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論文字下鄉》裡,我說起了文字的發生是在人和人傳情達意的過程中受到了空間和時間的阻隔的情境裡。可是我在那一篇裡只就空間阻隔的一點說了些話。鄉土社會是個面對面的社會,有話可以當面說明白,不必求助於文字。這一層意思容易明白,但是關於時間阻隔上怎樣說法呢?在本文中,我想申引這一層意思了。
所謂時間上的阻隔有兩方面,一方面是個人的今昔之隔,一方面是社會的世代之隔。讓我先從前一方面說起。
人的生活和其他動物所不同的,是在他富於學習的能力。他的行為方式並不固執地受著不學而能的生理反應所支配。所謂學就是在出生之後以一套人為的行為方式作模型,把本能的那一套方式加以改造的過程。學的方法是「習」。習是指反覆地做,靠時間中的磨練,使一個人慣於一種新的做法。因之,學習必須打破個人今昔之隔。這是靠了我們人類的一種特別發達的能力,時間中的橋樑——記憶。在動物學習過程中,我們也可以說它們有記憶,但是它們的「記憶」是在簡單的生理水準上。一個小白老鼠在迷宮裡學得了捷徑,它所學得的是一套新的生理反應。和人的學習不相同的是它們並不靠一套象徵體系的。人固然有很多習慣,在本質上是和小白老鼠走迷宮一般的,但是他卻時常多一個象徵體系幫他的忙。所謂象徵體系中最重要的是「詞」。我們不斷地在學習時說著話,把具體的情境抽像成一套能普遍應用的概念,概念必然是用詞來表現的,於是我們靠著詞,使我們從特殊走上普遍,在個別情境中搭下了橋樑;又使我們從當前走到今後,在片刻情境中搭下了橋樑。從這方面看去,一個動物和時間的接觸,可以說是一條直線的,而人和時間的接觸,靠了概念,也就是詞,卻比一條直線來得複雜。他有能力閉了眼睛置身於「昔日」的情境中,人的「當前」中包含著從「過去」拔萃出來的投影,時間的選擇累積。
在一個依本能而活動的動物不會發生時間上阻隔的問題,它的壽命是一連串的「當前」,誰也不能剪斷時間,像是一條水,沒有刀割得斷。但是在人卻不然,人的「當前」是整個靠記憶所保留下來的「過去」的累積。如果記憶消失了、遺忘了,我們的「時間」就可說是阻隔了。
人之所以要有記憶,也許並不是因為他的腦子是個自動的攝影箱。人有此能力是事實,人利用此能力,發展此能力,還是因為他「當前」的生活必需有著「過去」所傳下來的辦法。我曾說人的學習是向一套已有的方式的學習。唯有學會了這套方式才能在人群中生活下去。這套方式並不是每個人個別的創製,而是社會的遺業。小白老鼠並不向別的老鼠學習,每隻老鼠都得自己在具體情境裡,從「試驗錯誤」的過程中,得到個別的經驗。它們並不能互相傳遞經驗,互相學習。人靠了他的抽像能力和象徵體系,不但累積了自己的經驗,而且可以累積別人的經驗。上邊所謂那套傳下來的辦法,就是社會共同的經驗的累積,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文化。文化是依賴象徵體系和個人的記憶而維持著的社會共同經驗。這樣說來,每個人的「當前」,不但包括他個人「過去」的投影,而且是整個民族的「過去」的投影。歷史對於個人並不是點綴的飾物,而是實用的、不能或缺的生活基礎。人不能離開社會生活,就不能不學習文化。文化得靠記憶,不能靠本能,所以人在記憶力上不能不力求發展。我們不但要在個人的今昔之間築通橋樑,而且在社會的世代之間也得築通橋樑,不然就沒有了文化,也沒有了我們現在所能享受的生活。
我說了這許多話,也許足夠指明了人的生活和時間的關聯了。在這關聯中,詞是最主要的橋樑。有人說,語言造成了人,那是極對的。《聖經》上也有上帝說了什麼,什麼就有了,「說」是「有」的開始。這在物質宇宙中儘管可以不對,在文化中是對的。沒有象徵體系也就沒有概念,人的經驗也就不能或不易在時間裡累積,如要生活也不能超過禽獸。
但是詞卻不一定要文。文是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符號,就是字。詞不一定是刻出來或寫出來的符號,也可以是用聲音說出來的符號——語言。一切文化中不能沒有「詞」,可是不一定有「文字」。我這樣說是因為我想說明的鄉土社會,大體上,是沒有「文字」的社會。在上篇,我從空間格局中說到了鄉下人沒有文字的需要,在這裡我是想從時間格局中說明同一結果。
我說過我們要發展記憶,那是因為我們生活中有此需要。沒有文化的動物中,能以本能來應付生活,就不必有記憶。我這樣說,其實也包含了另一項意思,就是人在記憶上發展的程度是依他們生活需要而決定的。我們每個人,每一刻,所接觸的外界是眾多複雜,但是並不盡入我們的感覺,我們有所選擇。和我們眼睛所接觸的外界,我們並不都看見,我們只看見我們所注意的,我們的視線有焦點,焦點依著我們的注意而移動。注意的對象由我們選擇,選擇的根據是我們生活的需要。對於我們生活無關的,我們不關心,熟視無睹。我們的記憶也是如此,我們並不記取一切的過去,而只記取一切過去中極小的一部分。我說記取,其實不如說過後回憶為妥當。「記」帶有在當前為了將來有用而加以認取的意思,「憶」是為了當前有關而回想到過去經驗。事實上,在當前很難預測將來之用,大多是出於當前的需要而追憶過去。有時這過程非常吃力,所以成為「苦憶」。可是無論如何記憶並非無所為的,而是實用的,是為了生活。
在一個鄉土社會中生活的人所需記憶的範圍和生活在現代都市的人是不同的。鄉土社會是一個生活很安定的社會。我已說過,向泥土討生活的人是不能老是移動的。在一個地方出生的就在這地方生長下去,一直到死。極端的鄉土社會是老子所理想的社會,「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不但個人不常拋井離鄉,而且每個人住的地方常是他的父母之邦。「生於斯,死於斯」的結果必是世代的黏著。這種極端的鄉土社會固然不常實現,但是我們的確有歷世不移的企圖,不然為什麼死在外邊的人,一定要把棺材運回故鄉,葬在祖塋上呢?一生取給於這塊泥土,死了,骨肉還得回入這塊泥土。
民國前後湖北宜昌南部的鄉村
歷世不移的結果,人不但在熟人中長大,而且在熟悉的地方上生長大。熟悉的地方可以包括極長時間的人和土的混合。祖先們在這地方混熟了,他們的經驗也必然就是子孫們所會得到的經驗。時間的悠久是從譜繫上說的,從每個人可能得到的經驗說,卻是同一方式的反覆重演。同一戲台上演著同一的戲,這個班子裡演員所需要記得的,也只有一套戲文。他們個別的經驗,就等於世代的經驗。經驗無需不斷累積,只需老是保存。
我記得在小學裡讀書時,老師逼著我記日記,我執筆苦思,結果只寫下「同上」兩字。那是真情,天天是「晨起,上課,遊戲,睡覺」,有何可記的呢?老師下令不准「同上」,小學生們只有扯謊了。
在定型生活中長大的有著深入生理基礎的習慣幫著我們「日出而起,日入而息」的工作節奏。記憶都是多餘的。「不知老之將至」就是描寫「忘時」的生活。秦亡漢興,沒有關係。鄉土社會中不怕忘,而且忘得舒服。只有在軼出於生活常軌的事,當我怕忘記時,方在指頭上打一個結。
指頭上的結是文字的原始方式,目的就是用外在的象徵,利用聯想作用,幫助人的記憶。在一個常常變動的環境中,我們感覺到自己記憶力不夠時,方需要這些外在的象徵。從語言變到文字,也就是從用聲音來說詞,變到用繩打結,用刀刻圖,用筆寫字,是出於我們生活從定型到不定型的過程中。在都市中生活,一天到晚接觸著陌生面孔的人才需要在袋裡藏著本姓名錄、通信簿。在鄉土社會中粘著相片的身份證,是毫無意義的。在一個村子裡可以有一打以上的「王大哥」,絕不會因之錯認了人。
在一個每代的生活等於開映同一影片的社會中,歷史也是多餘的,有的只是「傳奇」。一說到來歷就得從「開天闢地」說起;不從這開始,下文不是只有「尋常」的當前了麼?都市社會裡有新聞;在鄉土社會,「新聞」是希奇古怪、荒誕不經的意思。在都市社會裡有名人,鄉土社會裡是「人怕出名,豬怕壯」。不為人先,不為人後,做人就得循規蹈矩。這種社會用不上常態曲線,而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一套。
收割水稻
在這種社會裡,語言是足夠傳遞世代間的經驗了。當一個人碰著生活上的問題時,他必然能在一個比他年長的人那裡問得到解決這問題的有效辦法,因為大家在同一環境裡,走同一道路,他先走,你後走;後走的所踏的是先走的人的腳印,口口相傳,不會有遺漏。哪裡用得著文字?時間裡沒有阻隔,拉得十分緊,全部文化可以在親子之間傳授無缺。
這樣說,中國如果是鄉土社會,怎麼會有文字的呢?我的回答是中國社會從基層上看去是鄉土性,中國的文字並不是在基層上發生。最早的文字就是廟堂性的,一直到目前還不是我們鄉下人的東西。我們的文字另有它發生的背境,我在本文所需要指出的是在這基層上,有語言而無文字。不論在空間和時間的格局上,這種鄉土社會,在面對面的親密接觸中,在反覆地在同一生活定型中生活的人們,並不是愚到字都不認得,而是沒有用字來幫助他們在社會中生活的需要。我同時也等於說,如果中國社會鄉土性的基層發生了變化,也只有發生了變化之後,文字才能下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