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一切快樂都發自生物性的快樂。這觀念是絕對科學化的。這一點我必須加以說明,以免被人誤解,人類的一切快樂都屬於感覺的快樂。我相信精神主義者一定會誤解我的意思:精神主義者以和唯物主義者永遠會有誤解,就是因為他們的語氣不同,或對同一句話抱著不同的見解。但是我們在這個獲取快樂的問題上,難道也要被精神主義者所欺蒙而去跟著承認精神上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快樂嗎?讓我們馬上承認並加以限制,說精神上的舒適是有賴於內分泌腺的正常動作。在我看來,快樂問題大半是消化問題。我很想直說快樂問題大抵即是大便問題,為保持我的人格和顏面起見,我得用一位美國大學校長來做我的護身符。這位大學校長過去對每年的新生演說時,總是要講那句極有智慧的話:「我要你們記住兩件事情:讀《聖經》和使大便通暢。」他能說出這種話來,也可想見他是一個多麼賢明,多麼和藹的老人家啊!一個人大便通暢,就覺快樂,否則就會感到不快樂,事情不過如此而已。
談到我們的快樂,不要陷入抽像的議論中去,我們應該注意事實,把自己分析一下,看看我們一生中在什麼時候得到真正快樂。這個世界中,快樂往往須從反面看出來,無憂愁、不受欺凌、無病無痛便是快樂。但也可成為正面感覺,那就是我們所說的歡樂,我所認為真快樂的時候,例如在睡過一夜之後,清晨起身,吸著新鮮空氣,肺部覺得十分寬暢,做了一會兒深呼吸,胸部的肌膚便有一種舒服的動作感覺,感到有新的活力而適宜於工作;或是手中拿了煙斗,雙腿擱在椅上,讓煙草慢慢均勻地燒著;或是夏月遠行,口渴喉乾,看見一泓清泉,潺潺的流水聲已經使我覺得清涼快樂,於是脫去鞋襪,拿兩腳浸在涼爽的清水裡;或一頓豐盛餐飯之後,坐在安樂椅上,面前沒有討厭的人,大家海闊天空地談笑著,覺得精神上和身體上都與世無爭;或在一個夏天的下午,天邊湧起烏雲,知道一陣七月的驟雨就要在一刻鐘內落下來,可是雨天出門不帶傘,怕給人家看見難為情,連忙趁雨未降下的時候,先跑了出去;半途遇雨,淋得全身濕透,告訴人家,我中途遇雨。
當我聽著我孩子說話的聲音,或是看著他們肥胖的腿兒,我說不出在物質上愛他們或是精神上愛他們;我也完全不能把心靈與肉體的歡樂分別開來。世上可有什麼人對於女人只在精神上愛她,而不在肉體愛她,一個人要分析和分別他所愛的女人的媚態——如大笑、微笑、搖頭的姿態、對事物的態度等——是件容易的事情嗎?女子在衣飾清潔整齊的時候,都會覺得快樂,口紅和胭脂使人有一種精神煥發的感覺,衣飾整齊使人感到寧靜與舒泰,這在女子方面看來是真實而明確的,然而精神主義者對此就會覺得莫名其妙。我們的肉體總有一日會死去的,所以我們的肉體和精神之間只有極薄的隔膜,同時,在精神的世界裡,要欣賞它最優美的情感與精神之美,只有用我們的感官才能勝任愉快。觸覺、聽覺和視覺各方面,是無所謂道德或不道德的。我們大都會失掉享受人生正面歡樂的能力。原因是我們感官的敏感性減退,和我們不盡量去運用這些感官。我們用不著為這問題辯護,讓我們拿出一些實在的事實:從東西洋許多酷愛人生的偉大人物裡面,試舉幾個例證出來,看看他們是什麼時候最感到快樂,這快樂和他們的聽覺、嗅覺及視覺有怎樣的密切關係。在某一節文章裡,梭羅9 對於蟋蟀的鳴聲所生的崇高美感說:
先察蟋蟀所住的孔穴。在石頭中間,穴隙到處都有。一隻蟋蟀的單獨歌兒更使我感到趣味。它暗示「出世已遲」,但也只有當我們認識時間和永恆的意義時,「遲延」才感覺得到。其實它什麼也不遲,只是趕不上世間一切瑣碎而匆忙的活動罷了。它表現著成熟的智慧,超越一切俗世的思想,它就這樣在春的希望和夏的炎熱中間具著秋的冷靜和成熟的智慧。它們對小鳥兒說:「啊!你們真像孩子,隨著感情說話;大自然就是藉著你們而說話的;我們卻兩樣兒了,季節不為我們而旋轉;我們反唱著它們的催眠曲。」它們就這樣永恆地在草根腳下唱著。它們的住處便是天堂,不論是在五月或十一月,永遠是這樣。它們的歌兒具有寧靜的智慧,有著散文的平穩,它們不飲酒,只吃露水。當孵卵期過後,它們的寧靜無聲並不是戀愛心境受了阻抑,而是歸榮耀於上帝,與對上帝的永恆享受。它們處於季節轉變之外。它們的歌兒像真理那樣永垂不朽。人類只有在精神比較健全的時候,才能聽見蟋蟀的鳴聲。
再看惠特曼的嗅覺、視覺和聽覺,它們怎樣促進他的精神生活,而他又怎樣認為這些東西是非常重要的:
早晨大雪,至晚未停。我在雪花紛飛中,躑躅於樹林裡和道路上,約莫有兩個鐘頭。微風拂過松樹發出音樂般的低鳴,清晰奇妙,猶如瀑布,時而靜止,時而奔流。此時視覺、聽覺、嗅覺,一切的感覺,都得了微妙的滿足。每一雪片都飄飄地降在常青樹、冬青樹、桂樹的上面,靜靜地躺著,所有的枝葉都穿起一件臃腫的白外套,在邊緣上還綴著綠寶石——這是那茂盛的、挺直的、有著紅銅色的松樹——還有那一陣陣輕微的樹脂和雪水混合的香味(一切東西都有氣味,雪也有氣味,只有你辨別得出來——這種氣味無論在哪一地、哪一時都不完全相同。正午的氣味和半夜的氣味,冬天的氣味和夏天的氣味,多風的氣味和無風的氣味都是不同的)。
我們可有人能辨別正午和半夜的氣味,冬和夏的氣味,或多風和無風的氣味?如果人們覺得住在城市裡比住在鄉下較不快樂,那就是因為一律灰色牆壁和一律的水門汀(混凝土)行人道太過於單調,人們生活在這種環境中,一切視覺和聽覺都引不起感應,總因麻木而消失了。
講到快樂時刻的界限,以及它的度量和性質,中國人和美國人的觀念是相同的。在我要舉出一位中國學者的三十三快樂時刻之前,我另引一段惠特曼的話來做一個比較,證明我們之間感覺的相同:
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空氣乾燥,有微風,充滿氧氣。在我的四周,有著足以使我沉醉的奇跡,那些健全沉靜而又美麗的樹木、流水、花草、陽光和早霜——但最吸引我盯著的還是天空。它今天是那麼澄清細緻,那秋天特有的藍色,又有那透明的藍幕上浮著朵朵白雲,或大或小,在偉大的蒼穹中表現它們靜穆的神靈動作。在上午(由七時至十一時)這天空始終保持著美麗潔淨的藍色。近正午時,漸漸轉淡了,兩三個鐘頭後,已變成了灰色——再淡下去,一直到日落的時候——我凝望一叢大樹圓頂上的落日,在縫隙中閃爍著火紅、淡黃、肝褐、赤紅,千種顏色的華麗展覽,萬條燦爛的金光斜映水面那種透明的陰影、線條、閃爍生動的顏色,是圖畫上所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我不解其然,但我只覺得這次秋天所以使我得到許多心滿意足的時刻,完全是這個天空(我一生中雖天天見到天空,但事實上過去我並沒有真正看見過它)。我讀過拜倫的事跡,有一段說他在逝世時,對一個朋友說,他一生中僅僅有過三個快樂的時刻。另外又有一個關於國王的鐘的古代日耳曼傳說,也講到同一的感覺。當我在那樹林裡看那美麗的落日時,我想到了拜倫的故事和那個鐘的故事,心中始悟到我在這時也正在享受一個快樂的時刻呢(我也許不曾把那最快樂的時刻記下來;因為當這種時候來臨時,我不願為著要記錄而打斷了它。我只是任性流連悠然自在,沉醉在寧靜的出神中)。
快樂到底是什麼呢?這就是一個快樂的時刻嗎?或是像一個快樂的時刻嗎?——快樂的時刻是那麼難於理解——是像一個呼吸,或像一點易消失的彩色嗎?我不知道——還是讓我懷疑下去吧。清澄的天啊,在你蔚藍的空中,你可有靈藥來醫治我的病症嗎(啊,我三年來損壞的身體和騷亂的精神喲)?你現在可是把這種靈藥微妙地,神秘地,經過空氣隱隱地撒在我的身上?