王的妹夫,死心塌地投靠楚國,除了楚國,誰也不鳥。
「主公,晉國公子重耳求見。」
「重耳?不見。」鄭文公拒絕。
「主公,最好還是見見吧。一來,大家都是姬姓國家,五百年前是一家。二來,俗話說:同姓不藩。重耳老媽也姓姬,可是重耳活到現在好好的,不一般啊。三來,重耳手下都是能人,狐偃、趙衰、狐射姑放在哪裡都是做上卿的材料。這麼說吧,趁現在他們落魄,拉攏拉攏他們,今後有好處啊。」叔詹勸說。真是好眼力。
「不見,就是不見。」鄭文公就是不見,有楚國做後台了,還怕誰?
「那,既然這樣,那就殺了他們,免得今後來報復我們。」
「切,怕他們?別逗了,還不知道他們死在哪裡呢。」鄭文公說完,自己先走了。
叔詹沒辦法了。
從衛國的寧速、曹國的僖負羈、宋國的公孫固,到鄭國的叔詹。其實,到哪裡都有人才,關鍵看你用不用而已。
衛國、曹國、鄭國,三個同姓國家,兩個閉門羹,一個偷窺。反而是異姓國家宋國熱情招待,重耳哭笑不得。
看來,老爹狂滅同姓國家是有道理的,這年頭血濃於水是靠不住的。
什麼是靠得住的?什麼都靠不住。
重耳一行離開鄭國,前往此行的目的地——楚國。
楚國人會歡迎他們嗎?每個人心裡都沒有把握,都在打鼓。從情理上說,楚國人沒有歡迎他們的理由。首先,他們是晉國人,晉國是北方大國,楚國遲早要面對的敵人。其次,他們從齊國和宋國來,而這兩個國家都是楚國的敵人。
「舅舅,楚王會歡迎我們嗎?」快進入楚國的時候,重耳問狐偃。
「當然。」
「為什麼?」重耳急切地想知道。
「因為他需要朋友。整個天下,他沒有朋友,要麼是敵人,要麼是馬仔。」
「可是,如果有朝一日我們回到晉國,一定會是他的對手。」重耳覺得狐偃說得有道理,可是這個道理很容易就變成沒有道理。
「對了,楚王還需要對手。齊桓公死後,天下已經沒有楚國的對手。就像武林高手,沒有對手是很痛苦的,因此他也需要對手。」
「可是,楚王很沒有誠信,他會不會像對付宋公一樣對付我們?」重耳覺得狐偃說得確實有道理,可是,他還是擔心。
「不會,楚王是個英雄,英雄愛英雄。宋公這個人假仁假義,楚王偏要戲弄他而已。以楚國的力量,難道還要用那樣的辦法對付宋國嗎?」
「舅舅,你這麼說,我放心了。」重耳說。其實,他還是不放心。
重耳不知道,狐偃其實也不放心。說是那麼說,心裡還是在打鼓。
【來到楚國】
陽光明媚,為什麼還是陽光明媚?
齊國和宋國都是陽光明媚,楚國為什麼不可以陽光明媚?
進入楚國,迎面一支楚國軍隊。
「前面來的可是晉國公子重耳?」為首的楚國軍官大聲問道。
「正是。」重耳親自回話。
「奉大王之命,在此專候。」
要說人家楚國那真是沒得說,重耳在各國的一舉一動都已經被掌握得一清二楚。重耳還沒有到楚國,楚國就已經派人來接了。
好事?壞事?
沒人知道,事到如今,龍潭虎穴也只能闖了。
楚成王,十歲登基,到成王三十五年,已經四十五歲。在令尹子文的輔佐下,領導楚國從強大走向更強大。
滅弦、滅英,伐鄭、許、隨、黃、徐、宋,成王這些年裡不僅在擴張,而且在與中原國家的戰爭中佔盡上風。鄭國第一個投誠,自願稱臣,連魯國這樣的國家都老老實實前來進貢。
不過,成王的成就感並不是很強,因為說來說去,楚國還是個南蠻子,天下諸侯對他們是害怕而不是心悅誠服。
所以,成王決定體現一些大國風範出來,也搞搞主旋律的東西。他也熱情接待全世界的來賓,包括把齊桓公的七個兒子一口氣都任命為上大夫;他還放下架子參加一些中原諸侯的活動,包括宋國第一次的宋楚齊三國峰會。
可是,他還是很鬱悶,他還是覺得自己並沒有融入主流社會中。與此同時,他還有一種寂寞的感覺,放眼天下,沒有敵手的感覺是很不爽的。
正因為如此,當他知道公子重耳要來了,他很高興,因為他知道重耳和他的團隊具有很高的聲望。
「或許,重耳就是我在等待的朋友,或者對手。」成王想。正因為如此,他決定給重耳一個朋友的禮遇。
【朋友聚會】
郢,楚國首都。
楚國舉行建國以來最隆重的國宴。為什麼這樣說?因為國宴按照周禮舉行。對於南蠻楚國來說,這等於是紆尊降貴。即便是前段時間鄭文公前來,也沒有享受到這樣的待遇。那麼,這次是誰來?誰有這麼大的面子?齊孝公?還是魯僖公?
當人們知道這個場面是為晉國的落魄公子重耳準備的時候,人們感到驚訝和不理解。
好在楚成王不用去管別人理不理解。
問題是,重耳感到有些恐懼。
「怎麼辦?太隆重了,我不敢去啊。」重耳真是有些害怕,他怕自己舉止不當,反而招致禍患。
「公子,想想看,我們流亡這麼長時間,小國都不鳥我們,何況大國?如今楚王這樣看得起,那沒有別的解釋,一定是天意了。所以,別怕,不要辭讓。」老師趙衰給重耳壯膽。趙衰通常很少發表意見,看重耳怕得太厲害,忍不住安慰。
「可是,可是,我、我、我怕我不知道怎麼說話啊。」重耳還是怕,大道理好說,具體技術可就不好掌握了。
「公子,我不是說過了嘛,楚王缺朋友,還缺對手,你呢,放開點,把楚王當大哥就行。哎,對了,想什麼就說什麼,就跟平時跟兄弟們在一起一樣。簡單說吧,就是做回你自己。」狐偃老到,到現在,他知道自己當初的分析都是正確的。
「好,做回我自己。」重耳咬牙,趕鴨子上架也要上了。
需要註明的是,以此次國宴為標誌,楚國等於宣佈自己的文化重新歸屬於華夏文化。
「我們不再是南蠻。」楚成王以實際行動宣佈楚國強勢進入國際主流社會,從此以後,南蠻不再指楚國,而是指楚國以南。
楚成王國宴宴請公子重耳一行,楚國自令尹子文以下,基本上政治局委員一級的全數參加。重耳這邊,除了跟班的小吏之外,十幾個心腹兄弟也都參加。
按周禮該怎樣宴請客人呢?史書沒有記載。那麼,重耳享受的是什麼規格的待遇呢?《史記》的說法是「適諸侯禮待之」,《國語》則是「九獻,庭實旅百」。
有人要問,怎麼楚國會玩周禮呢?就像土包子突然搞了一頓法國大餐,可能嗎?
原來,討伐宋國之後,楚王率領楚軍經過鄭國回國,鄭文公就給搞了個「九獻,庭實旅百」。楚成王覺得挺好,就讓人學回來了,現在是現學現用,熱炒熱賣。
「九獻」是什麼意思?有史以來,關於「九獻」的解釋眾多,莫衷一是,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是最高禮遇,因為按照《周禮》,九就是最大的數字。
一種說法是,商周時期鼎是用來盛食品的餐具,周朝時周公制禮,規定了嚴格的列鼎制度,即周朝「藏禮於器」的等級制度:天子即周王享受九鼎的待遇——第一鼎用以盛牛肉,叫太牢,以下為羊肉、豬肉、魚肉、肉脯、腸胃、膚、鮮魚、鮮臘。諸侯七鼎——即少了鮮魚和鮮臘這兩個菜就只有七個鼎。卿大夫第一鼎盛的是羊肉,叫少牢,以下有豬肉、魚肉、肉脯、腸胃,這樣就只享有五個鼎。士只有可憐的三個鼎的待遇,即豬肉、魚肉、鮮臘。
所以,重耳受到的是王的待遇,與楚成王平起平坐。
受寵若驚,對於流亡在外的公子重耳來說,只能用受寵若驚來形容了,如果這個時候感激涕零,表達忠心,那將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重耳沒有。他始終記得狐偃的那句話:做回你自己。
重耳坦然自若,舉止得當,言辭之間既表示感謝和敬重,又不卑躬屈膝。
晉國人看得發呆,他們沒有想到重耳發揮得這麼出色。狐偃暗暗在笑,心說小兔崽子還真沉得住氣。
楚國人也看得發呆,想不到這個晉國公子如此沉穩大氣,面對楚王應對裕如,不卑不亢。子文暗暗讚歎,心說沒見過這樣的人,太牛了。成得臣一臉陰沉,他知道,對面的這幫晉國人才是楚國真正的對手。
酒酣飯飽,大家都放開了腮幫子,喝得高興,聊得也高興。楚成王的心情只能用無限好來形容,他太喜歡重耳了,太喜歡對面這幫晉國人了。多少年了,也沒有過這種朋友在一起放開了聊天的感覺。
喝著喝著,楚成王突然想起一個好玩的問題來。
「公子,如果有一天你回到晉國,成了國君,你會怎樣報答我?」楚成王笑著問。問題一出,全場默然。
這是一個無比刁鑽的問題,就像女朋友問你她和你媽同時掉河裡你先救誰一樣。怎樣回答?沒有標準答案。每個人都盯著重耳,整個晚上他的表現堪稱完美,而這個問題回答不好,整個晚上的表現都要泡湯。
晉國人都很緊張,而楚國人都幸災樂禍,等著看笑話。
重耳不慌不忙,站起來作個揖,坦然說道:「大王的厚愛,俺銘記在心。金銀財寶、俊男美女、山珍海味、絲綢桑麻,所有這些好東西吧,大王這裡都數不勝數了,晉國那點東西,都是大王不要的甩貨,想來想去,實在沒什麼能報答大王的。」
得,說來說去,等於沒說。
楚國人都不高興了,這不是個吃白食的晉國大忽悠嗎?
楚成王也不滿意,他一定要重耳回答這個問題,所以接著問:「不行,你一定要有報答我的。」
現在,這是一個不得不回答的問題。
國宴上,氣氛已經非常緊張。
重耳笑了笑,側臉去看狐偃,狐偃對他笑笑,點點頭,意思是:想什麼就說什麼。
「大王,如果托大王的福能夠回到晉國,將來不幸有一天楚國和晉國在中原交兵,我會避王三捨。如果大王還不罷休,那麼只好手持弓箭,和大王決一死戰了。」重耳話音剛落,四座嘩然。
什麼叫「避王三捨」?春秋時一捨為三十里,這句話就是我會後退九十里避讓你。
「退避三舍」這個成語,就來自這裡。
楚國人憤怒了,大王這樣對你,你竟然說今後要與楚國交戰,吃了豹子膽了。
晉國人畏懼了,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先軫、魏犨等人已經手按劍柄,隨時準備保護重耳。
整個國宴大廳,只有三個人面色坦然。哪三個人?楚成王、重耳、狐偃。
「小兔崽子,真敢說。」狐偃暗中得意。
楚成王還沒有說話,旁邊一個人已經騰地站了起來。
「大王,我們掏心肝子對他們,重耳反而狗咬姜太公(那時還沒有呂洞賓,只好姜太公代勞),出言不遜,大王,殺了他們。」成得臣提劍而起,他早就想殺了晉國人,總算有借口了。
「噯,怎麼說話?公子言談得體,恭敬有禮,坦誠直率,充滿自信,有什麼錯?這樣的人我們要是殺了,天下人都會恥笑我們的。你坐下。」楚成王對成得臣有些惱火,太小心眼了。
成得臣討個沒趣,坐了下來。
「公子,來,乾一杯,你要說話算數啊,哈哈哈哈。」楚成王大笑,他高興。
全場大笑,不同的是,晉國人是開懷大笑,楚國人是皮笑肉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