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的華清宮,跟往年並沒有太多不同。皇帝照例在十月份就來到驪山,跟他心愛的女人鴛鴦戲水。七十一歲的他對帝國的政務越來越沒興趣,反應也越來越遲鈍,以至於安祿山起兵的情報傳來時,他竟然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就滿不在乎地放在一邊,然後笑呵呵地對楊玉環說:愛妃呀,又有人告你那個祿兒謀反了。[1]
貴妃娘娘大約也只是嫣然一笑。他們都沒想到,那漁陽敲響的鼙鼓(鼙讀如皮)竟會「驚破《霓裳羽衣曲》」。[2]
鼙鼓就是軍中的小鼓,漁陽則是現在的天津薊縣(薊讀如紀),因縣城在漁山之南而得名。玄宗一直認為,安祿山駐軍此地,是為了替他看守帝國的北大門,對付那些不安分的契丹和奚族,哪想到這傢伙竟會調轉槍頭呢?
實際上,安祿山早就利用「雙料胡人」的身份,集結起自己的武裝力量。核心當然是他的本族粟特。粟特跟當時的阿拉伯人一樣,也是遊牧商貿民族,只不過信仰波斯的瑣羅亞斯德教。他們長期在大唐帝國各地經商,積累起來的財富則源源不斷地流向柳城大本營,也流向安祿山的庫房。
這並不奇怪。我們知道,安祿山的本名軋犖山在粟特語中就是光明,也是瑣羅亞斯德教崇拜的光明之神。把神賜的財富獻給神之子,靠商貿將散居的粟特人凝聚起來,都不是什麼特別困難的事情,甚至順理成章。[3]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安祿山長袖善舞。
財大氣粗的安祿山甚至擁有一支八千人的敢死隊,由契丹和奚族的戰士組成,號稱「曳落河」,意為壯士。至於他的親兵部隊,則全部是英勇善戰以一當十的家奴。[4]
這些情況,唐玄宗和楊國忠都一無所知。要知道,就在安祿山回到范陽一個月後,他還上奏朝廷,聲稱俘虜了奚王李日越。他的敢死隊,怎麼會是契丹和奚族人?[5]
因為幾乎所有人都被安祿山騙了。
沒錯,契丹和奚族曾經是帝國的邊患,但他們早就不再與大唐為敵,只想安安生生在自己的地盤上過日子。安祿山卻不肯消停。作為被唐玄宗信任、楊國忠猜忌的邊將,他必須製造危機四伏的假象,也必須創造克敵制勝的戰功。
結果是什麼呢?是一起又一起的謀殺案。那些對安祿山充滿信任的契丹和奚族部落酋長,毫無防範地被這傢伙以請客吃飯為名誘殺,其部下則被安祿山收為養子。這些勇敢而單純的人被告知,安祿山這樣做,完全是奉朝廷之命不得已而為之,所有的賬都應該向大唐清算。[6]
呵呵,軍功就這樣建立,仇恨就這樣製造,對手就這樣消滅,力量就這樣壯大。安祿山一箭四雕。
據許道勳、趙克堯著《唐玄宗傳》第472頁圖所繪。
因此,當這個經紀商出身的節度使,決定以此為資本做一筆大買賣時,他很輕易地就組建起以通古斯系少數民族為主的多民族混編部隊,號稱二十萬(實際十五萬),以「剿滅國賊楊國忠」為名在華北地區舉起叛旗。
這一天,是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九日。[7]
叛亂是精心策劃的。因為安祿山在范陽(今北京)誓師的第二天,北京(今山西太原)副留守就成了叛軍的俘虜。可見這夥人是在按計劃展開行動,包括讓朝廷誤以為他們要沿著當年李淵的路線,從太原直取關中。
唐玄宗卻要到七天以後才相信這一事實,楊國忠更是為自己的判斷被證實而揚揚得意。他對皇帝說:叛亂的只有安祿山一個人,其他人不會響應。過不了幾天,這傢伙的腦袋就會被送到行宮,兵不血刃而叛亂可平。
群臣面面相覷,玄宗卻很以為然。[8]
不能說楊國忠全無道理,因為武則天時代徐敬業謀反的結果就是如此。然而這一次的情況卻如下表所示,帝國的政府軍根本抵擋不住安祿山的凌厲攻勢。從范陽起兵,到洛陽淪陷,竟然只有短短三十四天。難怪安祿山會好奇:楊國忠的腦袋為什麼遲遲還沒有送來?[9]
◎天寶十四載有關事件時間表
作為替罪羊而被殺的,是高仙芝和封常清。
高麗族裔的高仙芝是帝國名將,也是大唐盛極而衰的親歷者和見證人,他的故事以後還要講到。封常清則是高仙芝一手培養和提拔起來的人,時任安西節度使。他對當時形勢的估計跟楊國忠如出一轍,而且在皇帝面前誇下海口,聲稱將逆胡之首獻於闕下,簡直就指日可待。[10]
玄宗皇帝轉憂為喜。他調兵遣將,在半個多月內設下三道防線。第一道,河南節度使張介然率軍一萬守陳留(今河南省開封市);第二道,封常清作為新任范陽、平盧節度使守洛陽,就地募兵六萬;第三道,高仙芝以兵馬副元帥身份守陝郡(今河南省陝縣),兵力五萬。有此三道防線,又有兩位親密戰友並肩作戰,安祿山似乎不足為慮。[11]
然而高仙芝在十二月初一剛剛離開長安,初五那天陳留就失守了。奔赴洛陽的封常清也發現,那些臨時招募的兵勇根本擋不住久經沙場訓練有素的叛軍。浴血奮戰的封常清五戰五敗,力不能支,東都洛陽終於淪陷。[12]
屢戰屢敗的封常清只好西奔陝郡,高仙芝也採納了他的建議退守潼關。這是正確的選擇。因為陝郡無險可守,潼關則並無重兵。如果叛軍拿下或繞過陝郡直取潼關,帝國的東大門就會被他們打開,首都長安就會危如累卵。
唐玄宗卻把高仙芝和封常清殺了。
已經很難判斷皇帝當時的心理,只知道封常清兵敗之後三次派人報告戰況,玄宗都拒不接見;自己想親赴長安面陳利害方略,走到渭南也被擋回。相反,一個小人的讒言玄宗倒是全聽進去了,儘管那傢伙無德無能也不會打仗。[13]
小人叫邊令誠,是皇帝派到高仙芝身邊監軍的宦官。監軍制度古已有之,宦官監軍卻是唐玄宗的發明。沒人知道他為什麼會出此昏招,結果卻不難想像:不懂軍事的邊令誠頤指氣使,身經百戰的高仙芝則嗤之以鼻。那個以皇帝為後台的傢伙向高仙芝索賄,當然也不可能得到響應。[14]
邊令誠懷恨在心,封常清的戰敗和高仙芝的轉移則給了他打擊報復的口實。洛陽淪陷六天之後,已經被免去職務的封常清又被邊令誠奉玄宗之命斬於潼關軍中。臨刑前,封常清交出了早就寫好的遺表,文中希望皇帝不要輕敵,盼望朝廷早日平叛。拳拳報國之心,可謂躍然紙上。
封常清被殺後,邊令誠又奉命來殺高仙芝。高仙芝悲憤滿腔地對邊令誠說:遇敵而退,我死有餘辜。但,以貪污軍糧軍餉為罪名,這是誣陷。上有天,下有地,三軍將士個個都在,足下莫非真不知道我高仙芝有沒有貪腐罪?
邊令誠不回答。
高仙芝便對部下說:弟兄們,我把大家召來,原本是要殺敵報國建功立業的,現在卻只想討句公道話。如果我真的貪污了諸位的糧餉,就喊有罪;沒有,請喊聲冤枉。
結果,三軍將士齊呼冤枉,吼聲震地。[15]
此案影響長遠。就唐代而言,它開啟了宦官干政左右朝局的禍端。就歷史而言,同樣的錯誤明代還要再犯。這就不能不做出深刻檢討,但也只能留待將來。因為宦官之禍要到明代才登峰造極,才真正令人髮指。
唐玄宗卻一點都沒發現錯了。照理說,他應該知道臨陣換將乃兵家大忌,何況被殺的還是既忠心耿耿又英勇善戰的名將!他也應該知道,如果不是高仙芝採納封常清的建議退守潼關,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穩坐在長安。現在,大敵當前而長城自毀,他又靠誰去抵擋來勢洶洶的安祿山?
皇帝想到了哥舒翰。
[1]請參看《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七天寶十四載十一月條。
[2]白居易《長恨歌》: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3]據榮新江《安祿山的種族與宗教信仰》。
[4]以上見《新唐書·安祿山傳》、《資治通鑒》卷一百一十六天寶十載二月條,同時請參看彭麗華《安史之亂》。
[5]見《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七天寶十三載四月條。
[6]見《舊唐書·安祿山傳》,同時請參看彭麗華《安史之亂》。
[7]關於安祿山起兵以及下表所列事件日期,同類著作有不同說法,本書均據許道勳、趙克堯《唐玄宗傳》的考證,不爭論。
[8]見《安祿山事跡》卷中,《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七天寶十四載十一月條。
[9]據《新唐書·楊國忠傳》,安祿山起兵范陽後,曾說:國忠頭來何遲?
[10]見兩《唐書》之封常清傳,《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七天寶十四載十一月條。
[11]請參看許道勳、趙克堯《唐玄宗傳》。
[12]據《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七天寶十四載十二月條,封常清一敗於武牢,二敗於葵園,三敗於上東門,四敗於都亭驛,五敗於宣仁門,終於不敵而西走。另,據《資治通鑒》,叛軍進攻洛陽是在十二月十二日丁酉;據《舊唐書·封常清傳》表章,封常清十二月七日與敵交兵,十三日敗走,洛陽保衛戰共六天。
[13]見《舊唐書·封常清傳》表章。
[14]見《舊唐書·封常清傳》,《新唐書·高仙芝傳》。
[15]以上見《舊唐書·封常清傳》,《新唐書·高仙芝傳》,《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七天寶十四載十二月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