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中世紀的城市

中世紀的人們為什麼會這樣說:「城市的空氣是自由的。」

中世紀的早期是歐洲人開拓疆土、建設家園的時代。這時有一個民族強行闖入了西歐平原,並將大部分土地據為己有。這個民族,他們以前一直居住在羅馬帝國東北部境外,那裡全是森林、高山和沼澤地。像有史以來所有的開拓者一樣,他們生性愛動,居無定所。他們精力充沛地砍伐森林,開荒放牧;他們也以同樣的精力相互廝殺。他們中很少有人居住在城市裡,因而他們遠離城市。他們喜歡放牧,這樣就能夠感受大自然沁人心脾的新鮮空氣。如果對一個地方心生厭倦,他們便毫不猶豫地拔起帳篷,收拾家什,去開闢一片新的天地。

自然的法則是優勝劣汰。只有堅強的戰士和跟隨她們的男人勇敢進入荒野的女人倖存了下來。就這樣,他們逐漸成為一個強健堅韌的種族,具有頑強的生命力。整日忙碌的他們無暇顧及生活中那些優雅精緻的東西,也沒有時間去撫琴吟詩、閒談瞎扯。教士作為村裡唯一「有學問的人」(在13世紀中期以前,一個會讀能寫的男人一般被視為「娘娘腔」),人們都仰賴他解決那些沒有直接實用價值的問題。同時,那些日耳曼首領、法蘭克男爵或諾曼底大公們(不用管他們的名字或頭銜),他們各自佔據著自己那份原來屬於羅馬帝國的一部分土地,在帝國昔日輝煌的歷史廢墟中重建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看起來是如此完美,他們對此已經心滿意足了。

他們竭盡全力地管理好自己的城堡和周圍的村莊,兢兢業業地工作。他們像所有軟弱的「凡人」一樣,是虔誠的宗教徒,默守著教會的清規戒律。他們對國王或皇帝忠心耿耿,小心翼翼地與那些遙遠而又危險的君主們保持良好的關係。總而言之,他們做事力求穩妥適度,既能公平地對待自己的左鄰右舍,又不損害自己的利益。

城堡和城市

他們也發現自己所處的並非是一個完善的世界。他們當中大多數人還是農奴或者「佃農」,尤其是那些雇農。他們不僅和牲畜同吃同住,地位也和牲畜一樣,只是土地的附屬品。他們的命運談不上特別幸福,也算不得異常悲慘。作為一個人,他們還能期望怎樣呢?主宰著中世紀生活的偉大上帝,肯定想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盡善盡美。所有人都認為,既然上帝決定了必須同時存在著騎士和農奴,那麼教會中這些誠實的孩子,就沒有責任對這樣的安排提出質疑。因此,農奴們也沒什麼好抱怨。如果說勞累過度,他們就會像沒有養好的牲畜一樣死去。於是,主人們不得不稍微改善一下他們的生活條件。除此之外,還能怎樣呢?但是,如果世界的進步是由農奴和他們的封建領主負責的話,那我們現在還有可能在12世紀的模式下生活。比如,牙痛的時候,念一番「啊巴拉卡,達巴拉啊」,靠神秘的咒語抵禦肉體的疼痛。他們對牙科的科學醫療方法反而持蔑視的態度,認為來自穆罕默德的東西是邪惡的,是毫無用處的。

中世紀的城鎮

當你們長大之後,你們會發現身邊有許多人並不相信「進步」。他們將我們這個時代某些人的可怕行為向你證明「世界從來如此,毫無變化」。不過我倒是希望,你們不要太受這種論調的蠱惑。你應該明白,我們遙遠的先祖幾乎花費了100萬年的時間才學會直立行走。又過了幾個世紀,他們動物般的嘟噥聲才發展成為人類可以理解與溝通的語言。書寫藝術是人類在4000年前才發明的,它是一種能夠把我們的思想保留下來的藝術。沒有它,人類的任何進步都是不可能的。祖輩時代非常前衛,那種馴服自然力為人類服務的新奇思想,到現在已經成為「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因此在我看來,我們人類其實是以一種聞所未聞的速度向前發展。或許,我們對物質生活的享受太在意了,但是在不久的將來,這種趨勢在一定的時候必然會扭轉。到那時,我們會集中力量去解決那些與健康、工資和城市建設等毫無關係的問題上。

請不要對過去的「美好時光」戀戀不捨。有許多人,他們的眼睛只看到中世紀留下的壯麗教堂和偉大的藝術作品,就拿它們和我們這個充斥著煙塵、喧囂和充滿汽車尾氣的現代社會相比,得出今非昔比的結論。可這僅僅是事情的一個方面。要知道,在富麗堂皇的中世紀教堂周圍,無一例外地佈滿了大量悲慘骯髒的貧民窟。相比之下,今天最簡陋的公寓也算得上是豪華奢侈的宮殿。是的,高貴的朗斯洛特和帕爾齊法爾,這兩位前去尋找耶穌酒杯的少年英雄,並沒有因汽車的汽油味而煩惱。當時還有很多比汽油更難聞的氣味:大街上的垃圾腐爛發酵時的味道,主教宮殿周圍的豬圈的味道,還有祖輩留下來的衣服和帽子散發出來的怪味以及一輩子都沒有洗過澡的人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惡臭。我實在不想努力描繪這樣一幅大煞風景、十分令人不快的畫面。不過當你閱讀古代歷史,看到法國國王在華麗高貴的皇宮內悠然遠眺,卻被巴黎街頭拱食的豬群發出的沖天臭氣熏得昏倒時,當你看到某本稍稍記載了一些天花和鼠疫橫行的慘狀的古代手稿時,你才會真正理解「文明」絕非現代廣告語那麼簡單。

鐘樓

不過,如果沒有城市的存在,就不會有人類過去600年來的進步和發展。因此,它對人類文明非常重要,不可能像政治事件那樣被簡單帶過,所以我將用比其他各章稍長一點兒的篇幅來談論這個問題。

古代的埃及、巴比倫和亞述都是以城市為中心的世界,古希臘則完全是個城邦國家,而腓尼基的歷史就是西頓和提爾這兩個城市的歷史。再看看偉大的羅馬帝國只不過是一座城市的後院。文字、藝術、科學、天文學、建築學、戲劇,還有很多數不清的東西,它們全都屬於城市的產物。

在將近4000年的漫長歲月裡,蜂窩似的城鎮一直扮演著世界作坊的角色。然後大遷移開始了。羅馬帝國四分五裂,城市被焚燬,歐洲再度成為草原和小村莊的世界。在這段黑暗愚昧的歲月,曾被引以為傲的土地被閒置荒蕪。

十字軍東征,為文明的重新播種準備好了適合的土壤。到了收穫的季節,果實卻被城市裡的市民攫取了。

希臘

我曾經給你們講過建有堅固圍牆的城堡與修道院的故事。它們是騎士們和僧侶們的家,一個負責照顧人們的肉體,一個則悉心看護著人們的靈魂。後來一些手工匠人,如屠夫、麵包師傅和蠟燭工人,他們來到靠近城堡的地方住下,既滿足了封建主的需要,又能保障自己的生命和財產安全。有時主人心情好,他會恩准這些人將自己的房子圍上柵欄,但是他們的生活完全依賴於城堡中強大主人的善心。當主人外出巡視時,這些工匠跪在主人的面前行吻手禮,以示謝恩。

之後發生了十字軍東征,使得許多事情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大遷移將人們從歐洲東北趕往西部。十字軍東征又使上百萬的人從西部來到高度文明的地中海東南地區接受新知識的洗禮。他們發現世界並不局限於他們那狹小的庭院。他們開始欣賞華美的衣著、舒適的住房、全新口味的佳餚以及其他許多神秘的東方產物。當他們回到自己的老家後,還對這些物品念念不忘。於是,中世紀唯一的商人——背著貨筐的貨郎嘗試著添置了這些新鮮玩意,他們的生意越做越紅火,僅靠人力負載已經不夠滿足人們的胃口了。於是他們便購置起貨車並雇上幾個退役的十字軍戰士充當保鏢,以此來應付國際戰爭引發的歐洲犯罪浪潮。就這樣,他們的生意變得更加現代化,規模也越來越大。不過說老實話,做生意還是充滿了艱辛。他們每到一個地方,都得老老實實地向當地的領主繳稅。還好生意總是有利可圖,小商販在繼續著他們的販賣活動。

不久,一位精明能幹的商人開始意識到,他們從遠方運來的商品其實也可以就近生產。於是,他們就把自己的家改成作坊。這樣,他們不再做辛苦的商販,搖身一變就成了生產產品的製造商。他們不僅把商品賣給城堡裡的領主和修道院的教士,還賣到附近的城鎮去。領主和教士用自己農莊的產品,如雞蛋、葡萄酒,以及那個時代用作糖的蜂蜜等來交換,可遙遠市鎮的居民只好支付現金。這樣,製造商和商人開始擁有了一些金子,這完全改變了他們在中世紀社會的地位。

你們可能很難想像一個沒有金錢的世界。在現代城市,沒有錢你將寸步難行。從早到晚,你都要在口袋裡裝滿小金屬圓片,以便隨時付賬。你需要1便士來乘公共汽車,上館子吃一頓晚餐需要1美元,買份報紙又需要3分錢。中世紀的人們,從生到死,一輩子都沒見過一枚金屬貨幣。希臘和羅馬的金銀都埋在城市的廢墟之下。羅馬帝國之後的大遷移,世界是一個農耕為主的社會。每個農民都生產足夠的糧食、飼養足夠的牛羊,完全自給自足,根本不需要進行商品交換。

中世紀農村的鄉紳就是騎士,他們家底殷實,不需要花錢買東西。他們的莊園能夠出產滿足他和的家人一切生活需要,甚至他家修築城堡所需的磚塊都是附近的河邊燒製的,屋頂、門窗所用的木頭是從自己擁有的森林採伐的。少量的必須從國外引進的物品,也是拿莊園出產的蜂蜜和雞蛋、木柴去交換。

火藥

但是,十字軍東征徹底摧毀了以往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假設希爾德海姆公爵想要去聖地,他不但要跋涉幾千英里的路程,而且還要支付自己的交通費、伙食費。如果在家裡,他可以拿田莊裡的農產品支付開支,可是出門在外,總不能隨身帶上數千隻雞蛋和整車火腿以便滿足威尼斯的船主或布倫納山口的店老闆吧。這些老闆們只喜歡現金,對物物交換毫無興趣,因此公爵不得不隨身帶上金子去開始旅程。但是他到哪裡去找金子呢?他只好向老隆哥巴德人的後代,現在已經從事職業放債的倫巴德人那裡去借,這些人悠然愜意地端坐在兌換櫃檯後面(「櫃檯」被稱為「banco」,它是銀行「bank」一詞的由來)很樂意借給公爵大人幾百個金幣,但是公爵大人必須拿自己的莊園作抵押。這樣,萬一公爵大人在路上發生意外的話,他們的錢才不至於打了水漂。

對借錢的人來說這筆交易是有風險的。最後,倫巴德人名正言順地佔有了莊園,而公爵卻破產了,只好以戰士的名義為一個更強大、更謹慎的鄰居作戰。

當然,公爵大人還可以到城鎮上猶太人居住區去借高利貸,那裡的利息高達50%~60%。這同樣是很不划算,但是沒有別的出路了嗎?聽說城堡附近小鎮裡的一些居民挺有錢的。他們和公爵家族是世交,是不會提出不合理要求的。於是,公爵大人的文書,一位能寫會算的教士,給當地最有名的商人寫了一張條子,要求借一小筆錢。這在當時引起了巨大的轟動,整個城鎮傳得沸沸揚揚。鎮上的居民聚集到為附近教堂製作聖餐杯的珠寶商家裡討論這件事。他們當然不好拒絕公爵大人的要求,索要「利息」又開不了口。因為收取利息違背大多數人的宗教原則;何況利息是用農產品來支付的,而這些東西他們自己多的是。

一位一直沉默不語的裁縫突然開口了。此人成天都靜坐在自己的裁縫桌前,此時看起來挺像個哲學家的。「設想一下,我們可以把錢借給他,同時要求一些回報。我們大家不是都喜歡釣魚嗎?可大人偏偏禁止我們在他的小河裡釣魚。如果我們借給他100金幣,作為交換,他給我們簽署一張允許我們隨意在他擁有的所有河流裡釣魚的保證書。這樣的話,他得到了他急需的100金幣,而我們得到魚,又獲得了樂趣,豈不是兩全其美?」

公爵大人接受這項交易的那天(似乎是輕輕鬆鬆得到了100金幣),他不知不覺地就在這個自己權力的死刑書上簽了字。他的文書擬好了這個協議,公爵大人畫了押(因為他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拿到了金幣,公爵大人懷著滿腔的激情去與可惡的穆斯林決一死戰了。兩年後,他身無分文地回到家裡。看到市鎮的居民們正在城堡的池塘裡悠然垂釣,這可把公爵氣壞了,他吩咐管家去把眾人轟走。人們是走了,可當天晚上,就有一個商人代表團造訪了城堡。他們彬彬有禮,先是祝賀大人平安歸來,接著對釣魚的市民惹怒了公爵的事情深表遺憾。最後他們又說,如果大人還記得的話,是大人親自恩允他們到池塘垂釣的。於是拿出那份有大人畫押的特許狀,它從大人出發去聖地那天起,就一直被保存在珠寶商的保險櫃裡。

這樣一來,公爵大人氣壞了。不過,他突然想起自己又急需一筆錢。在意大利,他還簽押了某些文件,它們如今正穩穩地待在著名銀行家瓦斯特洛·德梅迪奇手裡。這些文件都是商業期票,有效期為兩個月,總數目是340磅佛蘭芒金幣。這種情形下,公爵大人不得不極力克制義憤填膺的沖天怒火,不能太過於失態了。相反,他提出要求再借一些貸款。商人們答應回去商量商量再定奪。

3天後他們又來到城堡,答應借給公爵錢。他們願意幫助大人擺脫困境。不過作為回報,大人必須給他們一個書面保證(另一張特許狀),准許他們建立一個由所有的商人和自由市民選舉出來的議會,而這個議會將管理公共事務,不受城堡方面的干涉。

這一次,公爵大人可是怒火中燒,但是他確實需要那筆錢,只好答應,簽署了特許狀。一個星期後,公爵就後悔了。他召集自己的士兵,氣呼呼地闖進珠寶商的家裡,向他要還那張特許狀。按公爵的話說,它是狡猾的市民趁火打劫,從他那裡誘騙走的。公爵拿走文件,一把火燒掉了。市民們安靜地站在一旁,什麼話也沒有說。可當下一次公爵再需要錢為女兒辦嫁妝時,他再也借不到一分錢。自從珠寶商家裡的事發生之後,公爵大人失去了信譽。大人不得不忍氣吞聲,並答應作出賠償。公爵大人獲得所需要的錢款時,市民們重新掌握了以前簽署的所有特許狀,並且獲得一個新的特許,允許他們建造一座「市政廳」和一座堅固的塔樓。塔樓將用作保管所有的文件和特許狀,以防失火或盜竊,其實真正的用意是防備公爵大人將來可能會動用武力搶奪協議書等。

十字軍東征之後的幾個世紀時間裡,這種情形在歐洲太平常了。當然,權力由封建城堡向城市的轉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期間,也會發生一些流血衝突,幾個裁縫和珠寶商被殺,一些城堡被焚燬。不過,這樣極端的事件並不經常發生。幾乎在不知不覺中,城鎮變得越來越富有,封建主卻越來越窮。為了養家餬口,封建主不得不多次出賣自己的權力來換點兒現金。城市不斷地成長壯大,為逃難的農奴提供了很好的場所,當他們在城牆背後居住若干年後,就獲得了新的身份和寶貴的自由。於是那些很有活力的分子便在城市定居下來,成為社會關係的核心,得到人們的尊敬。他們為自己新獲得的重要地位而深感驕傲。幾百年前,人們一直進行著雞蛋、綿羊、蜂蜜和鹽等商品的以貨易貨交易的古老市場周圍,建起教堂和公共建築,這是顯示他們力量的機會。他們希望子女們擁有比自己更好的生活機會,便僱請僧侶到城市來做學校教師。如果他們聽說有某個巧匠能夠在木板上畫出美妙的圖畫,就會不惜重金聘請他來把教堂和市政廳的四壁塗滿金碧輝煌的《聖經》圖畫。

此時此刻,待在城堡裡陰冷、破舊大廳裡的公爵大人,看著這一切欣欣向榮的暴富景象,對他當初簽署的讓他喪失主權和特權的協議追悔莫及,但是已經無藥可救了。那些滿手保證書的市民,不再像以前那樣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如今他們對公爵大人已是不屑一顧,甚至還敢當眾侮辱他。他們已經是自由民了,為了保護好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要知道,這些權利是經過十幾代人的持續鬥爭才得到的。

《人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