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2年9月21日到1793年1月21日
這個最善良而又最軟弱的國王,在進行了十六年半一心謀求幸福的統治之後,在三十九歲時去世。他的祖先留給他一場革命,他本是最適合防止或結束這場革命的,在革命爆發前,他可以成為一個實行改革的國王,在革命爆發後,他仍可以成為一個立憲君主。他可能是法國唯一沒有權力野心的國君,唯一具有敬畏上帝和愛護百姓這兩個優點的國君。
吉倫特派和山嶽黨
國民公會於1792年9月20日成立,21日的第一次會議上,宣佈廢除君主政體實行共和,22日又宣告,國民公會從法蘭西共和國元年起始。在頒布這些初步措施時,立法議會末期分裂的兩黨都表現出了民主作風和擁護民主的熱情,但之後卻繼續開始內部的紛爭而放棄了本身的工作。
在組織新的革命以前,吉倫特派和山嶽黨為了獲取領導權,一直進行著明爭暗鬥。來自歐洲各國的壓力令他們擔心,如果奧地利、普魯士和幾個德意志王侯將在8月10日以前進攻法國,那麼在宣佈廢除君主制度、囚禁路易十六和9月屠殺事件之後,其他的君王也會共同反對法國。國內的革命敵人除了擁護舊制度、支持貴族和僧侶的人外,又增加了擁護君主立憲、關心路易十六命運的人。在如此困難的境況下,吉倫特派和山嶽黨卻未能團結戰鬥,而是開始了最激烈的互相攻擊。
吉倫特派人由於受到事變的逼迫而成為共和派,他們純正的意圖是永遠做立憲派,他們厭惡群眾並且反對採取暴力手段,只做能夠做到的事早已是他們的處事原則。但隨著革命的發展,他們改變了最初的立場而順應共和,而逐漸接受了這種政治制度。他們認為制度本身是好的,由於缺少適當的人實行,群眾缺乏管理公務的知識和經驗,因此很難確立和鞏固。制憲會議進行的革命有自己的憲法和公民,是合法的。新的革命主張下層階級來領導國家政權,因此會損害很多人的利益,在危機時期上層階級可以依靠下層階級卻不能永久依靠。但是,第二次革命的實現又必須依靠下層階級。
在議會中吉倫特派力量最強,在各郡的選舉中佔有優勢,但他們卻站在了錯誤的立場上,他們失去立憲派的援助後也沒得到民主派的支持,由於沒有爭取到社會的上層和下層,在8月10日以後,吉倫特派成為中等階級和群眾之間的中間黨派。要求共和的山嶽黨領導人不滿吉倫特派的聲望,企圖打擊吉倫特派並取而代之。山嶽黨人在知識經驗和口才上不如吉倫特派人,但他們機警而果敢,採取手段時毫無顧忌。他們認為極端的民主才是最好的政府,他們將人民即下層階級作為讚美和關心的對象。它比任何一個黨派都險惡可怕,也比任何一個黨派能貫徹始終。
還有一些代表則不屬於任何黨派,沒有固定的主張,不偏不倚地對待吉倫特派和山嶽黨的鬥爭,山嶽黨的成員中,有因領導8月10日事件而當選的巴黎代表,有各郡傑出的共和派代表,之後又吸收了一些受到事變的鼓舞和由於恐懼而參加該派的人。他們的人數雖然少,在那個時期卻很有勢力,在巴黎占統治地位,當時全國第一個權力機關巴黎公社也完全效忠於它。山嶽黨曾試圖在巴黎和其他城市之間建立一種通信聯繫,以便控制各郡,但由於各郡大多反對他們而沒有成功。並且,各郡還利用羅蘭部長發送的宣傳小冊子和報紙來培養群眾的反對傾向。為此,山嶽黨稱羅蘭的官邸為群眾思想控制所,羅蘭的朋友為搞陰謀的人。
除了各市政機關的聯合外,山嶽黨還掌握著雅各賓俱樂部。雅各賓俱樂部是法國成立最早、發展最快、勢力最大的俱樂部;雅各賓俱樂部是雅各賓主義的中心,擁有無上的權威和支配權,它的名稱從未改變,而實質卻隨著每次事變而改變。山嶽黨已經完全掌握了巴黎的雅各賓俱樂部,他們利用揭發和製造矛盾的手段來排擠吉倫特派,並用無套褲黨人來代替其中的資產階級成員。在巴黎,吉倫特派只佔據了一個內閣,而內閣卻與公社對立,因此它已經沒有勢力。而此時的山嶽黨,已經掌握了首都的全部實力:以雅各賓俱樂部來掌握群眾的思想,通過無套褲黨來掌握各市區和郊區,依靠市政府來掌握起義組織。
關於羅伯斯庇爾和馬拉的控訴與辯護
在宣佈共和以後,兩黨的第一個動作就是互相爭鬥。吉倫特派對9月大屠殺十分憤慨,尤其反感和厭惡為大屠殺出謀劃策的羅伯斯庇爾和馬拉,他們出於憎恨而譴責羅伯斯庇爾,認為他鼓吹施行暴政,厭惡馬拉則因為他從革命一開始就在文章裡宣傳殺人。實際上羅伯斯庇爾並沒有可怕到實行獨裁的地步,他遭受到的指責實際上並無其事,反而提高了他的聲望和地位。從這時起,在法國革命中起了重大作用的羅伯斯庇爾成為頭等重要人物。他在這之前作出很多努力,但總有人超越他,制憲議會時期的首要人物米拉波,立法議會時期的布裡索和佩蒂翁,在8月10日革命時期的丹東,這些名望比他高的人都遭到過他的反對。處在這些著名人物中間,他只能以特異的見解來引人注意,因此表現為激進的改革者。
立法議會時期,羅伯斯庇爾的政敵都是革新者,因此他成為立憲派。從8月10日之後,他開始專心在雅各賓俱樂部擊敗吉倫特派,希望取丹東而代之。作為一個資質平庸、稟性浮誇的人,加上出身低微,他最後才得以出頭,這對革命而言則是一個很大的優點。出於自尊心,他不遺餘力地追求頭等地位並不擇手段維持它。羅伯斯庇爾有實行暴政的一些特性:才智高於常人,鍥而不捨,有愛國主義的表現和不為利誘的聲望,不反對流血。他證明了亂世中的政治幸運兒除了依靠才智更有賴於行動,堅持不懈的平庸勝於缺乏毅力的天才。
吉倫特派可能出於對羅伯斯庇爾勢力的預見,也許只是出於猜忌,他們控訴他犯下了共和派認為最嚴重的罪行。巴黎當時正因派系紛爭而陷於動亂中,吉倫特派主張以法律制裁那些製造混亂、煽動暴亂的人,同時從各郡調集一支獨立的武裝力量保衛國民公會,並成立一個委員會專門負責此事。山嶽黨則抨擊這個措施是對巴黎的一種侮辱。吉倫特派為維護這種措施,提出了由巴黎代表組成三頭統治的方案。奧塞蘭站出來說:「我出生在巴黎,能夠代表這個城市。我認為,想在巴黎建立實行獨裁政治、三頭統治和護民政治政黨的人,不是極端無知就是極端邪惡。如果巴黎代表中有支持這種主張的人,我們就把他趕出去!」馬賽代表雷柏基附和道:「沒錯,議會中確實有一個想實行獨裁的黨,羅伯斯庇爾就是它的頭目,我要向大家揭發他!」巴巴盧則出面作證支持這種揭發。
作為8月10日事件的主要發動者之一,巴巴盧是馬賽結盟軍的領袖,在法國南部擁有很大勢力。他說在8月10日事件時,兩黨都想拉攏馬賽結盟軍,當時有人希望他聯繫羅伯斯庇爾,因為他是最有資格成為法國獨裁者的人。巴巴盧是一個實際行動者,認為如果不打垮政敵就會被政敵擊敗,因此,他們一方面利用國民公會來反對公社,一方面又利用各郡來反對巴黎,希望能在敵人羽翼未豐時給予一擊致命。但是,大多數人還是因為害怕分裂而不贊成採取強硬手段。
對於羅伯斯庇爾的控訴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於是將目標轉向馬拉。馬拉曾寫文章在《人民之友報》上提倡獨裁政治,鼓吹實行大屠殺。當他在講壇上為自己辯護時,人群發生了一陣可怕的騷亂。會場四處響起「叫他下來!叫他下來!」的喊聲。馬拉卻泰然自若,待人們安靜下來,他才開始講話:「這個議會中很多人和我個人有仇。」「人人都是,人人都是!」有人打斷他的話。「我提醒這些人要知道羞恥,並且奉勸大家不要對於一個曾致力於自由事業並且付出巨大貢獻的人狂喊,更不要進行這種無禮的威脅,希望你們能認真聽一聽我的話!」人群安靜後,馬拉在國民公會上講述了自己關於鎮壓和獨裁的觀點。
馬拉的勇敢和沉著令出席國民公會的人大為震驚,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曾以各種隱蔽手段避開公眾的責難,並且逃脫了對他發出的逮捕令。那時,人們看到的只是他寫的殺氣騰騰的文章,文章裡面要求人頭落地,並且煽動群眾進行9月大屠殺。人的頭腦可能產生任何狂亂的思想,這種可怕的狂想更是在一剎那間就能產生。馬拉有幾種固定的想法,他認為,革命是有敵人的,為了使革命能繼續進行,就應該消滅這些敵人,而最好的手段就是任命一個獨裁者,讓他來鎮壓這些敵人,這是最簡單的方式。他以毫不顧忌的殘酷性來大肆鼓吹這兩項措施,既不考慮法律,也不關心人的生命。他還認為那些不認同這兩種措施的人是殘暴並且軟弱無能的,對其加以蔑視。
在革命時期曾經有過一些和馬拉一樣殘忍嗜血的活動家,但都沒有像他一樣對社會產生了十分惡劣的影響。他使各黨早已不純正的道德變得更為敗壞,他的大規模屠殺和獨裁想法,之後都被救國委員會的委員及其政府實現了。
對馬拉的控訴也沒有收到結果,雖然他比羅伯斯庇爾惹人討厭,但卻不像羅伯斯庇爾那樣引人痛恨。很多人將他當作一個狂人,有些人則把這些爭論看作是黨派之間的糾紛,而不是影響共和國的重大問題。並且,清除或指控國民公會的某個成員並不是件安全的事情,即使是各黨派也很難跨出這一步。
丹東沒有為馬拉辯護,他說:「我不喜歡這個人的脾氣,他暴躁而難以相處。但為什麼要在他的文章裡尋找煽動暴亂的論調呢?發生動亂的原因,除了革命運動本身,難道沒有別的理由嗎?」羅伯斯庇爾則說他並不瞭解馬拉,在8月10日前他曾和馬拉有過一次談話,並且不贊成馬拉的暴力主張,這次談話後,馬拉認為羅伯斯庇爾的政見狹隘,於是在自己的報紙上說:「羅伯斯庇爾既缺乏政治家的眼光,也沒有政治家的魄力。」相比之下,人們覺得羅伯斯庇爾更可怕,但是雷柏基和巴巴盧的第一次控訴未能奏效。
不久,羅蘭部長作了一次關於法國和巴黎現狀的報告,在報告中他對9月大屠殺、公社奪權、混亂製造者所進行的陰謀等事件進行了譴責。他說:「當自由事業的最忠誠、最勇敢的維護者被人看作是可恨或可疑的人的時候,當大會有力宣揚並歡迎叛亂和屠殺的主張的時候,當那些喋喋不休的人開始反對國民公會的時候,我就不再懷疑,那些擁護舊制度的人,那些用愛國主義來掩飾自己的過激行動或嚴重罪行的人,冒充人民的朋友,卻懷著顛覆陰謀,企圖踏著廢墟和屍體攀登高位!」羅蘭還引用了刑事法庭第二分庭副庭長的一封信作為證據,在信中這位副庭長告訴羅蘭:他和吉倫特派中的最著名人物都受到了威脅,敵人將再一次製造流血事件,而且這些人只希望聽羅伯斯庇爾的解釋。
聽了這些話,羅伯斯庇爾急忙登上講壇為自己辯護,他說:「誰也不敢面對面控告我。」吉倫特派中最堅決的人盧韋立刻站起來大聲地說:「我敢。」他怒目注視羅伯斯庇爾,堅定地說:「羅伯斯庇爾,我敢控告你。」一貫保持沉著的羅伯斯庇爾這時也激動起來,在雅各賓俱樂部裡他曾經與這位可怕的對手較量過,領教了他的尖刻、激烈和毫不留情。盧韋接下來進行了一次最為雄辯的即席發言,他毫無遺漏地控訴了羅伯斯庇爾在雅各賓俱樂部、在公社、在選舉會議上的一言一行。盧韋控訴羅伯斯庇爾曾誹謗最優秀的愛國者;多次卑鄙地吹捧數百名公民,先說他們是巴黎人民,之後稱他們是人民,最後又吹捧他們是最高主權者;此外還到處宣揚自己的功績,炫耀自己的優點和品德,在奉承了人民的力量之後不忘宣稱他自己也是人民。
盧韋還指出,在8月10日事件中羅伯斯庇爾是隱蔽的,之後就成為操縱公社的陰謀分子。在談到9月大屠殺時,盧偉激動地衝著公社中的某些山嶽黨人說:「8月10日的革命是我們大家干的,可9月2日的事件卻是你們幹的,是你們自己幹的,難道還引以為榮嗎?他們以蔑視的口吻說我們是8月10日的愛國者,而自己則揚揚得意地宣稱是9月2日的愛國者。就讓他們在這種只配他們自己享有的聲譽裡遺臭萬年吧,而我們則被證明無罪。那些冒充人民之友的人對巴黎人民進行了最無恥的誣蔑,並且試圖將9月第一周的罪惡歸咎他們,巴黎人民雖善於戰鬥卻不善於殺人!是的,在8月10日這個光輝的日子,巴黎人民曾來到杜伊勒裡宮前,但卻沒有在9月2日那個可怕的日子到各個監獄前。也許有人會問,人民既然沒有參加屠殺,為什麼不去阻止它?讓我告訴你們原因,因為佩蒂翁的保護權無法行使,因為羅蘭的話沒有效力,因為司法部長丹東不說話,因為四十八個區的區長等待搜查而總司令卻穩然不動,更因為巴黎市政官員們佩著綬帶在主持這些暴行。立法議會,作為人民的代表,你們要為無辜者報仇,一定要嚴懲我揭發的這種有罪的狂人!」隨後,盧韋又回過頭來指責羅伯斯庇爾的野心、陰謀和對平民的極大影響。在結束這篇激昂慷慨的彈劾性演說前,盧韋列舉了一系列事實,並且在每個事實前面都要加上「羅伯斯庇爾,我控訴你!」這句話。
盧韋在掌聲中走下講壇之後,羅伯斯庇爾上前為自己辯護,也許是由於思緒混亂,也許是擔心人們的偏見,羅伯斯庇爾面色蒼白,小聲要求一星期之後再發言。在預定的日子,他一改被告身份,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在講台上,講了一大篇為自己辯解的話。他用諷刺的詞句反駁了盧韋的指責,應當承認,盧韋的演講雖然慷慨但所舉事實含糊空泛,羅伯斯庇爾輕易就將其推翻了。旁聽席上站滿了為他鼓掌助威的人。
國民公會認為這種指控不過是為了個人自尊心而發生的爭執,並不將這些曇花一現的人物放在眼裡,因此準備就此結束這個爭論,當羅伯斯庇爾講完以後,大會就宣佈辯論結束,開始下一個議程。在講話的最後,羅伯斯庇爾說:「就我個人而言,我不作任何結論,我並沒有用更嚴厲的譴責來回應對我的誹謗,我甚至刪除了辯護詞中的攻擊部分。我放棄了對誣告我的人進行正當報復的權力,我做這些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恢復和平,讓自由獲得勝利!」他的講話贏得了人們的掌聲。盧韋要求反駁卻被拒絕了,巴巴盧想上台再次控訴也沒被允許,朗熱內對變更議程提出反對也是徒然。這個問題就此停止,吉倫特派人也支持這樣做,他們發起控訴是犯了一個錯誤,但不堅持進行控訴則是錯上加錯。山嶽黨沒有被擊敗,在辯論中佔了上風,羅伯斯庇爾則以此接近了原來他離得很遠的地位。在革命中,如果一個人被認為是怎樣的人,那麼他就會變成這樣的人,吉倫特派指控羅伯斯庇爾是山嶽黨的首腦,因此,山嶽黨就將他看作是自己的領袖。
能否審判國王
關於行政機關和黨派的建立及領導問題的公開爭論遠比對個人的攻擊重要。但是吉倫特派在兩方面都失敗了,他們的每項措施要麼因為不合適,要麼因為沒堅持都未獲得成功。他們既沒有加強行政機構改組公社,也沒有繼續維持並以此來爭取和利用群眾,於是比佐建議國民公會應組建一支三千人的衛隊,以保護大會的獨立,但因沒有堅決要求而未被採納。吉倫特派對山嶽黨的攻擊沒有使其削弱,對公社的攻擊未使其屈服,對各市區的攻擊也沒有影響它們失去作用,沒有得到各郡的援助,卻因求援而激怒了巴黎。
吉倫特派的政敵則抓住時機,在暗中散佈言論,說他們將要把共和國移到南部並放棄帝國的其餘部分,吉倫特派在群眾面前便被說成是聯邦主義者,吉倫特派卻沒有預見到其中的危險。當吉倫特派在譴責公社,對羅伯斯庇爾和馬拉進行控訴時,山嶽黨卻宣佈共和國是統一並不可分割的整體,這顯然是攻擊吉倫特派並使他們受到懷疑的手段。國民公會已經厭倦了這種長時間的爭論,那些不參與爭論的代表和地位不重要的代表,都認為他們應該和解並討論有關共和國的事情。
於是兩黨暫時息爭,大會開始將注意力放到新憲法上,但山嶽黨卻提出應先解決被廢黜君主的命運問題。極左派的領袖們在這件事上有自己的動機,他們不同意領導憲法委員會的吉倫特派成員佩蒂翁、孔多塞、布裡索、韋尼奧、讓索內和平原派中的溫和派成員巴雷爾、西哀耶斯、托馬斯·潘恩來組織共和國。極左派認為這些人可能會建立資產階級的政權,而他們的目的是建立群眾的政權,這個目的只有獲得統治權後才能實現,取得統治權則需要法國長期保持革命狀態。山嶽黨試圖以可怕的政變手段來建立法律秩序,如果對路易十六判罪,可能震動所有的人。此外,他們還誘導吉倫特派表達出拯救路易十六的意圖,並因此失去在群眾中的威信。
相當數量的山嶽黨人忠實地按共和派的做法行事,他們認為路易十六對革命有罪,認為一個被廢黜國王的存在是對新生民主政體的威脅。此時,外界已經開始了判決路易十六的精神準備,人們散佈流言來詆毀他的人格,要求將他判罪以鞏固自由。民眾團體也紛紛向國民公會寫請願書並派出代表到議會請願,有人甚至抬著在8月10日受傷的人遊行,人們用路易十六祖先的名稱路易·卡佩來稱呼他,以此替代他國王的名號。
8月10日之後,人們在王室經費的文件裡發現了一些罪證,這使得群眾更加怒不可遏,那些維護國王的人也放棄了抗爭。這些文件證實了路易十六和那些反對派親王、逃亡貴族以及反法同盟都存在秘密勾結。立法議會整理的一份報告指控了路易十六出賣國家、顛覆革命的企圖。報告披露了路易十六在1791年4月16日給克萊蒙主教的信件,信中說只要能重新掌權,他就恢復舊政權並恢復僧侶的地位;報告指出,路易十六提出宣戰的目的是讓他的救兵加速前來,那些人曾寫信告訴他:「戰爭迫使所有國家聯合起來,打擊在法國施行暴政的亂黨和叛亂分子,他們受到的懲罰將警示那些企圖擾亂各帝國治安的人……你依靠的是十五萬大軍,由普軍、奧軍和德意志帝國軍隊組成,此外還有一支兩萬逃亡者的隊伍。」報告還指明路易十六與兩個王弟是一貫反對革命的,公開場合指責王弟不過是掩人耳目。
不久人們又發現了新的罪證,在杜伊勒裡宮護牆板後面裝有鐵門的洞裡,找到了一個羅蘭大臣用的秘密保險櫃。裡面有宮廷對革命實施陰謀詭計的證據,包括利用群眾領袖加強國王的立憲政權、勾結貴族恢復舊制度的計劃,塔隆的獻策以及與米拉波的談判記錄等。這些發現加重了人們對路易十六的憤恨,人們立刻打碎了雅各賓俱樂部中米拉波的半身塑像,國民公會也遮蓋起了樹立在會議廳中的米拉波半身塑像。
審訊國王的問題在大會中已經醞釀了一些時期,但是沒有能宣判他的法庭,也沒有適用於他的刑罰,因此人們想用合法方式來定他的罪。立法委員會經過研究後得出報告,路易十六能夠受審並由國民公會來審理。馬耶以立法委員會的名義表示,作為國王的路易十六不可侵犯,但作為一般個人,沒有其他人替他負責,他也不再是不可侵犯的。縮小了憲法賜予路易十六的保護國王行為的範圍,由此得出結論:廢黜王位只是政權的變更而不是懲罰,路易十六應該受審判,並按照刑事法中關於叛國和謀反罪的法律接受審判,並決定由國民公會審判路易十六,無須遵從其他法庭的審理程序。國民公會代表人民,人民代表一切利益,一切利益等同於正義,而國民法庭不能違反正義、也無須拘泥於形式,這就是立法委員會將國民公會變為法庭的可怕的詭辯理論依據。
11月13日,在立法委員會作出報告後第六天,開始了這項討論。那些擁護國王不可侵犯的人,雖然認同路易十六有罪,但反對國王接受審判,他們的代表人物莫裡松說:「國王的不可侵犯帶有普遍性,宣佈廢黜王位後,國民已保證了他的權利。國民公會的任務是改變政府而不是審判國王,國民公會受司法條文約束,即使按照戰爭慣例,也只能在戰鬥過程中處決一個失敗後落入法網的敵人,何況判處路易十六對共和國並沒好處,共和國應當對他採取拘留或者驅逐出國的保障安全的措施。」這是國民公會中右派的主張。
山嶽黨既不維護國王的不可侵犯,也不贊成審判路易十六。聖茹斯特說:「莫裡松主張維護國王的不可侵犯,委員會則主張應該像審判公民那樣審判路易十六,我認為這兩種主張都不正確。國王應當作為敵人來對待,我們不是審判他而是打倒他。審訊的程序在契約中沒有規定,民法中也找不到,但萬民法有。目前,拖延時間、搜集材料等做法,反而會使我們對國王採取姑息態度。」聖茹斯特喜歡把所有問題都當作對待敵人或政治問題來解決,他繼續演講:「主張審判路易十六的人可能會建立共和國,而那些主張公正懲處國王的人卻永遠也不會。公民們,如果羅馬人在進行了六百年反對國王的艱苦鬥爭之後,英國人在克倫威爾死後,仍然出現了國王,那愛好自由的公民們,你們看著那些剛剛獲得自由就要尊重曾經束縛自己鐵鏈的人,不會擔心發生危險嗎?」
這個在自己獲勝以後還繼續保持敵對行動的過激派,主張以政變代替判決,建議不根據任何法律、不履行任何程序,像對待戰敗的俘虜一樣來對待國王。他們雖然在國民公會中只佔極少數;但卻得到了雅各賓俱樂部和公社的有力支持。儘管他們製造恐怖氣氛,但這種屠殺性的要求卻被國民公會拒絕了。這時,那些擁護國王權力不可侵犯的人,則理直氣壯地利用起國家利益的理由和正義人道的原則,他們認為同樣一批人不能兼任審判官和立法者,不能既是原告又是陪審員,希望新生的共和國有仁厚和寬恕的美德。此外,還有一派從政治方面指出,如果給國王判罪將會使無政府主義黨派更加囂張,會使保持中立的國家也開始加入反法同盟來反對共和國。
在長時間辯論中表現勇敢頑強、並以此證明自己勢力的羅伯斯庇爾登上講壇,表示支持聖茹斯特的意見。他對國民公會使革命已經決定了的東西又發生疑義進行譴責,並反對它以憐憫和公開辯護來復活已被打倒的保王黨。羅伯斯庇爾說:「國民公會已經偏離了真正的問題,路易十六不是被告,你們也不是審判官,這裡根本沒有審判問題,你們的身份只是政治家,採取的也只能是拯救國家的措施和保護國民的行動。作為被廢黜的國王,用處只有兩個,或者擾亂動搖國家的安寧與自由,或者加強國家的安寧與自由。路易十六曾經是國王,而現在共和國已建立,你們爭論的問題也就根本不是問題,因為路易已經被審判過了,他被判處死刑,不然的話共和國就是有罪的。」
羅伯斯庇爾要求國民公會宣佈路易十六是法國的賣國賊,作為人類的罪人以革命的名義判處死刑。山嶽黨人希望通過這些極端的建議、群眾的憤激和支持使路易十六被判死刑變得不可避免,他們走在其他黨派的前面,並脅迫其他黨派跟隨他們的方向。國民公會中的多數派由吉倫特派和平原派的大部分組成,吉倫特派不支持路易十六的不可侵犯,於是國民公會根據佩蒂翁的建議,以大多數票否決了山嶽黨的主張,同時也否決了國王不可侵犯的意見,宣佈由國民公會審判路易十六。接下來,羅貝爾·蘭代表二十一人委員會作了關於路易十六的報告,擬定了控訴路易十六罪惡事實的起訴書,並且將犯人傳到議會。
路易十六的死刑
路易十六在四個月前就被拘禁在丹普爾監獄,立法議會最初打算將他關在盧森堡宮,但哪裡都沒有自由,公社也對他嚴密監視。路易十六既沒有不耐煩,也沒有後悔怨恨,準備聽天由命。在前幾個月,路易十六和家屬被拘禁在一起,大家互相安慰支持。他也因此得到些許慰藉,他給年幼的王子講述歷史,自己也看了很多關於被廢黜國王的書。
但在他將要被審判時,就和家人分開了,公社不允許罪犯們在一起串通尋找辯護的理由。桑泰爾在市長的陪伴下來到丹普爾監獄,由市長向路易十六說明來意,將他解送到國民公會。路易十六略作猶豫後決定前往國民公會,就像當年英國的查理一世到審判官面前去一樣。
路易十六走進會議廳時態度沉著,他站在會議廳的欄杆前,用自信的目光掃視會議。議長激動地對他說:「路易十六,法國國民控訴你,下面是關於你罪狀的起訴書。你坐下認真聽。」他坐在了會場給他準備的座位上。審訊中路易十六表現非常鎮定,神志清醒、措辭謹慎,並且以很有把握的態度回答每一個問題。對人們提出的關於他在7月14日以前的行動的控訴,他辯護說當時自己權力還沒有受到限制;去瓦雷內行動是按制憲議會的決議行事,那時制憲議會對他的回答是滿意的;在談到8月10日以前的行動時,他則把一切公開行動的責任都推給了內閣,堅決不承認他自己有秘密活動。國民公會的議員們認為,即使路易十六否認,也不能推翻那些有他親筆書寫或簽署的信件等證據。他否認鐵櫃的存在,也不承認擺放的那些物證,並且援引了一條保護人身安全的法律,但國民公會的目的是證明路易十六所否認的反革命陰謀活動。
路易十六被重新監禁在丹普爾監獄,國民公會討論了路易十六的辯護人問題,儘管遭到山嶽黨人的極力反對,國民公會仍然宣佈路易十六有尋找辯護人的權力。路易十六指定了塔爾熱和特隆歇,但塔爾熱拒絕了,這時馬爾澤布主動提出要為路易十六辯護,國民公會批准了他的要求。處於被唾棄地位的路易十六,對這種忠誠行為十分感動。當馬爾澤布進入審判庭的時候,路易十六緊緊擁抱了他,含淚說:「你的犧牲精神難能可貴,即使你冒著生命危險來,卻未必能救我的性命。」
馬爾澤布、特隆歇和德塞茲不間斷地為路易十六辯護,希望能使國王恢復信心,但很難奏效,路易十六自己也明白,他說:「我知道他們是要讓我死,但這又何妨,我們應當像勝訴那樣來進行這場訴訟,我要留下一個沒有污點的名聲。」在辯護那天,德塞茲首先發言,他利用一切理由來說明作為被告的國王,是正當和無辜的,他指出,作為國王他不能受審,而人民的代表們既然是原告則不能同時擔任審判官。但他並沒有提出一些新的理由,只是特別強調,路易十六的行動和意圖是正當和純潔的。德塞茲的結束語十分莊嚴:「請大家看看歷史:路易十六在二十歲時即王位,在位期間品行皆優,公正廉潔,並且一貫愛護百姓。百姓希望取消一項重稅,他便把它免除;百姓要求廢除苦役,他立即將其停止;百姓渴望改革,他便順應民心實行改革;百姓提出修改法律,他毫不猶豫;百姓要恢復法國人的權力,他給他們權力;百姓追求自由,他給他們自由。在這些事實面前,他捨己為民的美名不容爭辯。但現在,卻有人向大家提議審判他,對此我無話可說,在歷史面前我保持沉默,公民們,我請你們記住,歷史將會對你們的判決作出公正的判斷。」
吉倫特派想要拯救路易十六,卻擔心被別人說成是保王派,事實上山嶽黨早已這樣稱呼他們。在整個審訊過程中,吉倫特派態度曖昧:既不敢袒護路易十六也不敢反對控告國王,這種模稜的態度並沒有給路易十六帶來好處,卻使他們自己更加失敗。此時,路易十六面臨的不再是王位問題,而是生命問題,這同時也是吉倫特派自己的問題。這個問題可以通過嚴格的司法行為解決,但需要恢復合法制度;也可以通過流血的政變來解決,但那樣會延長革命政權。勝利屬於吉倫特派還是山嶽黨,取決於採取何種解決方式。山嶽黨反應激烈,他們認為人們目前採用的方式已忽視了共和政府的力量,允許為路易十六辯護本身就是君主政體的逆流。雅各賓派表示支持他們,並先後派遣了代表團到大會要求處死國王。
此時,一直不敢表示支持國王的吉倫特派提出了辦法,希望能使路易十六免於一死,他們建議將判決權交給人民群眾。國民公會中的極右派反對將國民公會變成法庭,薩爾則主張由國民公會宣佈路易十六有罪,然後交由初級議會量刑。但是比佐擔心這樣做會誤導人們認為國民公會軟弱,建議國民公會宣判後再讓人民來評斷對國王的宣判。比佐的意見遭到山嶽黨的猛烈攻擊,連國民公會中的溫和派代表也不支持,他們認為召開初級議會的話可能會引發內戰。在表決是否由人民作最後決定時,有二百八十四人讚成,四百二十四人反對,十人規避投票,但國民公會已經一致決定路易十六是有罪的。
現在的問題是決定如何判刑,巴黎的騷動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代表們遭到了威脅,更擔心群眾會有新的越軌行動,而雅各賓俱樂部則對路易十六和右派代表加以責罵。經過四小時的點名表決後,議長韋尼奧宣佈了投票結果:七百二十一個投票人數,絕對多數是三百六十一,結果是三百八十七票贊成判處死刑。投票的各方面意見也不一致:吉倫特派投了贊成票,但附加了緩期執行的條件,右派代表大多數贊成監禁或驅逐。結果公佈後,議長用沉痛的口氣宣佈:「現在,我以國民公會的名義宣佈:判處路易·卡佩死刑。」馬爾澤布泣不成聲,只是斷續地說出了幾個懇求的字眼,他的哀痛令人感動。
當馬爾澤布前來通知路易十六時,他正躲在陰暗的角落裡,遮面沉思,他誠懇地對馬爾澤布說:「本著良心,作為一個將要見上帝的人,我向你發誓,我所作的都是為了人民的幸福,我從未有過與人民為敵的念頭。」並請求馬爾澤布在最後時刻不要拋棄他。馬爾澤布之後來過幾次,卻沒有見到路易十六。之後,路易十六神色自若地聽取了司法部長宣佈的判決。他要求三天之後去見上帝,由他指定的神父為他祈禱,並且能和妻子兒女自由接觸,議會准許了後兩項要求。在離開家人時,路易答應第二天再去,可當他回來後又覺得這種見面太痛苦了,於是又不想去了,這是他內心的最後一次鬥爭。
受刑前一晚,路易十六安然睡了一覺,早晨五點,克萊裡喚醒了他。他吃過了臨終聖餐,將准許留下的一切和自己的最後幾句話委託給克萊裡:一枚指環、一塊圖章、幾根頭髮。鼓聲已經響起,遠處傳來了連續的炮聲和人群的嘈雜聲。路易十六將遺囑交給一個市政官吏,戴上帽子,以鎮定的口氣對等待他的桑泰爾說:「我們走吧!」從丹普爾監獄到革命廣場,馬車用了一個小時,四千多名士兵武裝警戒站立在道路兩旁,整個巴黎都顯得暗淡陰鬱。
觀看這次行刑的公民都默默無語,沒人贊同也沒人表示遺憾。到達刑場後,路易十六以堅定的步伐邁上了斷頭台,他跪著接受了神父的最後祝福,人們清楚地聽到了神父向他說話:「聖徒路易的兒子,升天吧!」雖然不情願,路易十六還是允許被綁起雙手,他轉向斷頭台的左邊,向群眾說:「我是無罪而死的,我寬恕我的仇人們;而你們,我不幸的百姓們……」此時,擊鼓的號令響了起來,鼓聲淹沒了他的話聲。十點十分,路易十六的生命結束。
這個最善良而又最軟弱的國王,在進行了十六年半一心謀求幸福的統治之後,在三十九歲時去世。他的祖先留給他一場革命,他本是最適合防止或結束這場革命的,在革命爆發前,他可以成為一個實行改革的國王,在革命爆發後,他仍可以成為一個立憲君主。他可能是法國唯一沒有權力野心的國君,唯一具有敬畏上帝和愛護百姓這兩個優點的國君。他自己沒有野心,是死於左右的人的野心,而這與他不相干;他是死於群眾有野心,而這不是由他引起。像他這樣值得推崇的歿後名聲,在國王中並不多見,假如他有更堅強的性格,必將成為獨一無二的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