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最後是身敗名裂了的。
跟堂弟王導一樣,王敦也是東晉王朝的實際締造者和保衛者。想當年,司馬睿初到建康毫無威望,是王導設計讓他在三月三日上巳節坐轎子出行,自己和王敦等文武百官騎高頭大馬前呼後擁,一下子就鎮住了持觀望態度的江東大族,司馬睿後來的稱帝也才有了社會基礎。[15]
此後,王導內執朝政,王敦外掌兵符,行政權和軍事權都掌握在王氏家族手裡,晉元帝司馬睿不過名義上的國家元首,時人稱之為「王與馬,共天下」。
這就是王導創立的君臣共治模式。
可惜對於這樣一種政治局面,滿意的只有王導,王敦和司馬睿都不滿意。王敦桀驁不馴專橫跋扈,司馬睿則不甘大權旁落,試圖利用他人的力量來鉗制王家,結果是手握重兵鎮守荊州的王敦不想謀反也得謀反。
於是,司馬睿稱帝四年後,王敦便反於武昌(今湖北鄂州),並很快攻入建康。司馬睿重用的人死的死,降的降,逃亡的逃亡,朝政完全落入王敦之手。元帝本人則幾至皇位不保,並在當年憂憤而死。
據正史記載,司馬睿在一敗塗地之後,根本就不敢以君臣大義譴責王敦,只能一面脫下戎裝,一面嘀嘀咕咕地說:想要位子,我回琅邪就是,何必讓老百姓受苦?
戰馬披甲,自古有之。發展壯大於兩晉南北朝的甲騎具裝,在馬身披上皮甲,以保護軀幹主要位置。
東晉皇帝之無奈,由此可見一斑。
晉元帝死後,繼位的是晉明帝司馬紹。明帝和王敦都磨刀霍霍,必欲置對方於死地。最後,王敦之亂因其病逝而告終。他的勢力被東晉王朝的政府軍剿滅,本人的屍體也被挖出,腦袋還被砍下來掛在浮橋上示眾。[16]
王敦豈非不得善終?
當然是。而且按照儒家倫理,他也是不折不扣的亂臣賊子。然而在魏晉,王敦受到的卻是由衷的敬佩。
王敦死後二十三年,征西大將軍桓溫攻進成都,滅亡了五胡十六國之一的成漢。這位勝利者在成漢宮中大宴賓客,蜀中士紳也悉數到場。桓溫為人原本豪爽,此刻更是雄姿英發語驚四座,以至於散席之後眾人還回味無窮。
大家都說:桓大將軍真是當代英雄!
一位王敦過去的部下卻不以為然。他說:那是因為你們沒見過王大將軍![17]
實際上就連桓溫對王敦也欽佩有加,儘管他並不認為自己在王敦之下。但當他路過王敦墓前時,仍充滿崇敬發自內心地大聲呼喊:可兒!可兒!
可兒,就是稱心如意之人。
很難想像這是對一個「逆賊」的評價,而且據說這評價在王敦活著的時候就已經非常流行。[18]
那麼,王敦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大丈夫。
後來執掌了東晉軍事大權的王敦,出道似乎比堂弟王導要早。他很早就來到了西晉的首都洛陽,並成為晉武帝司馬炎的女婿。在「八王之亂」中,王敦散盡家財,還把公主的婢女配給將士,從而深受愛戴。王導為司馬睿經營帝業時要拉王敦入伙,並非沒有道理。[19]
不過誰都想不到,出身名門望族的王敦在京城卻被看作鄉巴佬。因為他不會說洛陽話,也不懂豪門的規矩,更不擅長琴棋書畫。他甚至鬧了不少笑話,其中之一,是在公主那裡上廁所時,把塞鼻子用的干棗和洗手用的澡豆都吃了,結果公主的婢女無不掩口而笑。[20]
王敦卻既在意也不在意。
有一次,晉武帝與社會賢達聚會討論音樂,王敦坐在旁邊一句話也插不上,便自告奮勇要求擊鼓。晉武帝見他臉色難看,也就下令將鼓和鼓槌放在他的面前。
王敦一甩袖子站了起來。
這一通鼓打得漂亮至極。那急速和諧的音節,那豪邁激越的氣勢,那旁若無人的神情,都讓人歎為觀止。鄉巴佬所受的窩囊氣,也在這敲擊中宣洩一盡。
聽眾給出的評價則是兩個字:雄爽。[21]
雄爽即大氣。
王敦確實是大氣的。正是這種雄霸之氣,使他雖被看作鄉巴佬,卻出入豪門而無愧色。當時,洛陽最富的人是石崇,石崇家的廁所裡常常站著十幾個婢女,客人上廁所都要由她們伺候著換衣服,許多害羞的人只好憋著。只有王敦不但照去,換衣服時還一臉的傲慢。
於是婢女們交頭接耳說:此人必能做賊![22]
婢女們的直覺並沒錯。事實上,石崇的排場是讓人非常不舒服的,也是有震懾力的,但這種炫耀卻因為王敦的泰然處之變得一文不值。這就比在皇帝的宴會上表演鼓樂還要震撼,因為鎮定自若比一顯身手難得多。
炫富的暴發戶,也永遠比不上能做賊的英雄。
前面兩個故事都發生在西晉時期,也就是王敦剛出道的時候。也許正是從那時起,他就獲得了「可兒」的稱號。至於王敦的自我評價,則是「高朗疏率」,也就是高尚、爽朗、疏放、率真,可謂自視甚高。[23]
然而王敦的個人魅力,似乎也正在於此。他確實是睥睨一切的,也沒有什麼能夠讓他戀戀不捨。有人曾經對他說,過於頻繁的性生活不利於健康,你現在身體就很虛弱。王敦說:是這樣嗎?很容易的啦!於是打開後門讓那些女人統統出走,愛上哪兒就上哪兒。[24]
這其實也夠狠。
對自己都能下手的,對別人也不會有同情心。有一次洛陽巨富王愷(一說石崇)宴請王敦和王導兄弟,特地安排了美女敬酒。客人如果不能一飲而盡,就殺了那敬酒的美人。因此王導雖不勝酒力,也只好勉為其難。王敦卻在連殺三人之後,依然滴酒不沾,而且泰然自若。
王導實在看不下去,便責備王敦。王敦卻滿不在乎地回答:他殺自家人,關你什麼事![25]
這樣的人,當然能做賊,而且是竊國大盜。
「敦頓首頓首,蠟節忽過,歲暮感悼,傷悲邑邑。想正如常。比苦腰痛,憒憒。得示知意,反不以悉。王敦頓首頓首。」王敦擅書法,但墨跡只有《蠟節帖》傳世。王敦寫草書,運筆流利,間有縱引,是「今草」的筆調;但結體平正,不如堂侄王羲之草書那樣欹側多姿。
實際上王敦一生最大的追求就是君臨天下,最大的遺憾則是未能稱帝,因此臨終前特地交代嗣子:我死之後你先即位,設置了朝廷和百官之後再給我發喪。
可惜王敦的這位嗣子並不中用也無主見。他聽從謀士的建議,把王敦的屍體席裹塗蠟埋在議事廳中,然後日夜縱酒淫樂,以為這樣就能穩定軍心,可以坐等前方傳來的好消息,結果等來的卻是全軍覆沒。嗣子和他的生父被沉入長江,王敦則被開棺戮屍,差一點死無葬身之地。[26]
一代英雄或梟雄或奸雄,就落得這個下場。
這,大概是王敦始料未及的吧?
事實上,王敦的理想至少是做曹操。他擔任東晉大將軍時最喜歡的詩,就是曹操的《龜雖壽》: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據說,他在吟誦這詩時,會用玉如意去敲擊玉唾壺,以至於壺口都被敲破。[27]
王敦沒想到的,王導也想不到。王導大約是想做周公或者諸葛亮的,儘管他的抱負要小得多。這樣的人,當然不可能有謀逆之心。然而王敦卻鬧出了驚天大案,而王導與王敦的關係則無論如何都無法撇清。
那麼,此刻的王導又在哪裡?
[15]見《晉書·王導傳》。
[16]見《晉書·王敦傳》。
[17]見《世說新語·豪爽》。
[18]見《世說新語·賞譽》及劉孝標注引孫綽《與庾亮書》。
[19]見《晉書·王敦傳》。
[20]見《世說新語·紕漏》。
[21]見《晉書·王敦傳》、《世說新語·豪爽》。
[22]見《晉書·王敦傳》、《世說新語·汰侈》。
[23]見《世說新語·豪爽》。
[24]見《晉書·王敦傳》、《世說新語·豪爽》。
[25]見《晉書·王敦傳》、《世說新語·汰侈》。
[26]見《晉書·王敦傳》。
[27]見《晉書·王敦傳》、《世說新語·豪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