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就算再世,墨子也多半不會贊成韓非。
這是可以猜出來的。
有一次,墨子問田齊的太王田和:現在這裡有把刀,用它試著砍人的頭,一刀就砍斷了,鋒利嗎?
田和說:鋒利。
墨子又問:一路砍過去,都是一刀就斷,鋒利嗎?
田和說:鋒利。
墨子再問:刀是鋒利了,誰會倒霉呢?
田和說:試刀的人。
於是墨子最後發問:兼併別人的國家,消滅別人的軍隊,殘害別人的百姓,誰會倒霉?
田和低頭又抬頭,想了又想說:我會倒霉。[27]
墨子講這故事,當然是為了反戰,並宣傳他兼愛的主張。但他講的道理卻有普遍性,那就是輕易不要動刀。兵者凶器也,用之不祥。試刀的人有危險,獻刀的也有,何況獻的還是「兩面三刀」!
法家,豈能被墨家所欣賞?
實際上,墨法兩家有著本質的不同:法家是「為君主謀」,墨家是「為天下謀」。墨子的思想有一個總綱,就是「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這樣的思想家,說他維護民權,好理解;說他不要民權,想不通。[28]
可惜這是事實。
毫無疑問,墨子從來沒說過不要民權,更不可能公開主張專制。可以說,他甚至根本就沒有想到自己的主義和踐行,最終會導致獨裁。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又確確實實把自己的組織變成了蜂蟻社會。那麼請問,蜂蟻社會有可能是民權社會嗎?在這種組織結構中,工蜂和工蟻也會有公民權嗎?當然沒有。
但,為什麼會這樣?
很簡單,就因為墨子跟儒法兩家一樣,都主張社會要有序。只不過這個秩序的維護,儒家主張靠禮,法家主張依法,墨子卻寄希望於人。
什麼人?
領導人。
在墨子看來,領導人很重要。
墨子說,人類誕生之初,沒有政治制度,也沒有領導人(無政長)。於是,一個人有一個人的主張,兩個人有兩個人的主張,十個人有十個人的主張。人越多,主義就越多。所有人都說自己對,別人不對,互相攻擊,互相批判。結果「天下之亂,若禽獸然」。[29]
這就是沒有領導的嚴重後果。
可見,社會如果出了問題,一定有兩個原因,一是「不相愛」,二是「無政長」。不相愛,就鬥,因為沒有人道主義;無政長,就亂,因為沒有統一意志。
也因此,墨子開出了兩副藥方:針對不相愛的,是兼愛;針對無政長的,是尚同。
尚同的意思,前面已經說過,我們也已經清楚,那就是村民的意見由村長統一,鄉民的意見由鄉長統一,國民的意見由國君統一,全民的意見由天子統一。天子「一同天下之義」,諸侯「一同其國之義」。以此類推,所有的意志都能統一,天下秩序井然。
墨子認為,這就是政治的起源,也是政治的意義。政治,就是由英明的領導來統一意志。
這樣的政治,當然是人治。
問題也就出在這裡。
按照墨子的說法,人類之所以要政府,是為了統一意志;要天子,是為了統一思想。這就必須事先假設,政府一定是正確的,天子一定是聖明的,他們也一定都是兼愛的。否則,要他作甚?
那麼,這個前提有保證嗎?
墨子說有。因為從一開始,天子就是按照這個標準選出來的。而且,事實也證明他既賢良又聖明。比方說,一個村民做了好事或壞事,家裡人並不全知道,鄉里人也不全知道,天子卻清清楚楚,直接下令或賞或罰。於是大家都說「天子之視聽也神」。[30]
奇怪!他怎麼知道的?
天知道!
墨子自己也知道說不過去。但為了維護人治,便又補充說,天子其實也不是神。他能夠無所不知,是因為「使人之耳目助己視聽」,也就是有人通風報信。
這當然也講得通。不過我們還是忍不住要問:是誰通風報信告訴他的?人民群眾嗎?似乎不大可能。因為前面說的這些事,可是「其室人未遍知,鄉里未遍聞」的。群眾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去說?
只有一種解釋:天子安排了臥底。
這豈不可怕?
其實,如果是群眾去告發,就更恐怖,因為普天之下都是特務。這就比蜂蟻社會還要等而下之。工蜂和工蟻雖然沒腦子,卻也不會做特務。
可以類比的,是商鞅治下的秦國。那也是所有人都服從和聽命於最高領導人的。只不過,在商鞅和商鞅以後的秦國,全民都是戰士,或警察;在墨子和墨子設計的天下,全民都是特務,或臥底。哪個更可怕?
都可怕。
毫無疑問,這樣一種社會也是不會講民權的。這當然與墨子的初衷相去甚遠,卻又是邏輯的必然。因為墨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社會的公平與正義,卻從來不考慮個人的權利與尊嚴,也不知道沒有個人的權利與尊嚴,就不會真正有社會的公平與正義。
那麼,有人想到了這一點嗎?
有。
誰想到了?
楊朱。
[27]見《墨子·魯問》。
[28]這十個字,在《墨子》一書中多處可見,貫徹始終。
[29]見《墨子·尚同上》。
[30]見《墨子·尚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