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李斯的倉鼠哲學

秦修鄭國渠:利在長遠

公元前247年,秦莊襄王去世。

根據傳統,先君去世的當年,仍然用先君年號。從次年的正月開始,才改用嗣君年號。

因此,嬴政正式即位為王,已經是公元前246年春季的事了。

那一年他十三歲,雖然只是個孩子,神情中卻自有一股肅殺之氣。

在他前十三年的人生歲月中,有九年是在趙國度過的。邯鄲的冬天異常寒冷,造就了他堅忍的性格與冷峻的氣質。仲父呂不韋的諄諄教誨,又讓他學會了在眾人面前隱藏自己的感情和想法。初看他的眼睛,是少年特有的清澈;再仔細看,則是深不見底的淵深。連呂不韋看見他,都感到一絲戰慄。

「大王的眼神深不可測啊!」

呂不韋發出這樣的感歎,心裡既高興又忐忑不安。

為了慶祝嬴政登基,天下各國都派來了使臣。其中韓國的使團中,有一位特別的成員,他的名字叫鄭國,職業是水工。

所謂水工,不是送水的工人,也不是水管工,而是水利工程師。

鄭國給呂不韋提了一個建議:「關中平原雖然經過這麼多年的開發,但是單位糧食產量相比中原地區,一直處於比較低的水平,主要原因是雨水稀少,灌溉不到位。如果開鑿一條水渠,將涇水引至櫟陽,與洛水連通起來,則整個關中地區的農作物都可以得到灌溉,糧食產量將得到大幅度提高。」

鄭國在一張布帛上畫出了他的設想——水渠以仲山(今陝西省涇陽)為起點,引涇水向西到瓠口,利用西北微高、東南略低的地勢,流經向東,經三原、富平等地,從大荔注入洛水,全長三百多里,可灌溉面積約為四萬餘頃。

呂不韋認真地聽著鄭國的介紹,心裡想,這真是一個大膽的計劃!但是,如果這個計劃得到實施的話,對秦國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

那個年代,農業增產或減產,主要取決於老天爺的臉色。而老天爺的臉色往往是不太好的,他不想下雨的時候,就算你求爺爺告奶奶,也得不到一滴水。好好的莊稼地,因為旱災而顆粒無收,這樣的悲劇過不了幾年就上演一次,甚至是連年上演。如果挖一條人工水渠,將涇水和洛水連通起來,那兩條河中間的廣大地區,就可以獲得充足的水源,即便是乾旱之年,對農業生產也不會有大的影響了。

「根據下臣在韓國的經驗,水渠修好之後,每畝地的年產量可以提高一鍾(六石四斗)左右。」鄭國說。

呂不韋賣過糧食,跟農民打過交道,知道鄭國所言不虛。他在心裡盤算,四百萬畝土地,畝產增加一鐘,總共就是四百萬鐘,這件事情大有可為!

於是,呂不韋將鄭國留了下來,讓他組織實施這一引涇入洛工程,也就是後人所稱的鄭國渠。

工程全面鋪開,進行了一年之後,呂不韋才發現不對勁——相對當時的生產力而言,這項工程實在是太大了!就算秦國將所有的人力物力都投入進去,沒有個三五年是完成不了的。而且那還只是主體工程。要想水渠完全發揮灌溉作用,還要繼續修建大大小小的分渠,這又得花個三五年時間。

根據薩繆爾森的經濟學原理,一國的經濟總量和資源是有限的,加大生產黃油的投入,勢必減少大炮的產出。秦國分派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去修水渠,自然在短期內不能發動大規模對外戰爭。山東各國至少可以安生幾年,特別是飽受秦軍侵略之苦的韓國可以鬆一口氣了。

很顯然,這是韓國人的陰謀。

呂不韋十分生氣,命人將鄭國抓起來,準備以間諜之罪處以死刑。

鄭國說:「我確實是韓王派來的間諜,您要殺死我,我沒有任何怨言。但我能不能說一句話?」

這個要求當然獲得了批准。

鄭國說:「韓王因為害怕秦國進攻韓國,才想出這個計謀。可是,這項工程本身並沒有任何問題,修好之後,對秦國的利益是長遠的。我作為一個水工,不過是讓韓國多存活了幾年,卻為秦國建立了澤被萬世的功勳,您難道就不能等著水渠修好之後再殺我嗎?」

呂不韋聽了,猶豫不決。

一直在堂上不說話的嬴政卻突然說了一句:「寡人免你死罪,繼續為寡人把水渠修好吧!」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鄭國趕緊下拜稱謝。呂不韋也就順水推舟,沒有發表異議。

嬴政的表態,正好是呂不韋心裡所想,二人可謂心意相通。然而,當呂不韋想到這個年僅十四歲的孩子就敢如此果斷地自作主張時,心裡的憂慮隱隱多於喜悅。

倉鼠哲學

鄭國渠前後修了將近十年才徹底完工。修好之後,「關中為沃野,無凶年,秦以富強」,將秦國的綜合實力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而鄭國最終也沒被斬首,反而受到秦國的重用,一直在秦國的朝廷中為官,直至去世。

然而,因為鄭國這件事,當時引起了軒然大波。秦國宗室的諸位大臣紛紛上書,說:「但凡外國人到秦國來謀求官職,多是諸侯派來的間諜,請將他們統統驅逐出境!」

這是典型的借題發揮。

秦國自秦穆公以來,就以廣納天下賢士而聞名。秦國之所以能夠強大,也與那些外籍人士分不開。如果將為秦國作出過突出貢獻的外國人名羅列起來,將是一份令人炫目的名單:百里奚、蹇叔、由余、公孫枝、商鞅、張儀、甘茂、范雎、蔡澤……當然,還有呂不韋。

問題也許就出在呂不韋身上。

自從這個衛國商人到了秦國,就以極其強勢的手段將國家大權抓在自己手中,連當年權傾一時的商鞅、范雎都望塵莫及。他不但當了相國,還號稱仲父;他不但控制了軍政外交,還在編撰《呂氏春秋》,企圖控制秦國人的頭腦;他不但在各個重要崗位上安插自己的人員,還豢養食客三千,形成了只效忠於他一人的小團體;最為嚴重的,他不但和太后有一腿(這是眾所周知的),還很有可能是大王的生父(這只是猜測)。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如何能讓以守護社稷為己任的宗室大臣們不感到寢食難安?

所謂「外國人到秦國來謀求官職」,表面上是說鄭國這樣的外籍人士,暗中遙指的就是當朝相國呂不韋,大有逼宮之意。

他們預料呂不韋會有強烈的反攻,也做好了準備迎接一場暴風驟雨。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當嬴政就這件事徵詢呂不韋的意見的時候,呂不韋很平靜地說道:「既然諸位宗親都有此議,那就下一道逐客令,讓那些在秦國為官的外國人都捲鋪蓋走人唄!」

然後又補充了一句:「老臣我不在被驅逐的範圍之內吧?」

嬴政沒有回答,在場的宗室大臣們趕緊將頭低下,齊聲說:「不敢!」

他們心想,就這樣趕走呂不韋顯然不太現實,可是如果能夠清除他在朝中的黨羽,下一步就好辦了。這個結果應該說很不錯,已經超出了他們的預期。

嬴政果然下了一道逐客令,命外籍官員在限定的時間內離開秦國,自謀出路。

被驅逐的人員當中,有一位客卿李斯。

李斯原本是楚國上蔡人,年少的時候,在上蔡擔任了一名管理糧倉的小吏。

在後人看來,管糧倉是一項肥差。進糧的時候,秤上面做做手腳,一百斤糧食當作八十斤進倉,多出來的二十斤就可以帶回家。納糧的老百姓還得想方設法討好你,否則的話,一百斤糧食就不是八十斤,而是六十斤了。平時再動動腦筋,時不時拿點官糧回家,一家老小吃喝都有著落。遇到工作組來檢查,一方面拿錢打點,一方面拆東牆補西牆,擺出一副糧食滿倉的樣子,也就矇混過關了。碰到軟硬不吃的工作組,那也沒關係,一把火燒掉幾十座糧倉,推說是風高物燥,認個看管不力之罪,大不了撤職回家,前些年貪的錢糧也夠安度餘生了。

可是,在李斯所處的那個年代,此風還不至於如此盛行。作為一名小吏,他只能老老實實靠著一份工資養家餬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一個月三十天,倒有二十天要在管理所全天候值班,還不敢玩遊戲聊QQ,生怕被上司看到丟了飯碗。

無聊的時候,李斯就給自己找點樂子——看老鼠。

人與人的不同之處在於,別人看老鼠就是老鼠,李斯看老鼠卻發現了一種生存的哲學。

小吏宿舍和廁所裡的老鼠,只能吃點殘渣剩飯,個個饑瘦如柴。聽到人的腳步聲或是狗叫,就嚇得魂不附體,趕緊縮到洞裡躲起來。

可是糧倉裡的老鼠呢,吃著白花花的糧食,上無風雨之憂,下無人犬之擾,個個肥肥壯壯,過得甭提多愜意了。

李斯由此得出一個結論:所謂人有賢能或是不肖,其實和老鼠差不多,就看他是處在什麼環境中。

這句話乍一聽,挺沒志氣的,可是仔細一想,又很有道理。否則的話,為什麼有的小孩一出生就可以享受各種社會福利,享受著藍天白雲,呼吸著自由的空氣,過得無憂無慮;而有的小孩一出生就要呼吸霧霾空氣,喝含三聚氰胺的奶,擠破了腦袋去學這個學那個,把好好的童年過得無比驚險呢?不就是因為所處的環境不同嘛。

李斯下定決心要做一隻糧倉中的老鼠。

懷著這樣的想法,他投奔於荀況門下,學習帝王之術。關於荀況的學問,前面已經介紹過,在此不再贅述。當時,荀況桃李遍天下,弟子成百上千,其中最得意的門生卻不過兩位。一位就是李斯,另一位則是來自韓國的公室子弟,名叫韓非。

韓非自幼患有口吃,說起話來結結巴巴,但是寫得一手好文章。論及學術水平,李斯自認為不如韓非。

所謂帝王之術,學成後自然是賣給帝王家。從荀況那裡畢業之後,李斯考慮到楚國已經衰落,不值得他效忠,而其他各國也在走下坡路,只有秦國是他理想中的糧倉,便西入函谷關,來到咸陽,投奔到呂不韋門下。

這是公元前247年,秦莊襄王剛剛去世的時候發生的事。

呂不韋閱人無數,通過一下午的交談,便認識到了李斯的價值,推薦他當了郎官。

所謂郎官,就是國君的侍從,一般由博學多才的青年才俊擔任。這是一個級別不高,但是可以經常接觸到國君的職務。

在眾多郎官中,李斯很快脫穎而出,贏得了嬴政的青睞。他曾經對嬴政說過這樣的話:「但凡幹大事業的人,應該因時而動。過去秦穆公雖然強大,卻沒有想過要吞併天下,這是因為周朝沒有徹底衰落,還必須尊重周天子的權威。自從秦孝公以來,周王室越發卑微,諸侯混戰不休,秦國乘勢而起,一躍成為天下第一強國,凌駕於諸侯之上,已經有六世之久了。現在山東六國都屈服於秦國,如同郡縣。以秦國之強,大王之賢,統一天下有如掃除灶上的灰塵一般容易。如果不抓住這麼好的機會,坐等各國恢復元氣,又合縱起來對付秦國,就算是黃帝再世,也拿他們沒辦法了!」

嬴政聽了,深受鼓舞,不久就拜李斯為長史。而呂不韋也採用李斯的計謀,派出大量間諜前往各國,以重金收買各國的名士,使他們暗地裡為秦國服務。對於那些不願意被收買的,則「利劍刺之」。

又過了一段時間,嬴政又拜李斯為客卿,也就是享受卿的待遇,但仍以客禮待之。毫無疑問,呂不韋在其中起了關鍵的作用,他對李斯一直是關照有加的。

正當李斯春風得意的時候,一道逐客令打破了他的糧倉美夢。

一開始他感到很驚慌,就像小吏宿舍裡的老鼠聽到有人走近一般,將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但是,在喝完三大碗白開水之後,他就完全冷靜下來了。

這麼重大的事情,呂不韋為什麼會毫無表示呢?逆來順受可不是他的性格啊!

目前在秦國當官的外國人,十有八九曾經在呂不韋府上當過門客,甚至參加過《呂氏春秋》的編寫組。將這些人統統趕走的話,呂不韋顏面何存?更重要的是,日後還怎麼開展工作?

李斯決定到呂不韋府上去問個究竟。

呂不韋顯然料到李斯會來。他像往常一樣接待了李斯,耐心地聽李斯把話說完,然後問了一個問題:「你打算怎麼辦?」

李斯愣了:「我還能怎麼辦?大王已經下了逐客令,我總不能賴著不走吧?」

呂不韋臉上露出一絲不耐煩的神色,但很快掩飾過去。他輕描淡抹地說道:「你難道就沒想過,寫封信給大王說說道理?」

李斯更迷惑了:「這,有用嗎?」

呂不韋說:「當然有用。你是荀老先生的高徒啊,寫篇漂亮的文章,說說咱們這些外籍人士對秦國的貢獻,讓大王明白秦國的發展離不開咱們,豈不是小菜一碟?」

呂不韋遲疑了片刻,又說道:「你要相信,大王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李斯恍然大悟,告辭回家,用了一個通宵的時間,寫了一封《諫逐客書》,於第二天上朝的時候交給了嬴政。

文章開門見山地寫道:「下臣聽說有人勸大王逐客,私下以為不妥。當年秦穆公招賢納士,從西戎部落得到由余,從楚國得到百里奚,從宋國得到蹇叔,從晉國得到丕豹和公孫枝。這五位都不是秦國人,而秦穆公重用他們,吞併了二十個國家,稱霸西戎。秦孝公用商鞅變法,移風易俗,民富國強,闢地千里,奠定了秦國強大的基礎。秦惠王用張儀之計,擊破六國合縱,迫使它們西面事秦,至今都有深遠的影響。秦昭王得到范雎,廢除穰侯,驅逐華陽君,削弱私人的政治勢力,一切權力歸於公室,成就了秦國的帝業。這四位先君之所以能夠取得這麼大的成就,就是因為大膽使用客卿,讓天下的人才為秦國服務。而這些客卿也沒有辜負秦國,如果沒有他們,您認為秦國會有今天的富強嗎?

「大王冠上掛的明珠,腰上配的寶劍,出門騎乘的駿馬,都不是秦國的產品,但是大王十分喜愛它們,這是為什麼?如果非秦不用的話,很多好東西您就沒機會享受了。現在您聽了人家的讒言,不分青紅皂白,無論曲直是非,非秦者去,為客者逐,這又說明什麼?說明您喜愛器玩之物勝過尊重人才。

「下臣聽說,地大物博,國大人多,兵強士勇。泰山不挑剔土壤,所以有那麼高大;河海不拒絕細流,所以有那麼淵深;王者不排斥外人,所以能夠弘揚美好的品德。地不分東南西北,民不分中國異族,兼容並包,共同進退,這就是三皇五帝無敵於天下的根本原因。如今您卻把賓客都拒之門外,讓他們去為諸侯服務,使天下人才畏縮卻步,不敢入秦,難道不是所謂的『借兵給敵人,送糧給盜賊』嗎?」

文章最後指出:「器物不產於秦國,而可寶貴者有很多;士人不產於秦國,而能夠為秦國作貢獻的也不少。現在您下令逐客,是自剪羽翼,損己利人。這樣下去,秦國就危險了!」

李斯的這篇《諫逐客書》,洋洋灑灑七八百字,在當時已經是長文了。嬴政看完,出了一身冷汗,當即下了兩道命令:一、收回逐客令;二、晉陞李斯為廷尉。

廷尉是秦國的九卿之一,主管司法。這樣一來,李斯因禍得福,正式成為了秦國中央政治局的一員。

當年上蔡小吏宿舍中的老鼠,終於在天下最大的糧倉中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最後一次反秦聯盟

公元前246年鄭國渠的動工,無疑讓秦國放緩了對山東六國的進攻。讓人無語的是,秦國的壓力稍有減退,六國之間的內鬥馬上開始。

魏國動作最快,派兵攻佔了韓國的管城(今河南省鄭州)。管城在滎澤(亦在鄭州,當時為一片湖泊)東南,如果秦軍佔領管城,則可以引滎澤之水灌大梁,所以魏國攻佔管城,也是出於對自身安全的考慮。楚國則趁魏國進攻管城之機,出兵淮北,企圖將原來宋國的土地搶到手。魏國發兵相抗,先後在商丘、上蔡和召陵與楚軍發生大規模戰爭,最終將楚軍擊退。

到了公元前245年,秦國已經調整過來了。鄭國渠的工程仍在繼續,但是工期被延長,投入的人力和物力大大減少。秦國的戰爭機器再度發動,向魏國發動了進攻,攻佔卷城(今河南省原陽),取得斬首三萬的戰績。

同年,趙孝成王去世,太子趙偃即位,也就是歷史上的趙悼襄王。

趙孝成王去世之前,重新起用老將廉頗攻魏,取繁城。趙悼襄王即位後,命令樂乘取代廉頗。廉頗這老傢伙一衝動,公然抗命,把樂乘趕回了邯鄲。當然,這麼一來,廉頗在趙國也就待不下去了,只能出逃大梁,投降了魏國。

公元前244年,秦國繼續東進,又攻取了韓國的十三城,以及魏國的暢和有詭兩城。

公元前243年,趙悼襄王命大將李牧攻燕,取武遂、方城。同年,魏安僖王和信陵君相繼去世,太子魏增即位,即歷史上的魏景閔王。

公元前242年,燕國派劇辛率軍反攻趙國,遭到趙將龐煖(nuǎn)的迎頭痛擊,劇辛戰死。

同年,秦國以蒙驁為統帥,兵分兩路進攻魏國,先後攻取了酸棗、燕、虛(均在今河南省延津境內)、桃人(今河南省長垣)等二十城。次年,蒙驁又攻佔了魏國的朝歌,便在上述地區設立了東郡。

東郡建立後,秦國的領土便與齊國接壤了,對韓、魏兩國都形成了三面包圍之勢。山東各國一下子又緊張起來,於是由趙國牽頭,組織了戰國歷史上最後一次合縱,龐煖被任命為合縱聯軍的統帥。

關於龐煖,有必要說明一下,他其實也是一位老將,年齡甚至比廉頗還大。雖然史上沒有記載他的確切出生年月,但是據後人根據史料推測,他應當出生於公元前320年前後。也就是說,當他帶著趙、楚、魏、燕、韓五國聯軍進攻秦國的時候,已經是八十歲高齡了。

這位老伯常年修習黃老之術,身體倒也硬朗,帶著數十萬大軍一路向西,很快就攻到了蕞地(今陝西省臨潼)。但是聯軍的攻勢也就至此為止了。等到秦國出兵反擊,五國聯軍便忙不迭地後退,退回國內以求自保。龐煖也許覺得就這樣空手而歸未免丟人,又率領趙軍進攻齊國,奪取了饒安(今河北省鹽山)才班師回朝。

就在這一年,楚國為了避開秦國的威脅,將國都遷到了壽春,但仍舊稱為郢都。

公元前240年,秦國向趙國發動報復性攻擊,連取三城,並且攻佔了魏國汲地。但是,趙軍在龐煖的率領下,也給予了秦軍重創。秦國的名將蒙驁,就是在這次戰爭中被趙軍的箭矢射中身亡。

公元前239年,秦國以長安君成嶠為將,進攻趙國的上黨。成嶠是嬴政的弟弟,還不到二十歲。他率軍攻至屯留(今山西省屯留),遭到了趙軍有力反擊,進而不得,退則擔心受到軍法處置,乾脆叛變投敵。

當時秦國人才濟濟,名將薈萃,為什麼會派一位沒有作戰經驗的年輕人擔任大將,頗耐人尋味。最大膽的猜測來自於明朝的馮夢龍,他認為嬴政是呂不韋的私生子,成嶠則是秦莊襄王的親生兒子,秦國宗室大臣均親近成矯而疏遠嬴政,因而呂不韋視成嶠為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後快,便想出了這麼一個借刀殺人之計。

不管呂不韋安的什麼心,秦王嬴政本人對於成嶠的遭遇,是持同情態度的。這一年嬴政二十歲,已經到了振翅欲飛的年齡,他與呂不韋之間的隔閡,或許從這時開始產生。

公元前238年,秦國又發動一系列攻勢。秦軍以東郡為基地,先是攻克魏國東部的垣、蒲(均在今河南省長垣境內)等城,繼而向東攻取仁、平丘、小黃、濟陽、甄城,接著攻到濮水,大大擴大了東郡的範圍,從而「斷齊、趙之腰,絕楚、魏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也」。

至此,山東六國已經沒有機會再發動合縱抗秦,只能畫地為牢,各自為戰,在秦軍的鐵蹄下自求多福了。

嬴政親政

公元前238年,嬴政二十一歲,已經到了行冠禮的年齡。

所謂冠禮就是成年禮。按照周朝的禮制,男子到了二十歲,就該在宗廟中行冠禮,標誌著他已經成年,可以談婚論嫁、獨當一面了。而對於在呂不韋的羽翼下長大的嬴政來說,行冠禮的意義尤其重大——從此以後,他就要親理朝政,正式行使秦王的權力了。

秦國的宗廟在故都雍城,也就是太后趙姬和嫪毐同居的地方。

這些年來,嫪毐憑藉著與太后的關係,不但得到了許多物質上的賞賜,仕途上也順風順水,以宦官的身份受封長信侯,家裡的奴僕多達數千人,門客也有千餘人,每天求他辦事的人絡繹不絕,權勢直逼呂不韋。

這是呂不韋始料不及的。

當初,他為了擺脫太后的糾纏,讓嫪毐當了自己的替身,壓根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會如此瘋狂地愛上那個下流胚,更沒有想到下流胚還會有政治野心,也知道豢養門客,培植勢力,甚至不把他這個介紹人放在眼裡。

「這可真是養虎為患啊!」

最讓呂不韋鬱悶的是,他還拿嫪毐沒一點辦法。如果換了其他政敵,早被他打壓或消滅了。唯獨這個嫪毐,牢牢地抓住了太后這張王牌,擺出一副無賴的架勢,搞得呂不韋投鼠忌器,束手無策。

不僅如此,他還必須替太后和嫪毐這對野鴛鴦保守秘密,生怕別人知道太后有兩個私生子。因為事情一旦敗露,嫪毐必死無疑。太后當然不會死,但她會發瘋,肯定會把呂不韋送嫪毐入宮的事說出來(也許還會說出更糟糕的事)。那樣的話,呂不韋也就完蛋了。

於是出現了這樣奇怪的狀況:呂不韋千方百計維護嫪毐的「清白」, 嫪毐反而肆無忌憚,隨意誇耀自己與太后的關係。他甚至在喝醉了酒之後對人說:「我是大王的假父。」

假,就是替代。假父,也可以說是代理父親。秦國風氣開放,寡婦有些風流韻事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當年宣太后就是先例。可是,睡了太后是一回事,睡了之後還要說出來,辱及先君,那就不是一般的罪過了。

聽者大驚失色,示意他別再說了。嫪毐卻一個勁地說:「沒事,沒事!」又神秘兮兮地將人家拉過來,附在耳邊說:「太后說了,等大王死後,就立咱們的孩子為王!」

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嬴政在咸陽沒有聽到。可是,當他來到雍城,準備舉行冠禮的時候,有人便向他告密:「長信侯嫪毐其實不是閹人,和太后通姦多年,已經生下兩個小孩,準備接替大王的位置!」

嬴政將信將疑,馬上派人進行調查。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事情早已經不是秘密,只不過瞞著嬴政一個人而已,所以很快知道告密者所言不虛。

震怒之餘,他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一面加強自己所住的蘄年宮的警衛,一面密令仍在咸陽的呂不韋火速帶兵趕到雍城。

事實證明,這兩手準備做得很及時。雍城到處是嫪毐的耳目,他已經覺察到嬴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倉促之間,嫪毐下令武裝自己的門客與奴僕,又假傳太后旨意調動雍城的警衛部隊,糾集數千人向蘄年宮發動了進攻。

叛亂者人數雖多,卻以烏合之眾為主,在遭到有力的反擊之後,便陷入進退維谷的困境。這時咸陽來的勤王部隊又進入了雍城,當地百姓看到這副場景,也紛紛拿起武器去支援蘄年宮。沒經過太激烈的戰鬥,叛軍崩潰了。

嫪毐趁亂逃出了雍城,但是在「生擒嫪毐者賞錢百萬,殺死嫪毐者賞錢五十萬」的懸賞下,很快被抓了回來。他的主要黨羽也被一網打盡,送到雍城受審。

嫪毐毫無懸念地被判處車裂之刑,並滅三族。死黨二十餘人被判斬首,門客和奴僕四千餘人被判流放巴蜀地區墾荒。他和太后生的兩個私生子也被殺,太后則被幽禁在雍城宮中,失去了人身自由。

對於一場叛亂而言,這樣的判決委實不算太重。但是仍有人上書向嬴政提意見,說他不應該這樣對待自己的母親。這也是中華民族自古以來的「美德」之一,叫作子不嫌母丑,母親不管幹了什麼醜事,終歸是母親,做兒子的只能原諒。嬴政正在氣頭上,下令:「誰敢再勸諫太后一事,斬首示眾!」饒是如此,仍有二十七人冒死進諫,結果統統被殺。

後來,有一位齊國來的茅焦先生勸說道:「秦國馬上就要號令天下了,現在大王卻囚禁了自己的母親,恐怕諸侯聽說後,因為這件事而背叛秦國。」

這時嬴政氣也消得差不多了,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便親自跑到雍城,將太后迎回了咸陽,仍舊住在甘泉宮。

對於剛剛親政的嬴政來說,平定嫪毐之亂可謂一舉兩得。其一自然是蕩滌了太后宮中的烏煙瘴氣,排除了太后對政局的干擾;其二則是嫪毐被捕之後,將呂不韋如何送其入宮,又如何替他們掩藏私生子等事和盤托出,嬴政以此為由,罷免了呂不韋的相位,令他回到河南的封地上去養老。

據說,嬴政一度也想殺掉呂不韋,但是考慮到他為先王即位立下過大功,又有很多大臣為他求情,便產生了慈悲之心,放了他一條生路。

此後一年多裡,各國的使者絡繹不絕來到河南,想請呂不韋出來做官。呂不韋自然沒有答應,但是嬴政很擔心呂不韋為諸侯所用,於是寫了一封信給他,說:「您對秦國究竟有什麼功勞,以至於可以享受十萬戶的封邑?您跟秦國有什麼血緣,以至於讓寡人稱作仲父?為了秦國的安寧,您還是搬到蜀地去居住吧!」

所謂搬到蜀地去住,等於就是流放了。呂不韋將那封信放在案頭,默默地看了一整晚。第二天早上,僕人們進去清掃,發現他已經僵硬地倒在地上。

官府驗屍報告如是註明:呂不韋,男,原籍衛國,曾任我大秦相國,因被罷免,患有抑鬱症,飲鴆自殺,年五十七歲。

耐人尋味的是,呂不韋剛死,嬴政便下令解除對嫪毐門客的流放令,讓他們都回到咸陽,重新做人。這是對太后表示內疚,還是對呂不韋表示嘲諷?後人無從得知。

《史記》中,司馬遷曾經這樣描述嬴政:「秦王為人,蜂准,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有虎狼之心。」翻譯成現代文:秦王高鼻樑,細長眼,胸脯像猛禽,聲音像豺狼,刻薄寡恩,心如虎狼。從他對待呂不韋這件事來看,嬴政確實沒有什麼感恩之心。這種虎狼性格使得他風捲殘雲一般收拾了山東六國,也為大秦帝國的灰飛煙滅埋下了伏筆。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新的一天開始了,嬴政早早地坐在他的寶座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賀。

在他的左手邊,站著廷尉李斯,不久之後,這個人將升任丞相,成為他最重要的助手——沒錯,是助手,不是仲父。他已經下定決心,不讓任何大臣大權獨攬,操控政局。整個王國,只有他本人才是最終的發號施令者。即便是丞相,也不過是在一定權限內行使職權,任何時候都必須對他唯命是從。

李斯的下首,站著年輕的武將蒙恬。蒙恬是蒙驁的孫子,當時沒有功名,職務也不高,卻因為自幼跟隨嬴政,成為了他最信任的貼身侍從。

嬴政的右手邊,是國尉尉繚。尉繚是大梁人,其實並不姓尉,只不過因其姓氏失傳,後人便以其官名為姓氏,稱為尉繚。他是那個年代較為傑出的軍事理論家,所著兵書《尉繚子》被後人奉為「武經七書」之一,與《孫子兵法》《吳子兵法》等齊名。可以說,他就是嬴政的參謀總長。

還有一個卑微的人物,戰戰兢兢地立在嬴政背後的屏風旁邊,皮膚白白淨淨,臉上沒有一根鬍鬚,眼睛只敢看著自己的腳尖。他的名字叫趙高,身份是宦官,官居中車府令,通曉秦國律法,負責為嬴政提供法律方面的咨詢意見。

也是新人新氣象,嬴政一上台,便改變了呂不韋時期的做法,重新將法治作為基本國策,恢復了自商鞅以來的各項嚴苛法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趙高作為宦官,本來是沒有資格參政的,但是這位宦官身殘志堅,苦心研習法律知識,能夠將商鞅制定的秦律倒背如流,因此獲得嬴政的青睞。

在對外方面,嬴政基本採取李斯與尉繚的策略,一方面威逼利誘,分化山東各國合縱;另一方面收買各國權臣,培養秦國的代理人;同時輔以軍事進攻,既分化,又拉攏,又欺騙,又打擊,其手段之高超,比當年張儀有過之而無不及。

公元前238年,趙悼襄王入秦朝覲,受到嬴政熱情接待。

趙悼襄王此行,是想借呂不韋倒台之機,重新構建秦、趙兩國關係,當然也不乏窺探嬴政氣象之意。會見中,嬴政向趙悼襄王提出:「燕無道,吾使趙有之。」

自長平之戰後,燕、趙兩國多次爆發大規模戰爭,積怨已久。從實力上看,趙強燕弱,每一次戰爭的結果,都是趙國獲勝。趙國早有吞併燕國之心,但是受到秦國的牽制,不敢貿然行動。聽到嬴政主動提出允許趙國吞併燕國,趙悼襄王不禁喜出望外,回國立馬佈置攻燕事宜,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秦國的調虎離山之計。

公元前237年,趙悼襄王派龐煖率領大軍進攻燕國。幾乎是趙軍行動的同時,秦軍也行動了。

秦軍分成兩路,一路由大將王翦率領,兵出上黨;一路由桓齮、楊端和率領,直指河間。當趙軍開始圍攻燕國的勺梁(今河北省定縣)時,王翦已經攻取了趙國的閼與、轑(lǎo)陽(今山西省左權)。當趙軍攻克燕國的狸城(今河北省任丘)時,楊端和又攻取了河間六城。當趙軍打到燕國陽城(今河北省保定)時,桓齮(yǐ)又攻佔了鄴(今河北省磁縣)和安陽兩城。等到龐煖回師南下救援的時候,秦軍已經完全佔領了漳水流域。

趙悼襄王悔恨交加,鬱鬱而終,王位由太子趙遷繼承。

公元前234年,秦國大舉進攻趙國,一路向北,攻佔雁門、雲中二郡;一路向南,由桓齮率領,在平陽、武城(均在今河北省磁縣境內)大敗趙軍,殺死趙將扈輒,斬首十萬。

公元前233年,桓齮又率軍從上黨出發,越過太行山進攻趙國的宜安(今河北省石家莊)。當時龐煖已死,秦軍攻勢凌厲,趙軍節節敗退,有人向趙遷建議請老將廉頗回來主持大局,抗擊秦軍。

嬴政得到這個消息,派尉繚的弟子王敖前往趙國,以重金收買了趙遷的親信大臣郭開,讓他想辦法制止廉頗回國。

郭開本來就與廉頗有仇。至於為什麼有仇,一種比較靠譜但不主流的說法是,郭開即鄭朱,也就是長平之戰中曾經代表趙國出訪秦國那位「貴人」。由於郭開的糊塗,趙惠文王產生了錯誤的判斷,讓只會紙上談兵的趙括取代了經驗豐富的廉頗。為此,廉頗對郭開意見很大,曾經公開羞辱他,二人由此結怨。

在收到秦國的重金賄賂後,郭開對趙遷說:「請廉頗將軍回來當然是個好主意,不過他已經七十多歲了,又在國外生活了那麼久,不知道還能不能勝任。不如先派人前往大梁看望一下再作決定。」

趙遷認為有道理,便派了一名使者前往大梁,贈送給廉頗駿馬一匹和盔甲一副。

廉頗是個老江湖,一看趙遷的禮物,便明白這是想請他回去打仗。無論是出於對趙國的感情,還是作為一位武人的衝動,他對這一邀請都充滿了期待。在拜謝了趙遷的好意後,他留使者跟他一起用餐,故意狼吞虎嚥,吃了幾大碗米飯和幾斤肉。飯後還騎上趙遷賞賜的駿馬,在門前跑了幾個來回,對使者說:「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為國家效力吶!」

這名使者,不消說,已經被郭開收買了。他回到邯鄲,對趙遷說:「廉老將軍身體還是蠻硬朗,一次可以吃好幾斤肉,可就是腸胃有點問題,跟下臣坐了半個時辰,竟然拉了三次大便。」

趙遷一聽,半個時辰拉三次大便,肯定是沒法帶兵打仗了,當即放棄了請廉頗回來的念頭。

這時,有人又推薦了駐守代地的大將軍李牧,趙遷接受了建議,火速召李牧南下救援宜安。

李牧果然不同凡響,在宜安大破秦軍,殺死桓齮。

另外有一種說法,桓齮戰敗後,畏罪逃亡到燕國,其妻子父母均在咸陽被處死,嬴政還懸賞千金收購桓齮的人頭。為了掩人耳目,桓齮便更名為樊於期(其實也就是桓齮的諧音),在燕國太子丹的府上當了一名武官。關於樊於期與嬴政之間的恩恩怨怨,後面還會講到。

攻略趙國的同時,嬴政還鼓勵魏國向楚國發動進攻。

魏國與楚國之間的矛盾,在於原來宋國的淮北之地。嬴政向魏景閔王提出,如果魏國想奪取楚國佔領的宋國舊地,秦國願意出「四郡之兵」相助。魏國得到這一保證,果然向楚國發動進攻,結果可以想像,魏、楚兩國打得不可開交,嬴政許諾的四郡之兵卻一直沒有出現。

專制思想的源頭:韓非論法、術、勢

公元前234年,正當秦軍攻佔雁門、雲中之際,有一天嬴政將李斯召進宮,指著案頭上厚厚的一摞竹簡說:「你看過這些文章沒有?」

李斯打開一看,只見其中一卷的標題是「孤憤」;再打開一卷,標題是「五蠹」;又打開一卷,標題是「說難」。他匆匆掃過那些竹簡,對嬴政說:「這些文章下臣看過,是下臣的同門師弟韓非所著。」

嬴政喟然長歎:「如果能夠結識此人,寡人也就不枉此生了!」

李斯說:「大王想見韓非?那是他的榮幸。下臣馬上寫一封國書,大王蓋個戳,令韓王將他送到咸陽來便是。」

嬴政說:「這樣的人才,只怕韓王不放。」

李斯笑了:「據下臣所知,韓非在韓國並不受重視。他曾多次上書韓王請求變法圖強,都沒有被採納。此刻,他正在家裡坐冷板凳呢!」

嬴政也笑了:「那你趕緊寫信,萬一哪天韓王回過神來要重用韓非,對我秦國可是大大的不利。此人一篇文章,頂得上十萬大軍,寡人要好好用他。」

李斯聽到這句話,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安。

當時,韓桓惠王已經去世,在位的是他的兒子韓安。

如果我們回顧韓國的歷史,會發現這個國家委實乏善可陳。戰國七雄中,秦、楚、齊等大國自不待言,魏國有過百年霸權,趙國有過胡服騎射,即便是燕國也有樂毅破齊的光輝史。唯獨韓國,有如一碗溫吞吞的白開水,讓人喝得沒滋沒味。整個戰國時期,韓國就沒有雄起過,它的戰國史就是一部被侵略史。到了韓安上台的時候,韓國的面積已經大大縮水,國家積貧積弱,局勢非常危險。

作為韓國的公室子弟,韓非是很想改變這種狀況的。他自幼口吃,不善於言辭,便將自己的想法寫在竹簡上,多次上書韓桓惠王和韓安,希望韓國能夠變法圖強。然而這些信都石沉大海,不見回音。韓非失望之餘,考察古往今來的歷史,寫出了《孤憤》《五蠹》《說林》《內外儲》《說難》等十餘萬字的文章。

在中國哲學史上,韓非和李斯都被歸於法家,而韓非更被認為是戰國時期法家的集大成者。

從理論上講,法家思想分為「法」「術」「勢」三派,主張各不相同。

「勢」派以慎到為代表,認為勢是政治中最重要的因素。慎到是趙國人,大致與孟軻同時代,曾經在稷下學宮講學。在慎到的思想中,勢即統治者的絕對權威。君王的才能不一定比別人高,但是因為他有權威,能夠叫人死,叫人活,叫人富,叫人窮,叫人貴,叫人賤,所以能夠讓別人為他服務。

「術」派以申不害為代表。申不害是新鄭人,韓昭侯年間曾任韓國相國,他主張國君通過高超的手段來「玩轉」政治,讓臣下都圍著國君轉,讓國君獨斷專行,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玩弄權術,強調的是手腕。

「法」派以商鞅為代表,主張通過制定和頒布明確的法律條文,嚴格執行,達到天下大治的目的。

韓非則主張法、術、勢並用。

他指出,國君如果不懂權術就很容易被臣下蒙蔽,臣下如果沒有法律約束就很容易產生混亂,二者缺一不可,都是帝王統治天下的工具。他分析商鞅治秦的得失,認為商鞅法令森嚴,賞厚刑重,使秦國得以富強,然而「戰勝則大臣尊,益地則私封立」,就是因為國君沒有足夠的權術來控制臣下。

除了駕馭臣下的術之外,國君還必須有勢。韓非這樣寫道:「如果沒有權威和嚴法,讓堯、舜挨家挨戶去宣傳政策,說服老百姓,統治不了三戶人家。」

因此,只有法、術、勢三者兼用並施,才能國泰民安,從而成就帝王之業。

韓非進一步提出,君主用法、術、勢治理國家,不需要特殊的才能和高尚的品德,也不需要像儒家主張的那樣,自己作出榜樣,或者通過個人的魅力來進行統治。

換句話說,在一個法治國家,是不需要提倡什麼道德建設的。克林頓可以泡萊溫斯基,不影響他行使美國總統的職權;普京可以和老婆離婚,也不會對他的政治前途產生不良影響。

韓非知道,他的這些理論,對當時絕大多數諸侯來說,很難理解,因為別人很難達到他的高度,所以特別寫了一篇《說難》。

所謂說難,就是遊說別人很艱難。

他這樣寫道:「遊說的艱難不在於以我知道的知識去說服對方,也不在於能否用雄辯的口才來正確表達自己的思想,也不在於是否有強大的氣場來壓服對方。難就難在要揣摩對方的心思,使自己的話語符合他的心意。」

簡單說,自己懂道理是一回事,讓別人明白則是另外一回事。不能因為自己懂道理,就認為別人一定會接受,而是要想辦法用別人能夠接受的方式,用別人能夠聽得懂的語言,把複雜的道理簡單化,誘使別人接受。

因此,在韓非的文章中,出現了很多精彩的寓言故事。其中有一段這樣寫道——

宋國有位富人,因為下大雨沖壞了家裡的牆壁。他兒子說:「如果不趕緊修好,恐怕會招致盜賊。」鄰居家的老頭也這麼說。當天晚上果然被盜,丟失了很多錢財。這位富人稱讚自己的兒子聰明,卻懷疑盜賊是鄰居老頭引來的;從前鄭武公想要討伐胡人,便將女兒嫁給胡人首領。不久之後他問群臣:「我想對外用兵,打誰比較好?」大夫關其思說:「胡人可伐。」鄭武公大怒,說:「胡人和鄭人親如兄弟,你卻說可伐,是何居心?」便將他殺了。胡人首領聽到這件事,大為感動,從此對鄭國不加防備。鄭國乘機發動襲擊,奪取了胡人的土地。

韓非問:「這兩個故事中,鄰人老頭和關其思說的話都是對的,他們都很有見識,可為什麼他們的遭遇卻是輕則被疑、重則被殺?」

答案是,對事物有認識不難,難就難在運用智慧去表達你的見解。

還有一個故事,衛國的大夫彌子瑕很受衛侯的寵愛。按衛國的法律,私自動用國君的馬車,是要受刖刑的。有一次,彌子瑕的母親生病,彌子瑕顧不上向衛侯請示,就駕了他的馬車回家去了。衛侯知道後,稱讚道:「這可真是孝子啊,為了回家看母親居然敢冒刖刑之險。」又有一次,彌子瑕和衛侯在果園遊玩,彌子瑕爬到樹上摘了一顆桃子,咬了一口覺得很甜,就直接拿給衛侯吃。侍衛們大驚失色,衛侯卻說:「彌子瑕真是愛我啊,好吃的東西顧不上自己吃,趕緊拿給我。」

後來彌子瑕年老色衰(原來是男寵),得罪了衛侯。衛侯便說:「這個人曾經盜用我的馬車,給我吃他吃剩的桃子,該當何罪?」

韓非感歎說:「彌子瑕還是那個彌子瑕,他的行為並沒有兩樣,當初受稱讚後來卻成了過失,是因為衛侯心裡的愛憎發生了變化啊!所以,一個人受寵的時候,他的智謀都合乎君主的口味;一個人失寵的時候,他的每一句話都會成為罪證。」

可惜的是,以韓非的見識和文筆,仍然不能打動頑愚不化的韓桓惠王和韓安。倒是遠在咸陽的嬴政看到後,立馬被吸引過去了,驚為天人之作。

在秦國的壓力下,韓安果然派韓非出使秦國。

嬴政帶著一種見到偶像的興奮接見了韓非,請教了很多關於帝王之術的問題。

所謂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韓非和嬴政交談了不到半天,便知道眼前這位年輕的秦王是他的伯樂。可是,韓非和李斯不同,韓非有著非常強烈的愛國心,將韓國的命運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因此,當嬴政提出要他留在秦國做官的時候,他略帶緊張地提到了另外一件事:大王能不能不進攻韓國?

嬴政爽朗地一笑:「先生所說的帝王之術,不就是用來統一天下的嗎?先生心繫韓國,寡人理解,不急著現在就做決定,先在咸陽住些日子再給答覆。」

此後,嬴政多次召見韓非。對於嬴政提出的問題,韓非總是盡心盡力,一一作答,每次都讓嬴政滿意而歸。唯獨對於做官一事,韓非總是有所顧慮。

「我難道要為韓國的敵人服務嗎?將來有何面目見列祖列宗於地下?」

時間一長,嬴政倒沒什麼,李斯心裡開始發毛了。他擔心的是大王如果重用韓非,我豈不是要靠邊站了?

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尤其當一個文人的飯碗受到威脅的時候,是什麼辦法都想得出來的。

有一天,嬴政和李斯聊起韓非的事,李斯便說道:「韓非是韓國的公子,如今大王要吞併天下諸侯,韓非必定會忠於韓國而不會替秦國效力,這也是人之常情。大王如果用不了他,就把他殺掉,以除後患。」

但凡人才不能為我所用,也不能為他人所用,這個道理沒錯。可是對於韓非,嬴政始終下不了這個決心。他想了想,決定先把韓非下了大獄,關一段時間,看他能不能回心轉意再說。

嬴政越是愛才,李斯越是擔心。他暗中派人給韓非送去一壺毒酒,假傳嬴政的旨意,令韓非自殺。韓非想找嬴政當面說個明白,但遭到拒絕。等到嬴政感覺到事情不對勁,趕緊派人去赦免韓非的時候,韓非已經死了。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6·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