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瑋請我為他的新書寫序,作為他的老師,我很高興這一天終於來到。
2001年,我給復旦中文系98級文科基地班開設比較文學。文基班當年是復旦在上海以提前錄取的方式開辦的尖子班,現在已經沒有了。文基班的學生們個個眼界開闊,好學上進。張瑋就是當時這個精英班的團支部書記。
印象中的這位團支書,高大英俊,沉穩內斂,對學習和工作都很認真負責,話不多,也不是那種喜歡圍著老師轉的風格。復旦學生素質總體上非常高,校園文化和學習氛圍很好,我總結過,就是低調又好學,冷靜有溫情,務實不功利,寬容不苟且。我覺得這句話用來形容學生時代的張瑋非常貼切。這與學校的傳統有關。復旦的風氣,看上去有點散漫,有點像復旦民間的校訓「自由而無用的靈魂」,但其實每個人都很努力,這種努力不是管出來的,而是自然地產生的。在一個寬鬆而精英薈萃的地方,師生們會自然而然地激活自身的主動性。
到了期末考試的時候,這位低調務實的張瑋同學的主動性真是讓我眼前一亮。他竟然在做完了卷子之後,又在背面用了整整兩頁來談他對一個叫《合金裝備》的遊戲的敘事手法與對文學性的開拓的認識。在今天,年輕一代都玩過這個遊戲,但是2001年,《合金裝備》剛剛問世,那還是全社會視遊戲為毒品,為旁門左道,為洪水猛獸的年代,一名人品端正、老實低調的好學生,竟然在至關重要的期末考試上忍不住傾訴自己對一個全新的文化現象的讚歎。沒啥好說的,我果斷給了一個A。說真的,16年過去,我已經忘光了當年出的考題,但張瑋的那段文字還在我的眼前。什麼是自由而無用的靈魂?這就是自由而無用的靈魂。
2014年,我來到澳大利亞工作,這裡地廣人稀,我舉目無親。有一天,我收到一份快遞,打開一看,是張瑋從國內寄來的《合金裝備》限量紀念版手辦。在知音難覓的異國他鄉,沒有比這更好的安慰了。十幾年過去,《合金裝備》主角斯內克(Snake)已從小生變成了大叔,《合金裝備》中的VR(虛擬現實)任務已經發展成今天真正的VR版,張瑋也從一名青澀的學生成為知名的媒體人士。畢業後,他先是做了多年的體育記者,曾任解放日報社的新媒體中心主任。後來又成為解放日報整體轉型後的運營、技術中心總監(App叫「上觀新聞」)。他自己業餘經營一個微信公眾號,叫作「饅頭說」。這個公眾號運行時間不長,有10多萬的訂閱者,動輒10萬+的閱讀量。本書就是「饅頭說」上最受讀者歡迎的文章的精華版。
在張瑋畢業後的十幾年中,我們很少見面和聯繫,但是我確實感覺到我們之間有一種無形的紐帶。張瑋從傳統媒體走向新媒體,我後來曾兼任一份大眾科學雜誌《新發現》的主編,也非常關注新媒體的發展,尤其是新媒體與文學的關係。「饅頭說」為何倍受讀者的歡迎?這個答案,16年前的張瑋已經做出解答,那就是他既是復旦最精英的文基班認真負責的班幹部,又對新的文化潮流有著敏銳的觸覺和激情。白天他是循規蹈矩的好學生、好記者,到了晚上他就變成了上天入地的斯內克,馳騁在激動人心的新媒體世界。作為資深記者,他知道讀者關注的是什麼,什麼題材最受歡迎,熱點在哪裡。作為中文系的高才生,他知道怎樣把文字調配得恰到好處。但這些都還不是關鍵,在今天的新媒體中,搶眼球,玩文字,搞「震驚體」的人多如牛毛。炒作有術,也有效,但大浪淘沙,最終能不昧良心,贏得讀者真正尊敬和認同的新媒體賬號又有多少?「饅頭說」不算超級大號,但粉絲的質量和認同度卻很高,其中最關鍵的一點,是張瑋的真誠、敬業與客觀。
比如,《我認識一個男人,叫劉翔》。毫不誇張地說,這是我看到過的所有寫劉翔的文章中最好的一篇,最真實的一篇,也是最溫情的一篇。唯其真實,所以理解,所以溫情。但這樣的文章,真不是那些複製粘貼的「震驚黨」寫得出來的,那需要多少年與劉翔的相交,不光是相交,還要相知。對了,還需要共同的對電子遊戲的愛好。再比如關於中國游泳隊的故事,背後的內幕,他不迴避遮掩,也不渲染誇大,不諉過於人,而是冷靜地直面一段歷史,完整地寫出漫長的前因後果,把一位負責任的職業媒體人的素質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的大半生都是在傳統媒體的時代度過,也一直在思考新舊媒體的關係。我注意到一個現象:新媒體中那些最受人尊敬的、最具有可信度的人士,大多由傳統媒體中的從業者轉型而來。這也讓我們在為新媒體鼓勁喝彩的同時,重新思考傳統媒體的那些「傳統」的規矩、習慣、標準的意義。在一個狂奔的年代,我們有時候也要停一下,看看走過的路,整理一下自己的行囊,然後再重新出發。張瑋把他新媒體中最熱門的文章用最傳統的方式出版,也有這種冷卻與回歸的意義。相信張瑋在他未來的道路上,一定能繼續把這種冷與熱的關係處理得很好。
嚴鋒(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