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新的統一盛運下之社會情態【盛唐之進士府兵與農民】

要把握住盛唐社會情態,最好亦從當時幾項制度方面去看。

一、唐代之貢舉制

唐代士人出身,可分三途:一生徒,由學館。【此沿漢代博士弟子制。】二鄉貢,由州、縣。【此沿漢代郡國察舉孝廉制。】三制舉。【此沿漢代賢良方正制,標目求才,由天子親臨試。】州、縣貢舉又分諸目,最著者有秀才、明經、進士。【外有明法、明字、明算、一史、三史、開元禮等諸種。】貢舉每年一次,為求出身者所集中。【制舉無定期,不常有。學館往往有名無實,其生徒亦參加貢舉。而尤以「進士」科為盛。】

「秀才」須高才博學傑出始可應。貞觀中有舉而不第者,坐其州長,由是此科遂絕。「明經」只試帖經記誦,士人不貴。

貢士得懷牒自列於州、縣。

貢舉自北魏已推行,齊、隋選置多由請託,議者以為「與其率私,不若自舉;與其外濫,不若內收」。是以罷州、府之權而歸吏部。

集試於中央。

初屬吏部考功員外郎,後以員外郎望輕,遂移禮部,以侍郎主之。事在開元二十四年。

這一個制度,亦像上舉尚書六部制以及州、縣劃分制度一般,同為後世所遵用,直到清末,不能改變。

此制用意,在用一個客觀的考試標準,【此項標準,一則求其公平,不容舞弊營私。二則求其預備之單純與統一,減免經濟上之限制,使貧民亦有出身。又間接助成國內風俗教化之統整,以輔成大一統政府之團結與鞏固。】來不斷的挑選社會上優秀分子,使之參預國家的政治。

此制的另一優點,在使應試者懷牒自舉,公開竟選,可以免去漢代察舉制必經地方政權之選擇。

在此制度下,可以根本消融社會階級之存在。【人民優秀分子均有參政機會,新陳代謝,決無政治上之特權階級。】

可以促進全社會文化之向上。【政治權解放,民間因按年考試之刺激,而文藝、學術普遍發展。】

可以培植全國人民對政治之興味而提高其愛國心。【全國除王室有較永久之地位以外,國家政權全部公開於民眾。】

可以團結全國各地域於一個中央之統治。【各地域按名額獲得其進士參政權,而歷年全國各地士子群集中央會試,對於傳播國家意識,交換地方情感,融鑄一體,更為有力。】

這一個制度的根本精神,還是沿著兩漢的察舉制推進,並無差別,【這是中國史意味濃厚處。漢、唐繁盛的花朵,從同一根本上壅培出來。】不過是更活潑、更深廣的透進了社會的內層。

魏晉南北朝時期之門第,自一方面看,固若近似於古代封建勢力之復活。然自另一方面看,實為先秦、西漢以來士人地位之繼續增強。故至隋、唐而有普遍的貢舉制度之產生,此乃士人地位自門第下出頭而更展擴。故隋、唐之中央集權,可以謂政府地位之提高,而非王室地位之加隆。就全史之進程論,魏晉南北朝之門第勢力,在浮面則為一波折,在底層則依然沿文治之大潮流而滾進也。

二、唐代之租庸調製

由北魏之「均田」制演變成唐代之「租庸調」制。【高祖武德七年】

凡男女始生為黃,四歲為小,十六為中,二十有一為丁,六十為老。丁年十八以上授田一頃,【五尺為步,二百四十步為畝,畝百為頃】內八十畝為口分,年老還官。【即北魏之露田】二十畝為永業。【樹榆、棗、桑等,即北魏之「桑田」。】

授田者丁歲輸粟二石,謂之「租」。【此古粟米之征,相當於漢之租】

丁隨鄉所出,歲輸綾、絹、絁(shī-古代的一種粗綢子。)各二丈,布加五之一。輸綾、絹、絁者兼綿三兩,輸布者麻三斤,謂之「調」。【此古布帛之征。「調」本興調、調發之義,相當於古之「賦」。漢有口賦,唐有戶調,其實一也。】用人之力,歲二十日,閏加五日。不役者日為絹三尺,謂之「庸」。有事加役二十五日者,免調;加役三十日者,租、調皆免。通正役不過五十日。【此古力役之征,相當於漢之役。】

這一個有名的租庸調製,所以為後世稱道勿衰者,厥有數端。

第一在其輕徭薄賦的精神。

以租而言,孟子在戰國時,以什一之稅為王者之政;而漢制則什五稅一,常收半租,則為三十稅一。【此見漢代的實際政治,已較戰國學者托古改制的理想,更進一步的寬大。】若以畝收一石計,【除去永業田不論。】唐制只是四十而稅一,【八十石中收二石。】較之漢制更輕更寬大。【以西晉開國百畝課田六十畝相比,減輕二十餘倍。】

以庸而言,漢制更役一歲一月,唐制則只二十天,只有漢制的三分之二。【漢尚須為正卒衛士一年,又有戍邊三天。唐因行府兵制,農民不須衛戍,比漢負擔更輕。】

調輸布帛,與漢口賦驟難相比。惟西晉戶調,丁男之戶,歲輸絹三匹,綿三斤,比唐多六倍。北魏均田,一夫一婦調帛一匹,比唐亦多一倍。【唐兼綾、絁,比上稍有出入。要之唐之調法輕於魏、晉。】

唐制庸、調並得視田登耗為蠲免。

要論輕徭薄賦,中國史上首推唐代的租庸調製。在這一個制度下,農民自可安居樂業。

唐初不榷監,開元以下始課監;【以左拾遺劉彤表。然天寶、至德間,監每斗尚僅十錢。其後乃增至四十倍。天下之賦,監利居半。】則唐興逾百年矣矣。唐初無茶稅,建中以下始稅茶。唐初無酒禁,廣德以下始禁酒。唐六典謂「關呵而不稅」,則唐初待工商又甚優。【隋亦所仰惟賦調,唐初仍隋制也。】

又按:就中國史上之商人言之,西漢貨殖傳中人物,其在當時社會上之勢力,勿論矣。即如東漢初,樊重家閉門成市,兵弩器械,資至百萬,光武資之起。其末年,蜀先主亦得中山大商張世平、蘇雙之助。而麋竺祖世貨殖,僮客萬人,資產鉅億。進妹於先主,奉奴客二千,金銀貨幣,以助軍資。則其實商人勢力,猶可想見。降及兩晉,多以朝廷大僚而兼營貨殖,如王戎、【園田水碓,周遍天下。】石崇【甚至劫奪。】是也。

宋元徽中,張興世為雍州刺史,還家,擁資三千萬。【而為蒼梧王所劫。】世云:「廣州刺史但經城門一過,便得三千萬。」而梁武陵王紀都督益州,在蜀十七年,南開寧州,越嶲,西通資陵,吐谷渾,殖其財用。黃金一斤為餅,百餅為簉,至有百簉;銀五倍之;其他錦罽繒采稱是。又得賈胡為主金帛。【見北史何妥傳。】同時梁武弟臨川王宏,積錢百萬一聚,黃榜標之,千萬一庫,懸一紫標。如是三十餘間,計見錢已三億余萬。

北齊富商大賈以貨賄得仕宦,屢見史冊。隋、唐商業尤盛,而官吏以經商致巨富亦常見。自兩宋以下,此風似不揚。官吏兼務貨殖至巨富者始少,富商大賈在政治、社會各方面活動勢力亦見絀。其趨勢蓋自唐中冶以後而始變。一則商稅日重,商利日薄。如唐代「公廨錢」【亦名「料錢」。】有七分生利者。【唐武德以後,國家倉庫猶虛,應京官料錢,並給公廨本,令富當司令史番官迵易給利,計官員多少分給。貞觀時,褚遂良極論之,然其制終不革。開元六年,祕書少監崔沔議:「五千之本,七分生利,一年所輸,四千二百。兼算勞費,不啻五千。」】開元十六年詔:「天下負舉,只宜四分收利,官本五分收利。」可見當時社會利率之厚。

宋王安石行新法,青苗市易皆收息二分,已為一時詬病,亦由其時社會一般利潤自低也。惟其利潤降低,故商人不能進至於大富,而官僚亦無從自商人處一轉手而獲多金。然論社會商業狀況,宋以下若轉較唐以前為活潑。【市坊制度,皆至宋而廢弛。於是有夜市,有草市。此蓋都市人口增加,財富旺盛,交通便利,勞動生產力發達,故商業交易,隨時隨地而擴大。又如唐以前用錢絹,宋、元以下用銀鈔,皆可見商貨交易之厚盛於前也。】

蓋社會商業情況之盛衰,不必與商人所得利潤之高低為正比。故宋以下社會一般商業雖轉盛,而資本集中之趨勢則日減。二則貴族特權日削,官方則例日嚴,故宋、明權臣大僚,多務於厚擁田租而止。田租之視商利,故瞠乎後矣。

偶有以貨殖堅稱巨富,往往得罪,禍不旋踵。【如明初吳賈陸某,富甲江右,謂「積而不散,適以釀禍」,盡以與其徒沈萬三,身為道士以終。沈富敵國,明太祖因而罪之,謫戍雲南。】

蓋社會貧富之懸殊,與貴族特權之存廢,亦相為比例而進退也。【比如海上貿易,宋非不如唐,然市舶司制度既立,則利入政府,官僚與商人,皆不能如唐人之多獲後裡。】社會自唐中葉以下,既無特貴,亦無殊富,則力量漸趨平均,故此後社會之亂,如王仙芝、黃巢、張獻忠、李自成、洪秀全等,除卻軍隊叛變以外,大抵皆饑民之騷動。求如古社會之所謂豪傑起義者,亦渺不可得。此亦古今社會升降轉變一大節目也。欲知盛唐社會盛況,亦不得不注意及此,故附論及之。

租庸調製的第二個優點,則為稅收項目之列舉分明。【有田則有租,有身則有庸,有戶則有調。】此惟漢代的租稅制度差可相比。自租庸調製破壞以後,更找不到此種項目分明之徵收制度。因此橫徵暴斂,可以隨時增加,有進無已。

更重要的一點,租庸調製的後面,連帶的是一個「為民制產」的精神。及丁則授畝,年老則還官,「為民制產」與「為官收租」兩事並舉,此層更為漢制所不及。【漢租雖輕,然有無田者,亦須出口賦,應更役,不得已出賣為奴,亡命為盜。唐制無田丁戶,則無不能應庸、調之人民矣。】

在租庸調製下之農民生活,其比較寬舒安恬之景象,可以想像而得。農民生活之寬舒安恬,蒸郁而生整個社會之繁榮。盛唐時代之富足太平,自貞觀到開元一番蓬勃光昌的氣運,絕非偶然。

杜甫詩:「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此盛唐社會之寫照也。安史之亂,李萼說顏魯公,謂:「平時江、淮、河南錢帛聚於清河,以贍北軍,謂之『天下北庫,。有布三百餘萬匹,帛八十萬匹,錢三十餘萬緡,糧三十餘萬斛。昔討默啜,甲兵皆貯清河,今有五十餘萬事。戶七萬,口十餘萬。」顏遂據以拒賊。

許遠於睢陽,積糧六萬石,張巡因之以障江、淮。烏承恩以信都降史思明,親交兵馬倉庫,馬三千匹,兵五萬人。當時州、郡猶富實如此。

此後雖益衰,然藩鎮之殷實富厚,仍有遠非後世可冀及者。憲宗時,韓弘在汴為宣武節度使,獻馬三千,絹五千,雜繒三萬,金銀器千。而汴之庫廄尚有錢百餘萬緡,絹百餘萬匹,馬七千匹,糧三百萬斛。

穆宗時,劉整為盧龍節度使,獻征馬萬五千匹。藩鎮財力殷盛,正見唐代積富於民之厚,故諸藩亦得自捍外寇而久存。顧亭林日知錄謂:「今日所以百事皆廢,正緣國家取洲、縣之財,纖毫盡歸之上,而吏與民交困,遂無以為修舉之資,即如唐代之驛捨,有沼、有魚、有舟、【孫樵書褒城驛壁。】有池、有林;【杜甫奏州雜詩。】後代驛捨,殆如隸人之垣。」又曰:「余見天下州城,為唐舊治者,其城郭必皆寬廣,接到必皆正直,廨捨之為唐舊創者,其基址必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時彌近者制彌陋。人情苟且,十百於前代矣。」今按:唐室富盛,固在中央不盡取之於州、郡,尤要者,更在中央不盡取之於民間也。

三、唐代之府兵制

「府兵」制度,沿自西魏、北周,至隋、唐而大成。

唐府兵制定於貞觀十年,天下十道,置折衝府六百三十四,而關內共有二百六十一。

府又分為三等,上府千二百人,中府千人,下府八百。府數各說不同。陸贄謂:「諸府八百餘所,關中殆五百焉。」杜牧謂:「凡府五百七十四,有四十萬人。」皆與唐志不合。蓋自有增減變動耳。漢唐事箋謂:「以唐地誌每州之府數計之,僅與杜牧同,其說當可據。」所以關中置府獨多者,固為有強本弱枝之意,然亦由府兵制承襲周、隋,因其遺基,故獨以關內為特盛也。

每府置折衝都尉一人,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

士以三百人為團,團有校尉。五十人為隊,隊有正。十人為火,火有長。

民年二十為兵,【此指府兵言,非指全體農兵言。】六十而免。每歲冬季,折衝都尉率之習戰。

府兵皆隸於諸衛。【唐踵隋制,設十六衛,將軍總三十員,屬官一百二十八員,以養武臣,其所部兵則散於諸府。】凡當宿衛者番上,兵部以遠近給番,【五百里為五番,千里七番,一千五百里八番,二千里十番,外為十二番。】皆以月上。

按:漢衛卒以歲代,較唐為優,唐太紛擾矣。【唐制亦有簡留直衛者,則五百里為七番,千里八番,二千里十番,外圍十二番,亦月上。】

府兵制的優點,無事耕於野,番上宿衛,有事命將以出,事解輒罷。兵散於府,將歸於朝。【府兵雖散在諸道,然折衝都尉並遙隸於諸衛,乃是內任官。漢郡國都尉不隸衛尉。此亦唐代中央集權較漢更進之一例。】既免軍人專擅兵隊之弊,亦無耗財養兵之苦。

尤要者,府兵制並不是「全農皆兵」,而是「全兵皆農」。【亦即選農訓兵。】西漢的全農皆兵制,一則教練不易精熟,二則事實上無需發動整個農民來充當兵役。唐制在整個農民中挑選其合格的充當府兵,既不需國家特別的俸給,【因其附農於兵。】而一般農民從此可以脫去充兵的義務。

所以府兵制一方面說來是兵、農合一,【如南朝募兵與北朝之部族兵,皆非兵農合一。】而在另一方面說則為兵、農分離。【漢以來農民,自歷史上之傳統觀念言之,皆有充當兵役之義務。自唐以下,則農民除納稅外,並無必充兵役之責任。此在一個社會和平文化進展之過程中,實為應有之階段也。又唐以前兵、役不分,唐以下兵與役離。兵與役離,故兵精。宋之「廂兵」,依然兵、役不分,故不可用。】府兵和進士,【一文一武。】實為農民出身發跡之兩條路徑。農民中家道殷實而身心武健者,可以加入府兵。【貧弱戶在六等以下這,例不能應府選。】有聰明俊秀的子弟,在一家耕種余閒中,【如一家三丁,一丁可騰出讀書應科舉。】亦可讀書求學,走入貢舉門路。

古代社會中武力與智識兩項,為貴族階級所專有,平民不得預。現在則武力與智識,即從平民階級中培養,而仍有其政治上特殊保護的地位。【此即府兵制較西漢全農皆兵制為優之所在。】

唐代的租庸調製,奠定了全國農民的生活。唐代的府兵制,建立起健全的武裝。唐代的進士制,開放政權,消融階級,促進了社會的文化。唐代的政府組織,又把一個創古未有的大國家,在完全密而偉大的系通之下勻稱的、合理的凝造起來。事實勝於雄辯,盛唐的偉大,已在事實上明確表出。

唐人之偉大,可以唐六典、唐律,乃至如杜佑通典、【其先開元時劉秩政典,取周禮六官所職,分門撰書,為通典所祖。】李吉甫元和郡縣志等著作中覘之。自北方儒統中產生蘇綽,盧辯,繼之而有李文博、【隋博陵人,著政道集十卷,大行於時。房玄齡友之。其書不傳。】王通,【隋文時獻太平十二策,歸而仿古作六經,又為中說擬論語。困學紀聞謂:「世說其言清以浮,有天下分裂之象。中說其言宏以實,有天下將治之象。」陳龍川謂:「文中子沒於隋大業三年五月,是歲十一月,唐公入關,其後攀龍附鳳以冀成三百載之基業者,大略嘗往來於河汾矣。然智不足以盡知其道,而師友之義未成,故朝論有所不及。」今按:中說所傳唐初名臣多受業通之門下,此乃通後人妄為之。然通自是一時大儒,惟亦非平地突起。當時北方儒風已達此境。則生氣染習,唐初諸臣,固不必定得之通也。】

再繼而有唐人對政治、社會上更堅實、更恢宏的建設。至於唐人之詩、文、藝術等,乃自唐代盛況下所孕育,非由此產生唐代之盛況。若或專從唐太宗等幾個人物身上著眼去窺測,亦難得其真際。

此種政治、社會更方面合理的進展,後面顯然有一個合理的觀念或理想為之指導。

這種合理的觀念與理想,即是民族歷史之光明性,即是民族文化推進的原動力。他不必在某一個人的事業上表出,而是在整個民族的長時期的奮鬥下,篤實光輝地產生。

從北魏到北周亦即隋唐,逐步進展,光明在黑暗的氛圍中長養成熟,在和平的階級下達其頂點。至於社會不是的動亂,只是黑暗與盲目勢力給歷史進展的一些波折。

要看當時中國民族新生命之復甦,應在此等處著眼。

《國史大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