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神都的狄仁傑,發現朝廷已今非昔比。
狄仁傑清楚地記得,上一次他擔任國務委員(同鳳閣鸞台平章事)是在天授二年(691)的九月三十日。那時的洛陽城真可謂山雨已來。就在前一天,傅遊藝在獄中自盡;十二天之後,又有一大批反對武承嗣的高級官員被殺,緊接著是擁立武承嗣的王慶之被李昭德打死。難怪四個月後,自己就被誣陷下獄。來得不是時候,風口浪尖啊![17]
這次重新拜相,卻正是時候。四年十個月前,皇嗣李旦被誣謀反案平息;兩年半以前,假和尚薛懷義被殺;十個月以前,來俊臣和武懿宗製造了最後的冤案;五個月前,來俊臣和李昭德這兩個死對頭同時被殺。一片空白呀!
狄仁傑可以有所作為。
◎狄仁傑與有關事件年表
其實只要看看上面的年表,就不難發現狄仁傑真正位居中央要職,影響武周政局,是在他生命的最後三年。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幫武則天確定了皇太子。這絕不僅僅只是誰來接班的問題。不是的。應該說,正是通過這一問題的解決,狄仁傑使自己和武則天都成為了政治家。
那麼,他又是怎樣做到的?
似乎也並無高明之處,只不過一有機會就說:姑侄與母子哪個更親?天底下有侄兒給姑姑立廟的嗎?等等。這些話不過重彈李昭德的老調,並無新意。問題是李昭德沒有真正成功,反倒落得身首異處。狄仁傑卻不但完成了李昭德未竟之事業,還被尊為國老。這又是為什麼呢?
時也,勢也,運也,法也。
李昭德建言時,武則天稱帝剛剛一年。新官上任尚且三把火,何況新皇帝?這個時候,跟她討論誰來接班,只能讓她反感。王慶之被殺,這是原因之一。好在李昭德只是反對立武承嗣,並沒提出要立誰,否則當時就性命不保。
狄仁傑重返神都時,情況就不同了。首先,女皇已經七十三歲,稱帝也已經七年,應該安排後事。其次,對李旦的誣陷失敗,證明李唐皇室威望猶存。相反,武承嗣的飛揚跋扈和武懿宗的濫殺無辜,都讓武氏家族人心盡失。甚至就連突厥也來湊熱鬧,揚言只認李唐不認武周。[18]
還有一個因素也不可小看,那就是張氏兄弟。
張氏兄弟成為男寵與狄仁傑再次拜相是在同一年,月份要早一些,底氣卻明顯不足,因此曾經向吉頊和狄仁傑討教長久之計。兩位宰相的意見一致,那就是建議他們利用親近女皇的有利條件,積極參與建儲大業。吉頊明確指出,以色事人不能久,做一件功在千秋的事才是正當。[19]
兄弟倆倒也乖巧,一點就通,溫柔地吹起枕邊風。
女皇當然猜得出是誰在背後出謀劃策,乾脆將吉頊召來詢問。吉頊給出的建議,是在中宗李顯和睿宗李旦當中任選一人。他說:兩位皇子都是陛下親生,先帝所托,也都是天下臣民人心所向。至於選誰,全由陛下聖裁。[20]
武則天點了點頭。
因此後來有人認為,李唐復辟,吉頊是首謀。[21]
就算是吧,就算。
不過吉頊的結局,也只比李昭德稍好一點:從宰相貶為縣尉。直接原因是他在朝堂上盛氣凌人地欺負武懿宗,根本原因卻恐怕是武則天看穿了他的政客面目。當年,為了討好武承嗣,你不是連妹妹都送上門了嗎?不是跟武懿宗和來俊臣聯手製造了三十六家滅族的大冤案嗎?現在擁護李唐的呼聲高漲,你就這副嘴臉?告訴你,朕還沒死!
吉頊只好客死他鄉。[22]
狄仁傑卻在重入朝堂之後不久,很快就與武則天進入了蜜月期。這恐怕首先得益於武則天政治上的開明,狄仁傑政治上的聰明。武則天深知,奪權無妨靠小人,靠酷吏。治理好國家,安排好後事,卻只能靠剛正賢良之臣。同樣,狄仁傑也明白,真正能推翻武周、復辟李唐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武周皇帝自己。這樣的人能反對嗎?不能。
何況武則天這皇帝當得也不差。儘管作為當局者,狄仁傑不可能意識到,武則天活躍於政壇的半個世紀,正是從治世(貞觀)通往盛世(開元)的橋樑。但作為宰相,他至少清楚:帝國的版圖在擴張,人口在增長,人才的輩出也由於女皇對科舉的高度重視,有如長江後浪推前浪。[23]
這樣的皇帝,又為什麼要反對呢?
更為難得的是,女皇陛下雖然年事已高,而且實際執政時間很長,卻沒有同類實權人物的晚年病,比如暴戾狂躁或者荒淫倦政。相反,她的頭腦之清醒,思維之敏捷,精力之充沛,判斷之準確,都絲毫不減當年。這真是個奇跡。[24]
因此,不要說奴才和蠢才,就連一般人才恐怕也都不能入她法眼。女皇要的宰相,必須既是幫手又是對手。狄仁傑就是這樣的人。他冷靜耐心,機警權變,足智多謀,卻又誠實友善,剛正不阿。也就是說,他們兩人的智商和情商處於同一水平和層次,政治態度和處世理念又剛好相反。
武則天當然清楚這一點。實際上狄仁傑在供詞中已經表明立場:唐朝舊臣,甘從誅戮。反是實。只不過,狄仁傑是反周不反武。不反武則天,這就是共識。把武周皇帝的最後歲月經營好,也是共識。有此共識,相互欣賞的兩個人就可以求同存異,積極配合,共同實現各自的理想。
酒逢知己又棋逢對手,這才真是「天作之合」。
實事求是,推進共識,也才是成功之道。
聰明的狄仁傑甚至很好地利用了既是老鄉又是同齡人的優勢,將建儲大計變得就像夕陽下兩位老人拉家常。對於狄仁傑的這種絮絮叨叨,女皇居然百聽不厭,只不過偶爾也會撒嬌使橫,打斷他說:朕的家務,你不要管![25]
狄仁傑答:王者以天下為家。四海之內,家即是國。[26]
武則天不回答。但是有一天,她表演了魔術。
她說:狄公請回頭,看看誰來了。
狄仁傑回頭,看見了站在身後的廬陵王李顯。
武則天說:朕把儲君還給你。
狄仁傑拜倒在地,半天都扶不起來。
從內心掙扎中解脫出來的女皇,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撫摸著狄仁傑的背,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地說:你不是朕的臣子,你是大唐的社稷之臣。[27]
狄仁傑如釋重負。
實際上,廬陵王李顯是在狄仁傑拜相的五個月後,被武則天以治病為名秘密接回洛陽的。這就雄辯地證明了,真正解決儲君問題的恰恰是女皇本人。她做出這樣一個決定並不容易,其中奧秘和深層原因要到以後才能揭曉。
後面的事情就變得十分簡單。奪嫡無望的武承嗣很快抑鬱而死,聰明識趣的李旦立即懇請遜位,藏在宮中的李顯被立為太子,並由李哲復名為李顯,後來又改名武顯。
對此,狄仁傑並無異議。
立儲問題解決後,從上到下都鬆了一口氣,女皇陛下的統治風格也開始變得溫柔。這讓她越來越像政治家。其實政治家的要旨不在溫柔也不在霸道,而是能夠在霸道和溫柔之間自由轉換,該霸道時霸道,該溫柔時溫柔。武則天當然有這種能力。但沒有狄仁傑,她開發不出來。
七十四歲的武則天和六十九歲的狄仁傑,還有兩年的合作時間,他們的關係也更像相互攙扶的老伴。靠著狄仁傑潤物細無聲般的規勸和調教,武則天慢慢變成了從善如流的開明君主。大約也就在這時,狄仁傑被稱為國老。
[17]見《資治通鑒》卷二百四天授二年九月及十月條。
[18]見《資治通鑒》卷二百六聖歷元年八月條。
[19]張氏兄弟向吉頊討教事,見兩《唐書》之吉頊傳、《資治通鑒》卷二百六聖歷元年二月條,記錄頗為詳實。向狄仁傑討教事,見《新唐書·狄仁傑傳》,但《資治通鑒》不予採信。
[20]見兩《唐書》之吉頊傳,其說與《資治通鑒》不同。
[21]見《舊唐書·吉頊傳》所引睿宗語。雷家驥《武則天傳》也持此論。
[22]以上見兩《唐書》之吉頊傳,《資治通鑒》卷二百六久視元年正月條。
[23]請參看胡戟《武則天本傳》。
[24]從麟德元年(664)與高宗皇帝並稱二聖同時臨朝,到神功元年(697)再次起用狄仁傑,武則天實際執政三十三年,本人則高齡七十三歲。之前可以相提並論的只有漢武帝。
[25]兩《唐書》之狄仁傑傳都發現和指出了狄仁傑與李昭德等人的不同,那就是「每從容奏對,無不以子母恩情為言」。又,狄仁傑籍貫太原(今山西省太原市),武則天籍貫文水(今山西省文水縣),兩人是并州老鄉。狄仁傑生於公元630年,武則天生於公元625年,是同齡人。
[26]見《資治通鑒》卷二百六聖歷元年二月條。
[27]關於本段史實,正史和野史眾說紛紜,尤以《狄梁公傳》所記富有戲劇性,以至於《資治通鑒》簡略到只有一句話,並在《考異》中長篇大論予以辨證。本書兼采諸傳,而以邏輯與常情常理綜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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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傑不僅為武周重臣,在朝野舉足輕重,後世更成為一代名相。宋范仲淹為其撰寫的《唐狄梁公碑》也成為歷代熱門碑文,書家如黃庭堅、趙孟等都曾書此碑,這裡選錄的是趙孟作品。該碑文極言狄仁傑的豐功偉績,反映了歷代知識分子的理想人格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