閹伶歌手:地獄與天堂之歌

雅羅斯基

傍晚的凡爾賽宮,斜陽透過高大的落地窗,映照在室內細木雕花的舊地板上。遠處傳來古老的音樂,羽管鍵琴玲瓏纖細的聲音像一層蕾絲,輕輕浮現在層層疊疊的管絃樂隊上面。

面向噴泉和草地的陽台上,年輕的黑衣樂手們正在休息,輕聲言笑,在黃昏的光線裡,一張張臉上朦朧而肅穆的表情,好像在等待什麼,巴洛克的幽靈會重現麼?

這一晚的音樂會在凡爾賽宮的鏡廳裡舉行。

年輕的男孩輕快地推開了一扇鏡窗,頎長身影躍入房間盡頭的精巧舞台。在這個古老的鏡廳裡,有24盞潔白的波西米亞水晶吊燈,陽光中黑色剪影在淡紫色與白色大理石鑲嵌的護壁板上搖晃,晃到他明亮的淺褐色眼睛。在長頸琉特琴細碎的和聲裡,他開始歌唱。一開嗓即令人詫異,那像是女人的高音,卻更亮烈而有力,與他簡潔的黑西裝和青春容貌構成強烈反差,卻也令人玩味。沒過多久你就被這嗓音俘獲了,那樣明亮的歌唱,來自青春的血肉與熱情,比陽光更亮烈地照耀著古老的宮殿,鏡廳裡到處都是他的英俊身影。

這是2009年,雅羅斯基(Philippe Jaroussky)30歲出頭,在鏡廳裡唱了一場令人難忘的音樂會,都是一些古老的歌曲,來自巴洛克作曲家亨德爾(George Frideric Handel)和波波拉(Nicola Porpora)。音樂會名叫「法裡內利和卡裡斯蒂尼之爭」,兩位都是300年前傳說中最傑出的閹伶歌手。美貌純真的男孩,從凡爾賽宮門前的大理石階梯上微笑走來,遠遠地從榮耀與血淚交織的古老閹伶故事中走來,還未開嗓已動人。

當年閹伶歌手的輝煌如今借由假聲男高音重現。

世上的假聲男高音非常稀少。雅羅斯基自小學小提琴,18歲考入音樂學院之前,一直不知道自己會成為一名假聲男高音歌手。在巴黎音樂學院,他被發掘,轉學入聲樂系,天賦驚人,很快掌握了豐富的假聲技巧,開始受邀在世界各大音樂節中表演,場場轟動。穩定清美的聲線,高超豐富的技巧,俊美的外形,一個完美的古典音樂偶像,他簡直就是為復興古老的閹伶歌曲而生。

什麼樣的歌手能夠成為假聲男高音?首先當然是嗓音條件要好,天生擅長唱高音。我們平時去K歌會發現,有些男歌手的歌是沒法隨便點唱的,比如張雨生、張信哲、林志炫乃至周傑倫,通常你會唱不上去。他們天生嗓音高得驚人,幾乎能輕鬆唱到女中音的音域。大約這樣的嗓音條件有望訓練成為假聲男高音。記得有一次,我到杭州的楓林晚書店講課,遇上來簽售的台灣樂評人馬世芳,我問他,為什麼台灣男生可以把嗓音吊那麼高,你們是吃什麼長大的?我特別好奇,因為這樣的音高條件十分罕見。

除了天生音域高之外,還得會唱假聲。關於假聲我們中國人比較熟悉,京劇裡面的男旦其實就是一種假聲男高音,只是發聲方法與西方的美聲不太相同,男旦的假聲尖利,類似一種咽音,西方的假聲男高音比較洪亮。這大約和語言發音的差異相關,中國的漢語發音平仄,西語發音圓潤,歌唱的方法基本上衍生自語言發音。

一般來說,人們都可以唱真聲和假聲,真聲發音時聲帶全部振動,發胸聲,音量大;假聲則聲帶半振,發頭聲。沒有經過訓練的假聲並不美,聽來鬼叫嚇人,但那些訓練有素的歌手唱假聲,卻像鳥聲花影,自由輕盈。

閹伶傳說

這些假聲的演唱技巧,正是起源自17、18世紀的閹伶歌手。那是美聲唱法的黃金時代。

最初,教堂裡是不能出現女人的歌聲的,那會被認為不吉利。聖詠大部分是由男聲和童聲歌唱,人們覺得童聲聖潔,最靠近上帝。為了保持優美童聲,人們把那些嗓音清脆的孩子在變聲期之前小心地閹割,好讓他們保存優美純淨的高音。在17世紀的意大利,據說每年有4000名男童被閹割。在中國,閹伶當太監,西方的當歌手,可見意大利人對歌唱藝術的頂禮膜拜。閹伶歌手被稱作castrato,那是音樂史中最隱秘的章節,引發人們無限遐想。

公元1600年前後,歌劇在意大利佛羅倫薩誕生了。佛羅倫薩的一群人文學者組成「卡梅拉塔同好社」,表演古希臘的舞台表演藝術,其中有表演也有音樂,他們創作了歷史上第一部歌劇《達芙妮》,被認為成功復興了古希臘的戲劇。《達芙妮》這部作品後來失傳了,但歌劇卻像狂歡節一樣風靡了意大利和整個歐洲。當閹伶歌手遇見歌劇,他們的時代到來了!

在18世紀,有一位傳說中的絕代閹伶,他叫法裡內利。

如今我們對法裡內利及閹伶歌手的興趣,幾乎都是來自一部電影《絕代妖姬》(Farinelli )。法裡內利,天才的歌手,18世紀的super star,他穿著猩紅長袍,金色冠冕,臉塗得雪白,只餘一張嘴,紅紅的,像杜鵑啼血。他就像一隻歌唱的鳥一樣,無法停止歌唱。

這部電影挖掘了一批古代流行歌曲。在那個時候,人們也一樣熱衷飆高音,為歌唱的原始之美神魂顛倒。片中有一段法裡內利與小號的比賽,是歷史上記載的真實故事。初長成的17歲少年在羅馬集市上唱一首與小號競奏的詠歎調,人聲號聲此起彼伏,當仁不讓,最後小號筋疲力盡,法裡內利卻還能繼續獨唱,唱了一段全是顫音的高難度華彩段。這次演唱讓他聲名大噪。可見閹伶歌手不但擁有女性的高音與嗓音靈活度,還有男性的肺活量。據說法裡內利可以一口氣唱一分鐘,連續唱出250個音符,而如今最好的女中音歌唱家如巴托麗(Cecilia Bartoli)也唱不足30秒。當然他同時還可以唱男聲的低音音域。如此歌唱絕技已經無法復原,影片中的歌聲是把男高音Derek Lee Ragin和女高音Ewa Malas Godlewska的歌唱用電腦混合製作出來的。

法裡內利在馬德里演唱的時候,國王菲利普五世以5萬法郎的年薪把他留在皇宮裡。法裡內利每天晚上只為他一人歌唱,據說國王精神沮喪,整天蓬頭垢面不事朝政,現在看來很可能是患了憂鬱症。但自從聽了法裡內利的歌唱,國王慢慢恢復了正常起居,人也有了活力。這個故事聽起來有點像《一千零一夜》。閹伶可以唱出男性的高亢與女性的柔美,如此歌唱發出來的頻率必定與正常人不同,他的歌聲可治好國王的憂鬱症是極有可能的。

當年聽過的人都留下讚歎。

伏爾泰說:「閹伶的歌聲之美妙,比女性更勝一籌。」

美聲唱法大師曼奇尼說:「在我們的時代,無人能與他(法裡內利)相比。」

某作家:「如此輕柔、優美而銷魂,只有某些管風琴中的長笛音色能與之媲美。」

某作家:「閹伶之歌如同我在意大利某地常聽到的輕柔流水聲,它撫慰人們,使心靈得到寧靜。」

群眾說:「天上有一個上帝,地上有一個法裡內利。」

17世紀,瑞典女王迷戀閹伶歌手,為了從波蘭借幾位歌手來宮裡獻唱,居然停止了對波蘭的戰爭。

當年亨德爾從意大利學成歸來,到倫敦發展歌劇事業,結果輸得很慘,後來只好改寫清唱劇。為什麼會輸?一大半是因為閹伶歌手們的炫技實在是太搶眼太轟動了,讓他那些高雅智慧的巴洛克歌劇無人問津。

他們的歌聲因無人聽過,就像人魚之歌一樣,在傳說中變得更美了。

在《絕代妖姬》裡面,用情慾比喻法裡內利的歌聲,說他可以把女人唱到性高潮。這個聳人聽聞的說法,讓人想起巴爾扎克曾寫過一篇叫作《吊閘》的小說,裡面有個引誘人們縱情酒色的雙性人。在世人心裡,閹伶是一件歌唱的樂器,也是令人興奮的色情玩物,是男人女人、珍禽異獸和馬戲團奇觀的混合物。

在電影中,法裡內利的私生活極其糜爛。

法裡內利原名卡洛·布羅斯基,父母兄長皆是音樂家,他自小擅歌唱,嗓音如天使,為了保留他的嗓音,哥哥瑞加多趁他生病時將他閹割,並騙他說是從馬上墜落被馬踩掉了生殖器,完美童聲得以保留下來。

成年的卡洛歌聲醉人相貌俊美,終成一代歌王。兄弟倆總是一塊兒表演,一塊兒泡妞。在台上,一個彈琴,一個歌唱;在後台,一個引誘,一個播種。卡洛在巡演中認識了美麗的女子萊麗絲,萊麗絲請求他去倫敦拯救被亨德爾排擠的樂團。卡洛卻懂得亨德爾的音樂價值,開始懷疑兄長那些音樂毫無意義,只為炫耀他的嗓音。後來亨德爾告知他成為閹伶歌手的真相,致使兄弟反目。瑞加多割腕自殺謝罪,卻被弟弟救下。兄弟倆最後一次同台表演,最後一次和萊麗絲做愛,瑞加多為卡洛留下了一個孩子,獨自離開。

繁華的深處,儘是頹廢。

哥哥瑞加多問他,整個歐洲都已在你的腳下,你還想怎樣?你還要什麼?

但他要尊嚴,他不想做一隻會歌唱的鳥,不想被人們當作馬戲團的孔雀,他要為尊嚴而唱。而他要如何才能獲得尊嚴?他要演繹音樂,而不僅僅炫技炫嗓;他還要一個男人的尊嚴,要傳宗接代。從另一個角度,這些都是他的慾望。既然老天給你盛名和榮華富貴,你卻還想要普通人的幸福和自由,你是不是要得太多了?

可是人總是貪婪的,得到的不珍惜,得不到的最珍貴,總是美中不足,樂極生悲。歌唱是注定的命運,人生卻依舊寂寞。電影中的每個人都被自己的命運牽扯了,瑞加多何嘗不是?他的存在就是為了成就弟弟,他的靈感早已迷失在他的嗓音裡,寫空洞的音樂,與不愛他的女人做愛。

為了保留嗓音把男人閹割,人們為了留住美做過多少傻事啊。歌德說,神靈要求歌唱者付出這樣一種代價,與他們所唱的內容合為一體。閹伶唱著巴洛克的華麗顫音,而巴洛克藝術的繁華、複雜、隱秘,「畸變的珍珠」似乎與他們最是「合為一體」,他們可以被看作巴洛克的一種詮釋。在舞台上風姿綽約,竟像超越性別的神靈,在台下又莫名撩撥奇妙的性幻想和複雜迷戀。也許他們的存在也是為了讓人們進一步瞭解自身的神秘激情。而我覺得,《絕代妖姬》最成功的地方,是識破了巴洛克的真相。巴洛克的真相就是頹廢,繁華盡頭皆頹廢。在法裡內利幽閉蒼白頹廢神經質的外面,披一件歌劇的長袍,曲線花紋裝飾音頓時殺氣凜凜,若換一個健康紅潤的角色就顯得鄉氣了,從這個角度,太陽神亨德爾必定要敗給他了。我一直認為這是一種巴洛克美學,後來卻發現它與現代時裝溝通了起來。

性別模糊是我們這一代人非常熟悉的。在和平年代,男性的陽剛之美不再被追捧,而女性地位崛起,女王時代,男人就更難以施展雄性魅力了。我們發現偶像劇裡的男孩幾乎都長得比女孩更精緻秀美,時常想,這些高顏值的男孩在電視劇裡總是一片癡情,可現實中如此面相的男孩據說都是輕薄少年郎,他們或許並沒有愛的能力,只為了審美而存在。但這又讓我想起我們古老的傳說裡,有男人女相、女人男相、南人北相、北人南相這些說法,據說都是成大事或有福之人。

在電影中,法裡內利被妖魔化了,歷史上真實的法裡內利當然沒那麼戲劇化,其實他是一位德藝雙馨的藝術家,一生輝煌、勤懇而圓滿。成名之後,法裡內利一直在宮廷裡獻唱,在馬德里一待25年,身體力行地促進了西班牙歌劇的繁榮,因傑出貢獻而獲得最高騎士爵位的貴族身份。據說他唱而優則仕,一度成為政府的外交官員。國王換代,法裡內利卻一直對西班牙王室忠心耿耿,直到晚年與國王意見不合而逃離了宮廷,隱居在意大利的博洛尼亞。他的退休生活也是極其榮華富貴的,嗓音已隨肉體退化,而他仍愛音樂,閒來彈彈羽管鍵琴和維奧爾琴,收集名畫,在當地備受尊重。

倒是另一位,那個同樣厲害的對手,卡法瑞利(Caffarelli,1710—1783),歌唱如陽光燦爛,人生卻劣跡斑斑。他生性傲慢,常惹是生非,譏諷挑釁同行,動不動與人決鬥,甚至因騷擾他人演出而坐牢,還有一次因嫌棄國王路易十五送的禮物太寒酸而被驅逐出境。在演唱了40年之後,60歲的他告別舞台。到了晚年,卡法瑞利性情溫和起來,此時已是大富翁,還大搞房地產斂財。

當然大部分閹伶歌手不可能成為知名歌手和風光的明星,大部分只能在教會或貴族家中歌唱討生活,有些唱得不好的還會被辭退,而且他們大多相貌奇怪,長手長腳,身軀圓滾滾,常常因為長相被人恥笑。但為什麼還是有那麼多人把孩子送來,讓他們過畸形的人生?後來人們發現,那些閹伶歌手大部分是窮人家的孩子,送到貴族家做歌手,可以吃飽飯還可以受教育,也是一條生路。但法裡內利倒不是窮孩子,他的父母都是音樂家。傳說中他確實是騎馬不慎墜落被踩掉了生殖器,或許他是上帝選中的歌者。

到1922年,不人道的閹伶歌手已經消失了。最後一位閹伶莫雷斯基(Moreschi)留下一張唱片The Last Castrato ,我聽著覺得很新鮮,像是聽另一個物種的長長叫聲,陌生美妙,但實在不算唱得好,只是天然發聲,與如今的歌劇演唱家自然相距十萬八千里。而我開始懷疑,閹伶歌手真的有那麼神奇麼?或許人們聽他讚他,更多是一種好奇吧。

但閹伶歌手對意大利美聲唱法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歌手們模仿他們發聲,模仿他們唱顫音和呼吸的方法。意大利美聲經過幾百年發展與積累,成為一種科學的發聲法,好的歌手幾乎把整個身體訓練成了一部歌唱的管風琴。

如今,那些閹伶之歌由女中音或假聲男高音重現。其實假聲男高音比閹伶歌手出現得更早,歷史更久遠。當時教堂唱詩班裡,用童聲和假聲男高音代替女高音。但假聲男高音的歌喉畢竟不像女聲那般靈巧,一般高音生澀,唱不上去,但人們發現來自西班牙的假聲男高音居然可以高音嘹亮暢通無阻,後來學者們發現,他們其實就是閹伶歌手。

讓我痛哭吧

讓我痛哭吧,

殘酷的命運,

多麼盼望著,

那自由的來臨,

那麼地盼望,

讓我痛哭吧,

殘酷的命運,

多麼盼望著,

人間的苦難,

無窮無盡,

對我這樣的苦難,

也無人憐憫。

……

法裡內利在劇中唱這首《讓我痛哭吧》,來自亨德爾最著名的歌劇《裡納爾多》。莊美的音符,一句一頓,但歌聲裡的火花讓整個花哨的音樂廳變得暗淡無光,本來看不起閹伶歌手的亨德爾大師也聽得心旌搖蕩。

《裡納爾多》講的是11世紀十字軍第一次東征耶路撒冷時期的愛情故事。一位騎士裡納爾多愛上了軍官的女兒阿爾米萊娜,兩人等著攻下耶路撒冷之後舉辦婚禮,敵方的指揮官阿爾岡特也愛著這個美麗的女子。阿爾岡特的戀人是大馬士革的女巫,她招來一片烏雲,呼呼呼把騎士的戀人捲走了。

《讓我痛哭吧》,騎士的戀人在被囚禁的花園裡,獨自哀歎命運多磨難。在亨德爾的歌劇中,人物都典雅華貴,造型讓人想起古老的泥金繪本祈禱書裡面的人物,一身金色戎裝配冷兵器,形容和手勢卻極其溫柔天真。

男人的勇氣,女人的哀求,千百年來沒有變過,如今聽來一樣感人至深,只是愛情故事卻千百年也沒有什麼進步。我們讀中世紀文學,看中世紀電影,看到那些嗜血的故事也不覺驚訝,好像認定那些古人想法瘋癲,怎樣都沒什麼好奇怪的。但那些到底是怎樣的人?他們如何歡笑哭泣,如何去愛去戰鬥?看故事總覺得他們不可思議,直到聽見那時的音樂,聽見他們帶著血肉熱量的歌唱,才覺得有所洞悉。那些言談舉止、音容笑貌裡面有一種虔誠的儀式感,那種儀式感如今看來有點戲劇性,大概正因為戲劇性,人們的哀傷尤其出離而動人。

《讓我痛哭吧》,這首詠歎調採用巴洛克時代的句式,小旋律模進,但已出現比較規整的主調寫法。當時巴赫仍執迷旋繞的復調之美,而亨德爾是引領潮流的大人物,他已經寫出了主調音樂氣象。在這種樂句發展的邏輯裡面填入美妙的音符,就像把古老的故事寫入十四行詩的格律,因而產生經典穩靜的力量,無多餘贅述。這位像太陽一樣猛烈的巨匠,不拘泥於形式,他的情感烈焰在句子裡燃燒得明快而長久,在最後一幕中,富麗堂皇的光芒四射,結構渾然而燦爛。

騎士和軍官及家人想去營救女子。海浪聲聲催促,美麗的海妖請他們上船,只有勇敢的騎士登上海妖之船。她們幫他找到了女巫,而女巫也愛上了他的英俊和勇氣,變作阿爾米萊娜想誘惑他,被騎士一眼識破。這時阿爾岡特見到變成阿爾米萊娜的女巫,誤以為真,也向她表達愛慕之心。這一段讓我想起後來莫扎特的《費加羅的婚禮》,情節類似,大概是反映當時的社會風俗,人們都熱衷調情遊戲。

難忘女巫的歌唱,悲傷、發怒、傾訴,予我的震撼不遜於美麗柔弱的女主角唱《讓我痛哭吧》,歌劇的力量總是比一支單曲更能激起深沉的愛恨。很可惜,如今流傳的只有這首歌了,多少人會有耐心花130分鐘去聽一個陳年故事呢。

最後自然皆大歡喜,有情人雙雙對對唱起勝利的歌。

300年前的舞颱風格非常熱鬧,放鴿子,放煙火,黃金馬車從天而降,羽管鍵琴吵得要命,大海的波濤如雷聲那麼嚇人,據說還經常有當紅女歌手打架開撕的。劇場裡也煞是熱鬧,貴族在包廂裡吃吃喝喝笑笑,他們的僕人們在樓下大聲叫嚷罵人,平民擠在大廳裡吵鬧,各種歡樂。

如今雅羅斯基幾乎把《絕代妖姬》裡的古代流行歌曲都唱了個遍,亨德爾、佩爾戈萊西、波波拉、哈塞。

這裡要隆重介紹一下法裡內利和卡法瑞利共同的老師——波波拉。《絕代妖姬》裡面提到的與亨德爾競爭的倫敦劇院,就是由波波拉領導的。波波拉是意大利那不勒斯人,他首先是一位作曲家,他的不少歌劇都深受王室喜愛。後來他與意大利歌劇的創始人之一梅塔斯塔齊奧合作的歌劇,由法裡內利首唱,一舉成名。在巴洛克時代,意大利是歌劇的故鄉,而意大利音樂的中心就是那不勒斯,那時候歐洲的所有音樂家都夢想著去那不勒斯音樂院朝聖。可見這位波波拉也是早期歌劇的創始人之一。但當時他是作為聲樂教授而出名的,因為他教出了法裡內利和卡法瑞利。

他的歌曲簡直像聲樂練習曲一樣,超級難唱,音域達三個八度,各種花腔絕技,普通歌手只能囫圇吞掉好多音,看看當代最出色的假男高音將會如何駕馭。雅羅斯基專門錄了一張波波拉專輯,裡面全部是曾經為法裡內利寫的歌。在唱片封面上,他與穿白長襪、淺黃色綢緞外套、頭戴假髮的巴洛克巨星坐在一把雙人靠背聊天椅上,正湊著腦袋交談。

這些歌曲,主要為了炫耀嗓子和技巧。那麼多顫音、花腔、細小的音符,一圈一圈,上下上下,進進退退。我們這些經過古典派簡潔曲調和浪漫派抒情旋律洗禮的人,聽來偶爾出戲,原來還可以這麼玩啊,人聲真是無極限。

時常想,在凡爾賽宮裡面,在各種時裝周經久不息的巴洛克風和復古元素裡面,到底是什麼在吸引我們?繁複裡面似乎隱藏著難以言傳的微妙。那些粉色、冰藍、嫩綠、嬌黃,那些馬卡龍色彩鋪展的畫面是不好把握的,一不小心濃了就俗氣,淡了就失去風格。那些室內裝飾,白色、象牙色、沙色、淡金色,色彩在層層疊疊遞進,構成圖案組合,組合的邏輯無比精妙,多一條線就造作,換一塊色彩就會功虧一簣。還有淑女們的衣裙,煞是好看,那些白色、淺粉色、透明,蕾絲、亞麻、輕紗、歐根紗、綢緞,褶皺與光滑,不同質地的組合,點綴大大小小的珍珠、銀線和圖案組合,每個細節都如此靜美講究。那些橢圓形、鍾形、花冠形、貝殼、籐蔓組合成巴洛克的圖案,多一個或少一個,線條密一些疏一些,圖案之間的間隔大一些或小一些,看起來都不美。巴洛克的手藝人都是藝術家。

好的藝術家可以憑直覺拼出最精巧的線條,最優雅的方案,最完美的花紋。這大概就是巴洛克藝術的精髓所在,它有一種直覺的度量,而不是數學的算計。這種藝術之美,看似複雜,其實很感性,它的要求是必須高級。

那時的音樂也如此。雅羅斯基唱了那麼多的裝飾音,哪個音重、哪個音弱、哪個音長些、哪個音暗些都有講究,如此才能唱出音樂的圖案,創造聽覺的花園。這種詮釋的難度可想而知。但不要以為這樣的音樂只是遊戲,它也有表現強度的。如第一首開場曲,在樂隊細碎的音符中,歌者來個長音亮相,然後小音樂動機拾級而上,細細迴旋。第二首已經換了一種音樂表情。

其中好幾首非常動人,像二重唱Placketti zefiretti ,顫抖的花腔,兩隻夜色裡追逐的蝴蝶,洋溢著古老的柔情。La gioia ch』io sento 就是兩隻蝴蝶振翅而飛。

Alto giove 這首歌在《絕代妖姬》中也是主打曲。原聲碟聽來女聲占主要比例,有些顫音忽變童聲,有點詭異。這樣漫長的線條,層層起伏,吟唱不休,我不懂意大利文,不知他在哀歎什麼,是愛情還是命運?但一首歌好像必須要這麼長,10分鐘,仔仔細細起落輾轉,經歷漫長的內心線索,把巴洛克的華麗看透,才會在繁華黑暗的深處看見一線光明。我終於明白,沒有這些層層疊疊的裝飾音,沒有起起落落的音流模進,也就沒有那樣深刻的喜悅和悲傷。那是與命運的深切纏鬥交換而來的。

說實話,比較一下,你會更佩服雅羅斯基的完美。他的Alto giove 更生動明亮,而且完整,那些被吞掉的細小節奏都被他一一復原。他在複雜的裝飾音裡面唱各種音色的變化,明暗交替,如光影遊戲。也許技巧太好,聽來就顯得無情。而他那麼年輕,帶著一種新生青翠植物的清新出現在古老聖殿裡,沒有歷史負擔,不沾故事風霜,專注於音樂本身的暗示,他的無知無覺多麼動人。一個新的神,供我們新一輪的膜拜,也照見了我們的衰老與悲傷。

《穿T恤聽古典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