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子是怎麼過來的

——印嘉佑口述

時 間:2015年10月18日(第一次)

2015年11月24日(第二次)

地 點:北京林業大學教工宿舍

訪談者:定宜莊

[訪談者按]與印嘉佑先生的相識很有意思。他們夫婦逛書店時無意中發現我那本《老北京人的口述歷史》,便買了下來。在閱讀的過程中,用他自己的話說:「出於當編輯的『職業病』,看書時總拿個筆『邊看邊畫』」,遂將書中錯誤與問題一一訂正並寫了出來,此後,他頗費一番周折才找到我,並把他為我的書所作訂正的手寫稿寄來。我為這位年近八十老人的熱心、認真和執著感動,決定到他家當面致謝,而在交談中發現他的祖、父以及他本人的經歷,作為北京八旗後裔的又一個個案,也非常值得記錄,於是形成了第一次的訪談。在這次訪談中,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是他父親的一生,還有就是北京林學院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遷往雲南的遭遇。「文化大革命」之前北京的高等學校有50餘所,「文化大革命」期間就有30餘所外遷、解散或消失,損失難以計數,卻是一個迄今未引起關注的問題。

當我把第一次訪談的稿子交印先生過目之後,他又給我來了一信,說是由於第一次時不知道我想談什麼,所以沒有精神準備,好多應該談的事還沒有談透,有意猶未盡的感覺。於是我便再次拜訪,補充了一些第一次未談及的內容,其中關於他童年時期居住的甘雨胡同所住居民的情況,由他一戶一戶敘述起來,尤為有趣。甘雨胡同地處京城最繁華地帶,清亡之後這裡居民構成的變化,正是京城變遷的一個縮影,窺一斑而知全豹,也是以往很少為人所採用的方式。

除了對我書中的問題一一指正之外,印先生還贈送給我大量他多年收集的關於北京的材料,包括他自己在北京林業大學離退休處的刊物《流金歲月》中發表的文章,他說:「這些材料,也許會使您能更瞭解一下比您年長幾歲的人日子是怎麼過來的!」這話真好,因為老北京人的日子,尤其是比我年長的那些老北京人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恰恰是我這部口述要記錄、要表達的主題。

印嘉佑先生與女兒2011年的合影

又及,劉曾復是我在《老北京人的口述歷史》訪談中著力最多,佔據篇幅也最長的一位被訪者,注5在與印先生的談話中,竟然無意中談到了劉曾復先生在林業大學的表哥,這使我對劉先生所處的社會關係及其親友的認識,又增進了一步。也是我為印先生所做這份口述的一個額外的收穫。

印嘉佑(以下簡稱印):昨天您來電話(說要來)以後,我把我收羅的好多報紙,挑了點可能對你有用的,你看看。

定宜莊(以下簡稱定)(翻閱印先生的報紙):您訂了好多份報紙啊。

印:我對門那家的親戚在搞發行,送我一份《北京青年報》;學校離退休處一人送一份《北京日報》; 我老上收發室幫忙去,人家報紙多了就給我,雜七雜八的什麼都給我,給我我就收著。我一大堆報紙都沒整理。

定:您真有心啊。咱們這樣,咱們從頭來好嗎?

印:您有什麼問題您說。

定:不是有什麼問題,就是聽您聊聊天兒。我發現您記性特好,記性特好就好辦。咱們從你們家開始說起好不好?就是從您祖上,您知道的那輩的事兒。

印嘉佑的妻子(以下簡稱印妻):他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記性好。多少年前的事情都是,所以我們家的家譜都得問他,我們印家這麼多人,別人誰都不行。

1.我祖父

印:我知道到北京的頭一輩兒。我小時候在我一個叔伯大爺家,看到過我們家的黃包袱。

定:什麼東西?

印:黃包袱,就是家譜,是用一塊黃布包著的東西,有一個板兒,供到牆上。注6

定:您記不記得那板是擱在東牆啊還是西牆啊?

印:那我不知道了,他住的屋是什麼屋我現在也沒印象。我們家墳地在沙板莊,就是廣渠門外頭,過去不是叫沙窩門嘛,沙窩門外頭的沙板莊,現在公共汽車還有一站叫沙板莊站。注7我們家墳地在這兒,我在我叔伯二大爺家看到過一張我們家墳地的圖,我還畫了一個,但是「文革」抄家時都給弄沒了。我看那個圖上寫的我們第一代(的名字)是薩克達,薩克達翻譯成漢語好像不太好注8,是黑呀或是老呀還是什麼呀,因為我也不懂滿語。從圖上看,薩克達下面有一個薩賓保,一個三音保,但這哪個是第二代哪個是第三代我現在記不清了,第四代呢叫印增,是我的曾祖,他們這輩是印字輩。到我祖父這輩是德字輩,因為改成民國以後呢,我祖父說正好我曾祖的名字有這個印字兒,百家姓裡頭也有個印(「印宿白懷」),所以我祖父就說,咱們家就姓印吧。我祖父那輩是德字輩,我父親這輩是常字輩,我這輩就是嘉字輩了。

定:您看到的這份家譜,到您爺爺這兒才過了4代,那就是說家譜不是清朝一入關時候的家譜了,就比較晚了是吧?

印:是到北京以後。

定:那之前他們是在哪兒呢?

印:那就不知道了。我的曾祖,開玩笑就說是八三四一部隊注9的,是御林軍。我祖父叫印德山,現在我就搞 不清我祖父啊,就吃兩份錢糧,除了滿族人的人頭錢糧以外,因為他會騎馬,會射箭,還有個預備役的錢糧。

定:還有這事兒?

印:但是我祖父呢,一輩子沒幹什麼,他念了二十年書。我祖父除漢文外,還精通蒙文和滿文。

定:二十年?

印:這是我聽我父親說的。

定:念什麼念那麼多年?

印:那就搞不清了。他滿文、蒙文都精通。我們家最早不是有一套紅木傢俱嗎,那椅子、桌子的底兒上,都用粉筆寫上滿文。小時候我說這是幹什麼呢,我爺爺說這是我訂了要買我怕人家給我換,我就在那上頭用粉筆寫上滿文字了,所以一說滿文什麼樣我就翻椅子朝底下看。

定:那他怎麼學的呢?

印:這我就搞不清楚了,我祖父死的時候我才4歲。現在唯一給我印象的就是我上我爺爺那屋去,我爺爺給我一蘋果,我把蘋果扔了,我說:「我不吃!」 給我爺爺氣壞了。因為我一直是不喜歡吃水果的。我爺爺死的時候我沒有什麼印象,但我爺爺死後的三週年我有印象,就在金魚胡同福壽堂注10那兒辦的。那時候叫三年脫孝。

定:就是說您的曾祖在前清的時候當過御林軍,但也沒留下什麼東西,也沒什麼故事了,到您祖父呢就是在家待著,那時候還是前清的時候,應該就是吃錢糧的時候。

印:他吃錢糧,另外他教家館。聽我父親說,我祖父教育我父親就一句話,叫作「官大有險,樹大招風」,所以他認識的同學都是當官的,但是他從來不介入政治。他就是教家館。後來我第二個奶奶做絨絹紙花,他就自己擺攤,他去賣去。

定:他管賣?

印:管賣,就在花市擺攤。

定:那時候你們家住在哪兒?

印:我就知道我祖父那會兒住在小市口,崇文門外,花市的南邊。花市大街不是有西口嗎,然後東口那邊有小市口,我們家在小市口內國強胡同。我的第二個奶奶家裡是做絨絹紙花的,一家子都做絨絹紙花。後來我父親學徒完了以後,有了業務以後,我祖父就在家養老。

我的祖父行六,他有兩個弟弟,七弟不知名字,據說他當時在郵傳學校學發電報,畢業以後就派到上海。他畢業就結婚,結婚就走了,走了就再也沒有音信回來。我就聽我母親說,說是那時候家裡門口一過轎車,我祖父就得上門口看看是不是兄弟回來了。我叔叔解放前曾經到上海去尋訪過,沒找到。八弟與我祖父是同父異母,所以跟我父親的歲數差不多,他叫印德峰,我們叫他老爺爺。還有一個我們小時候管她叫九姑太太,就是我祖父的妹妹,滿族人不是都叫姑太太嘛,解放以後就再也沒聯繫。

後來生我父親的這個奶奶,她家是沙窩門外邊納鞋底子的。沙窩門這邊好多都是納鞋底子的,城裡城外,好多了。因為我一個叔伯哥哥的一個同學,就在廣渠門外住,他們家也是納鞋底兒的。我一個中學同學,他們家說也是納鞋底兒的。那周圍好多納鞋底兒的人。

定:納鞋底兒賣是吧?

印:對。我這個奶奶家就在沙板莊,因為有我們家墳地的關係,所以跟我們家有交往,在那邊成的親。生我二叔的這個奶奶姓什麼不知道,沒見過,我也沒聽說過。

定:那三奶奶是哪兒的知道嗎?

印:那是北京的,我就知道她叫王文重,因為解放前每年陰曆十月初一要燒「十月一送寒衣」的包袱,上面都要寫名字,所以我還有印象。

我小時候我祖父跟他的叔伯兄弟還有過聯繫,後來就都不清楚了,叫什麼也不知道。

2.我父親

印:我父親叫印常榮,我二叔叫常慶,三叔叫常祿。我父親的字是華亭。二叔的字是子余。餘字應該用繁體的那個餘。我三叔叫祝三(字)。他們這三兄弟年歲差很多,我算了算,我父親是1903年生的,我二叔是1911年生的,差8歲,我三叔1925年生的,我三叔比我大11歲。是什麼呢,就是三個母親,都是一個走了續一個,一個走了續一個,我父親8歲的時候我太太走了,然後我二叔8歲的時候第二個太太走了,我這第三個奶奶生我三叔的時候我母親已經進門兒了,我母親把我三叔抱大的。

定:等於說她自己沒孩子給人家抱孩子。

印:所以我母親說老嫂比母,她跟我三叔的關係就是這關係。

我母親姓姬,一個老姓,好像不是滿族。她家是在北池子,她在那兒住。隆福寺街通到東四西大街的一個小胡同叫豆腐巷吧,胡同口有一個茶葉店叫「張一元」,胡同裡公共廁所旁邊有一個修表的,那是我的姨夫。我的兩個舅舅是在東安市場的十字街口那兒賣糖葫蘆的。當時那老東安市場您有印象嗎?

定:當然有印象了,小的時候最愛吃那兒的糖葫蘆。

印:老東安市場的北門往南和西門往東之間不是有一個交叉的十字路口麼,當時叫十字街,那十字路口有四個攤,其中有兩個攤是我的兩個舅舅。所以我吃糖葫蘆不用買。後來都沒有聯繫了。

定:那時候賣糖葫蘆賺不到什麼錢吧?

印:那時候還小,不清楚。我家裡頭生活整個兒是富裕的,但是對我們不是那麼放開的,管得比較嚴。

定:您父親那時候滿族的習慣還多嗎?

印:有這習慣。比如我小時候我母親要出去,就得上我奶奶的屋裡頭請安去:「我要出去了」,回來以後要到老太太那兒報到。反正管我奶奶叫太太,但是還沒有管媽叫奶奶,沒有管父親叫阿瑪。我母親好像不是滿族。

定:大腳小腳?

印:大腳,改造腳。後來放腳了。

(1)父親的服裝生意

印:我父親念小學就念到四年級,他沒有承祖業,沒有做絨絹紙花也沒有納底子,他對這些活計不感興趣,他就是對於服裝特感興趣,他就去學服裝手藝去了,他就接受這個。他的師傅是在東單三條裡邊有一個官場胡同,叫周記服裝店,就是做手工的。這個人是個寧波人,所以我父親會說江浙一帶的話,而且學會了做南方的菜,那時候學徒不是都得端尿盆抱孩子做飯嘛,我父親三年零一節出師的時候19歲,他特別勤奮,他說學裁活怎麼學,就是人家都睡覺了他拿舊報紙練。在裁縫裡面拿剪子必須得有一定的技術,一般就是裁縫出師以後若干年才有資格拿剪子,他沒出師在師傅家就拿剪子了,19歲的時候他就可以拿剪子了。有的人做一輩子裁縫沒拿過剪子,就是不會裁剪,只會做不會裁。

我父親主要是做女服。一般的裁縫分四類:皮衣服,呢子,綢子的,布的。他四種行當都能拿得起來,就是呢子的綢子的皮子的布的他都能幹。皮子的是最複雜的,裘皮大衣啊,你外頭看著那麼漂亮,實際裡面不是整塊的,都是一小塊一小塊,一點點拼上來的。你得按那紋,就是它那毛紋,拼那個花,你不能東一塊西一塊這麼弄,都得拉出來,拉出來以後再繚啊,這個一般人不會。

定:皮子的可不是不好做嘛,每個動物的毛長得長短順溜都不一樣。

印:對對,好多人都以為拿個整個的皮子就能做,不是那麼回事兒。羊皮那是無所謂了。

定:羊皮也一樣。我在內蒙古牧區插隊嘛,我們用羊皮做袍子的時候也得來回地對,也挺難的呢。

您父親手藝那麼好主要是因為他聰明,然後他又勤奮是吧?

印:勤奮。我們後來從崇文門外小市口國強胡同遷到了東四的豬市大街,就在東四西邊,貴人關(今桂花胡同)隆福寺那兒。我父親說那時候北京殺豬都在豬市大街一帶,他說:「我在那兒住了一年多我就沒聽過豬叫。」

定:為什麼呢?

印:就是說幹得很晚才能睡覺。人家殺豬的時間他都在睡覺,他就辛苦到那種程度。小時候我睡覺了他才回來,我上學去的時候他還沒起來,所以經常是……

印嘉佑的父親用舊料子為孫子縫製的小大衣

定:您父親在小市口的時候,裁縫鋪就已經開在城裡了是吧?

印:對。究竟是不是我祖父也跟著到了城裡住在豬市大街了,我不知道,先是搬到燈草胡同,也是東四南邊路東,禮士胡同旁邊吧。我的出生證還寫的出生在燈草胡同。

我父親學的這個手藝,後來我二叔也學的這個手藝,我一個表叔,就是我太太的娘家侄子,還有我九姑太太的兒子也是學裁縫的,都是學的這個手藝。他們這幾個人一塊兒干,就在炒麵胡同,知道吧?東四南邊路東。在那兒開始搞了一個作坊似的,就是沒有門面,到處攬活兒。我二叔手藝不太好,但是我二叔自學會說英語,他就上六國飯店、北京飯店去攬活兒,攬了活兒以後,我父親他們幾個人在那兒裁,完了找幾個徒弟幾個人一塊兒做,就這樣發展的。我聽怹說,怹那個資金是怎麼積累的呢?就是東堂子胡同有一個隴海鐵路的督辦,他家要做一件水獺大衣,用40條水獺,當時大概是一百大洋一條水獺。人家不放心,怕你偷皮子,就得讓他上他們家去做,就這樣做了一個月,就這手工錢,掙了一千塊大洋。就用這點資金,然後加上他們幾個人幹的攢的錢,民國二十年(1931年)就開了一個服裝店,叫北京華茂女子服裝商店,在東四南大街156號,電話是5局1455。

定:這都記著。

印:那時候北京的電話是五位數,前邊是局項,後邊是4位數。西2南3北4東5,西城是2局,南城是3局,北城是4局,東城是5局。另外崇文門外叫南分局,7局。看解放前的《369畫報》《立言畫刊》《147畫報》啊,都有他們這個商店的廣告。注11

定:那生意一直還挺好的?什麼人穿這衣服?反正皮衣只有有錢人才能穿吧?

印:解放前生意好。反正我看到過白楊去做衣服。看見袁世海帶著他太太去做衣服,還見過荀慧生偕夫人蘇……(過去解放前報刊稱荀夫人為蘇半截,不知何意)來過。都是開著汽車停在門口。

定:他的皮子是從哪兒進貨啊?

印:一般是從武漢,湖北山區有野生動物,都是到武漢去。

定:不是從北方黑龍江什麼的進皮子?

印:那時候叫漢口嘛,到漢口去進貨,人家那貨主都得招待,給你安排客房,管食宿,都這樣。我們家沒人抽大煙,但是我們家有一套煙具,我還看到過他們燒煙。當時什麼過生日啊,藉機會交往啊,來了客人可以躺床上抽煙。

反正我聽說嘛,日本人統治北京的時候,很艱難,那些漢奸找理由敲詐你,比如你要到上海去進原料買貨,去買料子,呢子、綢子,用木箱子給運回來,一個是在車站給你扣了,你得花錢去贖,一個是拿刺刀給你捅了,這一匹呢子上都有一個窟窿,就完了。所以我們家有些箱子裡面有一層鐵皮,就為了防止他捅。這個箱子有好處,住平房有耗子嘛,所以有鐵皮的箱子一直在我們家裝糧食,還帶著去雲南,注12回來做傢俱把它拆掉了。日本人的時候讓特務漢奸們敲詐,整個資本損失了二分之一吧。

後來日本快投降的時候我那表叔帶著幾個人分出去了,又搞了一個霓裳服裝店,在八面槽外西堂子胡同西口,解放以後就沒有聯繫了。我這表叔就住在弓弦胡同裡邊的黃米胡同。現在美術館後街那地方,我看見還有黃米胡同一塊牌子呢。弓弦胡同沒了,弓弦胡同就是現在美術館這地方,拆了。

定:弓弦胡同原來挺有名的一條胡同,有好多大家。

印:好多大宅子。剛解放的時候北京市的政府機關好多都在那裡頭。我那個表叔是我的第三個奶奶的內侄,實際上是我父親第一個老婆的弟弟,按照這個關係我應該管他叫舅舅。我父親的第一個老婆結婚一年,死於月子病,連大人帶小孩都走了,實際上我父親這門婚事是我第三個奶奶給做的媒,就是他們娘家侄女嘛,等於是姑做婆吧。她一年以後就死了。

定:滿族人挺講究姑做婆的。

印:我二叔後來到天津去了,在天津又開了一個華茂女子服裝店,在天津大沽路。另外他有一個朋友叫趙華堂,是一個山東人,做皮貨生意的,又在南池子北口路西那兒開了一家叫「華東」的服裝店,華東女子服裝店。我就記得那時候是1947年、1948年,我父親跟我母親說上花兒市去買傢俱,就是買吃飯用的瓷器,碗、筷子什麼的,完了以後雇了三輪車,就給拉到南池子口這兒。那時候我不懂,我還說人家的買賣,我父親管那麼多閒事幹什麼,實際上這家華東服裝店主要是我父親投資的。解放以後南池子這個地方營業不行,就搬到王府井路東,叫泰來服裝店,取「否極泰來」之意。

我父親他這三兄弟是三個媽媽生的,但是他能維護著一輩子這三個人不分家,這個不容易。你看就是北京圍城的時候,注13那天怹讓我陪他去,我那時候12歲嘛,雇一輛排子車,買了一排子車糧食,幹什麼呢?給他的職工和在天津的商店裡邊的職工家裡在北京的人,每家送兩個月的糧食。他考慮的就是怕圍城以後斷糧。

定:那時候糧食可了不得,一天一漲啊。

印:是。就是他帶我到天橋去,買了一排子車糧食,拉回來。我記得當時特有意思的就是,那時候都是大桿秤,兩個人抬著過秤,有一袋是198斤,我說算200斤吧,200斤好算賬,賣糧食的說:「這小孩真厚道」,呵呵呵。

定:就是到那個時候他還能照顧到那些人。

印:嗯。剛解放的時候,東單廣場那兒,圍城時候不是搞了個飛機場嗎,飛機場撤了以後天安門前頭有好多擺攤的,都遷到了東單,他也在那兒,弄了一間簡易房,賣什麼呢?就把那粗呢子弄個綢子邊兒,當毯子賣。咱們家現在還有一塊呢,我一直帶著。

解放前華茂最多的時候有六十多個人,這六十多人按現在的話說好多是臨時工,做衣服忙的時候招一些,有的是長工,就是固定的,前店後廠。解放以後沒什麼買賣,很少有人做呢子衣服了,生意相當不好。我父親說沒什麼活兒了,就解散吧,就賣了房子,一個人給了點錢。縫紉機原來有幾十架,在我們家住的東房那兒擺了一屋子,今天這個徒弟搬走一架,明天那個徒弟搬走一架。

定:走的時候還搬縫紉機?

印妻:那時候生意已經不好了。

印:反正都沒什麼活兒了,人家得自找門路啊,就拿走了嘛。他們就找了一個織襪子的師傅,想織襪子,結果也沒搞起來。

織襪子也沒出路,後來遷到王府井大街路東。不是來了些蘇聯專家嘛,在南苑機場,每禮拜天用大轎車把他們送到東華門那兒,在王府井採購,好多蘇聯人就買這皮大衣。這蘇聯人也有辦法,當時允許他們帶出國去的就是一件,不能夠多帶,咱們過去出國時候帶東西回來不是也是有限制的嘛,他就要求你一個皮大衣再做一個皮裡,這不就是兩件麼。後來我三叔他們就想辦法到旅順去,那時候蘇聯不是還佔著旅順麼,他們到旅順去弄了個地兒給蘇聯人做皮大衣。注14我三叔還有我父親的一個徒弟去,這個徒弟現在八十多歲了,前幾天還給我來電話,他還健在,詳細情況可以問問他。那時候到旅順用什麼證明啊?剛一解放的時候沒有身份證啊,也沒有工作證,私營店哪兒有工作證啊?就是參加中蘇友好協會,注15中蘇友好協會的會員證,就可以當通行證用。

(2)從「五反」到「文化大革命」

印:解放後,1950年,1951年,我父親表現比較積極吧,當時叫作王府井的街代表。

定:他為什麼那麼積極呀?

印:啊?因為他在服裝行業裡面論手藝他是第一把手。手藝特別好。他進過中南海給鄧穎超量尺寸,試衣服。他一個是手藝好,另外一個他也快。我就記得剛解放不久吧,1953年還是五幾年,北京市工商聯的主任還不是樂松生,是傅華亭注16,你知道這個人吧?他是哪個行業的我搞不清楚了,傅華亭死的那天夜裡,我那時候還小,十四五歲吧,就聽敲我們家門,說傅華亭去世了,讓我父親給做壽衣去。結果這一夜就給他趕了一套中山裝。穿了這衣裳才入了殮的。

我父親是北京市的人民代表,還有區政協委員。他是北京市服裝同業公會的主任委員。後來公私合營以後把服裝和鞋帽並到一塊兒,叫服裝鞋帽同業公會,成立服裝鞋帽公司,沒地方,就把我們家的北房三間讓出來了。

印妻:從解放開始,他就帶著服裝業的人,跟著共產黨走,在公私合營上做了一點貢獻,在東城區是很有名的一個人,又是人民代表,又是政協委員。這些老人要說起他來,都知道。印常榮,又叫印華亭。注17

定:可是我平常看一些資料,說給中央首長做服裝的,都是從上海專門調過來的啊?

印:對呀,上海這幾個服裝店,藍天什麼的遷來之前,成立了前門婦女服裝店,在前門大柵欄一進口那個地方,那是他搞起來的。成立的時候鄧穎超去了,然後我父親親自到上海請了一批上海師傅。上海過來都是跟他這個公司,都是他們領導的。注18

定:是您父親去請的?他懂?

印:公私合營以後他是北京市的服裝公司的經理啊。

定:不是因為他們的技術特別好才遷過來的嗎?

印:有一個從上海請來的老師傅叫朱炳良,一字不識,到北京沒地方住,就在我們家裡頭給他一間房,據說伊麗莎白結婚時的婚紗是他做的。此人後來被選為前門區人大代表。手藝好極了。

我父親還幹過那麼一件事情,就是公私合營以後舊衣服,怎麼說呢,說俗了就是過去的長袍馬褂吧,怎麼把它利用起來,改成現在人能穿的衣服,搞了這麼一個展覽,他帶頭搞的。

定:還搞這麼一個展覽?這展覽好玩嘿!哪年呀?

印:就是1956年公私合營以後。過去的長袍馬褂改成能穿的,短袖汗衫吧。我還穿過呢,那個東西。

定:這個展覽倒是挺實用的哈,我記得家家那時候都是把過去存的衣服拿出來改。我小時候穿的淨是家裡舊的衣服改的。那您父親公私合營以後的職務是什麼?

印:北京市服裝鞋帽公司後來並到百貨批發公司,他是百貨批發公司的副經理管倉庫。定為行政16級。就在東四十條那兒,那個什麼倉啊,唱昆曲的對面?

定:南新倉。

印妻:後來他就拿工資了。

定:那他的技術怎麼辦啊?

印:那就沒了,以後他還能騎車上班,1962年以後他得了心臟病,就在家養病,一直到1963年還是1964年就退休了。

定:那他的手藝多可惜啊。

印:那……

定:公私合營之後你們家這些店就入股了是吧?

印:公私合營之後開始不是給幾年定息嗎,到1962年不就給停了嗎。後來困難時期又給增加了幾年,完了以後「文革」時候又都給沒收了。當時安排我三叔在王府井這個店裡頭當副經理,有一個職工,就是我父親一個徒弟王連生當經理,不久就搬到原來《人民日報》社附近那地方,改名了,不叫華茂了,叫新穎。現在還有,王府井新穎。那就是原來我父親的華茂。我三叔那副經理也沒當幾天,就去西山清水河畔修公路,後來就把他調到王府井百貨大樓對面鳳凰廳那兒,改成王府井的一個職工食堂,當管理員。我三叔就在那兒一直幹到1979年腦出血病故,終年54歲。

印妻:他爸爸到死總說一句,從解放以後我就一直跟著共產黨,毛主席讓做什麼,共產黨讓做什麼,我都做。他為了捐款,把一處房子都給賣了。

定:抗美援朝的時候吧?

印妻:對呀,就是捐款呀。一直跟著黨,讓做什麼就做什麼,而且都領頭做。整個服裝業公會的頭頭啊,他一動員大家都響應,他威望挺高的。

印:「五反」的時候查了半天,查不出違法的。查不出違法的也總得處理啊,他有一個解放前認識的朋友,解放以後在「和大」,世界和平委員會,那時候有這麼一個組織,在那兒當會計,世界和平大會開會的時候,中國代表團出去要做衣服,那個人給介紹的,在這兒做衣服,以這個名義,就罰了他五千萬塊錢,是舊幣,就是現在的五千塊。

定:這算什麼罪名啊?

印:他給介紹的,你介紹了做活你不就賺錢了嗎。就找個理由,不能不罰呀。最後定的幾個級嘛,五個級,最後給他算了個四級大概是,基本守法戶。注19

定:他還不算是最好的?

印:不是最好的。開始的時候他還是「五反」的一個機構做人家工作的那麼一個人。公私合營之前,北京只有很大的買賣像同仁堂什麼的才可以,一般的商店沒有一定規模還沒有資格公私合營。

定:還不是你想公私合營就可以的?

印:我父親他們就想先通過同業公會搞一個私私合營。把規模搞大了爭取公私合營。這個到1957年「反右」的時候也是一個罪狀(笑)。

定:這也算罪狀?

印:那你們要幹什麼啊?要搞資本主義啊?擴展資本主義啊?

定:您父親也挺不容易的,我主要是覺得特別可惜,那麼好的手藝。

印妻:說實在的他爸爸跟他不太一樣,很講究,很會保養,就是這場「文化大革命」,他想不通,他就不明白為什麼「文化大革命」抄他的家,他一直不明白。你想16歲就出來學徒。這是靠自己勞動,自己奮鬥出來的。

印:最近我看到一個材料,1966年紅八月的時候主要是老紅衛兵幹的事。老紅衛兵抄家的時候,中央首長接見時,謝富治講過一句話,那時候謝富治不是公安部長嗎,謝富治說你們各派出所要把五類分子的情況都給紅衛兵。要不學生哪兒知道誰是什麼。我們家抄家時她在,我沒在。當時我們倆住的屋子沒抄,就是抄我父親,還算不錯。我父親有一塊懷表掛在柱子上,這塊懷表都給拿走了。

印妻:還有收音機,小的,你忘了?

印:家裡頭連個鐘點都看不成。問題是我們家的那一套紅木傢俱。

印妻:他到死都不知道為什麼抄我們的家。好在他(指印嘉佑)爸爸媽媽在這個街道人緣特別好,所以還算照顧,沒有打,也沒有罵。只是說你把房子給我騰出來,給你擠到一個小屋,然後呢,讓老頭去掃街。

印:「文革」以前我母親是我們街道的婦女委員。覺得寒磣嘛,就晚上掃。

我父親1969年1月4日去世的。他死的那天,正好就那天晚上我沒回家。那些天她(指印妻)又生孩子,我母親又半身不遂,一月三日那天晚上,禮拜五,我在學校睡一晚上覺,隔一天我再回去,那天早上她給我來電話,說他夜裡走了,我就到他們公司去報告,來了兩個人,沒看這人怎麼樣,先就在屋裡又抄了一遍,搜出了兩樣東西,一樣是大本子,有這麼厚,進口的,外國的,女服的衣服樣子,模特穿的那個。還有一個開人代會的文件。第一次抄家沒抄走的。他們就問,這國家的文件怎麼會在你們家?我說他是人民代表,這是給代表的文件哪,不能有嗎?他們說拿走,拿走吧這。衣服樣子,這外國字兒的我們得拿走,拿走吧。

定:這麼抄家他什麼罪名啊?

印:沒什麼罪名呀。

印妻:資本家呀,就是資本家,沒有罪名。

3.我自己

(1)我上的學

印:我父親跟我母親結婚十二年才有了我。

定:您是第一個孩子?您不是還有個姐姐嗎?

印:就是因為我父親跟我母親結婚十二年沒有孩子,我二叔生了頭一個孩子,我爺爺做主說這個就過繼給你吧,就過繼給我父親了。不是親姐姐,是過繼的。在戶口本上她算我姐姐。她比我大4歲。我1936年出生,屬鼠的。我兒子也屬鼠。

印妻:他爸爸沒念多少書,就他們這一輩人,全都讓他們上學了。

印:我姐姐是東北師大教育系畢業的,又在北師大念了兩年研究生,畢業後分到曲阜師範學院,因為結婚調到北京,北京那會兒有一個師範專科學校,三年制的,沒多久這個學校撤了,她就到少年宮,後來到教材編審處待過,西堂子胡同口那兒,後來又到教育科學研究所吧,廠橋那兒。她由那兒退休的。

印嘉佑(右)與堂兄印嘉祥的童年合影

定:您也是一直上學?

印:我1949年小學畢業。

定:哪個小學?

印:惠我,教會學校,就是王府井那個天主教堂啊,後來叫八面槽小學,又叫王府井小學。最近王府井那兒要搞街道整治,就把這學校整個拆了。它為什麼叫惠我?這會兒我才明白,我就看教堂上面有個橫批,因為那是中西合璧的建築,橫批寫著「惠我東方」。所以我才明白我讀的那個學校為什麼叫「惠我」。

定:我原來知道那邊有育英有貝滿……

印妻:那是中學。

印:這是天主教的,育英、貝滿是耶穌教的。首都劇場旁邊有個大鵓鴿市,大鵓鴿市裡邊有個博士幼稚園,然後女生的有個叫培元小學,就在王府大街那兒,男生的就是育英小學,在燈市口內油房胡同,然後是育英中學,在燈市口,貝滿女中,在燈市口同福夾道。它是這麼個系統。

定:您上那個學校家裡也得給不少錢吧?

印:上小學用不著多少錢。當時只要信教,可以不交學費。我小學畢業考二中沒考上嘛,後來就到育英了,育英到升高中的時候就改成市立的,就改成二十五中了。我的中學老師,教我們歷史的,是金啟孮。您認識吧?

定:不僅認識。

印:我印象很深,他穿一個大長棉袍,拿一個教鞭打這個(棉袍的)下擺,「啪啪啪」,一邊溜躂著給我們上課。

重建後的聖約瑟堂,俗稱東堂,位於今北京王府井大街74號(蘇柏玉攝於2016年)

東堂近景,門上有「惠我東方」四字(蘇柏玉攝於2016年)

定:怎麼樣他那課上得?

印:相當好。

定:金啟孮在那兒待的時間不長是吧?

印:時間不長。後來成立內蒙古大學他到內蒙古大學去了。

定:他很少講他當中學老師的那一段。那時候您知道他是皇室嗎?

印:不知道。那時候小,很少關心這些事。除了上課,沒什麼更多的接觸。後來我們畢業後聽同學說金老師到內蒙古大學去了,到內蒙古大學搞什麼也不清楚。內大是1958年成立的。他們那些人過去都很謹慎,我那妹夫好像就是一直沒什麼正式工作,在西山八大處有一個中學,在那兒當個代課教師。

定:誰呀?

印:就是啟源。後來他就靠賣字。

定:您從育英出來就上的北大?

印:我這兒還有個故事。1952年院系調整以後,那時候考大學不是分三類麼,理科、文科、農林醫,我想學地理。地理一直是按文科招的,寒假時候就把我們五個班分成三個班,就分成一個理科班,一個文科班,一個農醫班。我就在文科班複習功課,等到報名的時候來一個通知,地理專業從今年開始改成考理科的科目,再加試地理。我說加試地理我不怕,可是考理科的東西我沒複習啊,來不及啦,所以填表的時候,因為我中學的時候一直在圖書館幫著人家借書,用現在的話說當志願者吧,這樣有機會進書庫,我說報北大圖書館專業吧,第二志願報的北師大的歷史系,其他就沒什麼啦,哎,等到我表都填完了,教務處給我通知兩個事。一個,檔案館那兒招學滿文的,你去不去?

定:招滿文的時候是1955年?

印:1955年。說要招十個人。完了以後又說北大新成立一個經濟地理專業,按文科考,哎喲,我說這個消息太好了,那時候表都交了,我們是填七個志願,每一個專業有三個學校,可以有21個意向,我說你給我個表我重新填,他說,你不用了,你寫個條吧。我就寫個條夾到表裡頭了。就這樣偶然的機會考上北大的經濟地理專業。我入學以後好幾位同學都是這樣,把表交上去以後接到這個通知,因為那是那年剛剛成立。

定:那時候讓您去報檔案館的滿文班,就因為您是滿族是嗎?

印:對對。我當時答覆他,我說我先考大學吧,考不上我再去。

定:後來跟您一塊兒去的沒有念出來的吧?

印:我沒去呀。我們班有一個同學沒考上大學,他去了,但是他也沒待多長就走了。

定:您那時候要是念滿文,您現在是大專家了。

印:是呀,那時候沒幾個懂滿文的。可是我沒有學語言的細胞。

定:滿文好學。

印:好學我也不行。你看我學俄語那時候,老師每堂課都提摟(讀dī lou)我,提摟我就結結巴巴的,越結結巴巴,他越提摟我。後來發展到明天要上俄語課,今天我就睡不著覺了。就發展到這種程度。

定:您不喜歡語言這行對吧?

印:對對。

定:那您讀北大這個經濟地理專業有意思嗎?

印:我們這五年沒念什麼書,淨在外面跑了,所以實踐的機會比較多。學的自然地理專業基礎課的比較多,經濟地理專業的主要是到外面搞調查去。

定:也經過「反右」了是吧?

印:啊,1955年「肅反」,中學生不參加「肅反」,但我們學校是教會學校,所以規定我們1955年畢業的要跟老師一塊兒參加「肅反」。我們班有一個學生,是信基督教的,散佈了一些恐美崇美的言論,為這個就給這個學生整了一頓。因為好多同學是外地的,人家就把錄取通知書寄到家裡去了,結果給人家打電報,把外地學生都給招回來,參加「肅反」。最後還算不錯,開了一個證明,到大學報到的時候說是此人參加過「肅反」,沒事兒(笑)。

定:你們那個年代上學的時候也挺緊張的哈?來一場運動來一場運動的。

印:是啊,念大學你看我們真正舒舒服服的就是1956年,那時候貫徹知識分子政策,除了過黨團組織生活以外,其他任何會都沒有,而且北大請外面人做報告的特別多,業餘時間可以聽各種報告,很活躍。1957年「反右」以後就不行了。「反右」完了以後「雙反」,「反右傾」「拔白旗」,詩畫滿牆,體育大躍進、衛生大躍進等。

定:您說這個我還有點印象,我在北大長大的。我上小學呢。

印:你是北大附小的?那時候還在哲學樓前頭。

定:對。

印:我們一進校,北大地學樓和文史樓之間的那個花壇,就是我們修的。說是迎接建設社會主義積極分子大會的召開,新同學在那兒修那個花壇。正好對著那個小學嘛。

定:您還記得那個小學?我們上四年級的時候遷到校園外邊去了,因為在裡頭實在太吵,教授在這邊上課,孩子在那邊叫,什麼也聽不了。

印:我們好多課都沒上,四年級到武漢,國務院長江流域規劃辦公室。搞南方水運網規劃,我們班是十幾個人去了,每兩個人分到一個省。就是安徽、浙江、江西、上海、江蘇、廣東、廣西,另外還有幾個省市,武漢水運學院搞的,我們在那兒搞了一年,這是四年級。五年級還算不錯,上了點課,我們基本上自己講,你到了哪個省就講哪個省的情況嘛,學地理的,我去了江西,江西就歸我講嘛。

定:您去了江西什麼地方?

印:我在江西南昌交通廳裡邊待著,到過萍鄉、銅鼓,去搞湘贛運河的調查。到瑞金是搞閩贛運河的調查,從長汀一直走到瑞金。在長汀那天我記得是在瞿秋白墓那兒,長汀城外頭嘛,採了點鮮花,給瞿秋白墓獻花,然後一天步行十三個小時走到瑞金, 130里路。背著儀器還要測量,背著小平板,一邊走一邊測量,整個翻過武夷山嘛。我腳上打了十好幾個泡。

(2)隨林學院遷到雲南

印:我大學畢業分到北京林學院,1969年11月份一聲令下,就搬雲南了。注20

定:是不是整個林學院都遷走了?

印:整個遷走了。一號命令。我記得軍宣隊動員報告就說:「暖風吹峽谷震盪,好一派南國風光」,他把《智取威虎山》的詞兒給改了。我們學校在雲南分成14個連隊,分別在14個林業局,給騙到那兒以後,沒有公開啊,就說準備把學校解散,還帶著兩屆同學,我們那屆同學都主要分配到雲南了,被分到12個林業局。後來國務院不同意解散,就集中到麗江,在麗江待了一年多,說那地方沒法辦學,轉到下關。我走到半路車翻了。到的第55天才能站起來,看到玉龍雪山。

印妻:大轎車走到半路翻過來了,要是再一翻就到山澗裡了,我們這一車人就bye bye了,就沒再翻。

定:沒死人嗎?

印妻:就他受傷了。

印:車上14個人,唯一沒受傷的就是我女兒。她(指印妻)抱著呢。

定:全家都在車上啊?

印妻:我們四個人都在。

印:她和我媽媽,我媽媽半身不遂,孩子剛1歲。

定:您媽媽那樣還上了雲南哪?

印妻:那沒辦法,說這邊要打仗啊。

印:翻車的時候骨折了,我住在醫院裡,麗江部隊的六十五醫院。受傷了可以要求回北京啊,可是那時候不懂,讓往裡走就往裡走吧。

印妻:所以他現在走路有點瘸。

印:麗江現在有個民族樂的表演,表演的地方就是我們原來住的地方,叫黃山公社白樺大隊。我們學校是佔了麗江的一個農校,一個師範學校,一個中學。另外住了幾個村。

定:那生活習慣能適應嗎?

印妻:那絕對不一樣。

印:納西人男女不同房。這個房子是三間,男的住這邊,女的住這邊,中間住老太太,樓上住老頭。他們那兒沒有雙人床,都是單人床。我們都有雙人床啊,有一個納西族的木匠,看見我們的雙人床,那個小伙子結婚,自己做個雙人床,族裡的人還認為他破壞他們規矩。

定:那他們這麼住,你們住哪兒啊?

印妻:他們給我們騰出一個房子來。

印:有的是住房子,有的是住他們樓上。

定:你們一家子就住這一間房?現在去旅遊的人哪兒知道還有這麼一段故事。你們後來又去過嗎?

印妻:他們有人去,我沒有再去。我想起那地方太傷心了,他把腿也傷了,坐骨也斷了。

印:在下關也是住在老百姓家。在麗江是住在納西族人家,在下關是住在白族老鄉家。

印妻:哎喲,那時候的條件,跟現在沒法比。

印:在麗江待了一年多然後到下關,下關美極了,下關的風,大理的花,蒼山的雪,洱海的月,風花雪月嘛。我們在那兒住了一年多,住在白族老鄉家。沒有水,我們每天都得上山上的山溝裡去挑水去。山溝裡有個小泉眼,就像臉盤似的,大家排著隊,拿一個茶缸在那兒舀。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我們書記問我你怎麼挑水,我說我最多的是拿小茶缸舀了720下,淘滿了兩桶水。我的腿都蹲得麻了,站起來要挑這兩桶水的時候有一個小石頭一絆,兩桶水就都倒到山溝裡頭了。我只好又在那兒重新排隊。幾個鐘頭都不回去,她去山上找我,就那麼困難。到現在我們這水桶還有呢。

印妻:還留著呢,沒有自來水。

印:在那兒待了一年多,到1973年要招工農兵學員了,辦學了,就搬到昆明郊區,昆明郊區有個溫泉,溫泉裡邊給西哈努克修了一棟別墅,讓他跟那兒住,結果他沒去,賓努在那兒住過。溫泉的楸木園,是中國科學院植物所在雲南修建的戰備所址,我們就在楸木園那兒開始招生,那兒有點房子。

我們一個禮拜到溫泉鎮趕一次集,還看見賓努在螳螂川那兒坐著晃頭。

定:林業大學為什麼非要苦苦地搬到那兒去?

印妻:就是毛主席的一句話呀,農林院校怎麼在城裡辦呢?我們在雲南折騰了五次,搬了五次家,邊走邊扔,好多老東西都弄沒了。

印:要不管我們叫搬遷學院呢。在麗江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背著背簍,女同志背著背簍,男同志把背簍捆到自行車車座上。當地老百姓說:「遠看像逃難的,近看像要飯的,過去一問是林學院的。」

1979年我們從雲南回來,半導體所在這兒佔著,環化所也在這兒佔著,人家開玩笑說八國聯軍嘛,半導體所,環化所,現在叫生態研究中心。還有北京市農科院的蔬菜所、作物所,還有一個華北地震大隊。

印妻:還有北大、清華,科技大學研究生院都佔過這兒的房子。

印:半導體所從城裡中國大學舊址那地方,就是12路無軌電車終點站,皇城根兒那兒遷到這地方,這地方原來是我們學校的樹木園,有600個樹種,全國採集來的,全給砍了。人工湖這個地方,半導體所已經蓋起樓來了,沒有辦法了。原來我們學校的苗圃,都在這個院裡頭的,這個苗圃給了北大,西山林場給了清華。最可惜的就是60年代我們學校有一位王林先生,引種的新疆薄皮核桃一攥就碎的,那一片核桃林全完了。

那個老先生除了引種核桃以外,還做了一件非常有益的事,1959年十年大慶,人民大會堂蓋好了,天安門廣場從外面移來的樹,葉子全是黃的,馬上到國慶了,葉子就不綠,誰看了也解決不了,我們這個土專家,就像屠呦呦這樣的,沒有學位沒留過學,他一看,他說是移栽的時候馬糞擱得太多了,他建議你挖溝,灌水,沒有一個禮拜,樹全綠了。為這個,我們這位王林老先生參加了北京市的群英會。

定:後來呢?

印:「文革」的時候就病逝了。他兒子是我校水保學院的王斌瑞教授,死在山西吉縣了,他是你們校友,101中學的。因為剛解放時王林是林業部的一個處長,當時國家機關幹部的子弟都可以上101中學啊。他101畢業以後就到我們學校了,他搞了一個什麼東西呢?就是噴一種藥劑,可以讓地下水蒸發得少,就是在山西的乾旱地區可以保存水分,樹能長起來。後來國家林業局的一個副局長要去現場,他那時候已經「掛靴」了,退休了,說林業局領導要去,他就上那兒去等著,結果他到了吉縣以後,局長說有事不去了,林業局送他回縣城時,車在路上出車禍了,就死在那兒了。就說這領導一去就得陪著……

4.身邊的人和事

(1)日本投降和北平圍城

印:1949年的時候我13歲,日本投降的時候我9歲,1945年的10月10日,9歲。我參加了太和殿的日本投降儀式,我前幾天還給我們學校的《流金歲月》寫了一篇東西,我們離退休處出了一本《流金歲月》,每年出一本。

定:寫的是您參加太和殿的受降儀式?您還記得什麼?

印:那就記不得什麼了,就是挺熱鬧的。主要就寫的是這些個,還有日本統治的時候我們胡同那日本小孩怎麼劫我們,打我們,那時候我們都是成群結隊地去上學去。小學裡邊有個日本教官,教日語。我還寫了一段日本人統治的時候吃混合面兒,那時候我們寫字的筆記本全都是豆紙,就是解放前那種衛生紙,寫毛筆字根本拉不開筆。

日本佔領北京時期,在小學開設國術課,學生都持木頭棍棒

到學校練習,圖為印嘉佑與堂兄讀小學時所攝

定:我記得三年災害的時候我們用的也都是那樣的紙。

印:比那還次。我還寫了每月的8號、9號防空日,得穿黑衣服打裹腿上學。

定:您父親還帶您去參加了日本投降儀式?那時候是願意去就去?還是指定誰去?

印:我父親的徒弟領著我進去的,不是我父親去的,是我父親徒弟去的時候帶著我去的,我最近看《北京日報》寫的,當時是要求一個商戶可以派一個人。但是《北京日報》寫的說是有20萬人,後來我問了我們學校一個老先生,說太和殿前頭根本裝不下20萬人。原來我知道的就是十一戰區司令長官孫連仲受降。投降的是日本的華北佔領軍根本博中將,帶著七個人,在這兒獻指揮刀,然後簽字。

定:我原來都不知道這個事,是做口述訪談後才慢慢知道的,咱們這邊都不提這事。您還有印象?

印:有印象。太和殿這兒一進去以後一人還發了一個畫冊,主要是國民黨正面戰場軍隊的一些照片,我印象深的能夠記得的是一些修滇緬公路的照片,這個畫冊我一直保存到「文革」被抄家的時候(笑)。

定:北平圍城的時候也挺緊張的吧?您還有印象嗎?

印:有印象。傅作義從新保安撤到中南海的「華北剿匪司令部」,北平市所有院子裡,每一家都得騰出一間兩間房,安排他們那些隨軍家屬住。那時候我奶奶在演樂胡同住,她那兒也安排了一個。

定:我聽說他們那時候軍紀特別好,都住外頭,有這事嗎?

印:住外頭那我沒看到過。反正每家都得騰出一間房來。我們家住了一個姓辛的,他那個老伴是個小腳老太太。他兒子是給領導當勤務兵的。就這個人每天晚上下班回來都得到我父親那兒跟我父親聊會兒天。我特別有印象的就是新保安國民黨的35軍,《毛選》四卷裡面都有嘛,就是全部給圍了嘛,那天他一進門就跟我父親說:「新保安丟嘍!」就這個人,解放以後通知他開會,就再也沒回來。後來聽說他是軍統,是安排在傅作義軍隊裡面的軍統。他這老伴和他的兒子在我們那兒住,住著住著不是北京解放了嗎,他是河北哪兒的人哪,他大兒子來了,他大兒子是八路軍,住了不久這老太太跟他兒子到天津去了。

定:我還有件事不太明白,說圍城是解放軍把城圍了,傅作義的軍隊還在城裡,還是說軍隊把城圍了,城裡都是老百姓?

印:有軍隊呀。

定:是傅作義的軍隊?

印:啊,說圍城啊,35軍不是從張家口過來麼,走到新保安不是就給堵住了嘛。圍城的時候,我們家墳地沙板莊那兒有我父親的4個舅舅,這4個舅舅有3個全都進城了,住在我們在禮士胡同的一所房子裡,因為那時候北京郊區傅作義的軍隊都拆房啊,他們就跑城裡來。

定:他們拆房幹嗎?

印:就是怕你搞巷戰哪,這守城的時候方便哪,有房不是擋著嘛。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朝陽門,從護城河那兒開始,往東嶽廟那邊拆,一直拆到一元堂藥店,拆到那兒正好北平解放了就不拆了。就是整個從朝陽門出去,兩邊的馬路上房子都拆了。北京郊區都拆啊,拆好多房。注21

圍城那事我又想起一段,就是何思源當時是北京市長,下台了,他主張和談,結果國民黨特務就給他家擱了個炸彈。他家住在今錫拉胡同,跟我們的甘雨胡同斜對著。

定:錫拉胡同不就在百貨大樓北邊嗎?

印:對,對著西堂子胡同。那個炸彈炸的時候,夜裡頭都把我們炸醒了。最近我看《檔案》裡邊說給他擱炸彈的是段雲鵬。過去在監獄裡和燕子李三在一塊兒,跟燕子李三學的飛簷走壁,這個人解放前後從台灣到大陸來回跑了好幾趟,最後50年代把他抓住槍斃了。何思源家房頂上的炸彈就是他放的。

定:他為什麼要放?誰支使他放的?

印:就是軍統把他收買了。電視《檔案》節目說他是從燒酒胡同(今韶酒胡同)那邊上去的,是在錫拉胡同的路北,當時把何思源炸傷了,把何魯麗的妹妹炸死了。

定:您是聽見炸彈聲了?

印:聽見了,夜裡把我們都吵醒了,那炸彈很響的。

定:那你們知道是何思源家的炸彈嗎?

印:報紙上都登了。

(2)甘雨胡同33號

印:我是1936年7月2日生的,我們家搬到甘雨胡同那天是1937年7月7日。我們家的房子從老房契看最早是大祥子的房子。大祥子說是慈禧的乾兒子,摔跤的。甲33號就是他的馬圈。我這是聽說,確切不確切不知道。有16間房子,四合院。我奶奶說就是搬的那天聽到打炮聲,就是七七事變嘛。

印嘉佑童年時在甘雨胡同的住家院中

說個笑話吧,1968年她(指印妻)生我女兒的時候,晚上毛主席最新指示發表,又遊行,又座談,完了以後已經十點了,我得回家洗尿布去呀,一出校門口走到六道口,遇到一個查崗的,正好那天我還帶著工作證,他說今天晚上北京市都在查,你得把工作證,冬天嘛,擱到外邊兜裡,人家查的時候好往外抽。我從這兒走到王府井,就查了二十多次。最後一次到了八面槽天主教堂甘雨胡同西口那兒,那小腳游擊隊,就不讓我進:「你住哪兒?」我說:「我住在老門牌33號,新門牌12號。」「沒見過你。」我說:「沒見過?我七七事變那天就搬這兒來了。」(眾笑)「就沒見過你,誰證明?你院裡有誰?」我說院裡,我父親住北屋,我住東屋,前些天把我們都轟出來了,我們現在住在北房和東房之間原來廚房那兒,把我們擠到那兒了。說那北房是誰?我說是咱們街道李主任在那兒住。

印妻:革命委員會的主任。

印:這才讓我走。

定:那時候我就不明白,毛主席指示為什麼老是夜裡發啊,白天發多好。

印:老是《新聞聯播》發,一發就得遊行,就得討論。

甘雨胡同在解放前是這樣,(門牌號是)由東口路北到西口,然後從西口沿路南這樣轉回來。解放以後就是這邊(北邊)是單號,那邊(南邊)是雙號。(參見圖示)

印嘉佑在訪談中隨手所畫的甘雨胡同圖

定:噢,新門牌是單雙號。您那天說你們家旁邊還住了幾個挺有意思的人物是吧?

印:按老門牌:解放以前東邊這是1號,4號前院裡是一個古玩鋪,古玩鋪的後院是葉家老大葉文甫注22在那兒住。富連成後來的掌班的吧,葉盛蘭的哥哥。

定:富連成還有人在這兒住,不是都住南城?

印:葉先生「文革」前是我們街道的居委會主任,就是「文革」以前。「文革」以後就把他轟走了,轟到乾麵胡同住去了,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我母親也是居委會的,我母親是居委會的婦女委員,所以他們一直都有聯繫。在我們家我還見過這個葉文甫。他叫葉龍章。

定:字是龍章?

印:嗯,什麼打扮?戴一個軟塌的帽頭,白袖口得挽上來,真是過去那種打扮。他念的炮兵學校,不知道為什麼他去當兵去了,據說是東北軍的一個炮兵的什麼軍官,他父親死了以後就把他找回來了,就離開部隊在富連成掌班了。葉老二叫葉蔭章,是鼓老兒,打鼓的。有一本書叫《梨園一葉》注23,就是寫他們家的。老三是葉盛章,武丑,據說是從龍潭湖裡把他撈出來的,他自盡了嘛。有人說撈出來以後腦袋上有一個釘眼麼。注24

定:那不就等於讓人給害死的?

印:這事一直說不清楚。老四叫葉盛蘭嘛,葉盛蘭兒子叫葉少蘭。

定:唱小生的吧?

印:啊。葉老大的夫人馬祿德是醫務工作者,「文革」後被遷往乾麵胡同。其子葉金森,武丑演員。子媳孫萍,是人民大學戲曲研究所所長。

6號是個廟,叫元極觀,解放後已無道士,成了大雜院。大殿裡是街道工廠,糊紙盒的。解放前東四南大街有一個傢伙鋪,遇婚喪事出租桌椅、吃飯瓷器及婚事的轎子、喪事的棺照,解放後就遷入此廟。後停業,(老闆)在胡同裡的廢品收購站工作。其子叫殷培田,是劉寶瑞的徒弟,在新疆說相聲。嗓音近似劉寶瑞那種鴨聲調。

我們家是老門牌33號,我們斜對面是老門牌14號,就是沈崇注25在那兒住。報紙上說沈崇的祖父是沈葆禎,福建人。

定:咱不說報上的,就說當時您知道的。

印:我當時很小啊,連什麼叫強姦我都不懂,問大人什麼叫強姦啊,是不是親嘴啊?不懂。沈崇當時是北大預科的學生,她到平安電影院看電影,兩個美國兵從平安電影院出來把她弄到東單廣場。事情鬧得很大,後來好多傳說,說她到五台山當尼姑了。

定:您見過她嗎?

印:沒有。她好像到北京不久,福建人嘛。到北京住在她親戚家,那地方原來是日本的一個眼科醫院,叫石橋眼科醫院。1945年之後日本人走了中國人居住。沈崇那時候在北大念預科嘛。

定:那時候的北大是沙灘的北大吧?

印:沙灘。她住的是14號。16號是過去一個「法文報館」,日本投降以後就一個日本人住在那兒。因為那時候凡是外僑住的地方門口都有一個木頭牌子,上頭寫著漢字名字,叫山口隆一,日僑山口隆一。

定:這個山口隆一好像有點印象,是……

印:就是「炮打天安門」的那個。

定:那時候我挺小的不太知道,好像是槍斃了吧?

印:槍斃了,他和李安東,意大利人,兩個人同時槍斃的。大概是1951年,槍斃的時候還專門從東交民巷轉了一圈兒,讓外國人看看,然後弄到天橋槍斃的。他們弄了一個迫擊炮,弄到前門郵政總局的樓上去了嘛。到最後把他們抓住了,大概是9月30號抓的,準備10月1號炮打天安門嘛。注26

定:是真的哈?

印:真的真的。

定:他是受日本人、美國人還是國民黨的支使?

印:……不知道。我就說這人真有能耐,把迫擊炮一塊一塊弄到郵政總局的樓頂上,然後再組裝起來,就是一進前門那兒,那時候前門不是還有城牆嘛,就是現在歷史博物館那地方。山口隆一住到16號,然後李安東是17號。

定:他們倆住的還挨著哪?

印:不是,中間隔了一個。

定:都在一個胡同?

印:都在一個胡同裡。這是16號,然後17號是一個開木廠的姓穆的人,他自己蓋的房子,就是那種中西合璧的,特別漂亮。那門口兩棵大槐樹,我們小時候都說「上大樹那兒玩去」。這是16號,這是17號,這兒還有一個17號。

定:噢,他蓋了三套房子都叫17號?

印:都叫17號。就是甲17號、乙17號。李安東住的這個就是一個細條兒,然後到後邊,這個17號在這兒,所以李安東住的房子從胡同裡邊比較隱蔽,住在這個房子後邊。

定:17號房子的後邊?

印:不是。這是17號,這邊是北,我們家是這兒,33號。

定:你們跟他們是對過兒?

印:嗯。這是14號,15號,16號是比較大的一個院兒,把山口隆一抓走以後那個地方就是中央實驗歌劇院的宿舍、排演場。我過去常見鄒德華注27、盧肅等各演員出入此宅。我就說李安東住的是這個17號,這兒還一個17號,都是小樓。解放以後都是外國人住。13號、14號之間有個大門,前門是椿樹胡同(今柏樹胡同),過去是鑲白旗蒙古都統署。後為巴西府,就是巴西駐華使館。

定:那當時有蒙古人在這兒住嗎?

印:小時候我不知道。我小時候經常上這院兒裡玩去,院裡有好多山石啊,假山什麼的,挺好的一個院兒,有亭台樓閣、假山花園。後來呢,解放以後是撫順煤礦駐京辦事處。13號院裡住著好多做飯的拉車的洗衣服的,都是為巴西府服務的。我就看著李安東啊,都是13號這個拉洋車的拉他出去。

定:後來就是巴西駐中國的使館在那兒?

印:對。但是哪個年代的搞不清楚。我上學就在西口嘛,每天都從這兒經過。那時候外國人住的門口都掛一個牌子。山口隆一、李安東門口都有牌子,寫的漢字。

22號原來是個汽車修理廠,20世紀60年代,附近拆了幾個院子,蓋了一個大樓,是百貨大樓的宿舍。(胡同有兩邊,南邊一排,北邊一排。以下從胡同北面一排轉到南面一排來)

定:南邊這一排呢,除了你們家還有什麼人住著?

印:啊。以上是路北的各戶,以下是路南的幾戶。28號,解放以後王人美在這兒住。

定:就是那個演員吧?

印:我女兒在八面槽小學唸書的時候,王人美還到他們學校去給做報告,捐獻什麼的。她愛人是美術學院的一個教授,葉淺予。王人美半身不遂,出來都是她那老伴拿輪椅推著她。注2829號是宗教人士王明道,教堂在史家胡同。此人在1955年肅反時曾被捕。注29當時我母親做街道工作,他被逮捕時我母親被叫去做旁證,他還與他家人親吻,這些街道老太太們哪裡見過這種行為?笑又不敢笑……我在60年代聽一次形勢報告講到,當時聯合國秘書長哈馬捨爾德來京訪問,要見王明道,當時他拒不見面,搞得政府非常被動。

30號這地方有一個養老院,是專門養老太太的,沒有男的。

定:養什麼樣的老太太?

印:所有在那兒住的人都穿的一樣的衣服,夏天都是竹布大褂,冬天都是長袍,晚上都到外邊活動,就是溜躂溜躂那樣活動。

定:您說的這是解放前還是解放後?

印:解放前。解放後就變成民政局的宿舍,聽說民政局的局長馬玉槐就在這兒住。後來馬玉槐調到寧夏工作,在林業部副部長的任上離休。這個養老院就解散了吧。注30此院有一口井,1948年底北平圍城時,自來水廠停業,全胡同就靠此院內的井水過活。

31號這兒是一個我不知道是什麼,門口掛的牌子是一個「四海株式會社」。

32號原來是個日本的咖啡館。1945年後成了一個「兵站」。記得1948年時,整天有汽車運來大鍋餅,存幾天又拉走,當時不知為何。現在明白了,當時是為淮海戰場救濟被圍困的國民黨軍隊。

我家住在33號。

34號是一個新星服裝店,做西裝手藝活。解放後成了紅十字會宿舍。張鈞英就住此院內,她是「我們熱愛和平」招貼畫裡那個女孩,也就是給毛主席獻花、後來拍電影《讓我們蕩起雙槳》的,後來和瞿弦和成了一家。

35號是一個私人開業的牙醫,解放後加入公立醫院工作。

36號這兒是一個姓謝的,這個人是個買辦,解放以後這房子沒收了,就南斯拉夫使館的家屬在這兒住,因為門口也有牌子。這兒是一個我不知道是什麼,門口掛的牌子是一個「株式會社」。

定:你們這胡同可真夠藏龍臥虎的。

印:呵呵。

今日甘雨胡同一角(定宜莊攝於2016年)

(3)甘雨胡同周邊

印:出甘雨胡同西口就是八面槽,東邊原來叫米市大街,後來就是東四南大街。原來從金魚胡同到燈市口這段叫八面槽,從燈市口到美術館這段叫王府大街。現在是王府井、八面槽、王府大街都串起來了,全叫王府井了。但是八面槽這邊還不是步行街。西堂子胡同西口路北,靠西邊的那幾個院是左宗棠的故居。

定:金魚胡同那家您知道嗎?

印:那家知道啊,我父親跟張壽崇很熟啊。東城剛一解放時叫東單區,他是東單區的副區長,開始是民政科,後來是民政局,「文革」以後他是東城區的政協副主席。注31

定:對,還是北京市民委的副主任。

印:記得那時候我只要是上吉祥去看戲,總看見他弟弟,他弟弟好像在西堂子胡同住。金魚胡同從東口一直到校尉營那一塊,路北全是他們家的。和平賓館是他們家的花園,譚鑫培就是在那家花園唱了一齣戲,死的嘛。注32那家花園就是抗美援朝時他獻出來了,獻出來以後在那兒修和平賓館,據說施工的時候還挖出一罈子金銀財寶,這是傳說的。注33那時候修和平賓館非常有意思,開始叫作半機械化,把磚砌成半個桌子大的這麼一堆,然後拿老吊車往上吊,據說一個禮拜就可以修一層樓,那時候北京都宣傳這個。就是要迎接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注34

定:這是哪年了?

印:1953年吧。因為1952年是「五反」嘛。1950年是抗美援朝,搞捐獻。1952年為了迎接這個會,修的這個和平賓館。原來國慶節放焰火在我們家院裡頭都能看得見,和平賓館一修了就擋住看不見了。剛一解放的時候東城區區政府就在他們家,後來他們都搬走了以後,金魚胡同一號就是東城區的武裝部。

定:現在金魚胡同基本上見不著了。

印:基本上沒了。

定:金魚胡同他們家佔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都住的什麼人啊?賢良寺注35是不是在那邊?

印:賢良寺在校尉營裡頭啊,剛解放的時候好多領導的追悼會都在那兒。這邊是東,這邊是米市大街,賢良寺就在這兒,我記不太清了,大概是這樣,這是校尉營,這是中央美院,這就是東安市場了嘛。這是協和(醫院),這是帥府胡同,就是全聚德在這兒,這是王府井兒。這地方原來有一個正骨大夫,然後這地方有一個做西裝的,聽我父親說,好多大使館的人都上他那兒做,說他做的褲子,那褲線哪,一般的褲子要是坐到那兒時間長了以後,那褲線就顯不出來了,他熨一條褲子能熨半天兒,然後你那褲子無論怎麼坐,它都保持著原來的。

定:不是您父親就做衣服嗎?

印:他那是做男服的。

定:您父親是做女服。

印:那家佔了金魚胡同路北的半條胡同嘛,路南就是紅星電影院,這地方就是青年會,靠西邊這有一個福壽堂,是一個大的飯館,好多辦婚喪喜事的都在這兒,解放以後變成了總政文工團的宿舍。它的旁邊就是四聯注36,後來又遷到王府井。這邊有一個叫鼎新,也是一個理發館,比四聯老多了,我小時候就有。鼎新旁邊是一個賣豬肉(的)。福壽堂旁邊有一個天義順注37,賣醬菜的。天義順的堆房就在甘雨胡同西口。

1952年我國發行的「慶祝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的紀念郵票

紅星電影院後邊,那兒有一個小院,說是森隆飯店的經理,姓張的在那兒住。現在都拆了,連紅星電影院和青年會那倆樓都拆了。青年會現在搬到聖經會去了。原來煤渣胡同口那兒是聖經會。注38我念中學的時候老上青年會去聽科技講座去,我記得講地質的基本知識,前兩天我翻我那筆記本還有呢。那時候青年會可以看報紙,各種各樣的報紙。注39

您知道燈市口那個樂家大樓吧?原來史家胡同對面有個樓,是北京人藝的排演場,那是同仁堂樂家的樓,樂家大樓嘛。

定:喲,這我還真不知道。你們住的地方多好多方便啊。

印:是啊。我那時候放學沒事就到東安市場轉悠去,好多舊書攤,淘了好多書。去雲南前我到中國書店去處理這些書,收書的人說哎呀,這都是絕版書,你處理多可惜啊。

定:還有絕版書哪?

印:老商務印書館的東西。我們班有一個蘇聯留學生,他非想要商務印書館出的《東北經濟小叢書》,一套幾十本,我就在那兒給他淘著了,正好有一套整的。一個東安市場,一個隆福寺街,隆福寺街原來也有好多舊書店,現在就剩一個了。

北京解放前胡同的好多柏油路,都是只修一半,就是有一個名人在那兒住著,從那個胡同口到他們家門口,是柏油路,再往那邊,就沒有啦。好多胡同都是這樣。

定:你們胡同是這樣嗎?

印:我們胡同沒有柏油路。另外,1950年、1951年的時候北京學蘇聯,叫作土路噴油。你這修柏油路不是得壓石子兒麼,壓完了以後才能鋪麼,咱們學蘇聯叫土路鋪油。

定:怎麼說呢?

印:就是原來的路都是土的嘛,上面就鋪一層柏油。蘇聯那氣候啊,可以,我們這氣候就不行。結果我到隆福寺去,夏天啊,穿膠鞋,粘到那兒動不了啦,(路面的油)化啦!

定:蘇聯因為沒有那麼熱。

印:對呀。那時候學蘇聯都那麼教條。剛解放的時候學蘇聯的無痛分娩法,說是生小孩的時候可以不疼,後來沒有了,就證明它是不靈吧。「文化大革命」時候搞那個針刺療法,不是也沒有了嘛。

我再給您說一段華聲廣播電台。華聲廣播電台在椿樹胡同,就是甘雨胡同和燈市口之間。現在叫柏樹胡同,它在路北一個小樓。解放前有一個華聲有一個民生,民生就在王府大街,解放以後就沒了,華聲呢解放以後還有,是個私營電台, 1952年「五反」的時候,這個台長跳樓死了。注40他的老婆叫朱薔,就是後來北京京劇院唱老旦的那個,朱薔呢這個男的死了以後就下海唱戲了,她原來是票友。

(印嘉佑先生後來來信補充):

甘雨胡同東口外即東四南大街,對面是乾麵胡同。梅葆玖住路南80號小樓。

甘雨胡同東口外右邊路西依次是:

1 明華樓豬肉鋪

2 桂福齋糕點鋪

3 應元泰西服店(解放後改成一個小酒館,一間門臉)

4 不記得字號的一個乾果鋪

5 公共廁所

6 西堂子胡同把口:時昌車行。我們去修自行車,那老闆總說:你們看,這輛車是梅葆玖的(有加快軸、摩電燈、手鈴、電喇叭、計程器……)

甘雨胡同東口外左邊路西是協通體育用品商店。

印嘉佑來信中附帶的東四南大街周邊示意圖

(4)汪振儒與劉曾復

印:您這本書訪問的人,當時70多歲,現在要是活著都得90歲以上了。

定:好多人都不在了,有幾個啊,我覺得都是國寶級人物。有一個叫劉曾復的,京劇界管他叫京劇界的國寶,知道的事太多了。

印:劉曾復的表哥在我們這兒。

定:您知道?對對對,他有一個表哥是林業大學的教授。

印:叫汪振儒。101歲去世的。

定:真的啊?他這個表哥是不是就是段祺瑞開槍的時候被打了一槍的那個?

印:打了一槍。汪振儒的父親是溥儀的老師。

定:他父親叫汪鸞翔。

印:這我記不得了。他是當時教育部裡邊搞動植物教材的編審。我們這兒還有一個教授叫朱江戶。朱江戶先生名叫朱剛夫,他出生在日本江戶。朱江戶的祖父是朱益藩,也是溥儀的老師。後來當了北京大學前身那叫什麼學堂啊……

定:京師大學堂。

印:京師大學堂的督辦,當了九個月。《我的前半生》書裡溥儀在天津張園有一個照片,合影,朱益藩就在溥儀旁邊。瘦瘦的,留長鬍子。他的孫子在我們這兒,也去世了。若在世也九十多了。

定:那個汪振儒先生,就是劉曾復的表哥,我給劉曾復做口述的時候他還特別提到過他這個表兄,說當年他考清華,就是汪先生給補習的。因為他當時整天踢球,不好好唸書,考不上大學,他姨夫就說得得,讓你這表哥給你補課吧。後來考上了,您說他能不感謝他嗎,就這關係,他們倆。

印:這是汪振儒寫的(拿出《中國植物學史》)。

定:《中國植物學史》。汪家一共是三個孩子,是三兄弟。他哥哥是專門搞曲的。

印:那我不知道。汪先生的外語特別好,他會四五種外語。我們學報給他送去,哪怕哪兒掉個字母他都給我打個電話。

定:老北京的東西有意思就在誰和誰都有聯繫。(看汪振儒介紹)噢,林業口第一個博士生導師。

印:汪振儒是廣西人。20世紀40年代,李宗仁任北平行轅主任時,還給這位同鄉發過請柬,我見過。汪振儒先生的老伴姓紀,是紀曉嵐的後人。

印妻:我們學校的二級教授。

印:「文革」前的二級教授,院士才有資格當一級教授。他這是林業部當時壓了,當時解放前當過院長的,在大學的學院當院長的,都是評一級教授。當時林學院歸林業部管,整個我們學校的職務級別就都壓了一級,所以給他評了個二級。我退休以後又開始評級,有一次我們學院小報上寫汪振儒是二級教授,汪先生就發了一通火,說我那二級教授是什麼時候的二級教授,能跟現在比嗎?

1979年我們在廣州開造林綠化淨化大氣的科研協作會,把汪先生請去主持會議,我給他準備了一篇講話稿。那時候我還跟汪先生不太熟,他通過他們植物生理教研組的同志跟我說,說是老印給我寫的東西能改不能改,我馬上主動找他,說可以改啊有什麼不能改的。因為寫前我還沒跟他接觸過。我們從廣州開完會到肇慶自然保護區鼎湖山去,那天爬山,他穿一條短褲,他在前頭我在後頭,我說:「喲,汪先生你這腿怎麼一粗一細啊?」他就捋開了給我看,說我這是一個槍眼,「三·一八」留的紀念。

汪先生1983年當選農工黨中央委員,1988年又當選咨監委員,就像咱們顧問委員會似的。他說農工黨在我校就這麼三個人,有倆去世了,就剩他一個了,他動員我參加,我說我考慮考慮再說。我說這會開得怎樣?「誰不說共產黨好啊,花20多萬塊錢開這麼一會」,「20多萬塊錢是共產黨給的,你能不說共產黨好嗎。」老先生實在極了。他特別好跳舞。

定:唱戲嗎?

印:他是喜歡,因為有一回我上他家去,他說:「哎,那劉先生寫的《京劇新序》你看看。」我說我買了一本了。

定:他也跟您提到過劉先生?

印:他過百歲生日的時候劉曾復還過來了,在六道口拐彎的那個飯館,郭林家常菜,在郭林給他過生日,99歲過的,100歲生日,劉曾復還來了。

定:您見過?

印:我沒見過,那天宴會我沒去。我知道這事。他過100歲的時候我還給他寫了一篇文章,登在我們離退休處的《流金歲月》,我是以離退休處的名義給他寫的。這《流金歲月》每年出一本。

定:實在是非常有意思。

印:汪振儒跟他老伴特有意思。有一回汪先生給我打電話,讓我上他那兒去,有點什麼事兒,一進門看有兩袋奶都在地上扔著,怎麼回事兒?老兩口吵架呢,他老伴說:「印先生你跟汪先生說話啊,我到那兒等著。」然後我跟汪先生說,說了好長時間了,老太太在屋裡說:「印先生你說完了沒有?我們還沒吵完架呢!」還要接著吵呢!我說:「哎呀,老兩口幹什麼呀,求同存異吧。」(眾笑)

他退休以後好多事都找我。他現在的房子住的是他兒子,他兒子「文革」時候得了精神病,經常站在陽台上罵。二兒子在林科院工作,三兒子在我們學校畢業的,到美國去了。

5.關於滿族

印:國慶十週年的時候民族宮剛建好,有一個民族工作十年成就展覽,展覽會上有怹(指父親)一個位置吧,好像就在最上層樓梯往裡邊走的拐彎的地方,有怹一張照片,就是滿族人印華亭經營的服裝商店。

定:特別提出滿族人來?

印:因為民族宮裡邊搞的嘛,民族十年成就展覽嘛。旁邊就是程硯秋,程硯秋入黨我也是在那個展覽會上才知道。是總理和賀龍介紹他入黨,滿族的。

定:你們家一直沒有像其他人家似的不敢報滿族了?

印:沒有。

定:民國以後好多人都隱瞞成分不敢報(滿族),大部分都改成漢人了,你們家為什麼一直就沒改,也挺有意思。

印:為什麼沒改?我們那時候考大學,少數民族的話,可以優先照顧錄取,不是加分,就是平等成績可以優先錄取。你八十我也八十,你是滿族我不是滿族,可以優先錄取你,有這麼一個好處。

定:那時候有明確規定嗎?

印:明確規定。

定:可是那時候這個經過您瞭解嗎?

印:……不瞭解,好像沒有受到什麼歧視啊,而且還受到照顧。

定:您後來一直是報滿族?

印:一直是滿族。

定:您一直也意識到您是滿族?

印:對。

定:您記不記得那時候滿族的著名人物除了您父親和程硯秋之外還有誰?

印:那時候老捨是滿族啊。說起這滿族啊,是90年代吧,我們學校統戰部找我,說要編一本滿族科技工作者的辭典,我把我們學校副高職稱以上的幾個滿族的都給搜集了都給寫了,通過我們統戰部給送去了,買書的錢都交了,最後人家書出版的時候把我們學校這幾個人全給漏掉了。錢倒是給退回來了。

定:有這麼一本書嗎?我怎麼不知道啊,那裡面都有誰您還記得嗎?

印:原來我們學院有個院士,姓關的,關君尉,90歲去世的。還有一個叫關玉秀,那個人是滿族,他的父親是藝文學校的校長,就是現在二十八中。我們還有一位叫金承藻的,搞建築的,我跟他沒接觸過,他的祖上據說是看墳的,究竟是哪個王爺後代搞不清楚,「文化大革命」把他整得夠嗆,他家有幾十所房子,他在學校集體宿舍裡有間房,睡一個席夢思床,學生把席夢思給割了挖出倆金豆來,藏到那裡面。你看這人生活是什麼呢,50年代、60年代他就騎摩托,每天中午吃飯的時候他要騎摩托到五道口吃飯館的飯。「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呢,我們學校職工食堂還有小灶,我就看他拿著一個小的金龍碗,黃色的那個龍碗,上小灶那兒買炒菜,跟師傅說:「您給我少來點,多了吃不了。」「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一張大字報就把小灶給封了,小灶就沒有了。

我們這兒現在還有幾個(滿族的)。有一個是我們財務科的,退休了,80多了。還有跟我同歲的一個教授,還有一個講師,比我小幾歲的。他(指編辭典的人)當時要求有副高職稱以上的。

定:你們家出身不算太不好吧?

印:為了考大學我還積極要求入團嘛,臨填表以前我入了團了。我是1955年6月入團的。後來一直沒入黨,雖然學校對我還不錯,我是我們學校頭一個非黨的中層幹部。

《八旗子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