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死得奇怪。
中書令裴炎是十月十八日被殺的。這時,距離徐敬業在揚州起兵不到二十天,他那姓李的資格和特權也要在第二天才被取消,此刻還叫李敬業。大敵當前殺宰相,而且這宰相在八個月前還跟太后聯手廢了中宗李哲,更早的時候還幫她定了李賢謀反的罪名。如此幫兇,怎麼也殺了呢?[37]
當然是有罪,罪名也照例是謀反。
同樣,照例也沒有證據。準確地說,可以作為懷疑依據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對討伐徐敬業態度消極。按說,國家出了這樣的大事,作為首相應該馬上召集政事堂會議,討論如何平叛安民。裴炎卻無動於衷,置若罔聞。但,這種「不作為」也只能定為瀆職罪,怎麼就是謀反呢?[38]
當然是有人這樣認為。
事情出在御前會議上。當時,太后問計於裴炎,希望他拿出平叛方案來。裴炎卻回答:皇帝成年而不能親政,這才給了反賊借口。只要太后還政,叛軍不攻自破。[39]
於是,一位監察御史便指控裴炎有通敵謀反嫌疑。他的理由是:國難當頭,身為宰相而不積極主動討賊,反倒趁機要求太后歸政。如果不是別有所圖,請問作何解釋?
結果,裴炎被捕下獄。
這就是蠻不講理了。沒錯,裴炎在這個時候提出還政的要求,確實未免有逼宮嫌疑,也讓人覺得別有所圖,卻肯定不是謀反。太后退休,皇帝親政,怎麼是謀反呢?就算裴炎想做擁立新君的功臣,那也是大唐的呀!何況裴炎的忠誠朝野皆知,因此消息傳出便輿論嘩然。以鸞台(即門下省)長官為首,眾多朝中大臣向太后拍著胸脯擔保裴炎不反。
太后說:確有徵兆,只是你們不知。[40]
不可能!辯護人說。如果他謀反,臣輩也反了。
太后卻只是笑著搖頭:朕知裴炎反,卿等不反。
這些話真是丈二和尚,嫌犯的態度更是費解。當時有人勸他認罪求情,或許可免一死,裴炎也只是笑著搖頭:宰相下了大獄,哪裡還能出來?然後安安靜靜等死。
裴炎,似乎與太后心照不宣。
悲劇啊!想當初,裴炎與太后的配合何等默契。他們甚至不費吹灰之力,就波瀾不驚地完成了一次宮廷政變。現在卻一個在宮中,一個在獄中,他們都會想些什麼呢?
沒人知道。
有一點卻可以肯定,那就是兩個人的關係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以前,裴炎是太后的得力助手,甚至幫兇;現在則不但成為對立面,更是成為抗衡太后之政治力量的領袖人物和領軍人物。他的逼宮,其實是攤牌。
攤牌會有風險,也要付出代價,機會卻只有一個。唯其如此,裴炎才會在揚州兵變消息傳來時那麼淡定。這並非如某些人所說,是為了表現處變不驚的宰相風度,當然更不是與徐敬業勾結合謀。實際上,他就是要借此機會將太后逼回後宮,讓睿宗走上前台。因此,裴炎必須讓徐敬業把火燒得更旺些,以便把武太后變成熱鍋上的螞蟻。[41]
可惜在那個年代,沒有誰是武則天的對手。她甚至不用多看一眼,就讀出了裴炎的內心獨白,然後順手便把他放在了熱鍋上。太后很清楚,裴炎已不是從前的他,自己也不是從前的我。只不過這一轉變,裴炎知道,太后知道,其他人不知道。所以她才會說:炎反有端,顧卿不知耳!
當然,什麼時候變的,也不知道。
因此,要想偵破此案,必須排出詳細時間表。
◎光宅元年(684)有關事件一覽表
很清楚,三次改元的684年真可謂不平凡的一年,事件最密集的則是二月。僅僅順著時間表讀下來,我們都能夠感受到緊張的氣氛。尤其是八日、九日兩天,太后先是將李哲的嫡長子廢為庶人,接著就派人去謀殺廢太子李賢。兩件事的目的完全一樣,都是要杜絕後患。畢竟,中宗被廢以後,自己稱制之前,局勢是瞬息萬變,極不穩定的。
這時,她授權劉仁軌鎮守長安,就非同尋常。
劉仁軌在高祖時就加入了唐政權,此刻年逾八十,堪稱四朝元老,而且與高宗和武後夫婦有通家之好,武則天甚至可以跟劉夫人說家常話。這樣的君臣關係十分罕見,這樣的元老重臣更是碩果僅存,太后可以重托的也只有他。[42]
她的說法是:劉公就是朕的蕭何。[43]
然而這位蕭何卻以老病為由謝絕委任,並在回信中特地提到漢初呂後的故事。身在洛陽的太后大吃一驚,馬上派專人到長安,以最隆重的璽書形式慰勞挽留,態度謙卑、誠懇並充滿敬意。她表示,臨朝稱制只因為皇帝年輕。政權遲早會交給李旦,重蹈呂後覆轍的事是絕不會做的。[44]
劉仁軌德高望重,武太后言辭懇切,大家信了。
武則天卻言而無信。人們等了大半年,不見她有半點還政的跡象,反倒又是鳳閣,又是鸞台,又是光宅,還把洛陽改稱神都。什麼意思?要「再造東周」呀!
太后欺騙了天下臣民。
這時不要說徐敬業,便是裴炎也要反了。
當然,裴炎是反武不反唐。
這一點,雙方心裡都很清楚。所以,武則天會對群臣這樣說:朕知裴炎反,卿等不反。潛台詞是:如果還政,裴炎必不反;如果稱帝,則裴炎必反無疑。
只不過,這話誰都不能說出口。
武則天的稱帝卻已是箭在弦上,因此裴炎在思想上便已是反賊。這個賬裴炎當然要認,所以也不為自己辯護。於是在天下臣民一片目瞪口呆中,兩人最後一次達成默契:一個心安理得地殺人,另一個問心無愧地去死。
裴炎被殺前,照例要抄家。人們發現,官居首相的裴炎竟然家徒四壁一貧如洗。武則天卻不在乎一個人是清官還是貪官,甚至不在乎是否阻撓過自己。劉仁軌就在一年後壽終正寢,享年八十四歲,追贈從一品的開府儀同三司,與裴炎的待遇判若雲泥。而且,女皇在臨終前,對幾乎所有的情敵和政敵都表示了歉意,只有裴炎和徐敬業是例外。[45]
那麼,她在乎什麼?
思想,還有動機。在她看來,劉仁軌的勸諫,可謂公忠體國,深明大義,裴炎則居心不良。尤其是在國難當頭之時逼她還政,簡直就是趁火打劫,綁匪行徑!
結果是大批人受到牽連,就連在前方與突厥作戰的程務挺也未能倖免,竟被太后派人直接殺害於軍中。這一文一武都曾是太后的左膀右臂,為什麼會落得這個下場?他們跟武則天的合作與分手,又該如何理解,作何解釋?
關鍵在怎樣看待各自的角色和關係。
裴炎是按照「家天下」的傳統觀念來定位的。任何一個家庭或家族,家長當然是男人,當家的卻不妨是女人,比如大太太和老太太。同樣,管家也可以是外人,比如孔子的學生冉有。武後就是李唐的大當家,裴炎則是大管家。管家的和當家的,當然能夠合作,也應該合作。
就連當家的要換太子或皇帝,也沒問題,因為這不過是公司變更法人代表。但,代表可以變,權屬不能改。大唐的家業是高祖武皇帝和太宗文皇帝的。管家不能把那產權證改成姓裴,當家的也不能將其改成姓武。如果當家的要把婆家的變成娘家的或自家的,裴炎作為管家便不能不管。
但,這番心思,誰懂呢?[46]
帝國的產權過戶,卻是沒人攔得住了。
[37]裴炎被殺時,中書令已改名為內史。但為了方便讀者理解記憶,仍用舊名。以下提到其他官職,也依此例處理。
[38]裴炎這一態度,兩《唐書》之裴炎傳均無記載,這裡根據《資治通鑒》卷二百三光宅元年九月條,原文為「不汲汲議誅討」。汲汲,心情迫切之貌。
[39]見兩《唐書》之裴炎傳,《資治通鑒》卷二百三光宅元年九月條。以下無另注者均據此。
[40]這句話《舊唐書》無記載,僅見於《新唐書》和《資治通鑒》。據野史,駱賓王為了策反裴炎,曾編造民謠「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殿坐」,並解釋說:「緋衣」即裴,「一片火,兩片火」即炎,「小兒」即子隆(裴炎的字),「當殿坐」自然是當皇帝了,因此激起了裴炎的反心。又據說裴炎給徐敬業的信中只有「青鵝」兩個字,被武則天猜出謎底,是「十二月(青),我自與(鵝)」,也就是裴炎將於十二月在朝廷發動政變,以應揚州軍事。又據《新唐書》,裴炎的計劃,原本是打算趁武則天游龍門時以兵執之,逼她交出政權。只是因為天不作美,大雨不止,這個計劃一直無法實施。這兩種說法都被司馬光駁回,請參看《考異》。
[41]裴炎要表現宰相風度的說法來自司馬光,原文為「炎欲示閒暇,不汲汲議誅討」。
[42]劉仁軌與武則天的關係,請參看雷家驥《武則天傳》。
[43]見《資治通鑒》卷二百三光宅元年二月條。
[44]所派專人即時任禮部尚書的武承嗣,璽書內容《新唐書·劉仁軌傳》不載,見《舊唐書·劉仁軌傳》及《資治通鑒》。
[45]見兩《唐書》之裴炎傳、劉仁軌傳。另,《資治通鑒》卷二百八神龍元年三月條稱:中宗下令恢復文明元年以來破家子孫的資蔭,但明確指出「唯徐敬業、裴炎不在免限」。為裴炎恢復名譽要到睿宗時代。
[46]似乎很少有人從這個角度去看裴炎,郭沫若更是認定裴炎自己想篡奪皇位,甚至指控裴炎不但與徐敬業勾結合謀,而且李賢之死也是他的主使。這種說法不但毫無根據,而且邏輯不通。歷史如果也可以這樣研究,那就沒有學術可言。請參看胡戟《武則天本傳》及所引郭沫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