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七 李斯列傳第二十七

李斯,是楚國上蔡人。年輕的時候,擔任鄉郡的小官吏,他看見辦公處廁所中的老鼠吃著髒東西,每當有人或狗走近的時候,總是受驚害怕。李斯進入糧倉,觀看倉裡的老鼠吃著儲積的糧食,住在大屋子裡,卻不會受到人或狗的驚擾。因此李斯就歎息著說:「一個人的賢能或不成才,好像老鼠一樣啊,就在於自己處在什麼樣的環境罷了!」於是李斯跟荀卿學習帝王之道。

學業完成以後,李斯心想楚王不值得去效力,而六國都很危弱,沒有可以為其建功立業的事,就想要向西到秦國去。李斯向荀卿辭別,說:「我聽說遇到時機,就不要懈怠。現在正當大國爭雄的時候,遊說之士可以立功掌握實權。如今秦王想要併吞各國,稱帝統治天下,這正是平民奔忙的時候,也是說客的好時機呀。處於卑賤的地位而不想辦法改變的人,這就像禽獸只知道看到肉就吃一樣,只是光有一副人的面孔而能勉強走路罷了。所以恥辱沒有什麼比地位卑賤更大的了,悲哀沒有什麼比處境窮困更大的了。長久處在卑賤的地位、困苦的境遇中,卻還憤世疾俗,厭惡名利,自稱與世無爭,這就不是士人的實情了。所以我李斯就要往西遊說秦王去了。」

李斯到達秦國的時候,恰巧秦莊襄王去世,李斯就請求擔當秦國丞相文信侯呂不韋的家臣,呂不韋認為他賢能,任用他作侍衛官。李斯因此得到遊說的機會。他遊說秦王道:「平庸的人常常會失去良機。一個能成就大功業的人,就在於能趁有機可乘的時候,就忍心消滅對手。從前秦穆公稱霸的時候,卻終究沒向東兼併六國,為什麼呢?因為當時諸侯還很多,周朝的德望還沒有完全衰落,所以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莊王這五個霸王一個接一個的興起,相繼推尊東周王室。自從秦孝公以來,東周王室卑賤微弱,諸侯各國互相兼併,函谷關以東的地區形成了六國,秦國趁著勝利的形勢逐漸征服六國,至今大概已有六個世代了。現在諸侯歸服秦國,就好像郡縣服從朝廷一樣。憑秦國的強大,大王的賢明,就像掃除灶上的塵垢一樣,完全可以消滅諸侯,成就帝王的大業,實現天下的統一,這是萬世難逢的唯一時機呀!現在如果懈怠而不趕快著手,等到諸侯實力再度強盛起來,彼此互相聯合訂立合縱的盟約,那時即使有黃帝一樣的賢能,也不能吞併他們了。」秦王政就任命李斯作長史,聽從他的計策,暗中派遣有謀略的遊說之士,帶著金玉去遊說各國諸侯。各諸侯國的知名人士,凡可以用錢財使他屈服的,就饋贈豐厚的禮物來拉攏他們;不肯接受的,就用鋒利的劍刺死他們。秦王政先用李斯所獻的離間諸侯君臣的計策,隨後就派遣得力的將領前去進攻。秦王任命李斯作客卿。

這時候,正好有個韓國人鄭國以開鑿河渠灌溉田地為名,來秦國當間諜,不久被發現了。秦國的宗室大臣們都對秦王說:「諸侯各國來事奉秦國的人,大都不過是為他們的國君到秦國來遊說,挑撥離間罷了!懇請大王把諸侯各國來的賓客們一律驅逐出境。」李斯也列入被驅逐的名單中。李斯就上書說:

我聽說官吏們建議驅逐客卿,我私下認為這就錯了。從前穆公尋求人才,西面從戎地求得由余,東部從宛地得到百里奚,從宋國迎來蹇叔,從晉國招來丕豹、公孫支。這五位先生,並不生在秦國,可是穆公任用他們,併吞了二十個國家,於是稱霸西戎。孝公採用商鞅的新法,移風易俗,人民因此殷實興盛,國家由此富足強大,老百姓樂於為國效力,諸侯也親近歸服。先後征服了楚國、魏國的軍隊,攻取千里的土地,直到今天,國家仍然太平強盛。惠王採取了張儀的計謀,攻下三川地區,西部併吞巴、蜀兩地,北部收服上郡,南部攻取漢中,包圍東夷各部,控制鄢、郢一帶,向東佔據成皋險關,取得了肥沃的土地,結果瓦解了六國的合縱聯盟,使他們爭著向西事奉秦國,功德一直影響到今天。昭王得到范雎為丞相,罷免了穰侯魏冉,驅逐了華陽君羋戎,加強了王室的權力,杜塞了權貴的私門,好像蠶吃桑葉一樣逐漸併吞諸侯,終於使秦國成就了帝業。這四位君王,都是依靠客卿的功勞。由此看來,客卿有什麼對不起秦國呢!假使這四位君王拒絕客卿而不加接納,疏遠賢士而不加任用,那麼國家就沒有富裕的實況,而秦國也沒有強大的名聲了。

現在陛下得到了昆山的美玉,擁有隨侯的明珠、卞和的寶玉,垂掛著明月珠,佩帶著太阿劍,騎著纖離馬,樹著翠鳳旗,立著靈鼉鼓。這幾件寶物,秦國一件也不出產,而陛下卻喜歡它們,為什麼呢?如果一定要秦國生產的才可以,那麼夜光珠璧就不能用來裝飾朝廷,犀角象牙器物就不能拿來欣賞玩樂,鄭國、衛國的美女就不能住在後宮,等駿馬也不該養在馬棚裡,江南出產的黃金白錫就不該使用,西蜀出產的丹青顏料也不能用了。如果用來裝飾後宮、充作姬妾、使人賞心悅耳的都一定要出產在秦國才行,那麼,宛珠裝飾的簪子、嵌著璣珠的耳墜、綢絹製成的衣服、錦繡製成的飾物,就不會進獻到面前,隨時俗而美化、嬌艷漂亮的趙國女子也就不會侍立在兩側了。再說敲擊著瓦甕壇,叩打著土酒樽,彈著竹箏,拍著大腿,嗚嗚地歌唱,來快活耳目的,才是地道的秦國音樂;而《鄭聲》《衛聲》《桑間》《韶樂》《虞樂》《武舞》《象舞》等古樂曲,卻是外國的音樂。現在捨棄了敲擊瓦甕壇叩打土酒樽而親近《鄭聲》《衛聲》,撤消彈竹箏而採用《韶樂》《虞樂》,像這樣做是為什麼呢?使眼前稱心,適合觀賞罷了!現在用人卻不是這樣,不問是非,不論曲直,不是秦國人就讓他離開,是客卿的就驅逐他。這樣做就是所看重的在於女色、音樂、珍珠、寶玉,而所輕視的在於人民。這不是用來統一天下、控制諸侯的策略啊!

我聽說土地廣闊糧食就充足,國家廣大人口就眾多,軍隊強盛士兵就勇敢。因此泰山不排斥土壤,所以能成就它的高大;河海不拒絕細小的水流,所以能成就它的深廣;帝王不拋棄民眾,所以能顯揚他的盛德。因此土地不論四方,人民不分內外,一年四季充實美滿,鬼神就會降臨幸福,這就是五帝三王無敵於天下的原因啊!現在大王卻要拋棄人民,去資助敵國,排斥賓客而讓他們去服事諸侯,使得天下人才退縮而不敢面向西方,止步不再踏入秦國,這就是叫做「借兵器給敵人,送糧食給盜賊」啊!

物品不是秦國出產的,但值得珍貴的很多;士人不是在秦國生長的,但願意效忠秦國的也眾多。如今卻要驅逐賓客去資助敵國,損害人民去加強仇敵,使得國內空虛而外部又與諸侯結怨,這樣要求得國家沒有危險,是不可能的。

秦王於是廢除驅逐客卿的命令,恢復了李斯的官職,終於採用了他的計謀。李斯的官位提升到廷尉。經過二十多年,秦終於吞併天下,推尊秦王政為皇帝,任用李斯做丞相。又拆毀各郡縣的城牆,銷熔各地兵器,表示不再使用了。使秦朝的土地一尺也不分封,不立宗室子弟為王,不封功臣為諸侯,使以後沒有戰爭的禍患。

秦始皇三十四年,在咸陽宮擺設酒宴,博士僕射周青臣等人在宴會上頌揚始皇的武威盛德。齊國人淳於越進諫說:「我聽說殷代、周代的王位繼承了一千多年,他們都分封宗室子弟和功臣,作為自己的輔翼力量。現在陛下雖擁有天下,而宗族子弟卻只是平民。一旦出了像篡亂齊國的田常、瓜分晉國的六卿這類禍患,將靠什麼來拯救危亡呢?辦事不借鑒古代的經驗,而能維持長久的,我沒有聽說過。現在周青臣等人居然還當面阿諛奉承,使陛下又有過失,他們並不是忠臣。」秦始皇把這個奏議交給了丞相李斯處理。李斯認為他的說法很荒謬,廢棄他的言辭而不用,就上書說:

古時候天下分散混亂,沒有誰能統一,因此諸侯同時興起,人們說話都是借古諷今,矯飾虛言來混亂事實。人們都以為自己一派學說最好,並用來否定朝廷建立的法令制度。現在陛下已經統一天下,分辨了是非黑白,而天下共同擁立皇帝一人之尊;可是各家學說卻在一起非議朝廷的法令制度,聽說朝廷的法令一頒布,就各自根據自己的一套學說來議論它。在官府裡就口是心非,在官府外就道聽途說。以非議君主來揚名,以異常志趣為高明,率領群眾來誹謗朝廷。這種情況如果不禁止,那麼君主的威勢就會從上下降,而私人的黨羽就會在下面形成。禁止這種情況才利於朝廷。我請求:凡是有收藏《詩》《書》、諸子百家著作的,都要清除、銷毀。從命令下達起滿三十天還沒銷毀的,受黥刑,並充當築城勞役的城旦。不用銷毀的是醫藥、占卜和種植這樣的書籍。如果有想學習法令的人,用官吏為師,不得私相授受。

始皇認可了李斯的奏議。沒收燒燬了《詩》《書》和諸子百家的著作,來使百姓變得愚昧無知,使天下無法再借古諷今。修明法制,制定律令,都是從秦始皇開始的。統一文字,修建離宮別館遍及全國。第二年,始皇又巡視天下,對外平定了四方少數民族。李斯都從中付出了心力。

李斯的大兒子李由擔任三川郡的郡守,幾個兒子都娶了秦公主,女兒們也都嫁給秦皇族的子弟。有一次,三川郡守李由請假回咸陽,李斯在家裡大擺酒宴,文武百官都前往祝賀,他家門前的車馬數以千計。李斯不禁長歎說:「唉!我曾聽荀卿說過『事物禁忌太過分』。我李斯原是上蔡的一個平民,街道裡的普通百姓,皇帝不知道我才能淺薄,竟把我提拔到這個地位。當今作為臣子,地位沒有誰處在我之上的,我可以說是富貴達到極點了。事物發展到了極點,就必然衰微下來,我不知道將來的歸宿在哪裡呢!」

秦始皇三十七年十月,始皇出遊到會稽山,沿海而上,往北到達琅邪山。丞相李斯、中車府令趙高兼著掌管符璽令的事務,也都隨從皇帝出巡。始皇有二十多個兒子,長子扶蘇因為屢次直言勸諫皇上,始皇就派他去上郡監督軍隊,蒙恬擔任將軍。始皇的小兒子胡亥最得始皇的寵愛,請求跟隨出巡,始皇答應了他。其餘的兒子都沒能隨從。

這年七月,始皇到達沙丘,病得很重,便讓趙高寫信給公子扶蘇說:「把兵權交給蒙恬,到咸陽參加喪禮以便安葬。」信已封好,還沒有交給使者,始皇就去世了。書信和璽印都在趙高那兒,只有皇子胡亥、丞相李斯、趙高以及始皇所寵幸的五六個人知道始皇去世了,其餘群臣都不知道。李斯認為皇帝在外面去世,朝廷又沒有正式確定太子,所以封鎖消息。把始皇的屍體安放在既通風又隱蔽的「轀輬車」中,百官報告政事和進獻食物都像平常一樣,宦官們就假托始皇的命令,從轀輬車裡批准百官所上奏的政務。

趙高便扣留了始皇給扶蘇的璽印和書信,並對胡亥說:「皇上逝世,沒有詔令封立諸公子為王,而只給了長子扶蘇一封信。等長子到來,就會立為皇帝,而您卻連一寸封地也沒有,對此該怎麼辦?」胡亥說:「本來是這樣嘛!我聽說,賢明的君王最瞭解他的臣子,賢明的父親最瞭解他的兒子。父皇臨終,不封賜兒子們,有什麼好說的呢!」趙高說:「不是這樣!當今天下大權,生死存亡都在於您、我和丞相李斯罷了,希望您能慎重考慮。況且讓別人向自己稱臣和自己向別人稱臣,控制別人和被別人控制,難道可以相提並論嗎?」胡亥說:「廢棄長兄而擁立弟弟,這是不義的;不遵從父親的遺命而怕死,這是不孝的;才能淺薄,強奪別人君位,這是無能的。這三種行為都是違背道德的,天下人心不服,自身危險,國家也會滅亡。」趙高說:「我聽說商湯、周武王殺死了他們的君王,天下人都認為合理,不能算是不忠。衛君殺死了他的父親,而衛國人稱頌他的功德,孔子還記載了這件事,不算是不孝。做大事的人不可拘泥小節,行大德不必謙讓。鄉里風俗各有習慣,而百官的工作也各不相同。因此凡事只顧細節而遺忘大體,日後必定有禍害;猶豫不決將來必定後悔。果斷勇敢地放手去做,連鬼神也會逃避,後來必能成功。希望您就這樣去做。」胡亥深深地歎了口氣,說:「現在皇上剛去世,還沒有發喪,喪禮還沒有結束,怎好拿這件事去要求丞相呢?」趙高說:「時間啊時間,短暫得來不及謀算。就像背著乾糧騎著快馬趕路一樣,唯恐耽誤了時機!」

胡亥已經同意了趙高的意見,趙高就說:「如果不跟丞相謀劃,恐怕事情不會成功,臣請求為您去與丞相一起謀劃這件事!」趙高就去對丞相李斯說:「皇上臨終的時候,給長子一封信,叫他到咸陽參加喪禮,並立他為皇位的繼承人。可是信還沒有發出,如今皇上已經去世了,這事還沒有別人知道。給長子的信和璽印都在胡亥那兒,確定太子的事,就在您和我趙高之口所說罷了。事情將怎麼辦?」李斯說:「怎麼能說出這種亡國的話呢!這種事不是我們做人臣的所應該談論的!」趙高說:「您自己估量一下,您的才能比蒙恬怎麼樣?您與蒙恬相比誰的功勞高?深謀遠慮而不失誤比蒙恬怎麼樣?不被天下人怨恨比蒙恬怎麼樣?跟長子扶蘇有故交又深得信任與蒙恬相比怎麼樣?」李斯說:「這五項我都比不上蒙恬,而你對我的責備是多麼深刻啊!」趙高說:「我本來只是宦官這樣的僕役,僥倖因為嫻熟獄法文書而進入秦朝宮廷,理事二十多年來,還沒見到被秦王罷免的丞相或功臣,有把封爵傳到第二代的,最終都是被誅殺而死。皇帝的二十幾個兒子,都是您所瞭解的。長子扶蘇剛強又勇敢,對人信任,又善於鼓勵士兵,他就位的話,必定任用蒙恬當丞相,您就最終都不可能帶著通侯的印綬告老回鄉,這是很明顯的了。我趙高接受皇上的命令教育胡亥,讓他學習法令已好幾年了,沒見過他有什麼過失。胡亥仁慈忠厚,輕視錢財,重視士人,內心很明辨但不善於言辭,竭盡禮儀敬重賢士,秦國的公子們沒有誰比得上他的,可用他作皇位繼承人。希望您考慮以後決定這件事。」李斯說:「您還是回到您的座位去吧!我李斯遵照皇帝的遺詔,聽從上天安排的命運,還有什麼可考慮決定的呢?」趙高說:「安全可以轉為危險,危險可以轉為安全,安全和危險都沒有確定,怎麼能尊貴?」李斯說:「我李斯原是上蔡街巷裡的平民,皇上之所以提拔我為丞相,封我為通侯,讓我的子孫都得到尊貴的地位和豐厚的俸祿,是因為將要把國家存亡安危的重擔交託給我。我難道能辜負皇上嗎!忠臣不避死就差不多了,孝子不過於勤勞而危害自身,做人臣的只是各守本分的職責罷了。您還是不要再說了,再說的話將會使我李斯蒙受罪過!」趙高說:「我聽說聖人處世遷徙無常,能夠順應變化而依從時勢,看到事物的苗頭,就能知道事物的根本,看到事物的趨向,就能知道事物的歸宿。事物本來就是這樣的,哪能有永恆的法則呢!當今天下的權力和命運都掌握在胡亥手中,我趙高能揣摩出胡亥的意向。況且由外部來制服內部就是作亂,從下面控制上面就是叛賊。所以秋霜一降,花草就凋落,春暖冰化水流動,萬物就生長,這是必然結果。您為什麼遲遲不能理解這種道理呢?」李斯說:「我聽說晉獻公廢太子申生改立奚齊,結果三代政局不安;齊桓公小白和公子糾兄弟爭奪王位,後來公子糾被殺死;殷紂王殺死叔父比干,不聽勸諫,因此都城變成廢墟,終於使國家危亡。這三件事都是違背天理的,弄得國破家亡,宗廟沒有人祭祀。我李斯還是人啊!怎麼能參與篡位的陰謀!」趙高說:「上下同心協力,大事就可以長久;內外一致,事物就不會有差錯。您要是聽從我的計策,就可以得到封侯,世世代代稱王稱侯。而且您也必定有像王子喬、赤松子兩位仙人那樣的長壽,像孔子、墨子兩位聖賢那樣的智慧。如果您放棄這個好機會而不肯去幹,就連您的子孫都會遭受禍殃。我實在替您心寒。聰明人是能因禍而得福的,您打算如何處置呢?」李斯於是仰天長歎,流著眼淚歎息說:「唉呀!我偏偏遭遇這樣的亂世,既然不能以死效忠,又向哪裡去寄托我的命運呢!」這時李斯才聽從了趙高的計謀。趙高就回復胡亥說:「我請求奉太子您的明確命令去通知丞相李斯,丞相豈敢不遵命!」

於是李斯就參與謀劃,假稱受了始皇給丞相的遺詔,立胡亥為太子。另外偽造了一封始皇給長子扶蘇的信說:「我巡視天下,向各處名山的神靈祈求延長壽命。現在扶蘇和蒙恬帶領著幾十萬大軍駐守邊疆,已有十多年了,不能向前擴展國土,士兵傷亡消耗卻很多,沒有一點功勞,反而屢次上書直言誹謗我的所作所為。僅因不能解除監兵職務回朝來做太子,就日夜怨恨。扶蘇做兒子不孝順,現在賜劍讓你自殺!將軍蒙恬跟隨扶蘇在外,不能糾正扶蘇的錯誤,理當知道他的陰謀。蒙恬做人臣不忠,現也命你自殺,把軍隊交給副將軍王離。」封好書信並加蓋上皇帝的璽印,派遣胡亥手下的親信送到上郡交給扶蘇。

使者到達上郡,扶蘇拆開信一看,就哭泣起來,他走進內室要自殺。蒙恬勸止扶蘇說:「陛下在外巡視,沒有確立太子,派我率領三十萬大軍駐守邊疆,叫公子任監軍,這是天下的重任。如今只因一個使臣到來,就要自殺,您怎麼知道這不是詭計呢?請您再請示一下,再請示之後自殺也不遲!」使者一再催促他。扶蘇為人忠厚,對蒙恬說:「父親既令兒子自殺,那還要請示什麼呢!」說完就自殺了。蒙恬不肯自殺,使者就把他交給獄官,囚禁在陽周。

使者回來報告,胡亥、李斯、趙高都很高興。回到咸陽,就給始皇發喪,太子胡亥繼位成為二世皇帝。胡亥任命趙高作郎中令。趙高經常在宮中侍奉皇帝,掌握了大權。

二世皇帝閒居無事,就叫趙高來商議事情,對他說:「人生在世間就像從縫隙裡觀看六馬所駕的車子飛奔而過一樣短暫。我既然已經君臨天下了,想要充分滿足耳目愛好的聲色,完全滿足心裡所喜愛的樂趣,而又使宗廟安定,百姓愉樂,永久享有天下,直到我壽命終止。我的想法行得通嗎?」趙高說:「這是賢明的君主所能做到的,但昏亂的君主卻是行不通的。請讓我說吧,我不敢逃避刀斧的殺戮,但希望陛下稍加留意。那沙丘的密謀,諸位公子和朝中的大臣都有所懷疑,但公子們都是陛下的哥哥,大臣又是先帝所委任的。現在陛下剛剛登位,他們這班人心裡都在憤慨不平,恐怕會發生變亂。況且蒙恬雖然死了,而蒙毅還在外帶兵,我總是心驚膽戰,唯恐不得好下場。陛下將怎能享受這種快樂呢?」二世皇帝說:「對此該怎麼辦呢?」趙高說:「用嚴峻的法令,苛刻的刑罰,讓有罪的人互相牽連受罰,甚至收捕整個家族。誅滅大臣,疏遠皇族骨肉之親;使貧窮的人富有起來,使卑賤的人高貴起來。把先帝所委任的原有的臣子全部開除,另外任用陛下您所親信的人,同他們接近。這樣他們就會從內心感激並歸附陛下。禍害清除了,奸計杜絕了,群臣中沒有誰不承受您的恩澤,蒙受您的厚德,這樣陛下就可高枕無憂,隨心所欲,縱情享樂了。計策沒有比這更好的了!」二世皇帝認為趙高的意見是對的,就重新制定了法律。從此凡群臣和公子們有罪,二世皇帝就把他們交給趙高,命令趙高審訊法辦他們。結果誅殺了大臣蒙毅等人,十二個公子也在咸陽市被殺死,十個公主在杜縣被分屍而死,他們的財產全部收歸國家。受牽連被治罪的人多得數不清。公子高想逃亡,又害怕連累家族,就上書說:「先帝健在的時候,我進入宮廷先帝就賜給我食物,出宮的時候就賜給我乘車。先帝內府裡的衣服,我得到過賞賜;先帝馬房裡的寶馬,我也得到賞賜。我本該陪同先帝死去,卻沒有做到。這是我做兒子的不孝,做臣子的不忠。不忠不孝的人,沒有面目活在世上,我請求陪同先帝死去,希望能安葬在驪山腳下。請求皇上哀憐我。」書面報告呈交之後,胡亥非常高興,召見趙高,出示公子高的報告,說:「這可以說是情急無奈吧?」趙高說:「做人臣的連擔心死亡都來不及,哪裡還能圖謀叛亂呢!」胡亥認可了公子高的上書,賞賜十萬錢作為安葬的費用。

法令刑罰一天比一天嚴厲苛刻,群臣們人人感到自身危險,想要叛亂的人很多。二世皇帝又建造了阿房宮,修築直道、馳道,租稅越來越重,兵役和勞役沒完沒了。因此來自楚地守邊的士兵陳勝、吳廣等人就起來造反了,起義從山東地區爆發,英雄豪傑群起響應,各自立為侯王,反叛秦朝,起義軍一直打到鴻門才撤退。李斯屢次請求給機會進諫,二世皇帝都沒有允許。秦二世反而責問李斯說:「我有個想法,是從韓非子那裡聽來的,他說:『唐堯有了天下的時候,殿堂不過三尺高,用來做屋椽的木條,都不加雕刻;用茅草蓋的屋頂不加修剪,即使是住旅舍,也沒有像堯這樣艱苦呀!冬天穿鹿皮襖,夏天穿麻布衣;吃的是粗米飯,蔬菜做羹湯;用陶簋吃飯,用土缽喝水;即使是看門人的生活,也不完全像堯這樣艱苦的呀!夏禹開鑿龍門山,開通大夏水道,又疏通了很多河流,彎彎曲曲地築起許多堤防,把積水引導入海。夏禹勞累得大腿上掉了肉,小腿上汗毛都掉光了,手掌足心長滿了厚繭,面容黝黑,終於累死在外,安葬在會稽山上。即使是奴隸的勞苦也不會比這更厲害了!』既然這樣,那麼那些貴有天下的人,難道就是要勞苦自己的身心,身住旅店那樣的宿舍,口吃守門人那樣的食物,手干奴隸那樣的活兒嗎?這只是沒有出息的人應當盡力去做的事,不是賢明人的任務。那些賢人享有天下的時候,只求全天下都順從他一個人罷了,這就是之所以貴在有天下呀。稱得上賢明的人,必定能夠安定天下,治理百姓,如果連自身都不能有利,將怎能治理天下呢?所以我希望能夠隨心所欲,永久享有天下而又不發生禍患,對此該怎麼辦呢?」李斯的兒子李由擔任三川郡守,群盜吳廣等人向西攻佔土地,過往之所無法禁止。章邯擊敗吳廣等人的軍隊以後,使者相繼去查辦,並責備李斯身居三公的地位,為什麼竟讓叛亂的盜寇如此猖狂?李斯恐懼,又看重爵位俸祿,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就曲意迎合二世的心意,想求得寬容,上書回答說:

賢明的君主,必定是能夠全面實行督察責罰統治術的人。一實行督察責罰,那麼臣下就不敢不竭盡才能來為君主效命了。這樣一來,君主和臣下的名分確定了,上下的職責分明了,沒有誰敢不竭力盡責來為他們的君主效命了。因此君主能獨自對天下實施專制而不受任何制約,就能享盡人間最大的樂趣了。賢明的君主呀,難道可以不審察這一點嗎?

所以申不害曾說過:「擁有天下的人而不能為所欲為,這就叫做把天下當作自身的枷鎖。」沒有別的原因,因為他不能對臣下督察責罰,反而讓自己為天下百姓操勞,就像堯和禹那樣,所以才說他是拿天下當作「枷鎖」。不能講求申不害、韓非的高明法術,採取督察責罰的措施,專讓天下人來順從自己,卻偏要勞苦身心,為百姓犧牲自己,這就是百姓的奴僕,不是統治天下的人,又有什麼可貴呢?讓別人為自己效命,那麼自己尊貴而別人低賤;讓自己為別人效命,那麼別人尊貴而自己低賤。所以替別人效命的人低賤,讓別人共同為自己效命的人就尊貴,從古到今,沒有不是這樣的!自古以來之所以尊重賢能的人,是因為他們尊貴;而所以蔑視無能的人,是因為他們卑賤。而堯和禹,是讓自己效命於天下的人,如果隨著世俗去尊重他們,那就失去之所以尊重賢人的用意了啊!可以說是荒謬到極點了。說他們把天下當作「枷鎖」,不也很恰當嗎?這就是他們不能督察責罰的過失啊!

所以韓非子說:「慈祥的母親會有敗家子,而嚴厲的主家卻沒有強悍的奴隸。」為什麼呢?是能嚴加懲罰的必然結果。所以商鞅訂立這樣的法令,處罰把灰燼倒在道路上的人。丟棄灰燼,是小罪,卻要受刑,是重罰。只有賢明的君主才能嚴厲地督察輕微的罪過。罪輕尚且要重罰,何況有了重罪呢?所以百姓是不敢犯法的。因此韓非子說過「幾尺長的綢布,一般人見了就不會放棄它,可是百鎰黃金在地,連盜跖也不敢奪取」的話。這並不是一般的人心貪,幾尺綢布的利益大,而盜跖的慾望淡薄;也不是因為盜跖那樣的行為,是輕視百鎰黃金的重利。因為只要一奪取,隨手就會受刑,所以盜跖也不敢奪取上百鎰的黃金。刑罰如果不堅決執行,那麼一般人就不會放棄撈取幾尺綢布的小利。因此五丈高的城牆,樓季卻不敢輕易攀越;泰山高幾百丈,可是跛腳的母羊也能放牧到泰山頂上。樓季視五丈高度為難,難道跛腳的母羊卻以幾百丈的高度為易嗎?因為城牆陡峭而泰山平緩,形勢不同。明主聖王之所以能夠長久處在尊貴的地位上,長期掌握重大權勢,而且獨自壟斷天下利益的原因,並不是有別的特殊辦法,只因能專斷獨行,精於督責,務必重罰,所以天下人就不敢犯法。如果不實行使天下人不犯法的措施,卻倣傚慈母敗子的辦法,就是沒有理解聖人的理論了。既然不能實行聖人治理天下的辦法,那麼除了為天下人所役外還能幹什麼呢?豈不悲哀嗎!

再說節儉仁義的人在朝廷任職,荒誕放肆的音樂就要中止了;敢於勸說論理的臣子在身邊參議,那麼散漫的思想就得到約束;烈士死節的行為在社會上顯揚,那麼淫逸的娛樂就要廢棄了。所以賢明君主能排斥這三種人,而獨攬統治大權來制約從屬的臣子,建立那嚴明的法制,所以他身份尊貴,權勢盛大。凡是賢明的君主,必將能夠背叛世情,改變民俗,使它們順從自己。廢棄他所厭惡的,扶植他所喜愛的,因此他活著就能擁有尊貴的權勢,死後就能獲得賢明的謚號。因此賢明的君主能夠獨斷專行,權力就不旁落到臣下手裡。然後他就能夠杜絕仁義的途徑,掩蓋遊說的嘴巴,困擾烈士死節的行為,閉塞和蒙蔽耳聰目明的人,一切憑個人見聞行事。所以,行動上不能用仁義烈士的行為動搖他,思想上不能用諫說激爭的言語說服他。因此他能公開獨行恣意放縱的心志,而沒有人敢違背他。如此然後才可以說是明白了申不害、韓非的權術,並學會了商鞅的法制。法制精通,權術明瞭,而天下混亂的,是沒有聽說過的事!所以說「三王之道,簡約而容易把握」,只有賢明的君主,才能夠這樣去做。如此就可以說認真實行督察責罰了,那麼臣下就沒有異心;臣下沒有異心,天下就自然安定;天下安定,那麼君主就有尊嚴;君主尊嚴,那麼督察責罰必然確定;督察責罰確定,那麼事事便能如願以償;事事如願以償,那麼國家就富強;國家富強了,那麼君主就會豐足快樂。所以只要採取督察責罰的措施,那麼所想到的就沒有辦不到的了。群臣百姓想要補救自己的過失都來不及,哪裡還敢圖謀叛亂呢?如此就是全面掌握了帝王的統治術,並可以說是能明確君臣之間的權術了。即使申不害、韓非再生,也是不能超過的。

上書稟奏後,二世皇帝很是高興。從此施行督察責罰更嚴厲了。向人民抽稅最重的,才算是賢明的官吏。二世皇帝說:「如此才可以說是能實施督察責罰了!」路上行人,有半數是受刑的,死屍每天堆積在街市上。殺人多的就是忠臣。二世皇帝說:「如此才真可以說是能實行督察責罰了!」

當初,趙高擔任郎中令,殺害的人和報私仇的事很多,恐怕大臣們在入朝奏事時揭露自己,就勸諫二世皇帝說:「天子之所以尊貴,僅是由於群臣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不能見到他的容貌,所以稱為『朕』。而且陛下年紀還輕,未必什麼事情都懂,現在坐在朝廷上,如果對懲罰或獎賞有處理不妥的地方,就會在大臣們面前暴露短處,那就不能向天下人顯示您的神聖、明智了。陛下姑且拱手深居宮中,跟我以及宮中侍奉陛下的幾個熟悉法令的人在一起,等待大臣們把公事呈奏上來,然後再研究辦理。如此一來,大臣們就不敢再上奏那些混淆是非的事情,天下的人就都會稱頌陛下是神聖的君主了。」二世皇帝採納了趙高的意見,就不坐在朝廷上接見大臣,而深居宮中。趙高常常侍候左右執政,政事都由趙高決定。

趙高聽說李斯想要進奏言論,就去見丞相說:「函谷關以東地區盜賊紛起,如今皇上卻加緊增派勞役修建阿房宮,搜集名狗駿馬這類沒有用處的玩物。臣想要諫止,只不過地位卑賤。這其實是您丞相的事,您為什麼不進諫呢?」李斯說:「本來呀,我早就想說了。可是現在皇上不坐在朝廷上,皇上住在深宮裡,我有要說的話,無法傳達。想要進見,又沒機會。」趙高說:「您如果真要進諫的話,請允許我趁皇帝有空的時候告訴您。」於是趙高就趁二世皇帝正在歡宴娛樂,宮中美女在面前侍候的時候,派人告訴丞相說:「皇上正有空閒,您可以來稟奏事情。」李斯於是來宮門求見,這樣一連三次。二世皇帝發怒說:「我平常有空閒的日子,丞相不來。我正在私宴娛樂的時候,丞相就來請示事情。丞相難道是瞧不起我嗎?還是故意難為我呢?」趙高趁機說:「這樣就危險了!沙丘的陰謀,丞相參與了。現在陛下已經立為皇帝,可是丞相並沒有更加尊貴,這樣他內心也希望割地封王了!而且陛下不問我,我也不敢說。丞相的兒子李由擔任三川郡守,楚地盜賊陳勝等人都是丞相鄰縣的居民,所以楚地盜賊公開橫行,經過三川郡的時候,李由只是守城,卻不肯出擊。我趙高聽說他們之間互相有文件往來,因為還沒有得到那確切情況,所以不敢來告知陛下。況且丞相處在宮外,權勢比陛下還重。」二世皇帝認為趙高所說是對的。他想要懲辦丞相,又恐怕趙高所說的不夠確切,於是就派人去調查三川郡守李由和盜賊勾結的情況。李斯聽到了這個消息。

這時,二世皇帝在甘泉宮,正在觀賞摔跤和雜戲的表演。李斯不能見到二世,就上書陳述趙高的短處說:「我聽說,臣子如果同國君平等,沒有不危害國家的;妻妾同丈夫平等,沒有不危害家庭的。現在有的大臣在皇上身旁獨攬賞罰大權,權勢與陛下沒有兩樣,這就非常不利。從前司城子罕當宋國的丞相,親自執行刑罰,用威逼手段處理事務,一年之後就篡奪了王位。田常當齊簡公的臣子,爵位在國內沒有誰能和他匹敵,私人財富和公家相等。他行惠施恩,下得百姓,上得群臣,暗中竊取了齊國的政權,在庭院裡殺死了宰予,又在朝廷上殺害了齊簡公,終於取得了齊國。這是天下都清楚知道的事情。現在趙高有邪淫的心腸,有叛逆的行為,就像子罕當宋國的丞相一般。趙高私人的財富,也像田常在齊國那樣。趙高一併使用田常和子罕的叛逆手段,而竊奪了陛下的威信。他的野心就像韓當韓王安的宰相一樣。陛下如果不籌謀提防,我恐怕他是會叛亂的呀!」

二世皇帝說:「為什麼呢?趙高原本是宦官,卻不因為安逸就隨心所欲,也不因為危難就改變忠心。他廉潔向善,自從到這裡受用以來,因為忠誠而得到提拔,因為信實持有祿位。我確實認為他賢良,而你卻懷疑他,為什麼呢?而且我年輕就失去了父親,沒有什麼見識,不懂得治理百姓,而你又老了,恐怕就要斷送天下了。我不把國家托付給趙高,又該給誰呢?而且趙高為人清廉勤力,下能瞭解民情,上能合我心意,你可不要懷疑。」李斯說:「不是這樣。趙高本只是個卑賤的人,不懂得道理,貪得無厭,圖利不休,地位權勢,僅次於皇上,慾望無窮,我所以說太危險。」二世皇帝已信任趙高,恐怕李斯殺死他,就私下把這些話告訴了趙高。趙高說:「丞相所憂慮的只有我趙高,我死後,丞相就要干田常所幹的事了。」這時二世皇帝說:「就把李斯交給郎中令吧!」

趙高審訊李斯。李斯被拘捕捆綁,關在監獄裡,仰天而歎息著說:「唉!可悲啊!無道的君主,怎麼能為他出謀獻策呢!以前夏桀殺死關龍逢,商紂殺死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死伍子胥。這三個臣子,難道不忠嗎?可是都不免一死,為盡忠而獻身,可是所忠的非其人。如今我的智慧比不上他們三人,而二世皇帝的昏庸無道又超過了夏桀、商紂和夫差,我因盡忠而被殺死,活該了。況且二世治理天下,難道不是亂來嗎?不久以前屠殺兄弟而自立為皇帝,又殺害忠臣,尊寵低賤的人,並且修建阿房宮,向天下橫徵暴斂。我並不是沒有勸諫,可是他不肯聽從我。大凡古代聖明的君王,飲食有節制,車馬器用有數量,宮殿屋室有限度,下令舉辦的事情,增加費用卻不能改善人民利益的,一律禁止,所以能長治久安。現在二世的行為叛逆兄弟,不考慮後果;誅殺忠臣,不顧忌後患;大規模地建造宮室,向天下加重賦稅,不愛惜錢財。這三件事已經做出來了,天下人都不會服從。現在起義叛秦的人,已經佔據天下的一半了,可是二世心裡還不覺悟,還要用趙高為輔佐。我必定會看到盜賊攻進咸陽城,麋鹿將在朝廷閒遊了。」

當時二世皇帝就派趙高審理丞相李斯的案件,定罪名,責問李斯和他的兒子李由謀反的情況,全部逮捕了李斯宗族和賓客。趙高審訊李斯,大板拷打了他一千多下,李斯忍受不了痛苦,只好冤屈地自招了。李斯之所以不自殺,是因為自負能言善辯,有功勞,確實沒有謀反的動機,希望能夠有機會上書自我辯解,希望二世皇帝醒悟而赦免他。李斯就從獄中上書說:「我擔任丞相,治理百姓三十多年了。我初到秦國時,國土還很狹小。先王的時候,秦國領土不過千里,士兵幾十萬。我竭盡自己微薄的才能,小心謹慎地執行法令,暗中派遣謀臣,資助他們金銀珠寶,讓他們去遊說諸侯;又暗中整備武裝,整頓政治、教化,任用英勇善戰的人做官吏;尊重功臣,提高他們的爵位、俸祿,終於逼迫韓國,削弱魏國,打敗燕國、趙國,消滅齊國、楚國,最終吞併了六國,俘虜了他們的國君,擁立秦王為天子。這是我的第一條罪狀了。秦國的土地並非不廣大,可是還要北上驅逐匈奴、貉族,南下平安北越,來顯示秦國的強大。這是我第二條罪狀了。尊重大臣,提高他們的爵祿,來密切他們的關係。這是我的第三條罪狀了。設置社稷之神,修建宗廟,來彰明君王的賢能。這是我第四條罪狀了。改革書寫符號,統一度、量、衡和文字,頒佈於天下,用來樹立秦朝的威名。這是我的第五條罪狀了。修築天子專用的馬路,興建遊覽區,來顯示君王的得意。這是我的第六條罪狀了。減輕刑罰,減少租稅,來實現君主獲得民心的願望,讓萬民擁戴君王,至死不能忘懷。這是我的第七條罪狀了。像我李斯這樣作為臣子的人,罪過早就該處死了。幸得皇上讓我在朝廷竭盡能力,才能活到今天,希望陛下仔細明察!」奏書呈交以後,趙高叫獄官棄置不上奏。趙高說:「囚犯怎能上書!」

趙高指使他的私黨十幾批,假扮作御史、謁者、侍中等官員,輪流去審訊李斯。李斯改口,把自己的實情對答,趙高總是派人再拷打他。後來二世皇帝派人向李斯驗證口供,李斯以為又同前幾次一樣,終於不敢改變口供,承認了狀辭。趙高把判決呈遞上去,二世皇帝高興地說:「要不是趙君,我幾乎被丞相出賣了!」等到二世皇帝派去調查三川郡守的人到達三川時,原來項梁已經殺死了李由。使者回來時,又正好李斯已被交給獄官看管,趙高就隨便偽造了李由謀反的罪狀。

秦二世二年七月,定李斯受五刑,決定在咸陽市上腰斬。李斯走出監獄的時候,跟他的次子一同被押解,回頭對他的次子說:「我還想和你再牽著黃狗,一同出上蔡東門去追逐狡兔,還能辦得到嗎?」父子兩人就相對痛哭。隨後被夷滅三族。

李斯死後,二世皇帝任命趙高為中丞相,事情不論大小,總是由趙高決定。趙高自知權勢重大,就進獻了一匹鹿,故意說它是馬。二世皇帝問左右的人說:「這是鹿吧?」左右都說:「是馬。」二世皇帝很驚訝,以為自己糊塗,召來太卜,叫他占卜。太卜說:「陛下春秋兩季祭祀上天,供奉宗廟鬼神,齋戒不夠虔誠,所以到了這個地步。陛下可依仗大德而明白施行齋戒。」於是二世皇帝就住進上林苑舉行齋戒,天天在苑裡遊玩射獵。有個行人進入上林苑中,二世皇帝親自射死了他。趙高指使他的女婿咸陽縣令閻樂檢舉,說不知道誰殺死了人,把屍首移到上林苑中。趙高就勸諫二世皇帝說:「天子無故殺害了沒有罪的人,這是上帝所不允許的,鬼神也不容忍,上天將會降下災禍,陛下應該遠行避開皇宮去祈福消災。」二世皇帝就外出住到望夷宮去。

二世皇帝在望夷宮裡住了三天,趙高假傳二世的命令,把衛士召來,叫他們穿著白色的衣服,拿著兵器,指向裡面,趙高入宮告訴二世說:「山東群盜叛軍大批擁到了!」二世登上台觀就望見他們,大為恐懼,趙高便趁機脅迫二世自殺了。趙高拿過皇帝的玉璽就佩帶起來,左右百官都不聽從他,趙高上殿去,殿堂好幾次要坍毀似的。趙高自知上天不允許,群臣也不答應,就把始皇的一個孫(原文是「弟」字,依《秦本紀》改)兒子嬰叫來,將玉璽交給他。

子嬰登位後,害怕趙高,就假托生病,不理政務,跟宦官韓談和自己的兒子密謀誅殺趙高。趙高請求進見,探問病情,子嬰趁機叫他進來,叫韓談刺殺了他,夷滅了他的三族。

子嬰登位三個月,沛公劉邦的軍隊從武關打進來,到了咸陽,群臣百官都背叛秦朝,不抵抗沛公。子嬰和妻子兒女用絲帶自己繫在脖子上,到軹道旁邊去投降,沛公便把他們交給了主管刑獄的官吏。項王到達咸陽後殺死了子嬰。秦朝就這樣失去了天下。

太史公說:李斯以一個街道平民的身份,遊歷諸侯各國,進關服事秦國後,利用種種時機,來輔佐始皇,終於成就了統一大業。李斯位居三公,可算受到重用了。李斯懂得六藝的要旨,卻不力求修明政治,來彌補皇帝的過失,卻把爵位、俸祿看得太重,對上阿諛苟合,對下嚴威酷刑,聽從趙高的邪說,廢嫡子而立庶子。等到諸侯已經反叛,李斯才想直言勸諫,這不是太晚了嗎!人們都認為李斯為秦竭盡忠心,反受五刑而死,但考察他的原本,卻跟世俗的議論不同。不然的話,李斯的功績倒可以跟周公、召公並列了。

《白話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