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必能溝通,以繆斯的名義!」 張寬的《香格里拉圍城》

柳宗元《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一直是我非常喜歡的唐代絕句之一:

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

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而最初注意到張寬的名字,就是因為他在《讀書》雜誌上的那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圈套》,其中提到「某德裔美國漢學教授以性象徵串講了許多中國古典詩」引起轟動,如謂「木蘭舟」者,女陰之象徵也,而「騷人」駐其上,即成男女交媾之圖像矣,云云。因而印象深刻。這位美國漢學教授的說法看來頗富後現代色彩,聽聽倒也蠻有趣的。

後來看到媒體上預告張寬在國內出了文集,立刻就向他的出版人王瑞智索要。瑞智和我也是好幾年的老朋友了,他有些奇怪,說你怎麼也會喜歡張寬的東西?——因為據說頗有些人不喜歡他。我說我不認識張寬,只是喜歡他的文章而已。

等到張寬的文集《香格里拉圍城》快遞到寒齋,我當然立馬就把玩起來。誰知隨手一翻,就翻到了那篇《小羅累萊謠曲》。這是張寬模仿德國文學中的「謠曲」形式,據他自己說是因為聽說「某北大西語系出身的川籍才女最後竟與一教士結婚,感歎之餘」而作。他對此自我批評說「雖然摹擬德國浪漫派風格惟妙惟肖,實際上是太多了花哨、孟浪和刻薄」,但我一看又喜歡得愛不釋手。請原諒我無論如何也得抄上兩段,與讀者共享:

多瑙河的兩岸長滿了葡萄,德意志的河川裡住滿了水妖,水妖中最妖媚的那一隻,就住在多瑙河轉彎處的霧堡。

羅娜的芳名,傳遍了南德山地,施瓦本的詩人,初嘗到青春的驚喜。赫爾姆特收拾起詩囊,跨上瘦驢:「人妖必能溝通,以繆斯的名義!」

不幸的是我恐怕不能再抄下去了(我是多麼想讓讀者欣賞更多的段落!)。不過張寬說他這首《小羅累萊謠曲》「摹擬德國浪漫派風格惟妙惟肖」,算不算自誇呢?我年輕時倒是還讀過幾冊海涅——他一向被當作浪漫派大師——的詩集,張寬的摹擬之作立刻讓我想起海涅歌詠水妖羅累萊的詩句:

天色晚,空氣清冷,萊茵河靜靜地流;落日的餘暉,照耀著山頭。

那最美麗的少女,坐在上邊神采煥發,金黃的首飾閃爍,她梳理金黃的頭髮。

就風格的摹擬而言,我覺得張寬上面的話不算自誇,或者說他的自誇不算過分。這足以證明他在德國文學方面真的下過工夫。

張寬在四川出生並度過童年,在山東受完中學教育,「文革」中在貴州下鄉,恢復高考後在上海讀完大學和研究生(復旦大學),再到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工作。隨後出國,先到德國馬堡大學,再轉到西柏林自由大學,再到美國麻州大學,再轉到斯坦福大學,期間又去德國圖賓根大學一年。1994年張寬回國時,其學位是斯坦福大學的「待贈博士」——在規定時間內完成論文並得到導師簽字同意即可得到博士學位。張寬的這番手續最終完成於1999年,得到了斯坦福大學的博士學位證書,從此「可以心安理得地被人稱為Dr. Zhang」了。現在他在美國弗吉尼亞州喬治梅森大學任教。

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開列張寬的履歷,有兩個原因。一是對他經歷之複雜十分欣賞,想想看,在三大洲學習、生活、工作過那麼多地方,簡直是浪子萍蹤,難怪要以搞「比較文學」為業了。二是因為有人一度懷疑他是「假博士」,現在他在後記中逐一交代清楚,我想應該是不會再有什麼疑問了。

不過,讀者千萬不要被我將八卦進行到底的精神所誤導,誤以為張寬這本書專談風花雪月,比如為女才子嫁人而做謠曲之類,其實張寬也是正經有學問有思想的。

1993年他在《讀書》雜誌發表了《歐美人眼中的「非我族類」——從「東方主義」到「西方主義」》一文,在國內產生了很大影響,次年又發表了《再談薩伊德》,後來又作了《薩伊德的「東方主義」與西方的漢學研究》等演講。儘管西方的所謂「後殖民批評」此前已經有學者在國內作過介紹,但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而張寬這些文章卻適逢其會,使得「後殖民批評」在國內著實熱鬧了一陣。

所謂「後殖民批評」,有時也被稱作「第三世界批評」,主要是一批來自第三世界、現在又在西方高校教書的學者鼓搗起來的,薩伊德是他們的代表人物之一。這些人在西方世界生活,用西文寫作,在西方的刊物上發表見解,卻聲稱要做「東方」(或第三世界)文化和權利的代言人。張寬認為這些人沒有資格代表第三世界,「作為第三世界文化的經營者,他們缺乏合法的營業資格執照」,讓人覺得他們有盜用名義之嫌。

薩伊德主張,長期以來「東方」的概念一直被西方人扭曲,所以要清算,但是真正的東方究竟什麼樣子,他卻又拒絕回答,他宣稱「描繪一個真實的東方形象不是《東方主義》一書的任務,而且這也超出了他的興趣非能力」。他甚至提出「東方不是東方」——這世界根本無所謂東方西方。

張寬認為,「後殖民」(postcolonial)也是一個似是而非的概念,「與其說我們處在一個後殖民的時代,還不如說我們處在一個新殖民的時代」,因為西方列強仍然在幹著殖民時代的事情,只是採用了新的手段而已。他還認為,中國「五四」以來對自己文化傳統的反叛,很大程度上是移植歐洲啟蒙話語的結果,而歐洲的啟蒙話語中也包含著殖民話語,許多中國學者對此卻缺乏警惕。

話語權的爭奪,似乎是上面這些爭論的關鍵。張寬在一次國際會議上作了報告之後,德國漢學家顧彬私下對他的發言全盤否定,理由是德國漢學家從來都是熟讀孔孟聖賢之書的,與列強的殖民擴張沒有任何關係,而張寬自己才是西化的。張寬悻悻然地表示:「結論只能是:德國漢學家代表中國文化傳承,張寬代表西方殖民主義、文化霸權主義。」——他把這篇文章的標題取作《後殖民批評的弔詭》。

原載2008年8月21日《外灘畫報》

《性學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