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雅歌》到羅累萊:艷情詩之西方篇

一個麻煩的問題

自從寫了《從〈詩〉三百到〈夾竹桃〉:艷情詩之中國篇》一文(載《萬象》2008年第1期)之後,經常被問及或催促道:什麼時候寫「西方篇」啊?我總是答應會寫的。但是真開始動手寫的時候,就發現一個相當麻煩的問題,導致我屢寫屢輟。

這個麻煩的問題是:我們中國的艷情詩,無論多麼香艷,多麼色情,用古典詩歌的形式一表達,再加上「用典」、「隱喻」之類的絕活一裝飾,至少在字面上總是乾乾淨淨的,而且經常是華麗唯美的,可是西方的艷情詩卻缺乏這種表達和裝飾。

比如「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撥湘弦」這樣兩句,字面意思相當唯美吧?它卻可以被用來表示一對男女的激情歡好——至少有人是這樣解讀的;而「客人你就別再色迷迷地尋找那美女了,人家已經脫光衣服準備和別的男人做愛啦」這樣放蕩的意思,卻只需表達成「上客徒留目,不見正橫陳」這樣相當有分寸的十個字;就算元稹直接描寫了男歡女愛:「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流珠點點,發亂綠蔥蔥。」寫到了少女初夜和愛人歡好過程中的許多細節,可是字面上依然是「乾乾淨淨、華麗唯美」的境界。

然而西方的艷情詩——我看的絕大多數是中譯文——大部分卻總讓人感覺是「赤裸裸的」,字面上就不乾淨。和古代中國人相比,看來西方人確實在審美表達方面有所欠缺。我們且不考慮其他事情,就僅從文字上來說,我要寫的是一篇談論艷情詩的文章,不是寫一篇色情文學作品,字面上總要力求乾淨美觀才好。那麼要不要引用作品呢?不引用當然是不可能的,可是一引用就會有「不乾淨」的問題。

就是這個問題困擾了我許久。

當然啦,架不住老朋友一再催促,這篇答應要寫的文章終歸還是要寫的。正好這幾天俗務稍緩,略有餘暇,就決定勉為其難,將這篇文章寫完。不過在引用作品時,我只能盡量選擇在字面上接近「乾乾淨淨、華麗唯美」境界的。

《雅歌》八章,亦思無邪

談到中國的艷情詩,追根溯源,則「其來尚矣」——來頭很大,是儒家的經典之一《詩經》。孔子說過,「《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足證這來頭十分正大。欲談西方的艷情詩,當然也要追根溯源,結果也是「其來尚矣」——來頭很大,是《聖經》。

《舊約》有《雅歌》(Song of Songs)八章,風格與其餘篇章迥異,全是少男少女第一人稱的愛情告白,其中頗有值得玩味之處。

所羅門的歌,是歌中的雅歌。

願他用口與我親嘴,因你的愛情比酒更美。

我的良人哪,你甚美麗可愛,我們以青草為床榻……

耶路撒冷的眾女子啊,我指著羚羊,或田野的母鹿,囑咐你們,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等他自己情願。

我妹子,我新婦,你奪了我的心。……我妹子,我新婦,你的愛情何其美。

你頭上的發是紫黑色,王的心因這下垂的發綹繫住了。

我屬我的良人,他也戀慕我。我的良人,來吧,你我可以往田間去,你我可以在村莊住宿。……我在那裡要將我的愛情給你。

我在外頭遇見你就與你親嘴,誰也不輕看我。

歌中所言,完全是永恆的愛情告白,就是到了今天,熱戀中的男女也一樣有這些心裡話,也一樣有這些行動。比如「以青草為床榻」就是野合,而「你我可以在村莊住宿」在今天就是去旅館開房。只不過現代的教育也許會讓人們覺得,這樣直白的表達有些說不出口。但是先民們直抒胸臆,卻沒有什麼顧忌。

《雅歌》中還有兩處,相當奇特:

他的左手在我頭下,他的右手將我抱住。

他的左手必在我頭下,他的右手必將我抱住。

戀人之間相互親熱時,擁抱愛撫,沒有什麼奇怪,也不必分什麼左右手,但《雅歌》為何要強調這左右手的分工呢?看來這在西方是有些來歷的,例如,在奧維德(Ovid)《戀歌》卷二第15歌中,我們可以見到這樣的句子:

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讓我的左手潛入你的衣衫,撫摸你的乳房。

看了奧維德的詩句,我們就容易理解《雅歌》中那個男子「他的左手在我頭下,他的右手將我抱住」是一個什麼姿勢了——女子頭的下方是哪裡呢?

《雅歌》在《聖經》中,恰如《鄭風》《衛風》在《詩經》中一樣,在最經典、最正大、最高雅的文本中,有這些篇章存在,就是艷情詩千古不廢的護法。想來西方教會的衛道之士面對《雅歌》,也會如同朱熹面對《詩經》中的「淫奔之辭」一樣,十分狼狽吧。後世道學家面對經典中的這些篇章,贊成固不願,批判也不妥,難免在理論上捉襟見肘,無法自圓其說,最終不得不放艷情詩一條生路。

希臘羅馬時代的情慾頌歌

前面所謂的追根溯源,其實只是為艷情詩指出一個護法,並不是要對歷史文獻做年代學研究——《舊約》到底何時寫定,也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所以下面我們談論的那些希臘羅馬艷情詩,它們的源頭未必是《聖經》,甚至反過來也有可能。

《天生尤物》(Concerning Women)是一部相當奇特的作品,有點像沙龍集會的談話記錄。約二十多位希臘城邦的哲學家、心理學家、語法家、語義家、音樂家、政治家、非希臘籍思想家、流浪藝人、劇作家、詩人等,齊集一堂,就女性問題各陳己見,論題從古希臘神話、荷馬史詩、各類傳奇中的女神、女英雄到當時古希臘社會中的王妃、貴婦、妓女、情婦及普通勞動婦女、女奴等;他們討論不同的女性及其社會地位、性角色、風俗習慣、歷史爭端等,從不同角度展現了希臘當時的社會風情。其中悲劇詩人厄訥烏斯(Oeneus)筆下對少女的肉體這樣描述:

一位少女躺在那兒,她的衣服從肩上滑下,雪白的胸脯在月光下裸露無遺;……另一位少女輕輕地勾住同伴的雅致的脖頸,裸露出白皙的胳膊與雙肩,與此同時,她的長袍全部敞開,美麗的大腿在褶皺中若隱若現。我的心頭陡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渴望……

這種對女性美麗肉體的描繪,通常總是伴隨著詩人想要親近乃至佔有她的獨白。比如古羅馬的愛情詩人普洛佩提烏斯(Propertius),在《哀歌》卷一第3章的詩中,描寫他自己來到熟睡的情人床邊:

但見辛西婭酣睡中胸脯微微起伏,腦袋枕在白嫩的手臂上。我神志尚清醒,一步一步靠近她,一條腿輕輕地跪在精緻的床上。愛神與酒神雙雙支配著我,令我慾火中燒,格外衝動。真想伸出雙臂將她擁抱,撫摸她,親吻她,全面佔有她。

這種對自己內心願望的表白是非常西式的,中國人一般羞於在語言文字上作出這樣的內心獨白(儘管心中的願望實際上與上面這兩位詩人並無不同),只有在明清色情小說中,可以見到這類獨白。

有愛慕就會有衝動,有衝動就會有行動,所以描繪情人之間的男歡女愛,當然也是詩人們樂此不疲的事情。

卡圖盧斯(Catullus)被認為是「第一位羅馬愛情詩人」,他在《詩集》(有時也譯成《歌集》)中這樣描繪一對情侶的歡愛:

塞蒂米烏斯將阿克梅抱得很緊,緊緊貼住他的心窩,口中說道:「我最親愛的,我愛你而不顧一切,始終如一,永不變心,超過世界上最多情的情人。」……此時阿克梅溫柔地轉過頭,紅彤彤的嘴唇親吻情人醉醺醺的眼睛,一邊說道:「親愛的塞蒂米烏斯,讓我們永遠敬奉愛神,是愛神在我平靜的心中,激起了越來越強烈的愛情之火。」……他們雙雙對對,恩恩愛愛。……阿克梅對塞蒂米烏斯的愛,忠誠可靠,甜美怡人,充滿歡樂。誰曾見過比這更幸福的一對?

另一位艷情詩人保羅斯·西倫提阿尼斯(Paulus Silentiarius),生活在查士丁尼皇帝時代,他對性愛的描寫,被認為是同時代人望塵莫及的,例如:

裸露出你的芳體,讓我們手足相連……讓你我的雙唇緊貼……情慾之鏈鎖住了一對戀人……二人有如雙籐絞合,枝須相纏不分彼此,一心好比同根連體,如膠似漆哪肯分離?

按照《古希臘人的性與情》(此書的另一中譯本書名是《古希臘風化史》)的作者漢斯·利希特(Hans Licht)的看法,古希臘人在男女關係方面的觀念,與我們現代社會中的人——他說的還是現代的西方人——大相逕庭,那裡的丈夫如果在婚姻生活之外投向另一個「更聰明、活潑、可人」的女性,或「利用俏皮的談吐改進無趣日常生活的美少年」,都是「沒有人指責他的」。他進而認為:

我們所謂的不忠,古希臘人是從來不會說的。因為當時的人決不會認為婚姻就意味著對享受美的譴責,而妻子也更不會想到要丈夫做出這種犧牲。所以希臘人比我們並非更不道德,而是更有道德,因為他們承認男人的一夫多妻傾向並依此行事,同時對別人的行為也以此標準進行評判。不像我們,儘管知道這些,卻膽怯不敢承認,只滿足於表面上的道貌岸然。

而作為希臘文化遺產的主要繼承人,古羅馬上層社會在男女關係方面的開放和放蕩更是人所共知。所以他們的艷情詩人,即使用第一人稱自述情事,也沒有絲毫顧慮。這裡當然要引用那個時代的浪子班頭、艷情詩人中的翹楚奧維德的作品了。比如在《戀歌》卷三第7歌中述及情人對他的接納,他這樣寫道:

我多麼渴望進入她的房門啊,她答應了我的請求;我多麼渴望親吻她啊,她答應了我的請求;我多麼渴望與她躺在一起啊,她又答應了我的請求;……

在這一歌中,奧維德因為自己沒有能力與熱情接納他的情人盡情歡好,而連篇累牘地自怨自艾。但在《戀歌》卷一第5歌中,事情就非常美妙了:

快看,科林娜來啦!她的汗衫未束腰帶,她的髮辮鬆散,不經意地飄在她雪白的脖頸上。……我掀起了她的衣裙,那道質地精細、微不足道的屏障。

沒過多久,她就放棄了掙扎,默許了我的征服。她的衣飾堆在一邊,她全裸的身軀在我的目光下亭亭玉立,她的全身無一瑕疵。凝視和撫摸這麼美麗的玉肩、這麼美麗的胳膊,是我的特權。當如此完美的酥胸呈現在我的面前,任由我去撫摸之時,是多麼令人愉悅啊!在可愛的雙峰下面,她的皮膚多麼柔軟、多麼光滑啊!

…………

疲倦極了。激烈的勞作之後,我們稍事休息。但願更多的下午能夠這樣度過!

ISIS女神

奧維德當然不是聖人,他自居青年人的愛情導師,自然也不作衛道的姿態。在《戀歌》卷二的第4歌中,他自述對各種各樣的美女都會產生愛慕:

我從未假裝自己是道德戒律的嚴格遵守者,我從未為自己在美德方面的越軌行為尋求過托辭,我坦承自己的弱點。……點燃我激情的並不一定是某類特定的美人,使我不斷陷於情愛之中的,可能有上百種的誘因。

看吧,這兒有位姑娘,正端莊地向我凝視。夠了,我的心已燃起火焰,因為她的貞潔足以成為我的誘餌。(此處請回憶唐代韓偓的詩句:「眼波向我無端艷,心火因君特地燃。」)

你是個有學識的女人嗎?我愛上你了,因為你有傑出的造詣。

這位女子卻從我的詩歌裡找出瑕疵,她告訴我說,嚴格說來,我簡直不能算是一個詩人。儘管她過於苛責一點,我仍願意將她攬入懷中。

而在《戀歌》卷二的第10歌中,奧維德反覆陳述他可以愛上不止一個女子,哪怕為愛而死他也心甘情願。且看下面的詩句:

讓我的生命之火在做愛的柔和過程中逐漸減弱,在高潮到來的瞬間突然熄滅吧!也許能有一個善良的人,在我的墓前灑淚歎道:是的,你死得其所!

在此處,奧維德想像的臨終光景,不就是日本小說(還有同名電影)《失樂園》中那對戀愛中的男女所追求的境界嗎?奧維德想像的墓前人的歎息,不就是中國舊小說中常見的謠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

中國艷情詩中沒有的某些成分

雖然我們在上面看到了奧維德情詩和中國古詩及歌謠的有趣對比,足以讓我們深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樣的例子還可以找到,例如古羅馬哲學家盧克萊修(Lucretius),有著名的長詩《物性論》(De Rerum Natura),這雖然被視為哲學著作,其中卻也沒有遺忘男女情愛問題,盧克萊修在詩中有如下論述:

當這個女人把自己的身體緊緊貼著男人的身體,牢牢地擁抱著他,用濕潤的嘴唇狂吻著吮吸著他的嘴唇的時候;因為她的動作常常也是情慾引起的,而她在找尋共同的快感的時候,就挑動他去奔達愛情的終點。

當然這不是艷情詩,而是哲學家的迂腐議論,不過這樣的描述,卻是中國明清色情小說中也不時可見的。

但是,下面這兩段情詩,如果被中國古代的艷情詩作者們看到的話,他們一定會大驚失色。

先看希臘詩人費洛甸(Philodeme),他活動於公元2世紀的羅馬,下面的詩句是他用來歌頌一位名叫夏裡脫的女子的:

她滿頭黑髮總是迎風飄逸,酥胸上那對乳房依然大理石般的堅挺,且絲毫不受胸衣的束縛,隨時呼之欲出。她那光澤依舊皺紋全無的肌膚,散發著芳香的氣息。……真正的情人們,來呀!不要去管她的歲數!

令人驚奇的是,這位被歌頌的女子當時已經六十歲了!

這樣的例子並非絕無僅有。例如,被稱為「拜占庭最傑出的色情作家」,人稱「肅靜者保羅」(Paul le Silentiaire)——「肅靜者」是拜占庭宮廷中的一種禮儀官員,是這樣歌頌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嫗的:

費麗娜,你的皺紋比任何青春的活力更寶貴,至於我,我渴望撫摸你那兩隻低垂的蘋果,更甚於年輕女子堅挺的雙峰。你的深秋勝於她人的早春,你的冬天比她人的夏天更炙熱。

這樣的艷情詩在中國人看來是難以想像的。雖然中國春秋時代有夏姬的故事,她在四十到五十歲左右的十幾年間,和陳國、楚國的好幾位君臣有著婚內和婚外的性愛關係,先後將他們迷得神魂顛倒,以致鬧出亡國的動亂。從常理推斷,她當然是一位極有魅力的貴族女子,但在傳說中她青春長駐,已經被神化為近似一個永不衰老的女妖了,這與上面引述的希臘和拜占庭詩人對老年女性的歌頌無法同日而語。

按照《西洋情色文學史》(Histoire de la litterature erotique)的作者亞歷山德裡安(Alexandrian)的說法,「天主教色情的最大創新在於敢於歌頌成熟女人的性魅力」。而上引「肅靜者保羅」的詩,被認為是具有「革命性」的,後來有不少西方詩人曾模仿過他,甚至出現了書名取作《美貌老嫗》(Le Belle Vieille)這樣的書。

這種對中老年女性性魅力的認可,在現代西方的藝術作品和現實社會生活中,倒是都可以找到實例。那部著名的電影《畢業生》(The Graduate)中,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的羅賓遜夫人,和大學剛畢業的男青年有了性愛關係。近日北愛爾蘭的一位女議員——她的名字恰好也叫羅賓遜——被爆出緋聞,她已經六十歲,但去年竟和一個十九歲的少年發生了婚外性關係。由於她以前在有關性的問題上立場比較保守,而且相當高調,所以這個緋聞爆出後十分被動,她自殺未遂。這裡提到這件緋聞,只是想說明,這位年已六旬的羅賓遜夫人的性魅力,也許還是得到那位少年認可的。

在西方艷情詩中,中國艷情詩所沒有的另一種成分,是對男性美少年的歌頌和讚美。這當然和古希臘成年男子與男少年同性戀的風尚大有關係。

有一部《古希臘詩集》(The Greek Anthology),它又被稱為《帕拉丁詩集》(Anthologia Palatinus),其中的第12卷幾乎全部是表達詩人對美少年的愛戀的,計有258首,約1300行。這裡姑舉詩人梅利埃格(Meleager,活動於公元前60年左右)詩中的一個例子以見一斑:

當我感到口渴時,我吻了嬌嫩的少年,一下子就止了渴。我說道:天父宙斯……我已吻過安條克,世上最美的年輕人,所以我喝下了最甜蜜的甘露。……我被兩束光線所射,一束是陽光,一束是少年雙眼散發的愛情之光。夜色降臨,陽光逝去,但愛情之光卻在夢中更加清晰。因此對別人來說,深夜可以讓他消除一天的勞累,而對我卻意味著痛苦,讓我只能苦苦思念那美麗的背影。

中國古代當然也有男同性戀,而且社會對此經常持寬容態度,但是在艷情詩中,卻很難找到這類歌頌美少年的作品。

人慾橫流的艷情詩文藝復興

回顧西方的這些艷情詩,我忽然發現一個意想不到的現象——艷情詩的發展原來和科學的發展很有相同之處!

例如,我們知道近代、現代科學的源頭在古希臘,同樣,西方艷情詩的源頭也在古希臘。又如,到了中世紀,科學的發展處於低潮(雖然並不是完全「黑暗」),而艷情詩在中世紀難免受到教會禁慾主義的壓抑,雖然《西洋情色文學史》有短短的一章《中世紀的淫慾》(全書七百餘頁,這一章不到三十頁),但按照我在本文開頭設立的標準,也就基本上乏善可陳了——實在要聊備一格,也許可以將上面拜占庭詩人「肅靜者保羅」那幾行歌頌美貌老嫗的詩拿來充數。再如,到了文藝復興時期,重新汲取古希臘科學的養分,近代科學這才有了長足的進步,同樣,艷情詩也從這個時期開始再次大放異彩。

上面這個發現,雖然是玩笑之辭,卻也不是完全沒有學術意義。從科學社會學的角度來看,科學的發展和情慾的釋放之間有沒有關係,不也是非常值得深入研究的課題嗎?

不過在此處,還是讓我們言歸正傳吧。

文藝復興時期文學藝術最鮮明的特色之一,我以為就是四個字——人慾橫流。反映到艷情詩上,也就比希臘羅馬時期的作品顯得更為粗俗放蕩。比如有一位名叫貝羅(Remi Belleau)的稅務官員,在1577年寫過一首曾經風靡巴黎的艷詩,其中有這樣的段落:

目睹美好春日的滿園春色,豐滿酥胸下石竹與薔薇,圓挺乳房草莓成熟,白皙臉龐捲曲金髮,小丘上細膩青苔狀如氈,中間鮮紅裂縫隱然若現……

不過這首艷詩的標題倒是有些出人意表——標題是《不舉》(Jan qui ne peult)。這樣的主題看來是那個時代的詩人們相當喜歡的,比如路易十四時代,高乃依(Corneille)有一篇詩作,名為《重振雄風》( L'Occasion Perdue Recouverte),也是描述男人面對美女情人卻有心無力的狼狽痛苦,不過結局似乎是美好的:

他將她抱起,放倒在床上,不知道做些什麼;相信是做那件事——因為支配兩人的愛神告訴我,床搖晃不已。

看看,高乃依也算大文豪呢,這些詩句,和中國古代的艷情詩相比,固然顯得太粗俗不堪,即使和他們的希臘羅馬先輩作品相比,也更欠缺典雅風範了。

再看1665年的《拉封丹故事集》(Contes et Nouvelles en vers de La Fontaine)——在這書的序言中作者就知道本書會被指責為「淫書」——中的段落,更為變本加厲:

我不想描述所有他從她那裡所獲得的詳細菜單:一送來就收下的吻;之後是小鵝;最後就是優美法文中所謂愛情的前戲;因為兩人懂的技巧不止一種……然後甜言蜜語又重新開始,接著接吻,之後是糖漬核桃,然後上床睡覺。

這裡用了一些當時流行的粗俗隱語,「小鵝」指女性撫摸男子的玉莖,「糖漬核桃」又被稱為「佛羅倫薩熱吻」,指男女雙方在口中以舌相互纏攪地接吻。要說這些隱語,倒是能讓人聯想到唐代《遊仙窟》中的那些「素謎葷猜」的艷詩,以及明清民歌中的類似隱喻。不過中國人無論如何不可能像下面這段艷詩那樣赤裸裸地談論做愛:

多麼爽啊!多棒的抽動!天呀,多快活啊!皮爾呂在看到特洛伊城被燒時有比這更快樂嗎?……那時我這位維帝,精力旺盛,一而再再而三地佔有我。

這是當時一部名為《新淫蕩女》的喜劇中的一段台詞,這些淫詞艷語據說是「模仿高乃依的寫作風格」。

那時,女性詩人也敢於描寫自己的情慾了。露易絲·拉貝(Louise Labe)被認為是第一位敢於「在自己的十四行詩中大膽宣示自己情慾的女詩人」,在她1555年出版的選集中,她這樣描述自己在男歡女愛的過程中的感受:

如果我手臂緊緊粘貼著他,像環繞著樹幹的長春籐,死神降臨,因忌妒我的愉悅。當他親吻我,我靈魂逃向他雙唇,我快活得欲仙欲死。

畢竟是女詩人,文字上總歸比上面那些男性文人的乾淨些。

拉貝歌詠的是男女之愛,但女詩人描繪女同性戀歡愛中的感受,也不應該排除在本文的視野之外——不過要請讀者原諒的是,我一下子跳過了400年。下面是「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女詩人喬伊斯·蒙絲(Joyce Mansour)1954年出版的詩集《吶喊》(Cris)中的一段:

讓我胸膛挑起你慾火,我要你抓狂,我要看你雙眼呆滯,你的雙頰蒼白凹陷,我要你身軀蕩漾,願你在我大腿間爆發。

細心的讀者或許已經發現,這一節中法文作品佔據了統治地位,這不是偶然的。在亞歷山德裡安看來,「在情色文學的領域中,只有意大利和法國兩國具有絕對的原創力」,歐洲的其他各國,包括英國、德國,乃至荷蘭,相對而言都是不足道的,因為他們的情色文學或者出現較晚,或者長期處在意大利和法國的影響之下。

不過要談西方的艷情詩,莎士比亞似乎無論如何總不應該略過。莎士比亞有一部《十四行詩集》(The Sonnets),內有十四行詩150餘首,多是送給情人的——但那情人是誰,甚至是男是女,都有種種爭議。不過這些十四行詩又太「乾淨」了,它們已經算不上艷情詩了。

拜倫和海涅的艷情詩

在艷情詩的歷史上,從來不會缺少大文豪們的名字,這一點中國和西方完全一樣。其原因或許正如亞歷山德裡安所說:「在西方,情色文學與藝術作品長期以來一向是少數有權有勢的精英分子據為己有、自得其樂的奇珍異品,一般老百姓根本缺乏一窺情色藝術堂奧的管道。」在中國,色情歌謠可以和胡適、魯迅、顧頡剛、周作人、劉半農等大人物的名字緊緊聯繫在一起;在西方,大文豪們在艷情詩的創作、鑒賞和傳播方面也不會缺席。

首先會想到的是拜倫(G. G. Byron)。

我30年前讀拜倫的長詩《唐璜》(Don Juan),印象最深刻的是下面這一節,寫情竇初開的唐璜和鄰家少婦朱麗亞之間的情愫:

可是朱麗亞的冷淡也是和善的,她的發顫的纖手,從他的手中溫柔地縮開,但是留在後面的,是令人心驚的輕輕的一壓,那麼溫和而飄忽,那麼十分地飄忽,對於心靈只是一個捉摸不定;但魔術師的魔杖,以亞彌達的全部法術,也做不出像這樣輕輕的一觸在璜心上留下的變化。

細膩之至,同時也香艷之至,完全可以達到本文開頭所說的「乾乾淨淨、華麗唯美」的境界了。

拜倫出身蘇格蘭貴族,10歲那年襲爵為拜倫勳爵(六世),他情竇早開,15歲時就鍾情於鄰居瑪麗·查沃斯小姐,雖然她後來嫁給了別人,拜倫卻長期不能忘情於她,為她寫了一些詩,甚至在13年後寫到與這段戀情有關的「夢」時,拜倫還「淚如泉湧」。這位查沃斯小姐,當然會讓人聯想到《唐璜》中鄰家少婦朱麗亞的形象。上面那節詩中的唐璜此時16歲,鄰家少婦朱麗亞23歲。

一位醫學史專家曾告訴我,歷史上的革命者,通常具有如下特徵:激進的、左傾的、憂鬱的、內向的、多愁善感的、憤世嫉俗的、勇於冒險的、受過良好教育的;他們最容易患的疾病是肺結核;最後,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點,他們通常是性慾高亢的——這正是肺結核帶來的症狀之一。而他們心目中的革命對象,當然也包括傳統的性觀念和性道德。

參照這位醫生朋友的標準,拜倫長詩《唐璜》中的唐璜,就是一個這樣的革命者;而拜倫筆下的唐璜,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拜倫自己。唐璜原是傳說中人物,風流好色是他的特徵,故在西語中「唐璜」一詞,大抵相當於中國人所說的「登徒子」,是「好色之徒」的同義語(不過沒有什麼貶義)。

《唐璜》被認為是拜倫詩歌創作的頂峰。但拜倫別的艷情詩也頗有可觀,比如那首《雅典的少女》:

雅典的少女呵,在我們分別前,把我的心,把我的心交還!

我要憑那無拘無束的卷髮,每陣愛琴海的風都追逐著它;我要憑那墨玉鑲邊的眼睛,睫毛直吻著你額上的嫣紅。

還有我久欲一嘗的紅唇,還有那輕盈緊束的腰身……

雖然我向著伊斯坦堡飛奔,雅典卻抓住我的心和靈魂:我能夠不愛你嗎?不會的!你是我的生命,我愛你。

拜倫當年,因《恰爾德·哈洛爾德遊記》一舉成名,作為一位貴族青年才俊,在社交場中廣受歡迎,他也就風流放誕,盡情享受著「逢場作戲的愛情」。此後他浪跡天涯,也是到處留情,不失上面那位醫學史專家所說的革命者本色。

接下來就應該談到海涅(Heinrich Heine)了。

海涅和拜倫,都是以前社會主義陣營能夠接受的西方詩人,其實他們在艷情詩的創作方面,一點也不比其他「腐朽的」西方詩人落後。比如海涅《陌路美人》中的段落:

在杜勒利公園裡,在栗樹的樹蔭下,我每天總要遇到,一位金髮的美人。

沒有人能告知我她的芳名,向一切友人打聽詢問,總是枉然!我差不多害了相思病。

今天我才打聽出她的芳名,她叫羅勒,就像那位普羅旺斯的美女,那位大詩人的愛人。

她叫羅勒!我想入非非,就像從前的彼特拉克,讚美過那位麗人一樣。

再看海涅《抒情插曲》中的段落:

他的愛人就在這時候姍姍而來……她的丰姿艷色宛如一朵薔薇,她的披紗是純粹的金銀珠寶,金色的秀髮在她的嬌軀周圍飄舞,她那盈盈秋波充滿無限嬌嬈,他們兩人於是緊緊地互相擁抱。

可愛的親密女子!你要親密地將我擁抱,用你的兩臂、兩腿,和你柔軟的嬌軀將我纏繞。

蛇中最美麗的蛇,已經強力地抱住、纏住,而且盤住了最幸福的拉奧孔。

活用了拉奧孔被蛇纏死的典故,當然是暗示他在和這女子交歡時快活得欲仙欲死的感覺。詩意雖然很香艷,但字面不失典雅,這就是「用典」所產生的奇妙效果。

最後由海涅我忽發奇想,打算用一位當代中國學者仿作的西方艷情詩作為本文的結尾。這位中國學者名叫張寬,他仿作的是《小羅累萊謠曲》。這是模仿德國文學中的「謠曲」形式,據他自己說是因為聽說「某北大西語系出身的川籍才女最後竟與一教士結婚,感歎之餘」而作。他對此自我批評說「雖然摹擬德國浪漫派風格惟妙惟肖,實際上是太多了花哨、孟浪和刻薄」,但我一見就喜歡得愛不釋手。下面是起首的幾段:

多瑙河的兩岸長滿了葡萄,德意志的河川裡住滿了水妖,水妖中最妖媚的那一隻,就住在多瑙河轉彎處的霧堡。

小水妖的頭髮黑中透黃,像烏雲鑲上了一道金邊,小水妖的美目清澈澄明,像多瑙河水一樣左右流盼。

羅娜的芳名,傳遍了南德山地,施瓦本的詩人,初嘗到青春的驚喜。赫爾姆特收拾起詩囊,跨上瘦驢:「人妖必能溝通,以繆斯的名義!」

我之所以從海涅聯想到張寬,是因為張寬說他這首《小羅累萊謠曲》摹擬了德國浪漫派風格,而海涅一向是被當作浪漫派大師的,而且他也歌詠過羅累萊,張寬的摹擬之作立刻讓我想起年輕時讀過的海涅歌詠水妖羅累萊的詩句:

天色晚,空氣清冷,萊茵河靜靜地流;落日的餘暉,照耀著山頭。

那最美麗的少女,坐在上邊神采煥發,金黃的首飾閃爍,她梳理金黃的頭髮。

羅累萊(Lorelei,亦作Loreley、Lurlei)的傳說,本來就是極其香艷的,用今天的話來說,也可以說是極酷的——美貌的水妖、金髮、歌聲、引誘、水手之死……難怪它既能得到德國大詩人的青睞,也能激發出中國後學仿作的靈感。

三十年過去了,海涅歌詠羅累萊的詩句我竟然還能夠背誦,這想必就是艷情詩的魅力吧。這魅力在中國和在西方是一樣的。

附註:

本文中所引用作品之譯文,《舊約》譯文依據和合本,其餘譯文出自諸家之手,較重要者有朱維基、錢春綺、寒川子、姜瑞璋、賴守正、劉巖(等)、杜之(等);對譯文中某些人名的音譯,筆者按照中國大陸目前的標準通行譯法作了調整。限於體例,這些皆未逐一注出,識者諒之。

原載《萬象》2010年第3期

《性學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