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人起於西方。
此所謂西方,亦比較而言。文王處岐,即在畢程岐周,當咸陽之東北數裏而遙。則所謂太王去邠,逾梁山邑於岐山則安之下者,即文王之岐。後世又謂岐豐之地。【所謂周平王賜秦襄公以岐西之地者,此岐自決不在鳳翔。】竊疑邠在山西邠城,逾梁山乃西避,非東遷。周人祖先之活動區域,亦在大河西部一隈之四圈,稍後乃誤以鳳翔岐山說之。
較之夏、商似為後起。
史記言周文王以前世系,不如殷商之詳。惟周語太子晉謂:【自後稷始基,十五王而文始平之。】衛彪傒謂:【後稷勤周,十有五世而興。】皆與史記合。今自文王上推十五世,僅與商湯略同時,則史記謂周先後稷子不窋適當夏後氏政衰者近是,謂後稷在陶唐、虞、夏之際則非矣。似周乃文化後起之族,而強上推其先世至虞代以與夏、商並比耳。【又據史記周本紀所引太誓及逸周書世俘解諸篇觀之,知其時殷王室已極奢靡淫佚,而周人則似文化初啟,尚不達邊鄙獷野剛果之風。】
武王滅殷,把黃河東、西兩部更緊密的綰合起來,造成中國古史上更燦爛、更偉大的王朝,是為西周。
一、西周帝系及年歷
西周史有詩、書可征,史料較殷更備。然史記尚不詳其年歷,其帝王世次如左圖。
西周十一世十二君,其年歷大約不出三百年。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自共和元年起,迄幽王末共七十一年,以上週年無考。然魯世家載魯諸君年自伯禽以下迄共和前一年,共一百五十七年,惟缺伯禽一代。若以劉歆三統歷伯禽四十六年補之,共二百七十四年。自周開國至伯禽封魯尚有十許年,故知西周不出三百年也。
二、周初之封建
西週三百年歷史,最重要者為封建政體之創興。
周人封建,亦由當時形勢之實際需要逐步逼拶而成,同時亦是周民族對於政治組織富於一種偉大氣魄之表見。
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觀堂集林。】謂:【殷人兄終弟及,周人父子相傳,封建制從父子相傳制來。】引說頗嫌看史事太鬆馳,不見力量,只把天下依著家庭的私關係隨宜分割,無當於周初建國之嚴重局勢。只是一種隔絕史實之空想而已。且殷人自庚丁後已五世傳子,【殷本紀、三代世表、古今人表皆同。】未知何故。【亦可是五世單丁無兄弟,然亦可不傳弟而傳子。史文缺佚,已難詳論。惟史記殷本紀謂:帝乙長子日微子啟,啟母賤,不得嗣。少子辛母為正後,得嗣。則其君位傳襲之法,已開問人先聲矣。】至周初君位,頗有立賢之跡象,或以便於爭強而然。如太王捨太伯、虞仲而立王季,為第一次立賢。文王長子伯邑考,次子發,【即武王。】捨伯邑考而立武王,為第二次立賢。【伯邑考果系先卒與否不可知。周人乃一種極長於實際政治上爭強之民族,大有捨長立賢之可能。】
武王滅紂以後,並不能將殷人勢力徹底剷除,因此仍封紂子祿父【即武庚】於殷,【孟子謂:“殷自武丁以來,賢聖之君六、七作、尺土莫非其有,一民莫非其臣”,可見殷代政治勢力之韌固。盤庚至紂二百年,王朝系統相承,其政治成績必有可觀也。】周時則設立三監,【管叔、霍叔、蔡叔。】以監督武庚之近傍。
武王行二,次管叔鮮,【行三。】次周公旦,【行四。】次蔡叔度,【行五。】又次霍叔處,【行八。】次康叔封。【行九。】武王封管、蔡而周公不預,以諸弟中周公最賢,武王引之助治國政,統籌大局,故不出封在外也。【史記魯世家:“周公不就封,留佐武王。”】
其他如魯、燕、齊諸國,始封皆在成周之南。
今河南有魯山縣。詩閟宮:“居常與許,復周公之宇。”許、鄭密邇,亦在河南。“燕”字本作“郾”,今河南有郾縣,與召陵密邇,當是召公初封之地。齊為周之外戚,國語:“齊、許、申、呂由大姜”,許、申、呂三國皆在今河南境,則齊之初封,亦應與三國近。或本即是呂,故太公稱呂望,丁公稱呂伋,【顧命。】後乃分封於齊。
此乃西周第一期之封建。
大概周人勢力,逐步東侵,分為兩線,由豐向東南經營漢水上流,漸及淮域,此文王已開其基。【故日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搗虛批亢。未能直犯殷幫,乃先南下。】由豐、鎬向東北,經管河、洛,及於殷商,則為武王之新猷。周初封建,即為此兩線展擴之初步成績也。
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寧而崩。【封禪書。又禮記文王世子云:“文王九十七而終,武王九十三而終。”武王崩於文王崩後五年,豈文王十齡生武王耶?此決不可信。大抵武王年壽並不甚高。】此乃周初一個最嚴重的局面。不得已乃有周公之攝政。
若傳子,則成王尚幼,不足支此危局。若傳弟,先應及管叔,周公知管叔亦不足膺此重任。若傳賢,自屬周公,【周書度邑:“武王謂周公日:‘乃今我兄弟相及。’”則武王固有意傳周公。】然周公居中主政,嫌於自取,不得已乃奉孺子王而攝政。【書大誥:“王若日”,鄭玄云:“周公居攝,命大事則權為王。”】
管叔不瞭解周公之苦心,武庚乘機煽惑,三監轉聯殷同畔。【此見當時王位繼承法尚未明定,管叔本非決不可立,疑周公奉成王而攝政,乃以排管叔而終謀自取之也】
當時東方整個舊殷王朝的勢力,一時俱起。
計有三監、殷、奄、【即以後之魯。】熊盈族、【凡十七國。】淮夷、【在淮北。】徐戎。【在魯東薛。】
周公親自東征,殺管叔。定亂,乃重定封國。
一、魯——周公子伯禽伐淮夷、徐戎,遂封於魯。【今山東之曲阜,得殷民六族。伯禽既能專師主討伐,知成王亦不甚幼弱。周公慮其不能應付當時危局,故乃毅然攝政。管叔亦因此疑周公而遂叛。】
二、齊——封太公子丁公於齊。自有魯、齊之新封,周人勢力始越殷而東達海濱。
三、衛——封康叔於衛,得殷民七族。自此殷朝自盤庚以來歷八世十二君垂三百年之河北根據地,始拱手而讓之周人之治下。
四、宋——封微子啟於宋。周人尚不能完全宰制殷遺,乃封其王族之賢者於自湯以來之故土,仍表示周人之無意於滅殷族也。
五、晉——封唐叔於夏墟,此為通周人自大河南岸直通墟【即新衛。】之要道。
六、蔡——封蔡仲於蔡,此為周人經營南國之極東點。自此北繞而與魯、齊相呼應,以及於衛、晉,而宋人自在大包圍中。
七、東都——周公又管洛邑為東都。置殷頑民焉。【殷遺民大部瓜分,即魯、衛、宋、洛邑是也。】天子常自臨駐,以鎮攝東方,而與新封諸邦相聯絡。
此可謂周人的第二次封建。魯、齊諸國皆伸展東移,【其時燕亦移於河北,大約在齊、衛之間。】鎬京與魯曲阜,譬如一橢圓之兩極端,洛邑與宋則是其兩中心。周人從東北、東南張其兩長臂,抑殷宋於肘掖間,這是西周的一個立國形勢,而封建大業即於此完成。【夏、殷之際,雖已有共主、諸侯之名分,然尚不能有如此強有力的建國形勢,故曰封建制度起於周代,實乃中國古史上一重要之進展也。史記三代世表謂:“自殷以前諸侯不可得而譜,周以來乃頗可著。”亦因殷以前所謂諸侯,大體僅為部族,不能如周室封建各國之文化規模耳。】
左僖二十四年載富辰之言曰:“昔周公吊二叔之不鹹,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管、【今河南鄭縣。】蔡、【今河南上蔡。後遷新蔡。又遷州來,今安徽壽縣。】、郕、【山東汶上縣。】霍、【山西霍縣。】魯、【山東曲阜。】衛、【河南淇縣。後遷楚邱,今河南滑縣。又遷帝丘,今河南濮陽。】毛、【河南宜陽。】聃、【湖北荊門。】、郜、【山東城武。】、雍、【河南修武】曹、【山東定陶。】滕、【山東滕縣。】、畢、【陜西咸陽。】原、【河南濟源】。酆、【陜西鄠縣】、郇,【山西臨晉。】文之昭也。邘、【河南懷慶。】晉、【山西翼城。後遷曲沃,今山西聞喜,又徒絳,今曲沃。】應、【河南寶豐。】韓、【陜西韓城。】武之穆也。凡、【河南輝縣。】、將、【河南固始。】邢、【河南邢台。後遷夷儀,今山東聊城。】茅、【山東金鄉。】胙、【河南汲縣。】祭,【河南鄭縣。】周公之胤也。”
又左昭二十八年載成鱄之言曰:“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國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國者四十一人。”荀子儒效則曰:“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左昭二十六年謂:“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並建母弟,以蕃屏周。”【又昭九年亦云:“武王、成、康之建母弟。”】此周初封建發展之大勢,其詳則不可得而說矣。
周公攝政七年,而始歸政於成王,【非成王至是始長,乃大局至是始定也。】於是周人傳子之制亦因而確定。【王氏謂因先有傳子之制而始封建,未窺周人政治上之偉大能力所在也。】
三、西周勢力之繼續東展
西周的封建,乃是一種侵略性的武裝移民與軍事佔領,與後世統一政府只以封建制為一種政區與政權之分割者絕然不同。因此在封建制度的後面,需要一種不斷的武力貫徹。【此種形勢,正如近代國家海外殖民,亦需有不斷的一種力量貫徹連擊其間也。若此種力量一旦消失,則全體瓦解矣。】周人立國,是一個坐西朝東的形勢。【任何一個國家,必有其立國之形勢。此種形勢須由國力來支撐。不斷用力支撐此種形勢,而求其強韌與擴大,即所謂“立國精神”與“立國理想”。相當於此種形勢之各項措施,即所謂“立國規模”。一個國家知有此形勢與規模而繼續不懈,此為國家之“自覺”。待此國家理想消失,精神懈靡,陷於不自覺之睡眠狀態,則規模漸壞,形勢日非,而國遂不國。】其國力的移動,大勢可分兩道。
第一道由陜西出潼關,向河、洛,達東都,經營黃河下流。此武王伐殷、周公東征之一線。
第二道由陜西出武關,向江、漢,經營南陽、南郡一帶,以及淮域。此文王化行南國之一線。
昭王南征不復,是周人勢力東展在第二線上之挫折。
穆王西征,是周人勢力東展在第一線上之擴大。
穆王西征之傳說,據穆天子傳所載,系自洛邑渡漳水,絕太行,【研山,即井研。】循滹沱,北征犬戎,依然為第一線之繼續伸展。其循而西行,恐不出陜西西北部,至遠及於甘肅。【秦、漢以後,中國一統,立國形勢大變,以前之向外發展,至是變成只在腹裡活動,與當時人之想像不合,故說古史者無意間都將地理方向倒了。一說到穆王西征,則想像其直去西域新疆。雖與古史真相不合,亦見當時人自有其很深的國家理想與國家精神。】
宣王中興,其力征經營者,依然是此兩路。
詩江漢,召穆公平淮夷也。詩常武,尹吉甫征徐戎也。此乃宣王之南征,循上述第二線。詩出車,南仲城朔方,伐玁狁、西戎。詩六月,尹吉甫伐玁狁至太原。【朔方、太原,大體均在今山西省南部黃河北岸。“方”,疑即“舜陟方乃死”之方山,近安邑。太原者,春秋昭元年:“晉荀吳敗狄於太原。”公羊云:“此大鹵也。”谷梁云:“中國曰太原,夷狄曰大鹵。”正指今解縣鹽池,則方與太原近在一地。】詩采芑,方叔征蠻荊也。【此詩之蠻荊,疑即指玁狁,非後世楚地荊州之蠻。虢季子白盤記伐玁狁事,亦云“用政蠻方”,禹貢“荊、岐既旅”,又曰“導汧及岐,至於荊山,逾於河”,此荊山在陜西不在湖北。方叔征蠻荊,亦當在陜西、山西,不在湖北也。】此乃宣王之北征,循上述第一線。
周人勢力不斷向此兩路線展擴,而周人之封建事業亦遂不斷推進。
詩江漢,召虎徹疆土,錫山土田;詩崧高,封申伯邑於謝;詩烝民,封仲山甫於東方。據此諸詩,見西周封建工作,至宣王時,尚不斷在進展中。蓋封建即是周人之一種建國工作,不斷向東方各重要地點武裝移民,武裝墾殖。而周代的國家亦不斷的擴大與充實。【相應於周人此種軍事政治之推進者,則尚有其“宗法制度”。必三者並觀,乃可以明瞭當時之所謂“封建”。】
四、幽王見殺與平王東遷
西週三百年來之力征經營,其面向常對東南,不對西北,【因其時周人之敵,多在東南,不在西北也。】幽王遭犬戎之難,見殺於驪山下,似犬戎居地亦在周之東南。【或偏近西南而非西北。】
左傳昭公四年:“周幽為太室之盟,戎狄叛之。”此等戎狄正近在河南省西南太室山一帶,證一。
犬戎由申侯召來,申在南陽宛縣,【漢書地理志。】今河南南陽【城北二十里。】有申城故址。宣王時申遷於謝,在今南陽稍南。大率其國在周東南千數百里,如犬戎在周西北,相距遼遠,申侯何緣越周附戎,戎亦何緣越周合申,形勢不同,證二。
據鄭語,當時申、西戎、繒相結。左傳【哀公四年。】:“楚人致方城之外於繒關。”則繒近方城,與申接壤,證三。
幽王與申、繒、西戎之聯軍遇於驪山,【故驪戎國。證戎不在周之外而在內。此內外本是後人見解也。】其地在周鎬京與申、繒之間。證四。【鄭語,史伯之告鄭恆公日:“四方之國,非五母弟甥舅,則夷狄。”亦華戎雜處,幽王前已然之證。】
幽王既死,周室遂分裂。
竹書紀年:【見左傳昭公二十六年疏引。】“申侯、魯侯、許文公立平王於申,虢公翰立平王子余臣於攜。週二王並立。二十年,攜王為晉文侯所殺。”此事史記失載。新唐書大衍曆義謂“豐、岐、驪、攜,皆鶉首之分,雍州之地”,是攜乃岐、豐相近之地名。虢公立攜王,實為主持正義。許與申為同姓,故助平王。又今本紀年,同立平王者尚有鄭。鄭桓公為周司徒,見周將亂,早謀東遷。鄭武公娶申侯女,為夫人,曰武姜,【即鄭莊公之母。】故鄭、申亦同謀。【鄭桓公死於驪山之難,而武公遂與申同護平王東遷也。】
魯乃周室東方封建最親、最主要之國家,故申、許、鄭三國乃假托其名義。【觀於平王東遷後,魯國採取不理態度,知以前決不主張立平王也。】晉文侯凱覦黃河西岸之土地,乃起兵殺攜王,自為兼併。平王德其殺讎,而無力索還故土,立於申乃暫局,於是東遷洛邑。【史記不知其間曲析,謂平王避犬戎東遷。犬戎助平王殺父,乃友非敵,不必避也。又按:史公言幽王寵褒姒,褒似不好笑,幽王舉烽,諸侯悉至,至而無寇,褒姒乃大笑;幽王為之數舉烽。乃犬戎至,舉烽,諸侯救不至,遂殺幽王。此委巷小人之談。諸侯兵不能見烽同至,至而聞無寇,亦必休兵信宿而去,此有何可笑?舉烽傳警,乃漢人備匈奴事耳。驪山之役,由幽王舉兵討申,更不需舉烽。史公對此番事變,大段不甚了了也。】鄭武公則藉此並虢自大,故日:“周之東遷,晉、鄭焉依。”【左傳隱公六年。】秦人亦乘侵佔岐西地,與晉連壤通好。此乃西周東遷時西方一部分諸侯情勢之大概。
及平王東遷,以弒父嫌疑,不為正義所歸隊,而周室為天下共主之威信亦掃地以盡,此下遂成春秋之霸局。
平王宣臼乃申侯甥,申侯為其甥爭王位。故聯犬戎殺幽王,凡擁護平王諸國,如許、申、鄭、晉、秦、犬戎等,皆別有野心,形成一非正義之集團,為東方諸侯所不齒。因此周室東遷後,政令亦驟然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